十一 听高台萧鼓
第二日,林绪到东宫告了假,便和林纵每日闲游。他二人都是好动的性子,如今只把京城当了楚京,才两日功夫,便把这京里摸了个熟透。这一天,二人在双桥坊逛了半日,挑了些古董和首饰,近午时正欲回府,林绪却突然想起附近一个所在,便转向兴善坊来。
却说京里有句俗话,“必得老酒,景德硝肉,秦门素饮,春点玉楼”,便是指得这京城里有名的四样吃食,兴善坊必得居的老酒,积庆坊景德居的卤味,东正门口秦家酒店的素菜,常安坊春玉楼的点心,谓之“京城四绝”。后三样林纵早己尝了个遍,只她素不善饮,对这必得居总是兴趣缺缺,此时见林绪兴致颇高,也动了心,便不推辞。
此时正是饭口,必得居前的伙计正忙得四脚朝天,见二人带着小厮过来,看架势知道是个有来头的主顾,抽身上来便是好一阵殷勤。二人进了大堂,林纵一见人头攒动便先皱眉,伙计忙陪笑脸:“这会儿正是饭口,爷包涵些——要不,三楼雅座还有个空座,只被人订了,说好巳时便过来,到这时候人还没到,怕是被事绊住了不得抽腿,只是——”
林绪不待他说完,转身便向楼上走,林纵也随了上去,那小二还待要说,林安把一锭银子丢给他,笑道:“行了行了,你们那点套路我还不知道?——到时候真有正主儿来了,我们爷不让你为难就是——只管把拿手的酒菜上来,余下的全赏你了!”说着也上了楼梯。
几人上了三楼,却是被黑漆座大理石屏风隔出来的七八间雅座,屏风上是京城春满十景,疏朗有致,西边这幅天街垂柳边虽也贴了红签,帘子却卷着不曾放下。林安林和忙上前放了帘子,伺候二人入座。不多时,酒菜上桌,二人对饮。只林纵酒量颇浅,才喝两盏,便停了杯,看着林绪一杯连着一杯,虽自己不得尽兴,却也觉着痛快。
二人酒兴正浓,忽听一阵脚步声,几个人上得楼来,那伙计求告声一路入耳:“杜爷,小的万没想到,爷多包涵——”林绪听得沉了脸,才放下酒盏,就见门帘一动,一个人挑帘而入,二十一二岁模样,锦衣华服,旁边小厮捧着件雪白狐皮大氅,见了二人,先是一怔,然后拱手笑道:“二位好兴致——相逢不如偶遇,可否容杜某在此插足?”
林绪见那伙计一脸尴尬,便己明白,也起身拱手道:“对不住的紧,我二人却是鹊巢鸠占了,阁下若有兴致,自当请便。”
那人哈哈一笑,进来坐在林纵下手,一招手,三个伙计进门,一个摆上几碟小菜,两个抬了坛状元红进来,放在桌旁。那人瞟了一眼林绪桌上酒盏,又笑道:“阁下这喝法,未免太过文气。”
林绪听这话正对了自己脾气,心花怒放,随即令伙计呈上两个海碗,那人抢先捞起一个,倒了一碗笑道:“此次算是杜某迟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便是一饮而尽。林绪哈哈大笑,也斟了一碗道:“我便陪你一杯。”也是一饮而尽。
二人一来一往,不多时,两坛酒俱见了底。那人又把碗里酒一气饮干,见林绪脸上与自己一般,若无其事,大笑道:“今天杜某方才遇了对手!在下嘉州杜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姓林行三,人都叫我三爷,你这般爽快,和我对脾气,直叫个林三便是。”林绪略带醉意,指着林纵又笑道,“这是舍弟,排行第七,她人瞧着小些,心气可高,能耐也比我出息些——你称她‘七爷’就是,也不算委屈你。”
林纵微微一笑,道:“三哥怎么说这等话——既是兄弟,自然一般排辈,哪有两家称呼的道理?杜先生又是功名在身,只称我林七便好。”她见杜隐一愣,又道,“我拜读了先生春闱策论,当真字字珠玑,一赞三叹。”她起身亲自斟了一碗,递到杜隐手上,笑道:“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杜隐心中暗惊,脸上一丝不露,凝神打量林纵,见她年少,又有几分不信,便淡淡道:“这位小郎君可知我文中意思?”
“若我记得不错,先生策论名为‘治平策’——只是名为治平,实隐杀伐,不知此言得否?”
林纵话音才落,杜隐长笑一声,把手中酒一饮而尽,朗声笑道:“不想今日杜某当真交了两个朋友,一为酒友,一为文友,快哉!”
林纵心中暗喜,便也举杯陪了一盏。
三人又喝了半晌,俱都有了几分醉意,杜隐人本率性,此时上了酒兴,谈吐也渐渐多了几分狂气,他听林纵谈到如今朝政,便笑道:“林七贤弟可知如今当朝第一该杀之人是谁么?”
“若论起该杀,先生所指,若不是此朝第一贪官,便必是这朝中第一当权之人。”
杜隐哈哈一笑,道:“我大齐朝中,第一不该杀者,便是我们嘉州的楚王爷;可第一该杀者,却也是他!”
此言一出,屋里人俱都一惊。林绪酒惊醒了大半,一股怒气窜上来,才要发作,却见林纵安稳正坐,对他丢了个眼色,笑笑对杜隐道:“不知先生此言,有何依据?”
“我大齐空占中原膏腴之地,南有长江天险,西邻陈国积弱,实乃霸业之基,可这几十年来非但寸土未得,却对着东胡突厥此等小辈如此屈身事下,何也?”杜隐略一正色,道,“只为外有四镇,内有藩王,朝廷空有其名,兵权不统,赋税不一,每欲举兵,藩镇为保私利,往往从中阻挠,以至自仁宗之后,各帝励精图治,仍一事无成。故此,欲成霸业,必先削藩撤镇,此为我大齐第一要务。可先帝虽穷一生之力,削了藩王护卫,无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杜某不才,幼时也曾遍历十三州,今我朝分封五王,魏王垂垂老矣,秦王骄奢淫逸,梁王新丧,遗子尚在襁褓之中——此皆或可一除,唯有楚王,论贤明,外讨突厥,内建楚京,功绩虽是第一;但他外结良将,内积粮帛,若今上欲行削藩之举,他便是第一障碍,岂不是第一该杀之人?”
林纵听得收了笑容,半晌方勉强笑道:“难道楚王便一丝好处也没么?”
“以杜某之见,楚王并无反意,若今上能驾驭此等人才,出为将,入为相,也是我大齐造化。”杜隐苦笑道,“可我入京以来得的消息,今上——”他略一停道,“功高震主,也是常理。”
这几个字一出,林纵微微一笑,道:“楚王那些功劳已是过往黄花,算不得什么功高震主。”她又自斟了一杯,笑道:“今日当真谈的痛快,先生高见,令人钦佩,只在下还想多问一句——那楚王世子如今新至京城,先生既是自楚京来,可听过那人什么传闻么?”
杜隐皱眉道:“杜某与那小王爷也不过仅有一面之缘,其余不过是些散碎传闻,满京城人都知道——有道是谣言止于智者,传闻如何做的准?”
林纵听他语气吞吐,便不追问,把玩着手里酒盏,停了一刻又笑道:“也罢。只我和三哥这两天才到京城,向来只听说楚王世子骄纵,京城人不是早听惯了么,怎么又闹得满城风雨?难不成这小世子在京里也敢横行?”
她话一出口,林安林和脸色顿时大变,才要拦,就听杜隐笑道:“听贤弟这话,倒真是初到京城没多少日子的人——那楚王世子虽是骄纵,可眼下她身在天子脚下,怎会胡来?如今的流言,只用四个字就可以括之——”
林绪略一倾身:“哪四个字?”
“假凤虚凰!”
这四个字一出,屋里人俱都变了脸。须知齐国礼法虽不比江南晋人繁琐,却也不似胡人般开放,尤其京城地处南方,比嘉州更严整,这假凤虚凰的名声,放在个女子头上,说出去比那**女子还低三分,叫人如何不怒?林绪一抖手把酒盏拍在桌上,眼里出火,才要说话,忽然一个伙计挑帘进门,先是团团一揖,然后对着杜隐道:“杜爷,有位姓秦的小爷找您呢。”
杜隐一怔,告了罪便离座下楼。
林绪狠狠出了一口长气,道:“当真混帐!”
林纵却是咬着牙微微一笑,道:“谣言止于智者,三哥也不必动气。”她抬眼瞟了林安林和一眼,又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也成了智者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林安见林纵脸上虽是挂着笑,可捏着酒盏的手指暗自用力,已然泛白,知这主子当真恼了,狠劲上来,却反不是雷霆霹雳一顿发作,忙道:“这,这却是晋,大爷的安排——爷和三爷何等尊贵,听了也不过是污了耳朵——”
“罗嗦什么,只管讲就是了!”
林和见自己主子也动了火,只得细细把京里的流言讲了一遍,无非是些林纵嫣然如何如何之类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闲话,他原是个老实人,不似林安滑头,此刻便原原本本说出来,见林绪越听脸色越青,又被林安暗地里碰了一下,忙草草煞住尾,道:“小的,小的,只知道这么多,余下若还有些什么——”便拿眼睛瞟林安。
林安见林纵眼光冷冷扫来,心里对林和便是一通埋怨,只面上不露,陪笑道:“小的也只知道这么多——才起这些话的时候,大爷就先封了全府人的口,小的又整日跟在爷身边,便是想替爷打探,也得小的有功夫,其他人肯告诉才行不是?”他见林纵眼光还不肯放松,又辩解道,“府里人个个都不糊涂——小的也常见西暖阁里的主子,若是有人告诉小的这些混话,万一在主子面前漏了一句半句,谁担的起?”
林纵略一皱眉,道:“也罢。横竖不过这些话头就是了——三哥,这话听着倒像宫中口气,莫不是——”
“其他人没这么下作,必是秦王府的人无疑了。”林绪狠狠一笑,道,“你只放心看着——冬狩时林绣那小子讨不得好处去。”
林纵也冷笑一声,对着战战兢兢的两人道:“此事就此作罢——你们一字也别说,连大哥嫣然在内,知道么?”
她和林绪又闷闷坐了一刻,只听脚步声响,杜隐重新上得楼来,却是颇有兴致,见这屋里沉闷,怔了一怔,才要说话,林绪哈哈一笑,道:“老兄不在,老七又不是能喝酒的,连喝酒的性气都减了!”
杜隐也是一笑,令身边伙计把一坛酒抬进来,道:“我与贤弟真是相见恨晚——只时不凑巧,如今杜某有事要先行一步,便以此酒赔罪,来日再叙罢!”他把酒坛提起,一声朗笑,拍开封口,提坛便饮,连饮几口,见这坛里剩下约有一半,便向林绪递来。林绪接过来,也是就着坛口,三五口不歇气饮干,却把坛子口对着杜隐一照——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俱是哈哈大笑。
林纵林绪一直把杜隐送出必得居门口,才抽身回来。林绪带了几分醉意,才上楼梯,忽听头上有人叫嚷,也是带着醉意,却隐隐有些“假凤虚凰”的字眼,心头怒火陡起,紧几步上楼,恰那两人从东边雅间出来,也不过才走几步,两下里正打了个照面。
只见那两人一个三十余岁年纪,黑眉细目,略有薄须,林绪也曾见过,正是萧逸的门生,户部侍郎李景;另一个一身锦袍,眉目俊秀,一双凤眼眼角斜斜上挑,不是柳倾斛是谁?只他此刻面带桃花,身形略有些摇晃,想是醉意深了,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理人,倒是扶着他的李景,见了林绪,脸上便是一惊。
林绪不及细想,才要拦阻,不料林纵上楼之后,先是一怔,接着非但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二位大人幸会。”
李景略一定神,忙陪笑道:“今日遇得三爷和世子爷,当真幸会——倾斛兄如今醉的深了,有失礼数,待他酒醒,下官必定和他到府上拜望。”
他正要含糊代过,林纵笑笑踱过来,打量柳倾斛道:“柳大人果真醉得深了,赔礼倒也还不必。”
她正说着,柳倾斛忽然伸手便拢她肩头,口里喃喃道:“嫣然——”
边上人俱是脸色大变,李景才要说话,林纵一闪身躲开,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客客气气道:“柳大人是嫣然表兄,不是外人,我自然不会怪罪。只不知柳兄打算对嫣然说些什么?”
柳倾斛眼中迷离,望着林纵苦涩一笑,道:“嫣然,我不曾想到,你,你竟然也是假凤虚凰之辈——”
李景吓得放了手,躲开身一径看着林绪。林绪才要上前圆场,见林纵脸上仍然一丝恼意也没,笑如春风道:“柳大人这心思可当真么?”
她见柳倾斛点了头,也点点头微微一笑,上前一手扶着他,却低声轻轻道:“嫣然有句话要我告诉你。”
柳倾斛人凑过来,朦胧间只听一句“我只为嫣然打你”,还不曾明白过来,林纵抬手便是一个巴掌,他人本就醉了,又无防范,被打的一晃,林纵又是一脚,正蹬在他小腹上,整个人向后摔去,恰恰跌进一道帘子,撞倒了桌子,满桌杯碟一股脑翻了下来,登时便是一身油渍淋漓。
满楼人都惊得呆了。李景好半天缓过神来,疾步上前把柳倾斛扶起,见他双手捂着小腹,面色青白,汗珠顺着额角滚滚而下,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出来,又急又气,夹着惊怕,抬头看林纵依旧立在原地,从袖里抽了块丝绢擦了擦手,信手丢在楼板上,盯着柳倾斛微微冷笑,竟似分毫没把人看在眼里,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好狠的小王爷!”
林绪回过神也是大惊失色,他亲自上前探看,见柳倾斛又挨了一刻缓过神来,瞧着神情疼痛稍减,料着并无大碍,让伙计雇了顶驮轿,叫了郎中随着,让林和林安一路把二人送回府去,又拿银子替那几个人付了酒菜钱,赔了家什,见事体平了下来,方才松了口气,转脸对着林纵喝道:“纵儿!你怎么——”
“此事我自有分寸。”林纵脸上气色渐渐平复,见林和林安二人回来,便笑道:“如今天也晚了,三哥不回府么?”
“别打岔。”林绪随着林纵翻身上马,又道,“便是他言语举动有失分寸,他也不该挨打,一则这流言满京城都是,难道你一个一个的教训?二则他此刻是伯父的红人,你打了他,伯父心里怎么过得去?我虽莽撞,也想得到这些——纵儿,你这一次,可是大大的理亏了!”
“理亏?”林纵又是一声冷笑,道:“三哥——我不仅打那柳倾斛,还要让他谢我!”
二人还不曾到府门,林绮就己经知道这事经过,少不得把二人又训了一番,好在林和林安回报柳倾斛只是些皮肉之伤,并无大碍,林绮才平了气,喝了口茶又道:“正好——昨天凉州那些人送来几幅画,纵儿,你挑一副,一会儿亲自给柳大人送去,登门道歉,知道么?”
他见林纵不应,又道:“我知道你自以为有理,可如今这京中,多少人眼睁睁等着抓你的毛病?你说他言词举动无礼,可有对证没有?况且又是闹市之中,酒楼之上,便是醉酒失态也是情理之中,有三分可恕;倒是你,若那人当真无礼,你教训几句或是上表弹劾都可,你却——”林绮压了压怒气,又道,“纵儿,你是王族世子,不是什么乡野村夫,须知天家行事,不与凡同,柳倾斛又是中书行走,日日在皇伯父身边承旨拟诏,正是得意时候,若他一表奏上去,告你个当众殴打朝廷命官,他不过是个酒后失仪,小小处分,你若是轻说算是年少轻狂,不识大体,重了便是藐视朝廷礼法——如今皇伯父满心思都是削藩,你还怕萧逸找不到由头对付你么?再退一万步,他不生事,可满朝野传扬出去,众口烁金,你不要楚王府的名声了么?”
林纵耐性听了半晌,见林绪也被林绮说得脸色沉重起来,笑笑起身道:“大哥教训的极是。事不宜迟,我现下便去,还不成么?”
她随手挑了幅条幅,让人收拾好了,才要出门,却见沈安时一路进来,对着林纵一揖,笑道:“七爷如今真是名动京城了——沈某钦佩之至。”
林纵苦道:“先生莫打趣——我如今正要给人赔礼去,可没什么好心绪。”
沈安时打量了林纵一眼,道:“柳大人是朝廷新贵,寒门子弟,虽有才华,可度量却不宽宏,又有几分意气,七爷的礼按常理论他未必肯受——爷主意虽好,却须小心引火烧身。”
“多谢先生教诲。”林纵略一怔,便带着林安转身去了。
沈安时看着她背影轻叹一声,便向正厅来。才进门,林绮便问道:“部里怎么说?”
“都是些闲话,没甚要紧——倒是宫里透出口气来了。”
沈安时见林绮皱眉,微微一笑又道:“按理也没这么快,事有凑巧——太子少傅徐大人正从那街上过,进宫时就顺便禀了皇上,皇上听这些话的时候,那些御史,只怕还在家里忙着起草奏折呢!臣就是为了证这事,才来晚了一刻——徐大人自然是弹劾了七爷一番,可皇上听完,却只回了一句话,”他语气一沉,一字一字道,“‘楚王世子年少浮躁,虽不可取,只生性聪明,稍加拂拭,或许也是块材料’。”
林绮听得眼睛一亮,沈安时起身对他一揖到地,道:“恭喜晋王爷,终于守得云开了!”
林绮心中石头终于落地,竟也是哈哈大笑。林绪稍稍一愣,想了一刻,笑道:“大哥和沈先生,喜的可是这‘浮躁’二字么?”
“三弟也长进了!”林绮一笑便收住,正色道,“正如叔父所言,你不过是不肯细思罢了,日后事事都须多想些,把这莽撞脾气改一改,知道么?”
林绪脸上改了颜色,苦笑一声,转道:“大哥既然知道事情如此,怎么还把纵儿训得那么凶?”
“她遇事比你还胆大三分,我若夸她,日后岂不是更放纵?”林绮皱皱眉,道,“我训她的话,也是至理。如今皇伯父虽终于对这里放了三分心下来,可君心难测,难保他日后不改了口气。何况此事她原本也有错,且又是你二人误打误撞,我夸什么,夸你们运气好?”
“三爷七爷也未必是误打误撞,”沈安时见林绪一脸不自在,忙打圆场,“臣是个闲职,如今又放了假,闲在家中无事,便把这附近的邸报奏章重新整理了一番,方才明白一条——皇上为什么一见面便打压七爷,现在却引而不发,任由她和太子亲近?”
他见林绮林绪俱是思索,稍稍一顿,才道:“一是他要借着打压七爷试探老王爷有无反心,二是他要试七爷。不但试七爷,也试晋王爷,试三爷,试萧相,更试太子。如今我大齐重在边患,北胡南晋,哪一个是好惹的?皇上虽是猜疑心重些,可太子日后手下也得有些真才实料的人才才行。所以皇上才放了手,让这朝中的人试太子,也让太子试这满朝的人,太子能驾驭,自然好,若是皇上觉着太子不能驾驭,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正可一网打尽。”他目光炯炯,看着二人又道,“如今晋王爷老成稳重,皇上为了让王室与萧逸制衡,必定不动,三爷虽是武勇,根基尚浅,皇上也不以为意,只有七爷,背后靠着老王爷,根基厚,又显锋芒,初时实在险到了十分——如今倒是因祸得福,柳倾斛乃是天子近臣,品低位尊,人多巴结,万万得罪不得,七爷这么一闹,皇上必定以为她聪明太过,盛气凌人,倒显是那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了,这岂不是塞翁失马么?”
林绮点头笑道:“先生高见。只怕这两日皇伯父便要下旨,让纵儿也入东宫,磨磨性子了。”他脸一沉,对着林绪又道,“你可不许再引着纵儿胡闹,免得前功尽弃,知道么?”
沈安时哈哈大笑,道:“王爷多虑了。三爷并非林绣之辈,况且七爷也并无胡闹的心思。”他笑笑又道,“这事我可是又找必得居的小二听了一遍——三爷,你细细想想,七爷起初若真是不想和那柳倾斛计较,为什么明知他醉了,却刻意引他说话?”
林绪略加思索,便是一惊。沈安时又道:“恕臣直言,七爷城府未必输于王爷——王爷日后大可放手任她自立主张,只时时如今日般提点几句便是了。”
林绮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不想——纵儿也终于懂得用心计了,当真——”他看着林纵长大,如父如兄,每日只觉她年少任性,需要自己呵护,如今却猛然间发现她早已不是那个知道自己心软,每次挨罚时都硬拖自己讨饶的孩子,心里一阵失落,竟平白多了几分苍茫,对着林绪叹道:“你必是也自己有了主意,我这当兄长的,竟从不曾问过,日后自己多作些主张也好——”
林绪一怔,他日日听林绮教训,从不曾听他如此口气,一时眼圈也有些发酸,见沈安时笑笑看着二人,又有几分不自在,想着今后终于可以少些说教,虽是件自己日日盼着的一件快事,不知怎么,竟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柳倾斛挨的这顿打倒真不甚重,只他着实醉了,又用了些安神的药,直到申时末才醒过来,只觉头疼欲裂,口里干渴,才要开口,见一个小厮过来服侍他喝了水,似见过又似不曾见过,正凝神想着,突然门帘一挑,一个少年踱了进来,笑道:“柳大人可好些了?”
柳倾斛抬头见这人锦袍玉带,眉目清华,正是林纵,心里才一惊,却见林纵拖把椅子坐定,笑笑道:“按家礼,我该要尊称你一声表兄才是。”
她见柳倾斛脸上半羞半怒,又道:“家兄托我送了幅董其昌的字给大人——我却是来讨谢的。”
“谢?”柳倾斛咬着牙哈哈一笑,道:“臣不才,酒醉失仪,蒙世子教导,理当臣登门道谢,怎么敢劳动大驾?”
“倒是不敢当。”林纵微微一笑,道:“若按国礼,我该弹劾你;按家礼,你如今却该谢我。”
“世子抬爱,臣确实不敢受。君子爱人以德,臣不敢废朝廷法度,必定引章自劾——”
“说得好,”林纵淡淡一笑,道,“君子爱人以德,柳大人这句话着实说得好——我只不知道,嫣然何时得罪了表兄,让柳大人如此欲致她死地?”
她见柳倾斛才要开口,抢先道:“你既知君子爱人以德,便该明白女子名节至重,可当日在酒楼之上,柳大人竟以‘假凤虚凰’四字称之,难道不是存心败坏她的名节?京里传闻我也略知一二,但他人说得,你却说不得!他人不过是寻常闲话,你却与嫣然一处长大,她的人品,难道你不知道么?再者,你是她的表兄,你都说得出这四个字来,旁人岂不更是信以为真?!”
柳倾斛听得脸色一白,他心中对这流言自是一个百个的不信,只日日听着,醋性深积,又不得发泄,那一日原是借酒浇愁,醉的深了,才说出那番话来,清醒了也对嫣然有愧于心,但他生性傲气,不易服人,林纵又是这般身份,虽知自己理亏,那肯服软?他忍了好半晌,勉强一笑,道:“我那一日确是对嫣然不住,可怎么也比不上另一人——若不是世子,嫣然会被人说成这般么?!”
林纵一呆,想起这流言乃是因自己得罪林绣而起,心底一痛,又是一愧,面上却一丝不露,道:“若是怪,柳大人也该怪那林绣下作,本世子便是错也只该算上三分——倒是托大人的福,此事这京里只怕要人尽皆知了罢?”
柳倾斛一怔,方明白林纵此行用意,冷笑道:“我柳倾斛堂堂男儿,岂会计较此等小事?”
林纵也是一声冷笑,道:“若论我本心,只怕你不递奏章上去——不过不欲嫣然知晓罢了。”她说到“嫣然”二字,心底又是一痛,语气不觉放缓,柳倾斛听得真切,又是一声冷笑。
林纵稍一皱眉,道:“你我这番心思,俱是清清楚楚,我也不必瞒什么——只此事与嫣然并无关系,若你敢——”
“我与嫣然,青梅竹马,自然信得及她。”柳倾斛轻轻一叹,道:“你给了我句实话,我也还你一句——若你当真为她好,就别在楚家上枉费心机了,还不如想法子放了她,免得她日后为难。”
林纵眉稍一挑,凝目盯着他,半晌方道:“萧逸?”
柳倾斛冷冷一笑,道:“我言尽至此。你我本就话不投机,此时也算多了——送客!”
林纵闷闷回府,她原料定林绮少不得还有话说,却不想他竟只草草问了几句便完事,心里觉得奇怪,看林绪也有几分不自在,只沈安时一人若无其事,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心里有事,也失了谈兴,还未到掌灯便回了后殿。
她问了管事,知道此时嫣然在涵元殿,心中疑惑,可一进暖阁不禁失笑——嫣然一身家常半旧素衣,伏在裱画台上,头也不抬,林纵停了停,见她起身,才过去笑道:“还以为你住这涵元殿住得惯了舍不得搬——得了张什么好画,让你劳动这半天?”
嫣然又向案上细细看了一遍,见覆背平整,回身也笑道:“爷今天回来的早——这是早上四爷亲自送来的,我看这画大小,做个堂幅也好,一时技痒,爷莫见笑。”
林纵见她因怕沾了浆子,只用一根乌木簪把青丝挽在脑后,虽是简单,却比往日更多几分娇俏风味,又是刚刚忙了半晌,颊上透出薄薄一层红晕,夹着笑靥盈盈,只觉心底热气透上来,不觉上前一手拢住她的肩,脱口道:“嫣然亭上雨,鉴止池边月。——我如今才知道,你这名字起得贴切——”恰嫣然也正要上前,二人身子撞在一处,嫣然一个立足不稳,林纵臂上用力一扶,正把她拢在怀里。四目相对,呼吸相侵,林纵只觉霎时胸口热气翻涌,一时手足无措,怔怔看着面前这人,见她不推不拒,也正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诚挚温柔,不由自主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那人的脸。掌下一片温柔,一股热气从掌心透上来,合着那人身上传来的隐隐幽香,直入肺腑。林纵如痴如醉,心里却仍隐隐泛着惊怕,不敢唐突,停了一刻,才开口道:“你——”
嫣然却抬手覆上林纵的手,也是目不转睛看着,轻声道:“你——”
二人语音重到一处,不禁相视一笑。林纵还正贪恋,却见嫣然停了一刻,便勉强正色道:“你再不放手我可恼了!”她抽了手从林纵怀里挣出来,仿佛若无其事,只脸上带了些微红晕,别转了头过去。
林纵知她秉性矜持,素来敬重,虽心里着实不舍也不愿相强,看她此刻三分窘两分羞的模样,心里三分得意,五分欣喜,又有两分不忍,便笑笑转了话头道:“过两日便是冬狩,我想着你在府中寂寞——可要回去省亲么?”
冬狩乃是国家大典,按礼袭爵的宗室子弟皆须随行,嘉和十三年时,世宗林芷怕自己宠妃在宫内寂寞,又不得违祖宗成例,特地下旨,冬狩离京期内,宫内妃嫔和各府随行的宗亲家眷皆可请旨省亲,遂为成例。这看着虽似乎是一片好意,又言明了各府量力而行,但宫内嫔妃最重面上光鲜,为争个面子倾家荡产的皇亲国戚也不在少数,但楚家就在京内,世代豪富,区区世子妃省亲自然不在话下。
嫣然浅浅一笑,低声道:“爷作主便是。”
林纵见她唇边笑靥犹存,眉梢却染上了忧色,心底又是一痛,想伸手去抚,又生生忍住,只笑笑道:“回去看看也好。”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20:06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