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丝竹初歇
腊月二十二日,林御带着太子林绶及近亲宗室,前往雍陵行冬祀之礼。因除了林绮林纵等袭爵的宗亲之外,又添了林绣林绪等未袭爵的年轻子弟,排场比往年大得多。林绪见林绣林绂几人身边护卫个个臂长体壮,背弓负鹰,一望而知是狩猎好手,不由得微微冷笑,见林纵眼神扫过来,按按腰间宝剑,迎着林纵点点头,又是一笑。林纵见周德威和府里几个好手,一身普通护卫打扮,随在林绪身后,便安下心来,随在林绶身旁,凝神听着礼部那篇花团锦簇的辞文。
卯正三刻,林御的辂车自正阳门起行。除魏王等几个年老宗亲特旨乘车外,其余随行臣子俱都骑马,随在林绶身后。林绶自幼长在深宫,每日对着宫墙殿阁,举手投足都有礼范,早都厌了,此时便如脱笼去锁,虽不擅骑术,兴致却份外的高。只他见一路上黄缎锦障围的严严实实,略有些不快意,在马上极力四顾,忽见远远一带丘陵起伏,一条大红锦障盘旋而上,份外扎眼,才要开口,林经也正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忙道:“必是哪一家这几日省亲——”说着又想了一想,向身边林纵瞟了一眼,便不言语。
林绮微微一笑,在马上躬身道:“此处既是南郊,想必那里便是楚家。”
林绶看了林纵一眼,见她玄袍金带,锦鞍玉鞭,此刻骑马远眺,眉目舒展,唇边漏出一丝微笑,竟似神游天外。他平日只觉林纵恭谨小心,此刻见她嘴角上扬,几分傲气跳上眉梢,面上竟显出几分锋芒,气度更是夺人,心里暗暗一惊,看着远处锦障略一皱眉,策马便行。
雍陵据京最多不过大半日路程,此次礼部把沿路又新近整修了一番,虽是卯时启程,竟在正午之前便到了。林绶素来厌恶此处阴森,才一下马,只听呀呀几声,几只寒鸦从屋顶掠过,向北而去,心中更是不快,却见林纵微微一笑,对林经道:“寒鸦飞尽淡烟收,浩荡瑶空净如洗。今日天色极好,明日狩猎,若也是如此——”
林绶眉头一皱,不知怎地对林纵起了几分怒意,淡淡打断道:“钦天监早上了奏章,这几日风息日明,世子不必多虑了。”
林纵一怔,随即躬身称是。
她今日见了那锦障,想起前一日晚上嫣然赠的香囊,心底快慰,不知不觉便带出几分平日性情,此时见林绶脸色阴沉,便笑笑不再多言,随着林绶必恭必敬,进庙祭祀,只她立在左列首位,看着林绶林经一左一右随着林御献祭,想着他眼中那一抹寒意,只觉庙宇阴森,一丝凉意不由浮上了心头。
按礼世子妃的辂车比御驾晚一个时辰从景德门起行,故此虽然一路也新修了驿道,仍是过了午时方至楚家府邸。这一路繁华铺张自不必细说,嫣然从轿窗里看的暗暗皱眉,却又知道皇家气度马虎不得,想着进了家门礼节仍是如此繁琐,方悟出皇后日前对她说的“骨肉亲情咫尺天涯,相见争如不见“的境地来,心底期待也冷了大半。
谁知这车进了楚府却不曾往正堂受礼,一路曲曲折折,径入嫣然出阁前日常所居之所。嫣然正疑惑间,司礼太监到车前行了礼道:“皇上昨夜下了旨意,说是此次省亲,在府外行国礼,进了府一律行自家家礼--楚老爷吩咐了,请世子妃换了家常衣裳,然后到正堂见面呢。”
他见嫣然还有几分疑惑,又低声道:“是楚王世子昨儿进宫亲自讨的恩典,也是天恩浩荡,圣主仁德,世子妃不必疑虑,只管谢恩领旨就是了。”
嫣然此时方知底细,不觉心底一暖,换了衣服,先给父母请了安,又和姐妹们相叙离情,自也不必细谈。
这嫣然之父楚邕有二子五女,长子承嗣,袭了宫内织造的差使,次子承业,如今却是礼部员外郎,随驾前往雍陵,直到第三日清晨方回府,他与嫣然乃是嫡亲兄妹,年纪虽差三岁,自幼关系却极好,素来也少忌讳,请过安后也不待通报,便径直向水月阁来。
嫣然此时方梳洗完毕,见楚承业一身官服,脸上喜色下掩着倦色,靴上又满是尘土,似是连夜赶回的模样,心底一热,掏了怀中绢帕递过去,又叫丫鬟拧个毛巾送出来,细细打量几眼道:“二哥当真清减了。”
楚承业擦了擦脸,提提精神,坐定笑道:“只不过这几日略辛苦些,差使在身,也是难免的事。”他喝了口酽茶,又道,“五妹前几日才去了平州,若是知道你这次有省亲的恩典,必要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嫣然笑笑,才要答话,却见楚承业立起身来,打量自己几眼,笑道:“你气色倒是还好--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如今可支持不住了。“他才要出门,却又停住身子,道:“昨日冬狩上出了一场热闹,等我歇过来再告诉你。”
嫣然一怔,想着楚承业出门时的神色,心底一阵不安,竟怎么也平不下来。
这日晚上,嫣然到正堂给楚邕请安,见楚承业已换了便服,坐在楚邕下手,见她进门便笑道:“你倒真来得巧--我正和大哥说着,昨日围场里出了一场热闹:午后猎场里试弓箭骑射,秦王世子从马上摔下来折了腿,这还不算,他那匹畜生险些惊了太子的驾,若不是楚王世子---嘿嘿,那就实在有的瞧了!”
坐在楚邕上手的楚承嗣笑笑,端了案上雨前细品着,道:“这事蹊跷些,听说秦楚两家王爷不合,莫不是那楚王府---”
“听说是猝然生变,楚王府小世子受伤也不甚轻,恐怕那边真是与此无关,倒是那林绣,好容易过了六艺,又得了这么个罪名,只怕这世子衔都保不住了!”
林绣在嫣然未嫁之前,闻得嫣然美貌,时时来楚家纠缠,嫣然当日进宫之举,大半原因便是为此---故此,这件事一出来,楚家人人称快,连楚承嗣身后的小厮也带出喜色来,唯有楚邕听着二人议论,也不言语,只管闭目养神,过了半晌方咳了一声,对嫣然道:“你母亲说你气色不好,想是在嘉州饮食不惯,回去时我打发两个灵透厨子跟着,去点拨点拨,也让世子殿下尝尝地道的京城好菜。”
嫣然起身应了,归座时却见楚承嗣眉头一皱,一丝怒色带了出来,旋即消逝在满面笑容里。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与楚承业一起辞了出来,转过回廊,才道:“楚---殿下可伤得重么?”
“听闻今日赐宴里名单上仍有她,想是伤得不重。”楚承业并不在意,皱了眉道:“你只管在家中安心住着,提那人作什么?”
嫣然听他语气,竟似与楚承嗣一路,才要开口,就听他又道:“明日我便托倾斛上个折子,求皇上开恩让你在家里多留些日子---此次君恩如此深厚,倾斛又正得势,必可准了的。”他哈哈一笑,又道,“二妹,到时你如何还他这个人情?”
这本是他兄妹寻常逗趣惯了的口气,但嫣然听了却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别扭,她心里记挂着林纵的伤势,还要再开口,却见管家楚忠过来对着楚承业一礼,低声道:“爷等的那人到了。”
楚承业脸色一正,整整衣冠,便随着楚忠向外而去。
嫣然心中有事,也不欲回房,记起三妹泠然说过此时南园梅花正好,便约了一起去瞧。几人一进院门便见满树胭脂点点,衬着枝头白雪,极是精神,泠然年少好事,拣几枝极好的折下来抱在胸前,对着嫣然笑道:“二姐,我这般模样,像不像娘房里的《寒雪图》?”
嫣然见她兴致极好,也不由得一笑,方要点头,忽的记起那日在彰德寺里,林纵也是这么笑盈盈立在梅花下,想着当日情景,心里不知怎么又是一痛,硬撑了半晌,才勉强说出个“好”字来。
正在此时,只听园外一阵靴响,夹着男子谈话声音,由远及近。几人听着不似家里人声气,欲要避开已来不及,嫣然才要命小如先去拦阻,泠然眼神一转,却见园内一角有个小小的窝棚门半掩着,想是旧日花农守夜所用,便扯着嫣然避了进去,又嘱咐几个丫鬟只装作奉命来折花的模样,等客走了再作道理。
这窝棚许是久无人住,虽落了些灰尘,倒无腌臜气味,嫣然半靠着木门,只听远远楚承嗣与小如答话的声气,接着脚步声渐渐近了,只在附近徘徊,楚承嗣似是对一人说了些什么,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道:“楚兄家的梅花果真好,竟似比得上我旧日在彰德寺所观了!”
楚承业的声音响起,似是谦让了几句,又听几人谈论嫣然省亲之事,谈到楚王府的时候,几人小声争辩了几句,那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冷笑道:“楚兄当真心地温厚--那楚王世子连只行家礼,不论君臣的旨意都请得下来,一纸休书又岂能是难事?不过是为了拖着楚家不松手罢了。”
楚承嗣也似是哈哈一笑,道:“老二,那小世子岂是等闲人物,你莫看错了!”
几人似又低低争执几句,只听楚承业怒极朗声道:“我为了什么?我只为满京城假凤虚凰的流言,只为了我妹妹一个清白!!”
嫣然身子一震,想着楚承业此时怒发冲冠的模样,只觉心底半是酸软半是苦涩,竟险些坠下泪来。
直到几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嫣然方听到小如在门外低声禀报的声音,她挣起身来,与泠然推门而出,小如见她脸色苍白如雪,心里便是一惊,她方才避到园外,只以为嫣然着了寒气,见她沉吟半晌,突然对自己叹道:“你日日随着我,必定也不知情--”说着侧了脸对泠然道:“你必是知道的?”
泠然见嫣然眸清如水,却有三分寒意,知道瞒不得,便把京城里的流言说了一番,她知自己这二姐性子矜持贵重,只拣着那些能说出口的说了几句,觉得嫣然的手一分分凉下去,心下暗惊,忙住了口。
嫣然却并不发怒,她又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竟带出清浅的笑意来,小如见她手指微微颤抖,知道她是怒极反笑,才要开口解劝,却见嫣然微微一笑,对泠然道:“你可信么?”
她脸上虽带笑意,泠然却不知怎么看出一丝凄绝来,心下更惊,忙道:“这些混帐话,如何信得?”
嫣然轻笑一声,再不言语。几人失了兴致,默默出园,泠然只怕嫣然心底难过,劝解了半晌方才回房。
此时楚承业也刚刚送客出府,他才回书房,就见一人坐在案头,手里拿着一卷《新唐书》正看着,见他进门把书随手一丢,抬头笑道道:“我今日进了你这楚府,才知道何谓富甲天下--改日我辞了官,便到你这所在作个清客,如何?”
楚承业也是一笑,坐下道:“萧兄如今进京叙职,怎么不去驿馆,只管来我这里歪缠?俗话说一年知府腰万贯,你若肯把这知府借给我两年,我便请你来这里作个清客,如何?”
那人哈哈一笑,跳下案来,他虽论起面貌,比楚承业还俊俏几分,身上却收拾的拖泥带水,一身锦袍皱皱巴巴,立在楚承业面前,冷眼一瞧,便如下人一般,但楚承嗣面上,却一丝轻慢也无--这人正是当今相国萧逸的侄子,靖江知府萧仲卿。
他与楚承业乃是同年进士,交情深厚,略略叙了几句寒温,便道:“近日围场上的事,楚兄都知晓了?”
楚承业微微一笑,命人奉了当年的新雨前茶来,才道:“也算是天理昭昭。”
“兄台这话我倒是不明白,”萧仲卿脸上笑着,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怎么这几年不见,楚兄连自己的恩人对头都分不清了?”他见楚承业略略一怔,又笑笑道:"那林绣可是楚兄的恩人,若不是他这般纠缠,府上二小姐怎么肯入宫,若不是他那些假凤虚凰的流言,府上的二小姐怎么能为了不坐实这名声,在令尊面前一句为楚王府辩护的话都不说?”
楚承业心底惊极,只脸上却不露声色,听着萧仲卿又道:“萧某虽然鲁钝,可与兄台也算是通家弟兄,此番心得也是妄听了些流言,私下揣测所得--楚兄须知世事如棋,一入棋局便脱身不得了。”
这话入得楚承业耳里,只如炸雷一般,他虽勉力支持,仍有些支撑不住,只管喝茶掩饰,把半壶茶都顺了下去,才缓过气来,勉强笑道:“你这知府做得久了,竟带出刑名气派来--若是换个心里有鬼的旁人,只怕这会儿就要跪地求饶了罢?靖州第一断案知府,果然名不虚传!”
萧仲卿哈哈笑道:“不过是他人抬举罢了--我只把人情放在一边,凡事按理作去,哪有不成之事?”
“这话倒是新鲜,楚某受教了!”二人一同举盏,目光不约而同触到一处,却又不约而同转了开去。
他二人又说了些没紧要的话头,萧仲卿看着日转西斜,方起身告辞。楚承业把他一直送出府外,回来又在书房独自坐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嫣然,你千万莫让我为难。”他又出了一会儿神,见窗外月上西天,才觉出腹中饥饿来,才推了门出来,却见门外几步外摆着一个条盘,盘里几碟点心,俱是自己平日爱吃的,尚存温热,只一个人影也无,他身子一震,忙把块点心送在口里,入口即化,颇为甜软,可楚承业含在口里,只觉如糟糠一般难以下咽,半晌方强噎下去,却噎得眼泪直流。他拿着点心,立在月下,一动不动,竟似痴了一般。
嫣然此夜睡得也颇晚,心底千头万绪,思来想去,一丝也理不出来。
恍惚中,仿佛自己回了楚王府,入了辅乾殿中,林纵如平素一般,正在案上奋笔疾书,见她进来,笑笑起身,却不似往日一般叙些寒温,只如离别一晚接着自己香囊时一般,看着自己淡淡含笑,直到自己别了脸过去,才上前握了自己手,道:“人皆言貌不足凭,才不足恃,爱不能倚,故此我不提才,不论貌,亦不言爱,”林纵微微一顿,笑道:“只管信你。”
这话入了耳,泛到心口便转成了灼热,让她飞蛾一般想扑过去,又火烧一般想退出来,嫣然只觉心底说不出的欢喜,才要开口,一眼瞥见案上满满一叠纸上,颠来倒去,只是那几个字--“假凤虚凰!”
那字用朱砂写就,鲜红欲滴,嫣然心底一惊,见林纵立在原地,放开了手,淡淡看着她,一动不动,唇边却也泛起一丝笑来,这笑半是欢喜,却也带着半分凄凉,让她的心一瞬间明白透亮,也一分一分的沉下去。
过了半晌,林纵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嫣然虽是想避,身子却一阵阵发软,怎么也移不开,只觉那温暖从从眼角一寸一寸向下,到了自己唇边略略一顿,才收了回去,指尖半是晶莹半是鲜红,嫣然心中诧异,想了半晌,方明白似乎自己唇间疼痛,目光也有些模糊,却仍不管不顾,只定定看着林纵。
林纵也望着指尖鲜红呆了半晌,猛然间一声轻笑,开口却道:“嫣然,你莫让我为难。”
嫣然听这口气,虽是熟悉,却不似林纵,心里又是一惊,再定睛看时,那人变了面目,竟似楚承业一般,只立在自己身边,口口声声叫着:“莫让我为难。“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只这一句不变,冲入耳眼,撞入心肺,嫣然只觉天地之间无比拥挤,自己心心念念那人竟似被隔绝在天地之外,一惊之下,睁开眼来----原来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20:07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