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雕弓飞骑
腊月二十五日,正是阅兵的日子。林绶初次独立支撑如此场面,极是兴奋,天不透亮就已起身,他见时候尚早,自己又定不下心来,便带了几个小侍卫出门静心,才兜到猎场西北角,却见几十个楚王府的护卫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拨弄草丛,似在寻物一般。
他远远兜住马,稍使眼色,一个小侍卫抢上前去,不一会儿回道:“回太子爷的话,七爷那日落马时,落了配物,这几日一直找着呢。”他稍稍一顿,又低声道:“说是三爷陪着七爷一起找,从昨日起更到现在,已经找了一夜啦。”
林绶一怔,脱口道:“太医不是说纵儿昨日烧方退了么?”他话一出口便觉失言,不由得皱皱眉头,一抖缰绳赶上前去。只过了一片稀疏树林,便见几盏亮光聚在一个小山丘上,林绶纵马上山,果见林绪林纵立在背风处,向下查看。
二人见他至此,俱是一怔,方要行礼,林绶笑笑抢先止住,打量了林纵几眼,见她整个人裹在大氅里一般,略觉放心,责备道:“便是再要紧的东西,比得过自己的身子么?就是王叔所赐,你也不该如此——太医不是说了,你这伤禁不得风么?”
“我只说了无数次,可纵儿却偏不肯放心,”林绪也道,“若不是我拦着,只怕她便要亲自下场去寻了!”
林绶在山上又立了一会儿,拂晓寒气渐渐侵上身来,不觉紧了紧大氅,却见林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伤势初愈,脸色本就苍白,被寒气一冻更是白皙若雪,连唇间都现了粉色,却仍恍若不觉,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山下灯火。他心底一动,想起那日落马时,林纵身上几处受伤,满身鲜血,煞是怕人,旁人都吓得呆了,只他离得近,见那人眸子深黑如墨,虽面上连唇角也咬破了,却一丝惧意痛意也无,只手抚到颈部,摸到一手鲜血时,才突然怔怔发呆,现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来。
莫不是,她显在自己面前的几分柔弱,一脸痛意,只为了那配物么?
林绶正暗自思索,忽听山下几声呼喝,接着一骑驰上山来,此时天边霞光已现,那护卫也不用灯笼,驰至二人近前,下马跪倒,双手献上一物道:“小的们按爷的吩咐寻去,不知是这个不是?”
林绪还不曾答话,林纵已经抢上几步,把那东西捏在手里。林绶原以为如此兴师动众,必是金玉贵重之物,却见不过是几片残破布片,沾着血迹草节儿,看不出花色,只离得近了,似乎淡淡渗过来几丝幽香,料是香囊之类,不禁笑道:“纵儿,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林纵轻叹一声,却依旧把手里那个残破的香囊捏的死紧,林绶见她一脸痛惜,与素日里率性模样大不相同,略有几分奇怪,方要开口,林绪却先向他道:“此时天已将明,怕是阅兵的时辰也快到了,殿下——”
林绶一笑,几人重又上马,并骑而行。只他心底仍暗自揣度——那香囊对林纵如此要紧,莫非其中另有玄机么?
他回行宫又歇息片刻,细细品着林纵神色言语,虽仍觉蹊跷,却也把前几日的疑虑去了大半。他正思量着,只听一个小内侍门外轻声小心道:“太子爷,文大人候见呢。”
林绶精神一振,从锦榻上坐起身来,整整衣衫,轻咳一声方道:“叫进来吧。”
一个中年官员应声而入,正是东宫少傅兼刑部员外郎文博。他乃是嘉佑元年的探花,自林绶七岁起便在东宫当值,二人相处颇厚,有了这层缘故,他又为人忠厚稳重,官声极好,故此林御去年钦点其兼理吏部,也有让其为东宫耳目的意思在里面。此次冬狩,他也随驾前来,时时处处,帮衬林绶。
此时他见林绶神采奕奕,面上并无怯色,放了心笑道:“听闻殿下起得极早,臣还担心殿下初次应付这么大的场面神思不继,看来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林绶也笑道:“幼时先生对我讲过,父皇十四岁就曾随着先皇出征,掌管三五万人马,我虽鲁钝,也不敢坠了他老人家的名头——说到杞人忧天,我今日遇到一事,”他把清早所见说了一遍,又道,“看来我们这些日子,对纵儿确是疑的过了!”
文博思索片刻,又把经过细细问了,皱眉道:“以臣之见,此事也不似作伪,但这与前几日秦世子落马——”
“那香囊对纵儿既是如此紧要,若当真那天是事先安排,她必定把它紧密收藏,如何让它失落在猎场这些天?若有个不慎,被人把这其中秘密参透,岂不是得不偿失?”林绶笑笑,见承乾殿管事李云和进来,起身让他服侍着了外袍道:“便是当我这个太子是大树好乘凉也罢,纵儿确有才具,且又年轻,磨练几日必可为国之栋梁,先生不必多疑了。时辰将至,动身罢!”
文博稍一犹豫,便也把心里疑虑放下,理理官服,随着林绶出了殿门。
此时阅兵的随员早已等在安和门外,见林绶一脸肃穆出得门来,忙都跪了下去。林绶见内侍把自己常骑的玉花聪牵来,认蹬上马,向人群扫了一眼,缓缓道:“起身罢!”只他欲要挥鞭的一刻却又顿住,对林绮探身笑道:“大哥,纵儿身子可大好了?”
林绮身子一凛,忙道:“臣起早时不曾见,想是应该有了起色。”
“她性子最爱热闹,”林绶面上略带欣慰,转头对李云和道:“你去传我的话:若她支撑得住,便来凑凑今天的热闹——闷在屋里,只怕对身子更不利些。”
“太子爷果是宅心仁厚,七爷闻言,必定感激涕零,得爷如此厚爱,料想她伤势必定登时好了大半了!”
林经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林绶不觉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忙正正神色,轻咳一声,带着一队侍卫,向显武门而去。
林纵此时正在殿内歇息,她元气未复,又在外着了寒气,一入殿就伏在锦榻上咳了半晌,好容易止住,一边啜饮着驱寒的汤药一边和林绪闲谈。林绪见她一手端药,一手仍捏着那残破的香囊,笑道:“纵儿,此时太子早该出了行宫了,你还拿着那东西作什么?”
林纵略略皱眉,把香囊小心收到怀里,只管喝药,也不言语。林绪见她脸上仍余痛惜,又笑道:“这值什么?从小到大,你不知糟蹋了多少——”他一语未了,见林纵侧了脸不理人,便住了口,改道:“太子身边能人众多,你这一计可成么?”
“虽不中亦不远矣。”林纵皱皱眉才道,“太子身边能人,多是心思细密之辈,咱们这么大张旗鼓的自暴短处,只怕倒比小心善后好些。”她话虽如此说,心中却也着实没底气。按理那日狩猎,林纵事先已知安排,本不该带那香囊,但自己却着实舍不得解下来,犹豫再三,便把它系在衣内贴身带着,不料竟被利物划破失落——她素来率性,便是稀世奇珍,也未见得爱惜,只当时失落了那香囊,竟觉心底痛不可抑,若非礼数拘束,太医拦阻,只怕当晚便会前去找寻,但她这几日伤势虽已见轻,料得若要出门,林绮林绪必定仍是不从,便编了这么个理由出来,不想竟歪打正着遇到林绶。她当时一门心思寻这香囊下落,林绶言语行动不过含糊代过不失礼罢了,此时回想起来模模糊糊,哪知林绶疑心是多了几分还是减了几分?
她想想不欲多谈,便抬头道:“三哥不是正抱怨今日没得热闹瞧太过无聊么?我昨日从京里请来了一位酒友,料得这半晌也该快到了,我便陪着你便与他拼一日酒,如何?”
林绪听得眼睛一亮,笑道:“你府里人我都会遍了,会喝酒的不多——你若找个无能的来,我可不答应。”
“三哥可还记得必得居么?”
林绪又惊又喜,哈哈大笑道:“竟是那人!我后又叫人去找了几次,都不得见,你是怎么请来的?”
林纵笑笑,先放了碗漱口,接着端起案上茶盏品了品,见林绪眉眼里焦躁气息透了出来,才道:“不过是雕虫小计罢了,也不足挂齿,论起请么,我楚王府请客,谁敢不来?”
林绪听了这话却收了笑,皱了皱眉才道:“纵儿,那杜隐也是功名在身,且又是京城里——”
“三哥不过是怕我失礼在先,喝酒喝得不畅快罢了。我却听人说那人是个有酒便可尽欢的性子,再说你与他只论酒不论其他,他还能不欢喜?”
林绪笑笑,才要开口,只听一阵脚步声,林和在殿外轻声道:“承乾殿李公公求见呢。”
二人对视一眼,面上俱露了喜色,林纵理理衣服,起身迎接。李云和也不入殿,立在台阶下把林绶的话说了,又给林纵请了安,打量着林纵笑道:“太子爷此时只怕正在显武门等着呢,咱家看爷这精神竟是大好了,今日也比前几日暖和些,爷是不是——”
林纵笑笑,一边让使女整理衣冠,一边道:“太子爷天恩浩荡,我哪能不去?”说着话已是下了台阶,顺手从使女手里接了块玉佩丢给李云和。
李云和眉开眼笑,把玉佩塞进怀里,亲自过来服侍着林纵上了马,笑道:“小的平日里没少受爷的照应,如今怎么敢又当爷的赏?”
林纵从他手里接了鞭子,也笑道:“这话倒是生分了——谁不知太子爷身边公公最是得力?你若伺候的好,我日后必定也忘不得公公。”
李云和笑容殷勤,哈着腰上了马,随着一队护卫,簇拥着林纵,便向显武门去。
此时众人在显武门俱已准备停当,林绶见林纵远远过来,先在身边随手点个侍卫,传了无须受礼的旨意,见林纵一行近了,又抬鞭笑道:“我今天可是霸王请客了——纵儿,你该不会怪我饶了你的清闲罢?”
林纵也是满脸笑意,在马上先是一躬,方回道:“臣弟可正眼巴巴盼着殿下请客呢!殿下知道,臣弟这性子,哪里消受得了清闲?”他二人都是自幼宫闱里历练出来的,饶是各怀心事,但外人眼里,面上竟都是一团兄弟友爱模样——此为天家景象,自也无须多说。
阅兵的校场离行宫并不远,从各州抽调的一万三千精锐早已列队等候,六声炮响,校场里所有人皆跪倒,林绶才到寨门前,“太子千岁”的声音便远远传开去。林绶进了校场,只觉黑压压一片甲胄扑面而来,耳边声音也如排山倒海一般只冲肺腑,心里半是紧张便是兴奋,连握着缰绳的手也微微颤抖,他不经意扫了一眼林绮,见他一派镇静,虽知他是年年见惯了的,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又见林纵手也是微微颤抖,又暗自一笑,不知怎么竟定下心来了。
辰时,检阅开始。林绶在阅兵台上端然正坐,看着底下旌旗变换人马来往,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初看着极是新鲜,但只看过四五州便觉俱是千篇一律,原本的兴奋消退了大半,对着校场也有些索然无味了。台上人大都是年年有份随驾的,也俱都不甚在意,只几个兵部堂官和行伍里经过的官员仍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林绶又看了一会儿,正揣度着回宫如何回奏,忽听传令官朗声报道:“凉州虎骑军!”这话入了耳,林绶不由得挺了挺身子,轻咳一声,侧身便去端案上茶水。他向身后瞟了一眼,只见林绮依旧一副安然稳坐的神气,林纵却似是漫不经心,略垂着头,手里捏着个茶盏正在品茶,半晌才抬起头来,正与林绶眼神相交,竟与林绮一般,也是一番安安稳稳无关己事的模样。
林绶不由得心底一笑,回身见校场上两队人马己经杀成一团,虽一般是虚杀假砍,但动作皆是干脆利落,进退自如,林绶只觉得一股惨烈之气扑面而来,不自觉挺直了身子,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
此时战况愈发紧迫,林绶见右队里轻骑突出,直奔左队西阵脚,那几十骑刀马极精,所向披靡,不过一刻便已直逼中军,此时一声号角,右队全军顺着这破绽压上,饶是左队捍勇,也挡不住颓势,林绶看的目眩神摇,见那几十骑中一个领头白袍的,一刀虚虚劈翻护旗官,把那旗擎在手里,不由得心花怒放,大笑鼓掌道:“好!好一个凉州虎骑!”
他既如是说,身边人谁肯落后,俱都鼓掌叫好,阅兵台上登时便是赞声一片掌声如雷。林绮少不得也随众鼓掌,只他眼光一扫,见林纵身子在座中挺得笔直,也正拍掌,只双眸闪亮,紧盯着校场,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似是气定神闲,又似是胜券在握,林绮心里一紧,忙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正向林绶凑趣,才放下心来,轻咳一声。林纵似是觉察,侧了脸对他微微一笑,也咳了一声,便端了茶盏低头品茶。
林绮此时方松了口气,暗暗留神,见周围人并无异色,才放下心来,重新看着校场上一州一州的操演下去。只他面上安稳,心底却暗暗惊心,林纵方才对他一笑,竟让他起了错觉,仿佛她才是这校场之主,杀伐决断一由其心,而他,林绶,和其他人不过是陪在她身边,做个点缀罢了——刚刚一瞬间,那人模样神气,竟似她便是这天下之主,正看着这万里江山四海臣民一般。
阅兵结束,已近申时。靖州,凉州两州军容最盛,领军将领各赏佩刀一把,兵士各赏银十两。其他各州亦皆有赏赐。
林绶此时兴致勃勃,只歇了不到两刻,胡乱进了些茶水点心,便要观猎,却被礼部尚书翟文秀拦阻道:“此时一是吉时未至,恐有冲克,二是各州士兵也才休整,如此急迫,恐伤殿下爱民之名啊。”
眼见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林绶皱皱眉头,便不再说什么。他原是因此次阅军凉州军不曾拔得头筹心中不快,意欲借行猎散心,且按理虽各州名义上均须派军参加围猎,但禁军早已把猎场围个水泄不通,州军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林御也曾有阅兵后立刻围猎之举,虽自觉自己此举并不未过,却未料此次乃太子初次阅兵观猎,大臣们都报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一步路都不敢多走,只怕出了乱子皇帝怪罪,哪里肯理会他的心思?——如此一来,与在宫中小心翼翼读书养性又有何分别?林绶想到此处,心中不快,兴致登时便消散了大半。
到了申时过半,林绶一行才入围场,因是与阅军相关,此次行猎除了随行的京官和宗室以外,每州亦各派了一名年轻军将,人人背弓负剑,跃跃欲试,见林绶一行近前,纷纷下马,跪伏在地。
林绶眼光扫过起,见左起第六跪着一个副将,白袍白甲,腰带上饰着虎纹,知道必是阅军中夺旗之人,不由得笑笑提鞭指道:“你可是凉州虎骑军中的么?”
那人闻言抬头,却是颇为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岁模样,黝黑精壮,他见林绶望着他,不慌不忙又叩了个头,才道:“臣凉州虎骑军副将寇子初叩见太子殿下。”
林绶听他声音宏亮,言语得体,心中更加喜欢,道:“阅军之中,我见你身手不俗,此次围猎,你莫负我望。”
“臣必定尽心竭力。”寇子初又叩了三个头,再偷眼看去时,见林绶己经去得远了。
申时三刻,围猎开始。号角三声,埋伏了许久的禁军把兽禽赶入围场,过了一柱香时候,眼见兽奔禽飞,号角齐鸣,所有行猎者催马入林,登时便是一场屠杀。
林绶射了两只小鹿,便觉体力不支,退出围场,见林纵和几个文臣候在一旁,哈哈大笑道:“纵儿,听说你和绪儿最爱打猎,如今可不能尽兴了罢?”
林纵苦笑道:“臣弟此时方知,这场热闹还不如不看的好。”
林绶又是一笑,正要开口,却见魏王世子林纤带着个鹰奴,驾着只鹰,喜滋滋的过来,便转道:“五哥也要下场么?”
林纵也是一怔。她知林纤性子深得魏王真传,平日里一丝风头也不抢,只讲个安乐舒服,逢着此等场合是从不伸手的,却不知怎么变了行止?
却见林纤喜眉笑眼道:“殿下也知,臣这身子骨,哪是下场的材料,只是上个月得了只海东青,却是个宝贝。别的不说,只一条就把其他鹰比下去了,”他见林绶林纵听得专注,探身道,“会按人心意寻猎物,这一条还不稀罕么?”
林纵见锦套之下那鹰身量雄伟,好奇心大起,却听林纤又道:“故此想借这地方,练练鹰,不知——”
“那是自然。”林绶也是少年心性,平日听人说得海东青如何灵性通神,也自心痒,便满口答应。
却见林纤一声令下,那鹰奴寻了个人少的地方,掀了锦套,那鹰展翅而起,直入云霄,略略盘旋,林纤扫了一眼围场,指着一角便道:“要那只黄羊!”只听鹰奴几声呼哨,那鹰俯冲而下,林纤哈哈大笑,道:“如何,这鹰——”才说了半句,便住了口。
原来那鹰奴驯这海东青时,只把各色动物皮毛,以干草填充,然后以各种呼哨,训练这鹰扑击不同动物的靶子,但一则那死物与活物终究不同,二则这畜生却还不曾驯得熟惯,见猎场里各色野物东奔西窜,发了野性,任他如何呼哨,只拣自己可心的猎物捕去,眼见林纤收了笑容,脸色越来越青,鹰奴急得满头大汗,看那鹰扑倒一只小鹿,收了翅立在那里得意的歪着头鸣叫,怒火涌了上来,正要赶上去教训,却听身后有人轻笑一声,道:“这玩意倒也有趣。”
鹰奴回头一看,正是林纵。他人本机灵,又见林纤恼得满脸紫胀,顾不得鹰,连忙跪倒叩头,连连道:“小的不争气,这畜生——”
“也倒罢了。”林纵一笑,对林纤道,“这鹰我倒是喜欢,便给了我,如何?”
林纤面露愠色,虽恨不得一箭杀了那海东青,也只得就着台阶下台,点头道:“连这不争气的奴才,也给了你罢!”
眼见着林纤愤愤而去,走得远了,林纵和林绶对看一眼,方才放声大笑。
林绶笑了一阵,才道:“此次五哥,只怕有几天不敢见人了!”
林纵见鹰奴还在地上跪着,道:“必是你这奴才,使了什么法子,想从五哥手里弄银子,不想漏了馅,是不是?”
鹰奴面色如土,半晌说不出话来,林纵见他年纪比自己大不几岁,吓得浑身发抖,也动了恻隐之心,便道:“罢了,我瞧这鹰模样也着实喜欢,起来伺候着,日后别提这样大话就是了。”
“听闻楚王府里好鹰无数,这只我也未觉出奇——”
“殿下不知,”林纵微微一笑,““臣弟喜欢这鹰,只因为它方才杀伐决断,一由本心,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臣弟见它有三分将帅风骨,便喜欢了。”
“好一个杀伐决断,一由本心!”林绶目光一闪,便连声赞叹。
又过了两刻时候,眼见着日入西林,又是三声号角,各人清点所获。寇子初猎物果然最多,三十余只小兽,还有一羊一鹿,其他各州将领,也都得了二十或十几只小兽,林绶大喜,亲自把一柄霸州所贡的宝剑赏到寇子初手里,想想还觉不足,回头对林纵笑道:“纵儿,你既说那海东青有将帅风骨,便给此人如何?”
林纵躬身行礼,也笑道:“故所愿尔!”
却见那鹰奴上前,先给林绶林纵各叩了三个头,又向寇子初行礼。
林绶见寇子初固辞,笑道:“凉州军容是不消说的,我观你操演,只取你八个字,”他略略一顿,道,“杀伐决断,一由本心。战场上瞬息万变,你可随机应变,便是为将之本。”
旁边翟文秀和其他几人听了,脸色便是一变。初评阅兵时,虽林绶极口称赞凉州,只众臣久立朝堂,一则顾忌寇安国乃林衍亲信,二则那几十骑的战法却与寻常操演战法不同,故此抱着个明哲保身的念头,点了靖州夺魁。
不想林绶负气,听这言语,明里指鹰,暗里却是阅兵一事,翟文秀心底一凉,方觉出这太子人称仁厚文弱,暗地里却与林御一般器量狭窄,想着日后,不知不觉,汗水便从额头渗了出来。
此次狩猎,宴饮极欢,直到月上中天,群臣方才散去。林纵见那海东青野性未平,怕是不好调教,便把鹰奴一并赏了寇子初,又道:“这奴才我瞧着也有几分机灵,不如脱了他的奴籍,让他在你军前挣个出身也好,若他不争气,就让他做个小厮,横竖有个营生便是了。”
“这也是爷有好生之德,”寇子初笑道,“臣每每听人道七爷最是体恤臣下,如今见了爷,果然仁厚。”
林纵一笑,令那鹰奴给寇子初叩了头,又问了他姓名出身,想了想道:“王福这名字不好,王者忘也,忘了福气根本,便是祸之根苗,便改叫王惑吧,你若一门心思上进,得了功名,日后把一家人从五哥那里赎出来,也是使得的。”
王惑感激涕零,连连叩头,寇子初与林纵又寒暄几句,便上马告辞,才到马前,见王惑已经屈身伏在马前,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手把他扯起来,道:“我们军前厮杀汉,用不着这个。”说着飞身上马,令自己贴身军校给王惑牵匹马来,便纵马而去。
凉州军驻地,离猎场约有百里之遥,寇子初行近营盘,回头见一百兵士大都被甩在后面,只有十几个随在身边,笑道:“才几里的山路就吃不消了?叫后面的快着些!二百个数以内,赶不上来的,一律五十军棍!”说罢打马进了营盘。
那些兵士远远听了喊话,知道这爷令行禁止,也不敢再散漫,个个打马如飞,等到中军官把二百数完,一百兵士已经整整齐齐列在中军帐前,寇子初心里暗自一笑,方说个“好”字,便顿住了。只见远远一马飞驰过来,却跑得东歪西倒,看得他火气上升,以为是自己哪个亲近,丢了自己脸面,等那马好容易到了近前,马上人滚下来,身上衣服零碎,脸上满是血迹脏污,跪在自己面前浑身发抖——寇子初想了半晌,方想起来是林纵所赠的鹰奴王惑。
他见这情形,知道是他初入军旅,骑术未精,心底也颇怜悯,但话既出口,当着众人不好食言,便道:“念你新来,骑术未精,非是有意怠慢,就打十军棍罢!我给你三月期限,三月之内骑术过不得我这一关,余下四十军棍,一并领受!”
中军官见王惑身子细弱,知道是王府出来的,禁不得军汉的手劲,见寇子初回身去看那新得的海东青,对行刑的使了个眼色,军棍下去,只有三成力气,饶是如此,十棍下去,王惑也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他直到被两个士兵拖到寇子初面前时,才勉强挣着叩了个头下去。寇子初也觉心下不安,只做赏鹰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凉州多战事,你既跟了我,少不得也要到军前,那是生死立决的地方,比不得王府里平安,若你要在我身边,便要随我这规矩,不然,与其让你送死,不如发你几两银子,自己做个小营生糊口,也算是看着七爷的面子,给你条生路,如何?”
他听得王惑回答含糊,心中略有不快,用眼角余光扫过去,见这人唇边满是鲜血,显是咬伤了舌头,只他虽是语音含糊,声气细弱,眼中却灼热如火,冷眼瞧去,这脏污少年,竟有三分神气,如这海东青一般。
“既然如此,先下去歇息吧。”寇子初只略略一怔,便回过神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人打发下去,可这一夜心底却如风过春水,一浪借着一浪,搅得他浑身焦躁,怎么也睡不安稳。他又硬挺了一会,见案上更漏,三更将尽,便起身梳洗出帐,那鹰栓在帐下,见他近前,拍翅鸣叫,寇子初从梁上袋子里拈了块肉干挑逗,哪知这鹰性子刚烈,以为污辱,直欲扑击,挣得铁链笔直,寇子初退开几步,脱口叹道:“这脾气,不愧都是楚王府上出来的——”
他话才出口便觉不妥,见不远处几个军校,犹自立得笔挺恍若不闻,皱皱眉头,扔了肉干,便向中军帐去。
林纵回尚德殿时也已时近三更,她心里有事,回暖阁喝了碗醒酒汤,又拿毛巾擦了擦脸,换了便服,便起身向外来,才出殿门,就见一个内侍跪在台阶下,一本正经叩头道:“小的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千岁千千岁。”
林纵不由得一笑,道:“好你个林安,回京一趟,竟学会消遣你主子了!还不快滚起来?”
林安闻言起身,也陪笑道:“是林福说爷今天乏的狠了,要我给爷提神来着。”
“你只办好分内差使,便省了我的事了——嫣然可还好么?”
“瞧着——还好。”林纵听他语气含糊,才一怔,就听林安道:“小的按爷的吩咐,二十三晚上就到了府里,一切收拾停当,只等世子妃回府,哪知等到第二日中午,也没见人影,小的以为是皇后娘娘留了人,派了人到宫里打听,才知道楚家上了奏章,说主子身子不妥,皇上给了恩典,省亲日子延到二十九。”他见林纵皱眉,忙又道:“小的不敢怠慢,又亲自带了府里各色好药材去了楚家,楚家人倒是客气,收了东西,只说主子是偶染风寒,受不得风,不好相见,小的再三说,楚老爷亲自见了小的,说主子并无大碍,又问了些主子和爷在王府里日常起居的话头,赏了小的一百两银子,小的怕误了爷的事,也就回来了。”
林纵略一思索,道:“楚大人不是有两个儿子么?怎么他亲自见你?”
“两位少爷小的没见到,却见到了他们的跟班,爷不曾见,”林安大概是受了些气,便道,“一说是楚王府的,直欲把小的打出去,倒是楚老爷的人和蔼些,要不是看着主子面上,小的就要和他们理论——左右都是奴才,小的没仗势欺人,他们也该别太狗仗人势!”
他见林纵皱眉思索,便住了口,亲自提了灯笼小心伺候,林纵在院里踱了半晌,沿着回廊一路向西,转过两个弯,不远处便是一间书房,悬着“志和斋”的匾。
林纵一路沉思,猛然间抬头,见房里灯火通明,微微一笑,整整衣冠,推门而入,朗声道:“三哥与杜先生好酒兴!到如今还不曾分出胜负么?”
书房里酒气冲天,却并无林绪踪影,只杜隐一人抱着个酒壶伏倒在案上,林安才要上前,见林纵瞟了杜隐一眼,踱到书架前抽了本《汉书》坐到桌边,便不敢造次,只在一侧垂手侍立。谁知杜隐却越发变本加厉,一会儿功夫,竟鼾声大作,林安怒气冲冲,踏前半步,瞥见林纵正安然读书,神色专注,只得把烛花剔了剔,又退回去。
直到五更将至,东方发白,杜隐才长长哈欠一声,立起身来。他自顾自在案后伸展一番筋骨,向书房这边望过来,目光掠过桌边的林纵,直投到怒目横眉的林安脸上。林安只觉这人眼中含笑,竟一丝愧色也没有,再也按捺不住,才要上前,却见杜隐突然变了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抢步过来对着林纵一躬到地,笑道:“不知世子殿下到此,死罪,死罪!”
林纵翻书的手微微一顿,瞟了杜隐一眼,才放下书,欠身笑道:“先生何罪之有?倒是我贸然邀先生至此,唐突之至。”
“既然此处有酒,如何算得唐突?”杜隐直起身子,毫不客气在林纵下手坐定,端了凉茶一饮而尽,“倒是累世子爷在此久候辛苦,着实不恭。”
“各安其所,有何辛苦?”林纵目光在杜隐脸上一扫即过,又笑道,“你我乃布衣之交,先生只管称我林七便是。”
“杜某也是嘉州子民,何敢造次?”
“你是三哥的酒友,我称一声‘先生’也是应当。”林纵见杜隐神色洒脱,内里却滴水不漏,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如今意困神乏,便不多陪了。先生被我累得一夜不曾好睡,也该歇息了。”
她回尚德殿直歇到午后才起身,沐浴更衣已毕,套了件暖袍正吃茶,却听林安低声禀道:“周统领回来了。”停停又加了一句,“沈大人也来了。”
林纵手微微一颤,很快便静下来,她整整衣冠,方正色道:“叫他们进来吧。”
“爷交待的事已经办妥了。”周德威利落的请了个安起身,看了沈安时一眼,便不多言。
林纵漫不经心打发他下去,又对沈安时笑道:“先生今日怎么有空脱身?”
“我和七爷一样,昨夜忙碌一晚,今天才偷得半日闲。”沈安时闻着茶香,不禁一脸喜色,双目眯成一线,道:“爷这茶——”
“前日太子爷赐的,说是好茶,只不知道是那班奴才笨手笨脚,还是这茶我乍吃不惯,倒没觉出好来。”
“这大红袍乃茶中极品,如何能吃不惯,自然是俗人糟蹋——”他还不曾说完,林纵便截断道,“即然如此,先生便借几个灵透小厮给我,免得暴殄天物,如何?”
“不过三五日功夫,我便送还,”她见沈安时一时哑然,似是十分痛惜,又道,“再加半两这大红袍——”
“也罢!”沈安时喜得脱口应承,他自觉失态,轻咳一声,又缓缓笑道:“只爷日后莫后悔。”
“我不似先生一般嗜茶如命,自然不觉这大红袍如何要紧,可如今我却有一件心爱之物失落他人之手,先生在京中多年,可否指点一二?”
沈安时听她语气郑重,不似方才随便,也收了笑容,正色道:“爷是想要——”
“楚——”林纵抿紧了唇,目光在梁间繁复的行龙花纹上盯了许久,才又一字一字道:“京南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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