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
一支在夜幕遮掩下的队伍悄悄地离开了紫禁城,匆匆地潜行赶奔到醇亲王府。
一片混乱,一阵嚣嚷,一顿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醇亲王载沣立在王府门口,抬帘上轿,奶妈王焦氏怀中挣扎的溥仪,哭声渐行渐远。那明知是幻觉的溥仪的扭头,集结了稚嫩的怨恨。
已经是入秋十月了啊——
载沣下意识地拢拢身上的大氅,一丝不期然滑过心底的疼痛,以及深深的寒冷。
冥冥中或是天意,或是巧合,或是二百六十年的气数将尽,在溥仪进宫的第二天——
十月二十一日,光绪帝病逝于瀛台。
十月二十二日,今次放下再不卷起的珠帘,帝后宫闱,终于成了烟消云散的传说。
一场奢华热闹的葬礼,一次无关悲伤威严的大丧。
半个月后,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年仅三岁的溥仪坐上了高高的皇位,这是自清军入关后,整整第十次登基大典。十一月的京师,天寒地冻,冰冷的皇座不是孩子的玩乐之所,溥仪的哭声嘹亮响彻。
「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
没完没了的仪式,没完没了的叩拜。百官的不再噤若寒蝉之外,看似的宝座稳固依然,紫禁城的上空,暮气沉沉的风雨飘摇。
这年京师的第一场雪,溥仪还在哭着。
年号,宣统。
「宣统年——」
一身笔挺的西装革履下,清瘦的脸上目露炯炯的锋芒。在天津塘沽口下船,踏上归京的行程,恒瑞笑着展开拿到手上的《大公报》,不由轻轻默念了出声。
许是被簇拥的人群挤得热了,他随手摘下头顶的礼帽下来,清楚明晰的,现于人前的铮亮额头,脑后一条乌黑的辫子滚落而下。和上那身装扮,不禁让人哑然失笑了。
恒瑞,姓富察氏,字平祥,满洲镶黄旗人,袭爵二等轻车都尉。
离开几年,想不到连年号也变了——又是一朝天子。
想当年太宗皇帝入关,金戈铁马,横扫平川,势如破竹,是何等勇武,何等壮怀激烈!何等慷慨意气!江山基业看来的固若金汤,生逢乱世,他大可以蔽了自己的眼,像千万的八旗子弟一样,做他的满洲贵族,坐拥蚕食这份日日消减的繁业。
异域番邦,人人得而欺凌,入眼满目的痛心屈辱却时时焦灼盘剥着他的心。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曾让他依稀欣喜看见图强自兴的光芒。然而黄海海面上的波涛汹涌,四溅的炮火硝烟,一纸『先守定局,再图进取』,殒与鱼腹浪底的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又一纸『如违令出战,虽胜亦罪』,号称『入可以驻守辽渤,出可以应援他处,良足拱卫京畿』的北洋舰队,守不住小小的一个威海卫。
他那时十四岁,还一心念着饱读诗书考取功名,等一日入得朝堂,挽国家之危亡。若不是家人将他死死囚在家中困住,恨不得持枪披挂,厮与敌阵,为国而死,虽死亦不负男儿英烈!甲午战败传来,他大哭一场,便把那些个诗书一把火烧了,设科取士,此时才知自政事而言,不单八股无用,所谓之策论诗赋均为无用,最最不济读书人。
当年祖宗设制八旗,人人操练,人人为卒,自茹毛饮血之地,个个彪悍勇猛,不为外族欺凌,打下百年江山。他便遵从祖宗旧制,到十八岁时弓马骑射业已精熟,枪炮操练亦有所成,入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后留任教习。后受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凯赏识,调任北洋陆军第三镇第一协统带。
风光无限,戎马倥偬的生涯,他原以为是找到了救国家危亡的路子。然而他愈长大成熟,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倾塌的衰微国势,空留得表面光鲜的内虚躯壳,愈让他又陷入深深的,不是一军一将逞匹夫之勇便可救国的迷惑中。
废科举,兴宪政,五大臣出洋,却始终都只如形势所迫的隔靴搔痒。大清还在一天天的垮下去,祖宗基业还在一天天不可遏止的颓丧逝去。
年轻的恒瑞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一衣带水的日本,他曾以无比鄙弃的目光嗤之的番邦小国,在甲午战中战胜他泱泱大清的小国。光绪三十一年,天津塘沽口,他踏上去到东瀛的客船。
他深深看到日本的强大如巨人,将他心中还一直秉持的『大清帝国』的骄傲狠狠的击碎碾压,他在最初的惊慌,诧然,甚至不知所措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甚至开始理解曾深深怀恨的,甲午中李鸿章的避战自保。他此时才真正看得清楚,相较之下,在日本,在西方各国面前,已经根本是孱弱如婴孩的中国。
西方各国,图强革新,莫不是都经历了一场强大的经济变革,而经济变革亦又推动国家发展体制改革。火车,轮船,各式枪炮,曾被国人骇为怪物的机器轰鸣,正是于此变革中逐渐产生。中国缺少的正是这个阶段,立宪政是国家之本,若要立宪政,必要先改经济,兴实业,否则简单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能是缺乏根基的生搬硬套,无所建树。国富才能民强,民强则才国家有望。在洋务运动中为了军事工业而建立起来的民用工业,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怀揣着实业救国之心的恒瑞,再回到中国时,已是京都大学纺织系的毕业生,抱着兴国之路,由恢复中国『松太布市,衣被天下』的盛景始的决心。而留着这条辫子,是不可改弃的祖宗家法,他始终还会记得,他是大清的子孙,是满洲的子孙。
恒瑞回京后不久即到迺子府关东店胡同润贝勒府上去拜见他,商议兴实业,开办官营丝厂的事宜。这润贝勒全名爱新觉罗•载润,是皇室宗亲,惠郡王奕详之子,曾任守护西陵大臣,署理泰宁镇总兵兼管内务府大臣。他虽是皇族,但秉承庭训,少多好学,后又接触『新学』,懂得不少科学知识,对于『怪力乱神』深为反感,是宗室子弟中难得的有识多才之士。因与恒瑞志趣相投,私交甚好。
恒瑞这日从润贝勒府上出来,转个弯儿便到街口上的仁乐堂去。恒瑞幼时随父出到外省,曾染了一场疫症,险些丢了性命,幸得仁乐堂老掌柜医术高明给治好了。这许多年离开京师,今下回来,便顺道到仁乐堂去看看。
才进店门,就看到白发银须的老掌柜带着眼镜在柜前称量着什么药品,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但精神矍铄,手脚不抖也还利索。不由心喜,上前主动拱手叫一声,「杨掌柜的,还记得我吗?」
掌柜的抬头,扶了眼睛仔细看了一阵,也禁不住笑了,忙弯身作了一个大揖,「恒二爷?您何时回来的?好多年不见,我这儿给您请安了。」
恒瑞受了新式教育,虽然骨子里还稍微有些旗人的傲慢劲儿,但为人还算中和,杨掌柜是他救命恩人,又是他长辈,恒瑞从不在他面前摆谱儿,忙笑着摆摆手说,
「刚回来不是。旗人规矩礼儿多,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二爷两个字您还是收起来吧,叫我恒瑞就是。」
「那可不成,规矩还是需讲的,您不讲那是您仁厚。您这是来抓药呢还是别的怎么?」
「我刚到润贝勒府上去,这许多年没见,便顺道儿过来看看您。看您精神头儿还挺足,心里也高兴。」
杨掌柜不由心中些许感念,「烦您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谢谢您了。」
此时无人来抓药看病,两人在柜上寒暄絮叨一阵,从后屋掀帘走出个女孩儿,素衣布衫,白净清秀,嘴角似扬未扬,微微含笑着,十足的乖巧模样。
恒瑞看着,总觉着有三分眼熟,忍不住多看几眼。女孩发现有人盯着她看般,也不抬头,低首匆匆地走到杨掌柜跟前,道,「师傅,这些药我都捡好了。」
恒瑞自觉失态,看她过来,不由有些窘地把脸偏开去一边,话头也断了。
杨掌柜瞧出端倪,只哈哈笑说,「说来苏大小姐和恒二爷也该认识的才是,只这许多年不曾见过的,怕是认不得了吧。」
苏大小姐?
恒二爷?
两人同时皱眉,苏钦此时抬起头来好好端详他,也觉着眉目间是有几分熟识的,突然宛然一笑,恒瑞也几是同时舒怀展眉,两人都恍然记起来。
「苏大小姐。」
「给您请安了,恒二爷。」
如此说来便要牵出当年的一段往事。
当年仁乐堂和荣泰堂都是京师中赫赫有声名的药铺,仁乐堂的杨掌柜和苏钦的外祖父苏印也经常在一块儿切磋交流医道。后来因为杨掌柜救了恒瑞一命,有个头疼脑热了他家便经常请仁乐堂来看病抓药。
恒瑞家是满清贵族,平日里即使没病也便经常要开些调养身子温补的药。杨掌柜为人宽厚,自知这类温补养生的方子,仁乐堂赶不上荣泰堂,便向恒瑞府上引荐荣泰堂。如此一来二去,恒瑞与荣泰堂的苏大夫多少熟识了。后又经恒瑞引荐给润贝勒,荣泰堂曾医治在京师肆虐一时的疫病,名声大躁,载润早有耳闻,他素来爱材,也想顺水推舟作个人情,让荣泰堂承办官药,专为供奉御药之用。
这本该是旁的想都想不来的恩赐,苏印却干净利落的一口回绝了,说他苏家不求功名富禄,只愿广济天下百姓苍生。苏家一介布衣草民,这般不识抬举地撅了载润的脸面,载润虽不至怪罪,心里却有了疙瘩。倒是恒瑞颇有几分欣赏苏家那份清傲,在那之后与苏家往来走动更频繁亲近了些。
庚子年间,苏家遭祸,本来便是莫须有的罪名,但此事牵涉洋人关系巨甚,朝中官员也莫不人人避而远之,忌讳莫深,再加上心中芥蒂,载润也不愿出头来保苏家。恒瑞只得周折费劲,四处打点走动才好歹保了苏门一家其他人的性命。
后来,苏家中落,恒瑞最初也多有接济,但苏沛对满清怨恨极深,也逐渐不往来了。再后来,苏沛出走,恒瑞留学东洋,苏钦离开京师,许多年联系便断了。
竟没想到今时今地竟还能见到的,东洋归来的恒瑞,长大成人的苏钦。
恒瑞只记得当初苏钦还是个小丫头,但和兄长苏沛的浮躁性子完全不同,极得苏家人宠爱。有时他与苏印或是苏奉天做些诗酒歌赋,落棋半日的时候,她便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着仔细,既不厌烦也不吵闹。虽是年幼,又是女孩,但模样骨子里已隐隐透着苏家一脉的清绝淡然的气度。
没想到转眼经年,已出落成如此清明朗秀的女子,低眉抬眼间都是含笑的,举手投足处都是柔顺的,却掩不住的一股轻灵透巧劲儿,谁看了谁喜欢。
苏钦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抿唇笑说,「恒二爷若是无事,不如赏脸到舍下一坐可好?」
她这话说得文气,带着几分机巧,带着几分意趣,再深究下,竟还带着几分揶揄。恒瑞不由开怀一笑,随她去了。
莫忻还未放学回家,苏钦招待恒瑞在北房的堂屋坐了,倒些茶水出来。恒瑞虽是旗人,但性子疏脱,也很有几分侠义心肠,苏钦那时虽还是个孩子,但对他印象很深,也存了极深好感。
两个人好些年未见,男女有别,又难免生疏,各自絮叨一番过往和这些年的事,本来都只是些场面上的事。但聊着聊着却愈觉着投机起来,恒瑞暗暗心惊苏钦一个看来柔弱的年轻女孩,她谈吐虽还不及,但也已有些当年她父亲外祖父之风,心中不禁快慰欢喜。恒瑞给她讲些这些年留学东洋的所见所闻,其间有趣事,有屈辱,有醒悟,生动洒脱意气风发间,却夹杂透露着恒瑞的沉思睿想。同是讲的外国之事,不知是日本和中国更为和近好接受些,还是站的立场秉的心不同,苏钦却觉得很林逸相较之下,恒瑞无一丝咄咄相迫强加于人,只让人觉得坦敞舒心得很。
「恒二爷这些年在东洋,不知可听到过哥哥的消息没有?」
「苏大少爷?他去了东洋么?」
苏钦点头,「我也只是听人途说而已,他具体是去到哪里我也并不知晓。」
「苏大少爷为人机敏,自有天佑,苏大小姐也不必太过挂心。」
「姐,我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莫忻放学回家来,如往常一样进门便没大没小的亲热叫嚷开来。苏钦忙迎出门去,接下她书包来,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家里有客人来。」
莫忻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恒瑞这时从屋里出来,苏钦各自介绍一番。莫忻看恒瑞,着实是个人物,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说起话来也是谈吐有识举止有度,更难得是,面上语气,看来和姐姐都是颇为投契的,只在一旁偷偷地抿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