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安门处的铺户,以糕点铺,布铺,绸缎庄为主,也间有茶楼酒肆供游人饮宴作乐的。这些地方为招揽顾客,大多争奇斗胜地挂出大小高矮方圆不等的各式花灯,有纱绢玻璃羊角西洋之别,有绘《西游》《封神》人物的,有绘兰菊梅桂花卉的,有绘禽兽鸾凤龙虎的,也还有独出心裁浇铸冰灯的,品种殊多,不胜枚举。还有许多没店铺的散货摊,摊前挤着挑选杂货的人群,被孩子包围着的放焰火场子,围满食客的吃食担子,生意兴隆自不必说。
林逸十年没在京师过过上元,这时只觉着新鲜。加上有苏钦在她身边,不厌烦地与她讲着这些那些,观灯的人多,她怕走散了就拢了苏钦手在手中,苏钦也当是理所当然。不知是不是受了这周遭欢庆愉颜的感染,林逸自回中国后,心境从未如此刻般畅快欢喜过,连这平常地牵着苏钦手,挨着她身子,也觉得分外亲近喜欢来。
满目花灯,炫眼非常,好看万分。一些旧式文人『以文会友』,更有些商铺打着『酬谢主顾』的名号,因而猜灯谜的活动分外兴旺。林逸饶有兴致地看那些张贴在各式花灯上供人猜设的五色谜条,不由伸手扯住一条说,「我们也来猜猜可好。」
苏钦此时和林逸情分不同刚见面时,知道她西学虽学得极好,但从小不喜读诗书,到英国后是更没机会读的,中国话虽说得顺溜,中学的底子却是没剩多少。
忍不住就打趣说,「就你那么点儿底子,既不懂那些文人胜于天工的巧幻,也不识市井的通俗俚语,去猜的什么灯谜?」
「我是不行,苏钦可以猜啊。不过应景玩乐而已,也不用计较当真。」
林逸说着就笑着扯下一条来递到苏钦手里。
苏钦拗不过她,接了展开来一看,不是什么灯谜,只一句『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却是《定情诗》中一句。
苏钦脸一红,此时细看那张谜条,似乎是有些不同的。想来是哪对相慕的男女掩不住爱意深切,一时兴起贴了这纸条混在灯谜中,即倾诉了彼此情意,也或许还能成全一对也说不定,没想到却被林逸扯了下来。
林逸看苏钦半天不说话,凑上去看说,「写的些什么,苏钦猜不出来么?」
苏钦斜眼看看身边女子,可当真辜负了这千万谜条中怕是独此的一张情诗。这时节的气氛好,这诗也好,却怎么偏偏,偏偏被你给扯下来了?
林逸嚷着要看,苏钦递到她面前,林逸虽不尽解其意,意思还是明白。好奇问说,「这个不是灯谜吧,倒像是——倒像是情诗似的。」
苏钦心中笑笑,可不是倒像是,本来就是。不由揉在手中,说,「扯错了扯错了,这你我要来也是没用处的。」
正说着,林逸突然扯她袖子,一把低下头来装模作样的在身侧的货摊上挑捡些什么。苏钦不明就里,想到一定事出有因,也就顺着和她一道,并不多问。许久,林逸直起身子转头细细看了一阵,松口气说,「好了。」
「怎么?」
「恒瑞。」林逸也不多说,清清淡淡吐这两个字。
苏钦点头应一声,自然明白也不多话,心中小小有些愧意。
「那张谜条呢?」
林逸又记挂起来,开口找苏钦讨要。
「你要来做什么?」
苏钦展开适才被揉皱的纸,稍有些好奇递给她。
「不做什么,喜欢而已。」林逸收了纸条在袖中,笑说。
苏钦看林逸细致收拣模样,这时手如惯常被林逸紧在手里,向来是她手凉,林逸手温,温得又不显热躁,被她握着其实是很喜欢的。此刻却不明因由的,生出些想要抽脱的抗拒意味来。
正自想着,突然人群喧嚷,俱都向鼓楼前涌去。两人被拥在人群里,也不自觉随着而去。才到鼓楼前,来不及识别,就听得震耳轰声,转而漫天烟火。太平花,八角子,一天的火树银花,一望的宝炬锦绣,漫漫的落在眼底,化开,散开,浓烈经久不去。
林逸忍不住偏头看苏钦,烟花满天在那人眼中,连带着细瓷般的面上,绵锻般的发上,都染了一层浓浓的花火,一时人在景中,景在人中,相交相融,相合相衬,也分不清谁是谁,谁非谁,是眼前的烟火照亮了眼前这人,还是眼前这人镀亮了眼前的烟火。
还是那人本就和这烟火一般,来时猝然,触目惊心,兀然撞开人心胸,绽时明艳,灿烂温暖,敌过万天星芒,只会不会,去时也如烟火般淡然,无踪无影,无恋无痕,断得干净利落,连那抹淡淡遥遥的硝烟味儿都刹那散在了荡荡夜风中。
林逸突然莫名想到的此点,手不由抓得紧些又紧些,这一刻再不想放开手去,竟是平生未有的情长忧心。
虽是末世,也还是热闹,百姓也是难得把平日里那些劳顿苦难都暂时搁在一边,能欢愉时且欢愉。只在这一刻,暂且忘了甲午忘了庚子忘了辛丑,忘了圆明园忘了金銮殿,忘了摄政王忘了小宣统,喧嚣夜半,六街歌舞,只让人朦胧胧间以为回到那升平盛世中。
闹了半夜,到了三更天才回到家去。苏钦被林逸拖着到她屋里去,林逸只没脸皮的嘻嘻笑说,「今天都这么晚了,苏钦就在这儿和我一块儿睡了吧。」
苏钦被她笑得有些窘,无计推托,又实在有些乏了,点点头便应承了。
苏钦洗了澡出来,林逸先洗完已经坐在床上。一身浅粉丝质睡裙,拥着被子暖暖地笑着看她。苏钦突然觉着那眼神暖的有些炽热让人不知所措来,心不在焉地擦着半湿的头发,琢磨着留下来到底该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今晚上的林逸,着实有些异样。
林逸受伤的时候,苏钦为了照管她也陪她睡过,只从来都是和衣而卧的。今晚上出去玩了一趟,满身是汗,只得洗了澡穿了里间的单衣出来。林逸看她,身段比自己往日里看得还要娇细得多,她此时散了头发,油灯里明灭隐晦的脸,也比白日里柔态胜了千分万分。
「苏钦——」
苏钦心中没着落,应声近身去,靠着床沿站着。
林逸起身来跪坐在床上,伸手环过她腰身,笑说,「把我那身天蓝的睡裙给苏钦穿吧,苏钦穿来,一定好看。」
苏钦不答她话,只把她身上滑下来的被子拾起覆在她身上,半拥着她说,「你自小最怕冷,别着凉了才好。」
「你还记得——」
林逸的体质最是奇怪的,从小都是,极怕热,也极畏寒,冷热都受不得,只喜欢春秋里明媚温和的天。
林逸稍稍起身来,把苏钦也裹进被子里,笑说,「你也别着凉了才好。」说着仍旧抱着她不放手笑着滚到床上。
林逸怕冷,虽然比起苏钦来身上是温热些,冬天的夜里睡觉许多时候也还是凉,每次钻进被子要捂好半天才能捂热来。今次却不同,两人的身子贴得密贴得紧,又都穿得单薄,苏钦明明白白地感到林逸身上腾腾的燥热。那丝裙柔滑,就跟生生贴着女子的肌肤似的,腻着裹着人,苏钦没姐妹,自林逸走后再都不惯跟人睡的,就总觉着不自在来。
「苏钦,念诗经我听吧。」
念诗经给她听,就像小时候常常的一样。
苏钦点头,清音念给她听,也不计较挑拣什么,只什么到嘴边,便吟吟念了什么出来。
「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
诗经亦然,情诗总有。林逸不爱看不爱学,只爱听,听苏钦念,从她口中念,念得精致不忍释手,那种温柔是实在的,令人嫉妒令人流连。
「我好喜欢。」
林逸拿指,权当了梳齿,顺进苏钦的发中。
苏钦笑,「是么?从来可没见你好好读过,也从没听过你说喜欢的。」
林逸摇摇头,似有似无地靠在她肩膀挨着她脸,「我好喜欢苏钦。」
苏钦念声戛然。林逸眼神落在她脸上,那眼里荡漾了一泓清色,清澈得几乎可以看见了底色。
苏钦有些心慌地别过脸去。被她整个儿搂在怀里,不敢有大的动作,擅动下就会触着她差了不过毫厘的唇鼻,她温软的气息喷薄,此时却烫得苏钦的心有些着恼起来。
苏钦定定看她微微带笑的合眼,那张粉细柔滑一如初见那时精巧的脸,心中突然豁的一疙瘩,就觉着那时不时的孩子气像是唬人来一般。林逸的这三岁并没有白大过她,二十一岁的女子,韶华翩然而过,早擦去了她脸上的残留青涩。夜间虽不及白日人前锋利,柔顺归柔顺,却还是一径的卓绝风姿,和普通的中国女子不合拍的,丢在哪个旮旯,倚在哪处转角,都可轻易的辨识出来。
想来是自己一直大意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此后再无语,林逸睡得香沉,苏钦一夜无眠。
林逸玩得尽兴,这觉也睡得香甜,一觉醒来已近晌午。她一睁眼来,看苏钦在咫尺处展着亮亮的清致眸子看她,眼里带笑,又带些嗔怪,这才觉察到昨夜一时兴起,是搂着她睡了一晚的。看她脸上又有倦容,想是又一晚上箍得她动弹不得挣脱不开,没睡个囫囵觉。
林逸心中愧疚,自觉任性,忙松开手扶她起来。苏钦也不多说什么,两人各自下了床换好衣裳。林逸看苏钦一幅无精打采的困倦模样,不由伸手去抚她面颊。苏钦稍怔,却侧脸微微避着躲开她手。林逸也一怔,两人间顿时尴尬,还是苏钦先细声柔柔说,
「林逸待我好,我没亲没故也是没个人疼的,我们自小就情比姐妹,林逸往后就给我做个姐姐吧。」
林逸刚才一怔还没缓过神来,只此时又是一怔,听她话里不同往常,竟是带了十之八九分的撒娇气的,只勉强点头嗯一声算是应承。
苏钦心中欢喜,便先告辞回去。一出门,眼前一晃,刺得人眼花,不禁退了两步进门来。林逸奇怪,上前去往外一看,昨夜回来时还好好的,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的潜了纷纷扬扬一天的雪下来。不被狂虐的北风挟裹的话,雪本是至轻至柔之物,自空而下,潜于人间,徊于天地,一片银装素裹,白亮绮丽非常。
两人都笑起来,苏钦回过神来,辞了林逸相送的好意,踩着积雪深深浅浅的自回去了。林逸被她辞却也不勉强,等她出门不见后,只一个人坐在门廊下默默的出神。
昨晚搂着她睡了一夜,身上不经然的,就满满沾了她身上的苏合香丸味道。
除了儿时相聚的日子,再加上这重聚的短短几日,也比不过相离的十年茫茫。可等到见了,才知道这十年来在心底,这念想着她的丝线萦着绕着,不管经历了什么得到又放弃了什么,有时浅淡有时浓烈,却是始终悬着未曾断开的。一岁一根,丝丝缕缕,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不期间,已织了密密的网起来。不见她可好了,可偏偏见着了,她还那么温玉般的暖人着,柔软不改外,亦多了二三韧性。就在何时触动了机簧,撒了这张网下来,一下子包裹了她林逸的心。
早些回英国去就好了,那边才是自己该当之所,也犹记着一份思念牵挂,是什么时候开始恋恋不舍的在中国踟蹰徘徊呢?
不舍么?林逸心间一脱跳,仿佛才隐隐窥见自己心思般。
手背上突然冰凉,林逸抬头,这一片大雪都下干净了,晌午的太阳逐渐露了脸出来,融了房檐的冰凌,嘀嗒正落在她手背上,浸得清凉透骨。
林逸转过手背来,直看着自己手心出神,又抬头,看那烟花散尽散落后的净亮天际,又忆起昨晚执手那刻的情长心忧来。那刻自己就真的,眼巴巴的只想把那双手死死地攥住,无论如何的不舍得放手。这些心绪,这份不甘,真的是从未有过。
母亲教导谆谆在心,凡事总该量力而为,度势而行才对。不可为事不为,不当为事更不为。
林逸脑子里一阵阵发懵,旁人的事看得明透,自己的心却难,都从没想过该怎样要怎样的。最初只是想见她,见了她又想伴着她,相亲相爱也都当了孩子时顺其自然的习惯。旁的都没大在意,只觉得她是苏钦呢——是那个哭哭啼啼搂着自己腿掉眼泪的苏钦,是那个念起诗经软软缠绵的苏钦,是那个一心一意济世救人的苏钦,是那个笑起时生生溺人心怀的苏钦。
始才知那份动辄的心疼,由来何在,系于何人,饶是左右闪躲,避也避不过。
『林逸往后,就给我做个姐姐吧。』
林逸摇头笑笑,自己初始无知无觉,她心中怕是有察觉,终究尴尬难堪了这身份所处,才说了那突兀话,生生硬划了个姐妹的界限隔开来。一个『钦』字万重钧,彼此小心翼翼的敬着重着才是正理。
林逸起身来,笑得清朗,风致毕现,又隐约深沉藏了不可捉摸,立在那皑皑的一片银白里,就如冰雕玉琢般莹透。
第一部 流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