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第二日就去明确答复了恒瑞,愿为协助修订律法,改革宪政。恒瑞喜不自禁,对林逸更刮目几分,便打通关节,将其安排入修订法律馆暂挂名任职。此间安排妥当后,林逸到英国使馆处告明因由,辞去使馆翻译一职。
「你真的决定要帮助中国政府修订法律吗,艾格尼丝?」
科林协助她办完手续,送她出馆,些微不相信地问她,「这可真不太像你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有如此魔力,让你放弃一贯的坚持做这样的决定,我可真感兴趣。」
「为了普遍的公平和正义。」林逸打趣说。
科林笑笑,又听林逸说,「我希望在那之前,能尽力促成中国外务部尽快照会英国及各国使节,由各国收回在中国的领事裁判权。你应该知道,恣意破坏中国司法主权的治外法权是严重违反国际法的。」
科林不经意的皱皱眉,「这件事情——似乎没有再次提起的必要了。早在1901年的中英协定时英国政府就曾作出过承诺:『中国欲整顿律例,英国允愿尽力协助,及一切相关事宜皆臻完善,英国将允弃其领事裁判权。』其余各国也都作了这样的相同承诺。而至于为什么却迟迟耽搁,我想你不该质问各国,而应该去问问中国政府的办事效率。」
「整顿律例,并非一朝一夕可臻完善,我认为这跟各国放弃治外法权并无直接联系。」
「中国法律,野蛮愚昧,专横擅断,为了保护我大不列颠公民在华之生命财产安全,在中国法律未完备之前,抱歉没法收回。这同样也会使你受益,艾格尼丝,你不要忘记了你现在正在中国。」
「我为要从那种践踏他国尊严的肮脏手段中受益而感到耻辱。」
林逸眉间一扬,什么几乎就要发作起来。
「我不想为了中国和你做些无谓的争执,我亲爱的朋友。」
「请相信我和你怀了一样的信念,科林。」
科林无奈的摊摊手,「你还是和读书的时候一样的固执和坚持己见。
中国能实行宪政完备律法,同样也是各国的愿望。等到那天,这个国家能真正的从专制野蛮,闭塞落后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真正的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世界。那个时候,我或许该改口叫你,伟大的艾格尼丝。」
「我会把你的第一句话当作夸奖。你说话越来越像一个政治家,科林。」
科林不置可否,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了一封淡茶色封的信件出来,递给林逸。
「差点忘记了。詹姆斯的信。」
林逸接过来收起。
「不想马上拆开看看吗?」
林逸摇头,「我马上要赶时间回法律馆一趟,回去再细看吧。」
林逸行在路上,心中稍稍的窝火,更有些懊恼的沮丧。
我不愿和你起些无谓的争执,我亲爱的朋友,请相信我和你怀了一样的信念。这句话是如此的发自本心,那争执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和心痛了。
你越来越像一个政治家,科林。
那你呢,又是什么有如此魔力让你放弃自己一贯坚持而作这样的选择?
她想到读大学的时候,她曾说要做一名网球选手,科林则说他要做一位驯马师,他喜欢马,把他们当朋友亲人。在海德公园振臂,为了争取女性权利而高声呼喊。那个热情洋溢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她一直都爱他,把他当最好的朋友。
而如今,这样的挫磨和改变或许是走出UCL后,走出不列颠国门后的彼此都不可预料和想象的吧。
林逸回了住处,把詹姆斯的信压在书底,晚上修订法律馆,宪政编查馆,会同礼学馆、法部、外务部、度支部、农工商部等各部要员连同林逸恒瑞等从国外归来的满汉青年学子,到城西的戏园去,吃吃喝喝,场面应酬,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谓之的为官之道。林逸不习惯,不喜欢,但也知道一定要去,小事不甚了了罢了,这般事情她还是有分寸。
苏钦来帮林逸忙,从头开始,随手拆开她头发,林逸半长的头发顿时泻了一肩,苏钦捏在指间,平日里不刻意,此时才觉得柔柔的细致轻软,倒没她想的那么顽皮,只温温顺顺,安静服帖的任苏钦打理。
林逸性子随意,读书时起早贪黑也省得麻烦成了习惯,没像西洋人拿发卷夹头发,也没像中国人梳繁难的发式,只拿一根头绳把一头半长的头发绑住束好,虽然远远及不上许多女子繁复发式的精巧夺人,隐约透着的慵散疏朗,也生出不同一般的明艳风致来。
苏钦此时替林逸绾了盘云髻起来,因为素未见过,苏钦也止不住好好打量,这打量下,就骤然带出一个静约婉雅的女子来。林逸还是那个林逸,这五官眉目都还是一般,偏偏她此时也若有所思什么的,收了面上的玩嘻气,嘴角一放平,又隐约带了将吐未吐的话锋,让面对着的人不敢出什么大气,想她一开言也必定是落致的金声玉振。
不抹浓妆,薄洒粉黛,苏钦看在眼中,心中一阵惊喟。说她孩子气,她也可带出顽劣笑脸来,说她温淡,她倒也可现出轻泊容颜,但这刻,却又明明脸上一股开阖之气,收放自如,衬得倒比二十二岁的年纪还沉稳些来。
苏钦正愣神间,林逸递了什么过来,苏钦接过,看是一件西式的呢绒面大衣,不禁一愣。
「你要穿这身衣服去吗?」
「怎么?」
苏钦笑笑,「没有什么,只是——很像我那时在船上初见你的模样呢。」
林逸换了里间的长裙,接过她手上的大衣,「我本来——就是以英国人的身份去。」
苏钦不多话,默默嗯一声,「只是——」
她欲言又止的微皱眉头,停了几番说,「只是这里是中国不是英国,你总还是女子。那些个都是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亦有些贵族子弟骄横些是当然的,你不要——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林逸知道她忧心着和上次京郊出游一般的情形来,她这次却不可在自己身边时刻提醒打些圆场。倒并没显出多大不快来,淡淡回说,「我自然知道。」
她话说得轻,苏钦却也放心,伸手替她整理衣上的褶皱。
洋装的确不同于中国衣裳,女子穿来,更能称身合体。苏钦稍紧她腰间衣带,立时显出林逸纤秀有致的身段来。苏钦忍不住抿嘴笑笑,
「林逸穿什么都好看。」
「该要称赞大使夫人的眼光才是。其实——」
林逸猝不及防地一把搂住苏钦,「苏钦穿来也一定好看。」
苏钦不睬她,从桌上拿了她表起来扣在她腕上,推到她面前说,「时候儿可不早了。」
林逸笑着松开手,看看手表说,「的确不早了。」
「自个儿路上当心。」
林逸点头,紧走两步出门,又突然回身来,苏钦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问说,「怎么——」
面上一软一热,林逸却俯首低身在她颊边轻轻一吻,笑笑地说,「那也来个英国式的告别吧。」
苏钦脸上立时现了晕红,散在薄净的脸上化成了层层红霞,染了枫霜似的。回过神来时,林逸已自出门去了。苏钦看她背影,听她鞋底蹬蹬远去的声响,轻轻浅浅的,鼻息一叹,隔了许久,微微启唇,喉间也终于叹了一声出来。
林逸去了戏园,她来得尚早,此间有几个人落座,与他人介绍寒暄一番,虽无多话,也还随意。等了些时候,又来了不少朝臣和青年学子,有仍是一身凉帽花衣,补子朝珠朝服打扮的,也有着了上等丝锦长袍马甲的,还有穿着西服礼帽的,亦是有人留辫有人剪辫,凑到一处来,只觉得不中不洋的不伦不类,林逸在心中觉着好笑,还要在面上摆了客套模样。
只等了半天,人来得差不多了,却独独没看到恒瑞。众人正在疑惑,商量着派个小厮去催请,恒瑞却匆匆的赶来,向众人抱拳做个长揖,道,
「着实抱歉,众位大人,家母突染病恙,恕在下今日不能在此作陪了。」
「恒大人孝心可鉴,自是侍奉令堂要紧。」
众人一阵喧哗,恒瑞一一应付着,却从人群中瞟眼只向林逸看来,眼中有些愧意。林逸知道他不能作陪,怕自己应付不来,暗暗朝他点点头。恒瑞看她面上沉稳,心中一宽,满身感激地去了。
众人落座,台上锣鼓铿锵,一声京胡清越,凌空而起。林逸对京剧没多大兴趣,只看得台上一人穿了青杉,咿呀繁重的念白她听不懂半句,记得小时母亲带她听过几次,后来因她不喜欢,每次吵吵闹闹,就不大带她到戏园子里来。听得台上那人嗓音圆润,又唱得柔媚婉约,时而低回悠扬,时而绵延缜密,身段亦是柔美多姿,林逸看着,一时也分不清男女。看戏目表,演的是出《嫦娥奔月》,才知道台上那人是青衣来。
年老的官员们都彼此默不作声,似是被带着入了戏,偶尔开口两句,也是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倒是和林逸一般的一些青年学子和贵胄子弟坐久了便呆不住,历代封建法治传统,视刑律为王朝之根本,因此不自觉中就开始讨论其时已届四年的,草订时间最长,牵涉根基最广,争议也最为巨大的《大清新刑律》上来。
每每有些盛气的贵胄子弟,总把矛头对准了修订法律馆的沈家本等人,出言无非是此时礼教,彼时纲常之类的言语。林逸初到法律馆,还没有正式接手定律工作,但听久了也听出几分端倪来。她见沈家本等人并不计较多言,好似闭目塞听一般,觉得那些话好笑软弱得很,便有时出言争辩几句,只用西方的通行法理,说话不多,四两拨千斤的但刺中要害,也能噎得些本来不学无术固守纲常的贵胄子弟闭了口去。
时主持修订法律馆的法部右侍郎沈家本,对法律修学极深,贯学中西古今,是位开明达观之士。林逸初来,他虽初时对林逸是女子总还有些耿耿,只碍着恒瑞和润贝勒的面子勉强收留。但此时见林逸言及律法兴政,心下大快,目光中隐隐有了嘉许之意,才知恒瑞所言非虚,并无夸大处,心中也不住击节叹一声,这女子果然好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