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武太上皇
既然徐二虎已经投诚,日军的攻势就又松懈了下来。
游子思归,可八路对几个人殷勤备至,却从不开口要送几个人回去。杨神父和许鸣四处参观采访没什么别的想法,顾筝却有些紧张了——毕竟自己哥哥是国民党,虽说如今国共合作,但之前也是仇比海深,如今双方虽然没有摩擦,仍然是有意识的分庭抗礼,各自为战,顾筝倒没想到凌初要把自己如何如何,但毕竟顾大小姐这身份是一个绝佳的人质材料,不由得她不疑心。
这天顾筝正想着怎么跟凌初措辞,凌初却主动开口了:“最近鬼子又退回去了,顾老爷子和顾旅长都正盼着几位归家,我们也正好要回支部休整学习,就顺路送你们回去吧。”
“支部?”杨神父第一个提问了,“你们司令部——”不是都在这儿了吗?
“这只是临时的驻扎处,”凌初摇头,“我们还有兵工厂被服厂和学校,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支部。”
八路军还有兵工厂和学校?
杨神父眼睛一亮,顾筝也动心了。本来么,八路缺枪少炮,乍一看和土匪的装备也差不多——
这样的部队居然有兵工厂,还有学校,让人不好奇都难。
“想去看看么?”凌初说得轻细宛转。她本来就生得一副文文静静弱不禁风的好模样,深黑晶亮的眸子望过来,更显得盛情殷切。
杨神父点头说好。顾筝起初意志还挺坚定,看凌初一脸诚挚又犹豫——
她不是没有疑心,但自从“春宫图事件”之后,凌初大度毫不计较,顾筝虽不好意思开口提及,其实心里对凌初,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
“可是家父——”
“我给顾旅长再拍个电报,说明详情,如何?”
OK!两个人就此下定决心,跟着八路一起出发,至于许鸣——他早就打定主意不走了。
凌初说的支部在五云峰上的郭李村。这村子势高路险,着实是藏风聚气的好风水,正适合英雄好汉扯旗聚义呼风唤雨——八路的家底都藏在这儿。
顾筝跟着八路爬了几天山路,累得有气无力,等见到心目中的兵工厂和被服厂时不禁大失所望——
就是一铁匠铺和一裁缝店啊。唯一不寻常的是,店主是八路军里的几个老兵。
不过接下来的学校,着实让她和杨神父开了眼——
这学校的校舍是两个凿出来的山洞,学生范围据说是从六十岁的老头到六岁流鼻涕的小孩子,校长兼教师是两个七十来岁白须白发的老头子,身着长衫脑后拖着辫子一人手里还一杆旱烟,像极了报上抨击的封建余孽。
顾筝许鸣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许鸣上前问那位白脸的郭老爷子:“老人家平时上什么课?”
老爷子坐在山洞前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拿着本线装书摇头晃脑,看了一眼许鸣,慢悠悠道:“天地君亲师——圣人之言。”
——共产党不是讲科学的无神论者么?
许鸣就犹豫了,“但是——”
老爷子又看了许鸣一眼,放了书站起来,用烟袋敲了敲抹着泥当黑板的一面墙。“你写两个字看看。”
写什么字啊?许鸣更摸不着头脑了,瞅瞅身边的人,见陪同参观的警备班战士对他摇着头使眼色,许鸣心道必有蹊跷,就老老实实垂手侍立作求教状,顾筝想要开口,见到众人的脸色,也就不言语。
老爷子挺得意,捋着胡子摇头晃脑的吟诵《论语》第一节,正读的得意万分,却见一人奋勇排众而出,捡起石灰笔,在泥墙上照他说的写起来,正是杨神父。
杨神父在中国呆了不少日子,对书法也小有心得,字写得也不错,写着写着听老爷子不念了,一回头,只见老爷子捞起个石灰片也写起来——正宗的圆体字,刚劲流利,正是那段《论语》的译文,写完英语写法语,一口气用了英德法三种语言,最后捋捋胡子,四平八稳哼了一声,撇了杨神父一眼,又撇了许鸣一眼——许鸣汗就下来了。
感情这老爷子是等着整人的!——怎么就没人提醒杨神父一声呢?
其实后来警备班的人报委屈说对杨神父也使了眼色的,但估计是风俗不同理解有误,一使眼色杨神父就挺身而出了——可不管怎么说看众人脸色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最后顾筝到杨神父那里探出了标准答案,回来叹了口气说,杨神父说见大家一脸为难就挺身而出了——他以为诸位对那一段都不熟——
美国人素来坦诚外向,一时没想到中国人的表达方式历来谦虚谨慎么。
当时老爷子露了这么一手,那几个警备班的战士汗也随着许鸣一起下来了。他们初次遇到个洋人,一方面新鲜一方面也处处谨慎小心——要是杨神父面上下不来,传出去不是我们八路欺负外国人么?
就见杨神父先是一愣,然后蓝眼睛放光,竖起拇指连声称赞——“wonderful!wonderful!”,把郭老爷子说得极有成就感,捻着胡须作飘飘然状——皆大欢喜。
警备班的战士放下心来,心里正高兴这洋鬼子也是条输得起的汉子,班长无意中一回头——又出汗了。
旁边那位红脸的李老爷子,两眼放光也看着杨神父,大有此孺子可教也想露一手之势。
关键是这一位习得是八卦掌太极拳,最拿手的就是把警备班的小伙子用“沾衣十八跌”摔来摔去——要是动起手来,这杨神父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来,自己这陪民主人士和外国友人参观的差使不就砸了么?
警备班班长一边转着念头想几个战士一起上才能挡住李老爷子,一边后悔自己腿快应该等等正在开会的凌初,正转着念头,李老爷子已经放下烟袋,慢悠悠晃到杨神父身边,伸手拍拍杨神父肩膀——
看了纹丝不动的杨神父一眼,又看了一眼郭老爷子,李老爷子转身就又慢悠悠晃到树底下抽旱烟去了。
奇了。除了在凌初面前,这老爷子从来伸手不空啊。莫非外国人人高马大,力气也比中国人大?
后来有好事者就私底下打听——
李老爷子一声叹息——“一压肩膀就知道是个没练过的,那还能下手?胜之不武!”
警备班班长听得不平——“怎么咱们中国人您就可劲儿摔呢?”
“你,”李老爷子揪住他的腰带一抖腕子把他摔了个跟头,“大腿上穿个窟窿还能跑,洋人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能跟你比?!”
众人大笑。
这警备班班长也姓李,人称李铁腿,就是因为一次和鬼子交手撤退时,跑了几里地才发现自己腿被三八大盖开了个对穿。——三八大盖射程远,弹道稳定,穿透力强,一打一个对穿,连土墙都能穿透,只是因为速度太快,往往连伤口周围的血管都不会震破,倒是八路的子弹,虽然射程近,威力小,但是一打上就得开刀。
这两位老爷子是村里郭李两族的族长,一文一武,以前也都见过世面,后来落叶归根返乡养老,论辈分,村里没有一位比这两位更高,中国人最重孝道,故此这两位在郭李村就跟太上皇一样,说话比村长都好使。偏两个人年纪大了,童心一起,总拿村里的小辈找些乐子,自告奋勇把学校的活儿揽下来,也多半是因为这个缘故。八路多半是年轻人,一则对人态度好,一则经磨练,没少在两个老头手底下吃亏,连凌广业领着队伍头一次进村时,也被两人联手狠狠整过一次。
“那凌初呢?”顾筝几个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从李铁腿那里得知了原委,又添了几分好奇。
李铁腿嘿嘿一笑:“李老爷子自打回乡之后,跟人比武,只输过一回,就是我们凌小司令。”
原来当初凌广业用刺刀和李老爷子比武,被摔了个鼻青脸肿,他倒是诚心佩服,凌初年少性子烈,颇为不平,悄悄避开旁人,约李老爷子夜里村外切磋。
老爷子见这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口气极大,觉得有趣,也就满口应承,还开口说无论空手还是家什,随凌初挑。结果到了路口,只见这小丫头脚下不丁不八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双手一扬——
两只压满子弹机头大张的王八盒子!
两人相聚五十步,除非李老爷子会飞,否则就是金钟罩铁布衫也没用啊。
李老爷子一边琢磨这丫头早上的时候不还只背着杆小刺刀么,一边就很有风度的爽快认输了。
凌初不依不饶,定要李老爷子当众给自己哥哥赔礼不可。
两个人还没达成协议,就听村里一阵大乱,凌广业领着几个人火急火撩的追过来了——凌初是留了条子表明自己不是无故离队失踪,可这小丫头连枪的保险都不知道在哪儿就把自己的枪偷出来用,真走了火怎么办啊!再说就是空费子弹他也很心疼啊。
凌广业见两个人两只枪都安然无恙完好无损着实松了一口气,老爷子听完始末掀髯大笑——“好一个小丫头!”开口就要收凌初作关门弟子,说是可造之才。
凌广业见自己妹子和李老爷子都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眼神颇有相似之处,心下大惊,当即婉言谢绝,之后把凌初带回队伍严加管教,还定下了每日背书的功课——凌初爱书的癖好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顾筝听得倒吸了口气,然后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时候遇到凌初,不然光凭给她看春宫图这件事就够自己受的。顾大小姐虽也是个烈性人,可也没到这种随时动枪的地步,且她受文明的熏陶深一些,本能的对这种动武的方式有抵触心理。
李铁腿也似乎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给司令的光辉形象抹黑,就紧着圆场说现在我们是共产党的革命队伍,司令性格也温和老实多了,毕竟长大了么。
结果被进来找杨神父的郭老爷子一语道破——
“要是老实能拉着千把人在雍山里转悠?能把你们这些小伙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丫头一打眼我就看出来了,是个不哼不哈心里有水绝不肯吃亏的主。”
顾筝突然觉得不祥的预感更深了。
晚上凌初果然来了,来慰问劳累了一天的民主人士,语气一如往常的轻声细气,手一扬——
“我们收到顾旅长的回电了。”
顾筝接过来一看,前面几行是给凌初的,无非是那些客套话,后面几个字是给自己的——“致小妹:父怒,速归,家法从事。”
顾筝登时冷汗淋漓大惊失色,详细询问凌初当初是怎么给家里发电的。
凌初神色坦然:“顾小姐是积极抗日的民主人士,所以我部盛情相邀——不妥么?”
积极抗日,积极抗日?!
顾家素有男儿报国女子守家的传统,顾家男儿若是不出力报国顾老爷子必定要家法从事,女儿家若是不贤良温淑持家守业却出外惹祸一顿家法也免不了,虽然顾筝因为是唯一的千金被顾老爷子珍惜的如珠如宝相对尺度也放松很多,但自己跟着八路四处翻山越岭也显然超出了顾老爷子的忍耐极限。
“顾小姐?”凌初依然一脸无辜。
只是,顾家和凌家是世交,从小在凌家长大的凌初不可能不知道顾家的规矩。
——不愧是八路支队司令。
顾筝笑得咬牙切齿,从此把对凌初的愧疚丢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她确实冤枉了凌初,话说当初拟电的时候凌初确实曾经试图把那几个字去掉,但是支队干部们商量了一下,最后顾虑到要对顾简申明共同抗日的立场,还是没改。顾老爷子看了之后心如火烧,立刻大发雷霆要好好管教顾筝——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这家法终究没有执行下去。不过,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至于凌初与“春宫图事件”的真正后续——
按顾筝的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不到十年她就赚回来了呢。不过,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2-6 15:41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