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巴掌
之后,顾筝在凌初这里就长住下来了。
她倒是归心似箭,可杨神父四处考察,许鸣四处活动要求参军,在郭李村乐不思蜀,顾筝扔下二人更没法对顾老爷子交待,每天扳着指头算自己的功课——顾家家规十分奇特,不打不骂,犯了家法的人到书房自己到书房去取一册《资治通鉴》,恭楷抄写一遍,酌情加倍——有道是债多不愁,顾大小姐算来算去,怎么算自己这辈子都要埋在小书房里了,终于死心塌地放开怀抱,也就开始认认真真发挥自己的职业才能——顾小姐正职西医,副业校报记者,到了缺医少药的八路这里,只能从权。
凌初倒是不在意,说本来司令部这里战斗就少,伤病员不多,何况八路军更希望党外人士就我们的其他方面提出些宝贵意见——也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意思。
于是顾筝就整天看凌初这些人处理四处送来的情报,开会,整编各分队,下战斗指示,奇怪的是基本上几个干部对公事都毫不避讳,除了共产党内部的党员小组会议之外,基本上顾筝几个人可以随便参观。
这样也行啊。顾筝开始报怀疑态度,后来倒是李铁腿一语点破——“我们这里就这点人这点东西还用作假?也根本没那个本钱啊。打小鬼子才要放假消息,你们又不是汉奸——不是做赔本买卖么!”
顾筝想了想凌初那点家底,登时信服八路军是为了不浪费人力物力,比杨神父许鸣的“民主”“开明”的称赞好使多了。
于是就睁着眼睛,挑八路的毛病。这倒也不是为了公报私仇,记者的本能么。
结果,还真被人提出了一个极大的意见,提意见的人却不是凌初,而是对八路军赞不绝口的杨神父。
那一阵子地方部队来开会,杨神父挨个访问,听得兴致勃勃,可听着听着就听出毛病了。
“大刀队?”
那个正在讲的姓韩的队长一愣停下来说是啊。
“你说得是大刀队不是刺刀队?”
旁边一个干部搭茬:“我们撸子都不够使,哪有刺刀队啊。”忍不住又赞叹一句——“小鬼子的刺刀确实好使,不卷刃!”
“撸,撸子?”杨神父脑筋立刻短路了,“你们八路军不是有步枪吗?三八式,中正式?”一边说还比划了一下。
“那是主力部队,”韩队长答得也爽快,“咱是地方部队,哪能比?”言语之间颇有羡慕之意。
杨神父一边脑袋晕忽着想就是这些扛步枪的装备也不咋的,一边担心着提问:“你们和日本人装备差这么多,如果战败被俘怎么办啊?”
几个干部胸脯一挺:“八路军还有俘虏?”
——这不日本武士道么!
杨神父二话不说就去找凌初提意见了——“八路军的作战中有太过感情用事的倾向。”他这一次倒吸取了以前的教训,说得挺委婉。
凌初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把那个干部找来了:“我们当前的战术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集中有效兵力消灭敌人,不能贪多冒失,你有没有做到?”
“做到了。”韩队长立得笔挺,“上次伏击战中我们牺牲了两个同志,五个负了轻伤,鬼子二死二伤,缴获三把三八大盖,子弹87发,手雷一个。”
凌初点点头说好,转脸问杨神父:“有什么问题?”
旁边殷政委见杨神父脸色不好看才要开口,杨神父先说话了,语气硬邦邦的极为肯定:“韩先生他们只有大刀标枪。”
凌初说是啊,韩队长就不服气的说我们不是刚缴获三八大盖了么。
“日军装备是步枪手雷和掷弹筒。”杨神父的语气更硬了。
凌初就点头说是这样。
杨神父这下发火了:“他们只能算是平民,根据中国的国情,连有自卫能力的平民也算不上,你怎么能要求他们参加战斗呢?”
这不是送死么?!美国人最重视人命,杨神父想到《日内瓦公约》立刻火又上了一层:“你们中国人,对鲜血,对生命,太不在乎,太轻视了!”
“杨先生,”凌初这时才明白过来,表情颇为惊讶,“我们装备不如人,训练不如人,组织也不如人,除了人命以外,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不拼命,还能干什么?”
杨神父脸就白了。幸好殷政委经验丰富,对杨神父解释:“杨先生,我们已经流过太多的鲜血了——”
一语未了,杨神父拂袖而去。
后来顾筝受殷政委之托去解释的时候才知道,那个时候杨神父并不是生气。他说他想起了朋友给他描述的淞沪之战中的中国军人。
没有飞机,没有军舰,没有坦克,没有机枪手榴弹,连步枪火力都不如人,日军一炮下去尸横遍野,甚至十分钟可以拼光一个师,整片战场上血肉狼藉,尸横遍野,可就是在上海那种没有战壕没有遮蔽的地方,中国人竟然坚持打了三个月。
他的记者朋友对他说他们每天在租界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场战争,战争的每一分钟都在烧钱,中国人烧得却是人命,烧得惊心动魄。
“我们不拼命,还能干什么?”
凌初说那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拼死挣扎穷途末路的口气,好像那只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一样,坦然的令人心惊。杨神父说他突然一下子发觉凌初温和文静的眼神下面有那么一点像钢铁似的东西——让人害怕。
但是他无法理解,就像那些西方的军事家无法理解何以日本三个月无法灭亡中国,何以淞沪会战中国人可以坚持那么久,尽管根本无法取胜。
顾筝没说话,她想起了挂在顾简卧室里那幅条幅——“男儿欲报国恩重 死到沙场是善终”。
那是顾简的一个同僚赠给他的,而那个同僚,是顾简这种黄埔军校正牌子出来的人最瞧不起的杂牌军三十四旅的旅长。
三十四旅战斗力有名的弱,旅长参谋长各有靠山平时是冰火不同炉,互相拆台,在雍山的门户要冲马头镇上整编驻扎时又扰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气得师长调度军备时,只给了他们三百杆步枪——“多了还不换大烟抽了?”
日军长驱直入,打到雍山的时候,顾简坐镇雍县,对这有前科的同僚实在有点心里没底,可旅长居然守着马头镇死扛硬挺,身受重创仍然死战不退,被护主心切的警备连连长硬把他抬下了火线。
督战队长是三十四旅的参谋长,本来与旅长就不合,见此情形更是大怒,举枪就要行军法,警备员是旅长亲信,也不相让:“旅长都打成这样了,弟兄们都快死绝了,还不能撤?”
一时剑拔弩张,参谋长见士气低落,大势将去,撂下一句“国难当头,前有投敌团长,今有避敌旅长,足为我三十四旅之耻!”愤然举枪自尽。
众人皆惊,那警备员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就下来了。旅长倒很平静,只指着阵地说了一句:“还不快把我抬回去?”
整整一个旅,五千余人独守孤镇守了三天三夜,除了最后重伤之下无奈投诚的第一团团长劭英麒及其部下四十三名轻重伤员,和撤到桥头镇被第四天终于突破敌围赶到的顾简援军救下的百名伤兵及两名通讯员以外,全部殉国。
就因为这一仗,气焰逼人的几个日军联队长对着地图重新研究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增加无益的伤亡,遂避开雍山县城,径沿大路推进。
“我们以前甲午的时候打不过他们,现在也打不过他们,然而将来,吾河山终不变色!”
坐在桌边对着一盏油灯研究情报的凌初,天黑了还在外面谷场上练刺杀的警备班,看着自己身边这些跨着缴获的王八盒子束着只有三十几发子弹的子弹带的干部,看着整齐倚在屋角的大刀砍刀鬼头刀,突然就明白,在那样兵败如山人心惶惶的时候,顾简何以有那样的底气,说出那样的话了。
不拼命,还能干什么?既然人拼了命,也就没什么做不到的了。
不过,凌初的长相,实在不像会随便撂出一句话就能吓倒人的人物。
直到很久之后,顾筝仍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凌初,每天闲下来,随便坐在屋外一块石头上读书的模样,让她总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八路军的部队,而是顾筝刚离开不久的校园,每天急匆匆的向教室赶的时候,清晨的小树林边草坪上静悄悄坐着许多早读的学生,凌初就应该那么安安静静坐在人们中间,让她不经意中一眼瞟过——
这说得有点过头了,但虽然整天在军队里打滚,凌初却长了一副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举动也安安稳稳,并没有常见的军人的粗犷之气,若不是顾筝几经证实,根本想不到这个人在十几岁的时候,居然是个能私自偷枪与人较量的蛮丫头,以至于她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听人提起“凌小司令刀法过人”,仍然有几分错愕。
凌初的确有一柄长刀,刀身窄长,与日本军刀有几分相似但略短几分,几乎从不离身,但顾筝听说那是李老爷子送过凌初的礼物之后就再没留心,等上了心仔细打量刀柄刀鞘的磨损和凌初对这柄刀的熟悉程度,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如人使臂——估计就是这个意思吧。都说八路军擅拼刺刀,凌初这程度也称得上以身作则。
不过顾筝转念一想凌初好歹也是一军首脑,与人拼刀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很快发现她某种程度实在是高估了八路军的保安功能,结果还结结实实挨了他人一巴掌——那是顾筝有生以来第一次挨巴掌,也是最后一次。
五月麦收,也正是八路国军伪军日军全体大动员的时候,国军严阵以待偶尔浑水摸鱼,伪军日军扫荡兼抢粮,八路四处游击再把粮食抢回来。本来凌初应该坐镇司令部静待四面八方战报,不料突然得了情报有汉奸泄密,不得已又一次转移。
这一次转向马家沟,那里是雍山支队的第二个秘密司令部,一营精兵正在集训,与分散游击亦兵亦民的地方部队不同,和凌初身边的警备连一样,是作为支队的王牌力量用于打硬仗的。
结果,就在转移的途中,出事了。
原本凌初牵着一队日军在山里转,只要再转一次方向就可以把他们甩掉了,可一行人走到俗称黑风口的山谷背风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老百姓!背猪扛羊,携老扶幼,都带着家当。
凌初一见脸色就变了,放警戒哨的游击队员招来了队长,被她一顿雷霆暴雨的猛批:“你们转移群众怎么能到这里呢?!”
凌初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历来八路军转移时都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各个部队都心中有数,一方面是为了聚集部队时不至于找不到地方,一方面也是为了转移群众时不会遇到清剿的日军,殃及池鱼。
这队长姓周,二十来岁年纪,背着杆三八大盖,被凌初一训脑门上也见汗了,涨红了脸半天才说出话来:“不是说了不走黑风口么?”
两边一核对情况,各自无语。这一带有两个黑风口!另一个黑风口与这个黑风口东西相对,远在百里之外。八路又没电台,全靠人来回传报,出了茬子都没法及时补救。
顾筝是事后才知道原因,但她当时看着一片黑压压的老百姓立刻就心凉了。其他的姑且不说,日军一会儿赶上来,这些老幼母孺跑得掉么?而凌初身边能打仗只有一个警备连,加上游击队也不足百人,就算顾筝不懂军事,也知道即使把装备之间的差距忽略也没可能抵挡住千把日伪军的。
她正想着,八路那边已经结束会议,分配完任务了。剧团的肖团长领头,招呼着这帮老百姓向山上走,凌初和几个干事也跟了过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跟凌初几个人打招呼:“走吧。”
“去哪儿?”
凌初指了指鱼贯上山的人群,然后说:“你们和剧团的同志们先走,我们在后,警备连的同志们留下来阻击。”
“和老百姓一起?”顾筝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以八路的火力,这根本做不到啊!
“是啊,”凌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柄擦的闪闪发亮的掌中雷的小手枪递给顾筝,“里面有三颗子弹。”
顾筝还在发怔,杨神父明白过来就急了:“这场仗你们输定了,应该立刻撤退!”
凌初脸一沉,一语不发的向前走,杨神父还想争辩,山脚下突然炮声震天,几个人都没再说话。
警备连是雍山支队精锐中的精锐,一色的三八大盖,但是每个人,也只有不到一百发子弹。对上野炮人还能活么?
微乎其微。顾筝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咬着牙向山上爬,快到山顶的时候,一回头突然发现山半腰乱了。
远处枪炮声尤自未绝,火光冲天,但是从山谷两侧包抄上来满山遍野的日本兵,从山半腰追上来,顾筝看着满山钢盔闪亮,摸了摸手里的小手枪,看了看身边慌神的老太太,一咬牙把老太太手里的鸡打在地上,搀起老太太,喊了声“快跑!”,头也不回的顺着山路向上跑。
凌初和剩下来的不到一个班的警卫员,到底在哪里?杨神父和许鸣在哪里?她身边的人到底能活下几个?顾筝听着身后的呼号,一个字都不敢想,也顾不上想,只是一个劲儿跑,跑,跑,直到翻过山头,再翻山头,突然山顶上呼啦啦冒出一堆灰扑扑的人来,老太太脚一软摊在地上,顾筝仔细一看,那个周队长光着个膀子,一手抱着枪,一手使劲挥他那件小褂——“自己人!”
八路的援军!
负责联络的警备班班长李铁腿冲在前面,据她说顾大小姐见了自己,松开老太太的胳膊掏出小手枪转身就往回跑,速度之快连八路军战士都几乎赶不及——而顾筝自己回忆说看见那件小褂,她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想着回去找杨神父许鸣——但她第一个找到的人,却是凌初。
凌初正和一个日本兵拼刺刀,二人正在僵持,结果顾大小姐冲下山来,如神兵天降,对着那个日本兵就是三枪,顾大小姐枪法惊人,一枪打在日本兵钢盔边缘划飞,一枪打空,一枪正打在日本兵的左臂。
日本兵手一抖,转身错步就向顾筝刺去,顾筝一脸木然也不知闪躲,咬着牙连连扣动扳机,正在刺刀就要到胸前的时候,凌初手起到落,一个力劈华山把日本兵劈倒,回手就给了顾筝一个嘴巴,声音嘶哑喘息的走了调:“给你枪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顾筝这才缓过神来,看着浑身是血的凌初,几乎认不出来。
凌初也不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山底的火光一咬牙,把增援的徐营长招呼过来,指着一处高地:“我们兵力不足,集中在这里打!其余人快撤!”
这仗差不多又打了半个时辰,日军竟然主动撤退了。
其实倒不是八路援军如何如何,而是日军自身的问题,从侧翼包抄上来的这一队日军是从大阪第四军团抽调过来的,打仗出了名的拣便宜,没想到遇到凌初,虽然只有不到一个班,却个个拼死绝然,加上一些人自知难免,也丢了家当拼命,这日军队长遥望正面硬攻的友军久攻不下,自己这里也一时占不上便宜,连农民都那么英勇——脑袋一转弯,八路是狡猾狡猾从来不肯吃亏的,自己这里这不是拣便宜,这是伏击圈啊。结果八路援军一出现,日军队长立刻认定自己的判断,虚晃几枪,按照大阪兵“保重贵体”的传统撤退,他这一撤,本来久攻不下士气就低落的伪军大哗,个个想脚底抹油,正面进攻的日军被友军连累,无可奈何也只得撤退。
而八路这一仗下来,虽然保全了部分百姓,但是自身损失惨重。从马家沟赶来增援的一营精锐损失九十余人,留在凌初身边的大半个班只剩下二人,凌初本人身受四创,至于在山脚下阻击的警备连和游击队员,除了七个重伤员之外,没有找到一具完整尸首。
杨神父和许鸣都受了轻伤,顾筝随着八路一路向马家沟撤,一边照顾他们一边照顾八路的伤员,经验刻骨铭心,以至于之后她赴美学医时那位导师惊异于这中国小姑娘虽然初出茅庐但什么恶心难看的伤口都不怕——对看过满山遍野尸体的人来说,那些不过是小case。
那天晚上她替刚开完会的凌初换药,凌初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一直不说话,直到顾筝收起药包要出门,凌初才说话:“我不道歉。”
顾筝点头说我知道。
凌初停了一下:“如果再有这种事,我还这么做。”
顾筝又说我知道。
凌初沉默了。
顾筝扶着门框停了一会儿,转过脸来问凌初:“那手枪是你哥哥的遗物?”
凌初点点头。
顾筝问:“为什么给我?”
凌初说因为你只会使这个啊。
顾筝怔了一下,说谢谢。
凌初说不客气。
顾筝说顾家恩怨分明,我说谢谢是谢你的救命之恩,可你也欠我一巴掌。
凌初微微一笑,笑容和往常一样干净,和白天浑身是血的模样相比简直是两个人,顾筝一下子愣住了,然后说:“你——你们白天为什么不撤?”
凌初说我们没办法撤。
顾筝说那种情况下没人会怪你们,就是我哥哥在那种情况下,为了大局保存实力,也会撤的。
凌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
顾筝追问:哪里不一样?!
凌初说我们的装备,其实和土匪也差不多,和国民党不能比。
顾筝点头。
凌初说:“我们之所以用这种装备还能和日本人打,靠的都是老百姓拥护我们,我们每天宣传抗日,结果遇到日本人,丢下老百姓跑了,日后传出去,老百姓还能信共产党吗?何况——”凌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问,“顾小姐今天为什么那么做?”
顾筝说是个人看着那种情况能不动手吗?!
凌初盯住她的眼睛微笑,说我们也一样。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顾筝猛然震住了,一下子明白了杨神父说过的凌初温和文静的眼神下面那么一点像钢铁似的东西,和顾筝的血气之勇有点相同也有点不同,夹杂着点冷静和更冰冷的东西,就像顾简提起日军的时候一样。
但凌初却和顾筝一样,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2-19 23:15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