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意气少年(BL)
荣泰堂的门开着，林逸踏脚进去，苏钦正在堂内给人切脉，隐约见得有人进来，没抬头说，「您先在旁边候会儿吧。」
「不劳烦。」
苏钦听得声音耳熟，一抬眼就看到林逸在旁边微微笑地看她。心中没来由地一动，给病人看过后开方子抓了药，送出门口去就顺手把大门关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还没落家呢，想你，先过来看看你。」
瞅着她说话没正经，苏钦也不搭话。林逸进了宫大半个月，恒瑞不常常进宫，一点儿口信也没人带出来。虽然是那般地信她，总还是难免挂心，终于看她平平安安回来了，心中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宫里头，没怎么为难你吧？」
「没，哪能？」林逸笑得一脸轻松。
「你猜我撞到谁了？」
「谁呢？不会是皇上吧。」
苏钦随口胡乱猜的一句，林逸说着就真的嘻嘻哈哈地笑，拿手在跟前比比，「什么皇上啊，大概——就这么高一孩子吧，哭起来嗓门倒挺大的。」
苏钦听她口没遮拦的，小皇帝虽然并无实权不过傀儡，总归还是一朝天子九五之尊，林逸在口中却只『孩子』『孩子』地叫。
「在屋里在我跟前说也就算了，出去了可千万别。」
林逸点头，突然问说，「除了给我的那三副，冷凝散苏钦还拿出来用过没？」
苏钦不知她何故问到这个上面来，「倒没多用。」便将在四川的事情大致与她讲了，「从我拿到这方子以来，只用过这两次。」
林逸稍稍安心，这陡着胆子赌的一句谎话好歹没出多大漏子来。近身上前去拉过苏钦手臂，扶着她肩膀定定地看她说，
「留在中国，想要我好好儿的，这话是苏钦说过的吧。」
苏钦一怔，顿时脸红地点点头。
「我也便是一样，无论如何我也只想要苏钦也好好儿的，不管我做什么，都别怨我好吗？」
苏钦吃不透林逸这话，只觉着她从宫里回来后就奇怪了，专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话。到底是怎么了林逸？苏钦抬手抚上她脸，轻轻摩挲她脸颊，林逸笑，也就侧脸过来顺着她手心柔柔地蹭，像孩子撒娇般，一瞬脸上淡软的无数柔情。苏钦给她蹭得心痒，耐不住要收手回来，林逸却抓了她手不放开。
「冷凝散——别再用了成吗？也别跟人说你手上有这方子，连忻子和恒瑞也别说，就当——就当这方子从来就没传到你手上的。」
「林逸？」
林逸看她眼中浓浓疑惑，搂住她说，「你听我的就是了。」
苏钦见林逸不愿说，也不多问她，对她话也没应也没不应。
高朋满座，喝声贯堂。
孟清行有些疲累不支，还是咬咬牙应承加了三场戏。
那人在台下看着，第一场时还应合着众人喝彩连连，第二场时已不大笑得出来，到了第三场时，看着台上那青衣舞的水袖翩翩，却眉心深锁再不发一声，满耳的喝彩只如戳着他脊梁骨般让他烦躁不安。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孟清行看台下那人愤愤然地挥袖离座，口中念出这一段。眼前乱花渐欲迷人眼，只舞着唱着，台下的声儿也听不到，这身子轻飘飘的，便就真似那嫦娥离月宫。
林卓在台下久坐不住，径自到了后台去，他来得多了，戏园子里的老板，戏提调，其他众的一干戏子都认得他，有人和他打声招呼，他也只闷闷地不理人。管事的知道这是个少爷坯子得罪不得，上去好言好语地陪着笑脸端茶侍候着，也不管他摆的是如何冷淡模样。
好容易一场唱完，孟清行退了场子下来，林卓忙上前去。孟清行几乎是扶了台阶下来，却格开他手不要他搀扶，林卓也不勉强，看他卸妆，就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
妆才卸了一半，听得门口吵吵嚷嚷的，管事的拦不住，不多会儿几个宪兵闯进来，戏园子里的人不敢惹这些个人，面上唱喏打揖不提，心下都不安地犯嘀咕。打头的一个走得歪歪斜斜，径自到了孟清行跟前，涎笑着伸手就往他脸上摸。
「爷瞅瞅，这脸粉嫩的——」
「这位兵爷，您喝醉了。」
孟清行笑着躲开，看林卓黑了脸下来，忙不迭地给他使眼色，生怕他就在这儿发作了出来。
「爷没醉，爷早认得你了。」
那宪兵伸手格了他脖子，搂着就把他带近身来，擒住他下巴，满眼的酒醉迷离。
「瞧这脸比妞儿还俊俏，讨了爷高兴，有你吃香喝辣的。」
话音刚落，孟清行来不及阻拦，林卓剑眉倒竖，一个箭步上前，『蓬蓬』当胸两拳，那宪兵没防着，被他打得向后踉跄几步，幸亏有人在后面架着才没摔下去。
「妈拉个巴子的！王巴羔子居然敢打老子！」
那宪兵一脸凶狠地就现了关外口音，说着就要从腰间拔枪出来。
「大哥！」随同来的另几个宪兵摁住他手，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那宪兵一愣，立时收了气焰下来，杀气腾腾地扫林卓一眼。
「好小子！老子今儿个放过你，等着！」
林卓一梗脖子，「你爷就在这儿等着你，有种就来找你爷！」
「林爷——」
林卓也不管那许多，自己上前去把孟清行脸上剩下的妆一抹，扯了他身上戏服下来罩了件袍子，硬拉着他就出了戏园。
「林卓！」
孟清行用力甩开他手，林卓发了火，狠狠两下把他推开去。
「你还算不算个爷们儿！有种别冲我发火啊，有种做人就给我挺起腰板儿来！」
林卓一句话正戳到孟清行心上痛处，孟清行也火了，林卓颊边冷飕飕一凉，裹着风一记拳头就落在了他脸上。
「你说谁不是爷们儿？」
「我他妈说你！」林卓不示弱，憋了劲儿一拳打还回去。
孟清行半边脸登时肿了，林卓口中一咸，啐了一口血出来。两人彼此拉开站着，瞪着眼谁也不让着谁。
两人正瞠目怒视着，街角怪笑一声，转角处赫然走了适才闹事那个宪兵出来。嘿嘿怪笑两声道，「我说孟老板这么不肯赏脸，敢情早就被人给包下来了。」
「娘的——」
林卓一腔子的怒气正自没地方撒，闹得他心头火起，上去就跟那宪兵厮打了起来。那宪兵是关外人，生得虎背熊腰，行伍出身也受过训练，林卓不是他对手，被他反拧了手腕制住，口中骂骂咧咧。
「小王巴羔子。」
林卓吃痛，却不吭声，「有种就宰了你林爷！」
那宪兵看他嘴硬，正要回口，鼻梁上突然被人重重一拳，只揍得他眼冒金星，松了林卓的手捂着鼻子『哇哇』叫痛。斜眼看到孟清行提了拳头冷冷站在一旁，眼里直要射出杀气来，竟没想到台上婉转幽怨更胜过女子的孟清行也有这般模样的。
两人都扑上去把他摁在地上揍起来，那宪兵瞅着架势不对，叫嚷说，「老子可要掏枪了！」
孟清行看情形不对，恍神过来，忙要拉林卓起来，哪知林卓简直跟发疯不要命了似的，竟似真的要把他打死才罢休！
那宪兵吃不消，也不敢再管多的就真的从腰间拔了抢出来。孟清行大骇，拼了命拉林卓，却已不及，只听得『砰』一声枪响，空街巷角，格外清晰。
那宪兵扣了扳机就后悔了，趁着三人都发愣的空当赶紧起身来，匆匆跑了。不一会儿，远处就听得喧哗嘈乱人声，夹杂着巡警的叫骂。
「快走！」
「你伤哪儿了？！」
「左腿上。」
天早黑下来，看不到一丝光亮。孟清行又是忧心林卓伤势又是担忧着被巡警逮到。从袍角撕了一块下来，摸索着林卓左腿上一块粘湿处胡乱扎了，忙搀着他连走带跑向巷子深处黝黑处去。
「怎么样了？」
两人好容易一路颠簸跑回孟清行住处，孟清行向外瞅瞅拴死了门，扶林卓进房，惊魂未定。
林卓歪在床上，拿手捂了左腿上中枪处，那青色的袍布都早给浸得透红，蜿蜒的血顺了他指缝下来。
「我去请大夫。」
林卓一把拉住他，「巡警怕正是在沿街搜查，你不要命了？！」
稍一顿神，「你到裕隆斋去找徐伯伯，让他——去找我二姐林逸。」
林逸放下那些浩繁的律法草案，刚歇下就听到门外急促叩门声，一阵紧似一阵，焦灼不似寻常，忙起身去开门，一开门先看到徐锡川，再看徐锡川身边一个少年，隐隐约约觉得眼熟，却又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您是——林卓的二姐？」林逸点头。
「在下是林卓的朋友。不瞒您说，林卓受了枪伤，现在街面上巡警正查得紧我不敢去请大夫，林卓让我来找您。」
林逸惊诧。她与林卓之间，照面打过了不少，从始至终面对面的话却只讲过那一回，更不要说姐弟之称姐弟情分，虽然这身份，是根本由不得她去选择的。
林逸猜到林卓让人来找她的用意，是让她去请苏钦来帮忙，她素知苏钦秉性，知晓了的话必定不会放手不管，而碍着这层身份，苏钦对这事也必定守口如瓶。所以管与不管，只是她林逸点头摇头的事情。
林逸心中矛盾，不知道以林卓鲁莽性子究竟闯了什么祸，十分地不愿意将苏钦不明不白的扯到其间来。然而她看徐锡川脸色，虽然一句话未出，却几乎央求着她要哭出来，那个少年更是一脸惶急，眉间一层层的愁虑，林逸看着，不知怎么竟然就生出些好感来。
「他住哪儿？」
林逸从少年口中询问出了林卓所在，让他们先回去听信，自己匆匆往苏钦住处赶去，把大致事情与苏钦一说，说来真是大致，除了林卓受枪伤以外，其中的细节因由林逸也是不知晓的。
好在苏钦也并没多问，听她讲完就收拾起药箱来。倒是林逸有些过意不去，「我实在不知道他惹的是什么事情，苏钦不愿意去的话也不必勉强，不用因为他是林家人——」
「我不是因为他是林家人。」
苏钦轻轻地回句，林逸心中不明了，却又似乎有些明了，突然觉得窘窘地也不再追问，苏钦也没再说了什么出来。
林逸要帮苏钦背了药箱在身上，苏钦笑着不答应。夜里没车，路黑，又坑洼，林逸一路上就攥着苏钦手，生怕她摔到了走丢了，苏钦在心中暗暗发笑，说来这京师的夜路，她实在走得要比林逸熟稔许多。林逸的担心显得无谓却又不期然地情致意切，她也就不说破，让她那么攥着带着她。
到了孟清行住处，他开门来，眼瞅到林逸身边一个年轻女孩儿，身上背了药箱，赶忙放两人进来。两人进屋，苏钦不耽搁，帮林卓取弹上药。林卓平日虽然看来是个放浪性子，也知道林逸要找一定会找苏钦来，可真找来了，让女孩儿给自己诊治，男女之嫌他竟然还是有所避讳，一避讳脸上就显出极不自然神色。反倒是苏钦落落大方，只记着替他取弹止血的，没念到这上头来。林逸看在眼中，既觉得出乎意料，又觉得有些好笑，也还稍稍，觉出这浪荡纨绔的林家大少爷的可爱之处来。
她让孟清行在一旁帮苏钦搭手，就退出了屋到外间来。突然瞥见外间堆放的一些戏子行头，猛地恍神怃然那一眼的似曾相识，忆起早先在戏园子里见到林卓的情形，又连起当下的情境，不知怎的，心里就泛起些莫名烦乱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