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你要跟纪渊比试鉴赏古玩?」
一向泰然自若的苏钦也难得有忍不住失色时候,林逸看在眼里觉得稀奇有趣,笑得惬意,好似这事倒和她无干一般。
「你还笑?」
「难不成要我哭吗?」
林逸向下撇撇嘴角,一幅垂丧着脸的欲哭无泪模样。
苏钦哭笑不得,拿她没法子。虽说是念着她凡事都能达观,却看不出来她轻松神色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心中反倒有些忧心起来。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赶鸭子上架呗。」
苏钦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就不和她争辩了。林逸看苏钦笑,这才稍正颜色说,「你放心就是,我有分寸。」
所谓的有分寸,林逸心下是半点着落也没,古玩门道她是一窍不通,一个月的期限,除非发生奇迹,上帝也保佑不了她。
总之只能先跟着徐锡川学,临时抱佛脚,只捡些重要的,能学多少算多少。这时要她从头开始去读《金石录》、《宣和注录》、《集古录》显然不切实际,裕隆斋吃金石也吃硬片,以鉴定经营三代铜器和宋元名窑瓷器为主,也偶尔有明清官窑。这算是裕隆斋在琉璃厂中广为人称道一点,古玩一行门道太深,一般而言金石与硬片鉴定是分开的,偏偏林承业只凭自个儿喜欢,他喜欢琢磨爱钻研,虽然两下都有,这么些年倒也没有打过太大眼。不过后来到了纪渊手里,林承业只过问大宗买卖的交易,裕隆斋慢慢转向以吃硬片为主了。
要说古玩这行,三代铜器主要是酒器和礼器,常见的便有鼎、罍、尊、簋、彝、觥、鬲炉之分,青铜器一门,学问最大,要懂得历史,知道历代伪制商周铜器的铸造特点。宋窑也有汝、定、钧、哥、弟之分,都是国之珍宝,元代主要是景德镇青花和釉里红瓷器,至于到了明代的永乐宣德青花,永乐甜白,成化斗彩,嘉靖万历五彩,清康雍乾三朝仿前代的官窑瓷器,粉彩珐琅彩,再要加上秦砖汉瓦、唐三彩瓦器、珠宝玉石、字画笔墨,品目繁多更是殊不盛举。
古玩一行专有书本知识不行,讲究多见多看才能积累经验长见识,所谓『眼看为明,耳听为聪,耳聪目明,才能鉴定』。即便是行中人,也是眼力有高低路数各不同,谁也不敢夸海口说自己鉴定古玩就是一看即准的。
一月为期,道是要连门儿都摸不着边的林逸从头学起,与已在古玩行中摸爬滚打了十数年的纪渊比试,徐锡川也知道是实在地勉强。倒是林逸好心宽慰他,总之不过应了她那句『赶鸭子上架』而已。徐锡川也就不去计较许多,只管把自己平生经验都倾囊相受,林逸也勤奋,白日里在修订法律馆工作,夜里回家来学习古玩鉴赏,时常也泡在裕隆斋中便是大半夜。
苏钦知道她忙碌,也不敢多去怎么搅扰她,这么过了十来天,心中有些放心不下,到了晚上关了荣泰堂便到她住处去看看她。才进院子就看见徐锡川在屋门口拢着手,似有焦虑地踱来踱去,上前问说,「徐伯伯?」
徐锡川乍见她来喜不自禁。
「林逸在家吗?」
徐锡川朝屋里努努嘴,「在呢。二小姐——」
稍稍叹口气,「这不,也不知是不是操劳过了,这几天我过来看她,每天都咳嗽,又说是口舌生疼,正经饭也没吃,这可怎么好?」
「找大夫看过吃过药了吗?」
徐锡川无奈笑笑,「二小姐的性子苏大小姐也知道,中药她是压根儿不吃的。去医院看了拿了些药回来,吃了两天却也不见大好。」
苏钦点点头,低头稍琢磨说,「想是她这些日子里外都忙,用功意念太重惹起了心火来。不妨事,还麻烦徐伯伯跟我回荣泰堂一趟,开些药过来先熬了给她喝。」
苏钦看徐锡川脸有犹豫之色,笑笑说,「您放心,我自然想法子让她吃药。」
徐锡川这才宽心,跟着她回了荣泰堂,苏钦开了降心火的『导赤散』给他,托他先回去熬了。送走他后拿一只梨出来,挖了梨核把川贝母填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些冰糖,上锅蒸着。
莫忻这时趿拉着鞋从里屋出来,揉揉眼睛说,「这么晚了你干吗呢,姐?」
苏钦把林逸情形给她大概讲了,莫忻道,「病了就开药呗,这又是蒸的什么?」
「川贝梨,清热止咳用的。」
莫忻不住皱皱眉头,「她堂堂林家二小姐,怎么连病了吃什么都要姐姐来管?姐姐对她的事儿,也倒是上心。」
苏钦稍愣,淡淡说,「什么上不上心的,她病了我有空,顺带做做也无妨。」
「倒没见过姐姐对旁人这么『顺带』的。」莫忻小声嘟囔了一句,自转回里屋去睡了。
苏钦看着那锅上冬夜里蒸腾而起的袅袅迷雾,不觉一时看得出神了。又去买些糕点回来,合着蒸熟的梨拿食盒装好,这才又到了林逸住处。
徐锡川把熬好的药端过来,却愣在门口不敢敲门进去,苏钦轻点头接过来,徐锡川抬指叩门,「二小姐,苏大小姐来了。」
屋内一阵杂乱响动,片刻林逸才道,「进来吧。」
苏钦进门,林逸一愣,看她手上又是食盒又是碗的端了不少,苏钦也一愣,明白适才门内的杂乱声响,看她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除了书外,堆的就是大大小小形态颜色不一的各式仿造青铜器瓷器,挤得满满的,竟都是难有下脚落座的地儿来。
林逸脸红,连忙收拾腾出一处地方出来让苏钦把手上东西搁下。
「倒难得看你这样用心。」
苏钦调侃她说,林逸愈加不好意思起来。苏钦伸手把药碗推到她跟前,「可再用心也不能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先喝药吧,趁热。」
苏钦刚一进门,林逸就已经闻到浓浓中药味,想到她手上端的是中药。这时听她果然这样说,不觉扭捏起来,「苏钦,我——」
苏钦点头,「我当然知道,林逸什么都不怕,但打小最怕的就是吃中药。」
「你既然知道——」
「可是西药吃不好不是?总不能就这么拖着吧。」
苏钦又把碗往她跟前推推,「一碗药而已,林逸怎么还跟孩子一样?」
林逸还是不伸手接过来,苏钦看她,竟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幅要她吃中药简直要她性命的样子。
「我喝半碗成吗?」
「别跟我讨价还价,吃不吃由你,不吃便算了。」
苏钦却也不迁就她,佯怒地端着东西就要出去。
「哎——」
林逸一把扯住她,「我吃就是了,苏钦开的药,不吃不是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林逸端药到眼前,拿手轻轻扇两扇,一股刺鼻的味儿。偷眼瞟苏钦,一幅含笑非笑的样子,索性眉一皱心一横,一捏鼻子,一碗药囫囵便一口下去了。喝得急,呛了声出来。
「干吗呢这是?」
苏钦忙上前去轻拍拍她背,想笑又看她分明难过样子,从食盒里取那只梨出来递给她,「压压味儿吧。」
林逸接过来,吃了几口皱眉头说,「苏钦,这梨怎么好像有点味儿不对啊——」
「自然是有些不对的,给你吃的是川贝梨。」
「川贝!」
林逸捂了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看她,总之是又着了苏钦的道了。
「别那么大惊小怪,知道你是怕苦爱吃甜食的,我加了好些冰糖调味儿了。」
林逸无语,只能就乖乖地听她话都吃完。等到她都吃完,苏钦才又从食盒里拿出买的糕点来,「不正正经经吃饭总不成,身子也不是铁打的。」
林逸这时倒真觉着有些饿了,伸指捻起块糕点,吃得有些狠了急了,唇沿沾了些淡白粉末。苏钦心中笑,看她怎么还完全要人照顾的孩子模样,伸手入怀想掏出帕子来替她擦,摸了一通却没摸到。就伸手上前,轻轻掸去她唇角糕粉。林逸一愣,旋即笑起,带了些羞涩局促,像做错了什么事般。
林逸此时笑得真切,苏钦心中哗啦一动,不自已地去扶林逸肩膀。看她适才的皱眉,笑笑闹闹讨价还价的孩子气,就有那么一阵不明因由的喜欢撞进心底,一时起了突兀心性地直想搂住她在怀里。
苏钦一直以为的,林逸是真真明朗的女子,一直以来她所钦羡和喜欢的,就最是那样的林逸。因为自己的忧愁是萦身不散无计消却,那一道刺破层云的鲜活光亮,她能去被照耀一二,也能清朗一二,便知那是如何难能可贵。
林逸不明所以,稍微惊诧地含笑看她。苏钦回神放开手,终究没能搂下去。
「瞧成什么样子,让人见了笑话。」
林逸玩笑着抓住她手,「不碍事。反正就我们俩。」
苏钦抽手出来,翻翻她桌上的书,「怎样,还识得吃力么?」
「还好,不过破罐子破摔而已。」
「哦?」
苏钦脸上微微惊诧,「难得林二小姐居然有承认自己是破罐子的时候。」
「人有所短有所长,这可是苏钦你说的。」
苏钦听她话,知道她心中并无多大担负,稍稍宽下一二心来。两人随便扯了一通,说什么不打紧,彼此见了面说什么都是开心都是好的。苏钦不想多搅扰林逸,林逸却拉着不放她走,苏钦也就随了她,仍旧如往,林逸自做她的事,她也就在旁坐着陪着她就是。
冬天夜里冷,屋里暖和,坐久了就犯困,也不知多久,苏钦朦朦胧胧的,只听见林逸说,「你去床上歇着吧,别愣坐着了。」
苏钦稍清醒过来,林逸正抬头对她笑笑,起身来推推她到床边,上前去摊开床上被子,伸手把她往里推,「你今天反正是走不了了,就在这边睡吧。天寒晚上凉气重,要陪着我也进被子里去捂着。」
苏钦要推,「我不困,坐着就好。」
林逸笑,「刚才坐在椅子上直打瞌睡的不知是谁?困劲儿上来了哪由得你?听我话,进被子里捂着,睡着了也就睡着了。好端端的跟我这么生分做什么?」
苏钦也就不再推托,听她话捂进了被子。林逸陪着她坐了一小会儿,又回桌去做她的事了。许久觉得脖子酸痛,也有些忍不住犯困起来,打开窗来吹了一身冷风,仰头看窗外星子倒格外明亮,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睡意也就被驱散了大半。
林逸带上窗,轻手轻脚走近到床前一瞟,苏钦果然睡着了,胸口隐现起伏,平稳得声气细微。林逸突然起了好玩的心,解下头发来,拿发梢轻轻撩拨她脸,苏钦被撩得痒了,眼睫抖几抖,伸手去拂开。林逸也不想真把她弄醒了,逗了一阵也就算了。
逗弄时挨到她脸,不自觉拨开她头发,看她素洁额头,眉毛细长温软,脸像上了薄釉的白胎瓷器般,浇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水似的。林逸稍稍低身仔细看,单从五官的话,苏钦长得并不算得多美的女子。眉色太淡了,鼻子又太小巧,唇上常年失血色,一看就有病在身。
可就是那么招人爱的女子,林逸心中一松一柔软,几乎有什么就要漫溢横流出来,恨不得要抱了熟睡的苏钦起身搂在怀里才好。那么秀致灵巧的一个人儿,生在世事中又跳开世事外的明澈,那便是苏家一脉所承的清绝如斯了吧。虽然苏钦变了不少,面上更世故圆滑奉迎于人,然而刻在骨子里的一股气,淡淡地渗慢慢地透,日子久了才知更深。
林逸低头去靠近她脸,身遭一团淡淡香气,惹得林逸心旌摇曳,忍不住就去吻她面颊,又去吻她鼻尖眼睛,直像个好色男子一般。
林逸吻得轻柔,苏钦又睡得沉,居然全无发觉。
真是,怎么睡得这样沉。
林逸凝目看她微抿的唇良久,终究摇摇头嘟囔声起身来。她这样心无戒备地信赖安睡,倒让林逸不敢轻辱的有些矜持了。
好不容易起身来重到桌前坐下,心思却再没法安平下来,时不时地就忍不住转头去看她,三番两次地想去吻她,林逸心中又是惊慌又是羞愧,怕持不住性子,收拾了几下,便出门到其他屋子里去了。
苏钦一觉转醒来,竟不知自己何时真的睡着了,还睡得这般香沉无知无觉。环眼一瞟,林逸却不在房中。起身到桌前看她表,时候还早,出门去到另间房前,抬手刚想敲门,思虑下又换手轻轻去推,门没栓,林逸果然伏在桌前,右手上还捏着早就风干的毛笔,人却早是沉沉睡去了。
苏钦知她辛苦,怕她着凉也不忍心推醒她,只赶忙去翻件大衣给她披在身上,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脸颊,软软的温热。苏钦心间一跳,就挪不开步子了。低眉去瞅她睡脸,倒是一如所见的祥和安逸,唇角扯出笑意来,腮边有薄红。苏钦怔怔地看着,绞缠着手指局促一阵,脸上燥热难耐疏解不开,不觉咬咬唇紧上前两步,身子弯下去。几乎就要挨到她脸那刻,却又突而重重屏息,闷到胸口难受起来,终于才忍住这一霎,只拿手背去蹭蹭她脸,游在指间,稠实平滑如流水。
生得如此好女子。
她在心中浅浅赞一声,看那睡沉后眉睫间的温柔弱态把白日里的风华都遮隐下去,彻彻底底的柔媚模样。
不管林逸怎样,她一直都避讳着不愿去想自己的心思,那时林逸遇到革命党暗杀一夜,一时的失心失念,似是露了真性情出来,她回头去想时,却是惊惶得坐卧难眠,再不肯去深一寸理自己的心思。然而眼见着林逸,总想看她笑,总想靠她近些,甚至于今晚如此地陡起失心欲念。
『男子相悦,常也;乃以女子悦女子,深情缠绵,如茧自缚。』
终于栽到了这般心思中,她心中终于痛,想那时林卓二人携手恣意去的朗朗,牵扯出心底一仍旧贯的迷茫不定来,把那些一时激起的喜欢又都打碎回深处。
避开步子轻带上门出去,将亮未亮天,空气格外清冽,夹杂了丝微寒气,扑打了一面一身。换了一径的温婉巧姿,想心内也如往一应隔起冷淡疏离的厚厚屏障,那人的中睿外朗,那人的动静有着,那人的温柔爱惜,点点自那轻清眉明澄目中溢出来,滴滴铺散在眼前,却是逼得她不能绝袖而去,她知再难找出这样女子。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人世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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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4-10 14:14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