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别来尘土污人衣
「哥哥!哥哥!」
刚刚十岁的苏沛皱了眉头,极不耐烦地停下步子来,等着那个纤小的身影步步紧着靠到身前来,怯怯地看他,脸上还挂着刚跌了跤摔痛的泪。
真是!
男孩不情愿地嘟囔一声,这样子去又该被二虎他们刮着脸取笑了。本来就已经晚了时辰,要不是这个拖拖拉拉路都走不快的妹妹——
男孩倒有些想念起刚被送到新式小学堂里读书,也是一幅扭捏挣扎模样的林逸来。要是林逸是妹妹就好了,男孩故作老成的莫名叹息,稚气得教人忍不住笑弯起嘴角来。
衣袖被人战兢兢地扯了两下,男孩转了头,又叹一声,反手仍是握紧年幼妹妹的手。
「哥哥,我累了。」
「真麻烦。」
男孩抱怨一声,二虎他们,早该等不及走了吧?本来说好今天去逮蛐蛐儿的,这时节的蛐蛐儿可是个儿最大声儿最响的,倒是磨磨蹭蹭捱在这儿为哪般呢?
背上略略一沉,男孩脚下顿了顿,抬眼望望斜阳半坠的旧城门,吃力将背上的孩子往上托托,女孩的一缕发沾到颈间,恼人又亲昵的麻麻痒。男孩又叹口气,终于不甘心地回身向来时的方向去了。
背上不知为何一阵湿冷,苏钦自梦中醒来。带上外衣出了房门,月正中天,遍地碎银,北方冬季的风是不带一丝滋润水汽的抽骨的冷。苏钦紧紧衣服,却并不急着返身进屋。这夜还未过,睡意已无,全因林逸的话打火石般在心中擦起火星暖意来,一分分又燃起燎原之势,直把心中那片冰冷荒芜都噌地烧出遍野烈焰,压过这身外北风的势头,叫那些暖都溢出身体来。
「苏大夫——」
温佐生没料到她这么晚还在院落中,有些诧异。苏钦回身见了他,微微笑地点头施礼。温佐生此时没什么再好隐瞒,便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她说了。
「家兄也是革命党么?是——同盟会?」
「苏大夫和苏兄——」
「苏家的长子,我的亲哥哥。」
苏钦的回答已然在温佐生意料之内,温佐生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听得苏钦道,「温先生和家兄是否熟识?可否将所知的家兄之事告知我一二?」
温佐生笑,他与苏沛正是在那时取道日本的客船上相识,那时一群抱负满满意气飞扬的青年,有恨有痛,有泪有悲,人兀自在海上漂流,脚尚未踏上东洋的土地,却早已一任地将国家民族的一肩责任挑于身上。二人后来一同历经到东洋的种种,一同被日本人蔑做『中国猪』,一同住在狭小拥挤的家庭公寓,一同入同盟会,虽然归国后各自去向不同,论交情却可称得上是莫逆之交。
苏沛原本在国内之时,就已多受革命思想的鼓动,后于光绪三十一年年末与许多怀抱相同的青年一同由天津取道日本。此时正值日本因与俄国签订《朴次茅斯条约》,为了取得俄国在中国东北境内的权益而答应了清政府在管理约束留学生方面的要求,由文部省颁布了针对中国留学生的取缔规则。规程公布后各校留学生相继罢课,有激进者甚至要求全体罢学回国。《朝日新闻》却借此颠倒黑白,攻击中国留学生『放纵卑鄙』,日本官方的蔑视态度更激起留学生的普遍义愤。苏沛初踏东瀛,便身不由己被卷入到留日学生这股反对取缔规则的运动中,和许多留日的中国学生一道为其合法权利而反抗斗争,也正在此结识了当时东京同盟会的中坚人物胡汉民、汪兆铭、朱执信等人。革命党人振臂呼喊,青年学生激愤慨然,恨清廷因循苟且,维纲败坏,鲜耻于外人;仇列**过虎狼,盘剥殆尽,辱国于无形;痛百姓饥馑交集,民不聊生,哀鸿于遍野。
中国苦,民生苦。
不怕他天罗网,处处高张,定要血仇耻驱外族,复我官裳。苏沛和温佐生不久便在汪兆铭引荐下于东京正式加入孙文先生领导的同盟会,自此立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
苏钦咬唇,良久不语。林逸所持,一直是效仿日本的立宪道路,苏钦也觉得倘若能通过朝廷来推行改良除陈革新,亦不失为救国良策,对于革命林逸鲜有提及,她也所涉甚少,此刻一时却惊闻归来的哥哥竟然已是革命党,纵然她如何心思剔透聪颖,也脑子发蒙地不知该如何计议。
隐隐明了一梦醒来自己心中不安所在,早知这样今晚上就该留林逸下来了,起码这些事儿她比自己懂的要多许多。虽然林逸小事不拘,常开玩笑说那人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玩笑毕竟是玩笑,学识见闻自不必说,待人处事,久处下来却也知那人自有她的机敏与张弛有度,倘若她此刻在身边有所安定,多少也不致令自己如此失乱。
苏钦心尖被阵柔软硌过,倒不知何时对那女子生出这般依赖心性来了。
「苏大夫?」
温佐生看她半天不作声,又见她脸上微有异样,不由唤她一声。
苏钦意识到方才失态,转回神来,笑道,「既然如此,温先生就还在苏家多住些日子吧,待哥哥回来日后的事儿再计议。」
温佐生连连摆手,面有愧色,「这如何使得?我在苏家已经搅扰多日,官府也还在拿我。因我之故已累得苏兄入狱,怎么还好牵连苏大夫?我欠苏家兄妹的这番恩情,日后如还有命自当图报。」
苏钦稍皱眉,日后如还有命——反清反朝廷,脑袋搁在刀尖锋刃上,走的步步都是拿命在赌,便只是为了创立他们口中能摆脱专制束缚,使人人都气吐眉扬的民国吗?
「温先生不必过责,朝廷耳目众多,何况是在京师城内,这件事情原本过不在你。既然连家兄刺杀摄政王这般大的案子都能大而化之,想必温先生的案子风头也没有旧日那么紧了。温先生枪伤未愈,与家兄相交甚深,在京师又没个落脚处,与情与理,都该由我代家兄尽这地主之谊,温先生还务必不要推辞得好。」
苏钦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温佐生却也反驳不得。
苏钦看温佐生仍旧面有难色,不觉绽然一笑说,「莫不是温先生看我是个女子,比不得家兄之风么?」
温佐生见她盛情推却不过,他性子本不喜拖沓,索性就豪爽些应承下来,听苏钦话有揶揄打趣,也不禁作个揖道,「苏大夫医者风范,仁心宽厚,不能硬与男子比,却是好女子。」
苏钦笑起,怕他多忧心,便道,「方才来的是我儿时好友,情比姐妹,定不会走漏风声,温先生还请宽心。」
各自回了房,苏钦宽了温佐生的心,却没法宽自己的心下来。东边已泛白起来,这夜过得清且短促,并无困意焦躁,但有紧窒缠绕于心,却也不好是那么说放开就放得开去。
不久苏沛等人被起解到刑部,正式入狱。又过了些时日,由恒瑞和林逸托肃亲王打通关节,获准到狱中去探望。
这日林逸陪着苏钦到刑部监狱去,苏钦一路上行得急,到了刑部大狱门口反而顿了脚步下来,林逸眼见也心中明了这踟蹰处,捏紧苏钦渗了紧实细汗的手心,不分说拉着她快步便进去了。
苏钦心思未决,一时竟被她拉得稍稍跌撞,一抬眼来对上她眉目,林逸弯弯嘴角,眉梢柔柔地垂下来,轻言道,「有我在。」
苏钦不禁失笑,要去见的是自己血脉相承的亲生兄长,然而却要由林逸所给的安定来按压胸中翻腾如怒的彷徨不安。究竟是出于自小天生对于兄长的畏惧,抑或是一别经年唯恐彼此对面不相识。哥哥终究是哥哥,不是林逸,不是恒瑞,不能漠然问一声『尚安好否?』,不能淡笑道一句『还识君乎?』。
那人身长如今几何,面上是否有风雨痕迹,又是否让流逝日子的刀斧在脸上凿出或深或浅轮廓来?
她那么急切地想知道,用手探探他额头,少年时下巴上新探头的胡茬。亦愿他皱眉嘟囔声『真麻烦』,背着她走在春日河畔,泥水沾湿鞋面。然而这些通通阻塞汹涌上来,却堵得她的脚步不由停滞了。
林逸——
随在牢头身后,苏钦望着林逸明朗鲜活侧脸,此刻却想哭。
「苏沛!」
牢头一声吆喝,想是肃亲王特别交待安排,和狱中旁处相比,苏沛所居倒是干净齐整。伏身的青年听了吆喝声稍动身体,抬起头来。
「哥!」
那抬脸面上一道触目伤疤,几乎惊得苏钦要稍稍退走两步才能勉强稳下心神来。背后抵着何人,肩上略为一紧。
苏沛起身踱步到牢门边来,打量她良久,笑笑,「你和娘愈发像了。」
苏钦喉间哽一声,却听苏沛低低道,「别哭。」说着折过身去背对着苏钦,也不转来看她。
林逸扶住苏钦抖索不已肩膀,苏钦侧身过来,再忍不住埋脸在她怀中。她身体抽动抖一分,林逸心神也跟着震一寸,却是痛了。颌下的湿热气息扑面,怀中那人已是落下泪来。
林逸定定看着牢中苏沛背影,也还未从适才惊心中走脱。若不是苏钦那声叫得简促不犹疑,她要如何相信眼前这看来面目尽毁,眉宇俱是深沉怨气的青年,就是当年那满脸顽劣的少年?纵便他们一同长大,一同嬉戏打闹,一同烙印她在中国那难得幼年时光,她心中仍旧腾起骇异了。
但苏钦不会认错,她始终认为这兄妹间有生生绵延的相缠,纵然面貌如何改变,凭着目中抖落神采,便能一口咬定的回复如初。
「别这样,苏钦。」
林逸哄劝地轻拍她后背,苏钦点点头,收了眼泪回身过来。
「在里面还好吗?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么?」
苏沛看妹妹强打笑颜却仍旧带雨面上,不由走近来曲起手指拿指背轻擦她泪,淡淡摇头。
苏钦一怔,林逸也稍愣,苏沛如此温情模样,是打小儿就不曾有过更不能去想象的。此刻真真切切现在了眼前,林逸心中叹声岁月流转世事弄人,苏钦却抿紧唇,唯恐那好不容易收了的泪又泛落下来。
「爹的身子还好吗?」
「爹他——」
林逸手心里扶着的苏钦身子一缩,忙强压下她肩膀接口道,「苏伯伯已经过世了。」
苏沛眼神一晃,颊边细微肌肉跳动,神色在那刻比之先前骤然越加晦暗来。
「这些年委屈你了。」
声调里明明有了颤音,苏沛拿手掌扶住额头,稍稍遮掩什么般。许久始才重新抬头来,这时才注意扭头看林逸一眼,问说,「这位是——?」
「哥哥也认不出来了吧。」
林逸看苏钦笑,这兄妹俩,不过都在全力强装欢颜,扯开话题来跳脱那些摧人心肝的往事。
「是小林子。」
苏家兄妹小时与林逸十分亲好,苏沛顽皮便起了『小林子』的诨名儿叫她,林逸自然不在意,日子久了苏钦也跟着混叫起来。后来林逸再回国时彼此都已长成各有风姿女子,再又难免生分隔阂,这般诨名也就叫不出口了。倒是此时见了苏沛,三个人凑在一块儿,又好似稍稍回到儿时时光,苏钦一脱口,忍不住就落了这旧日称呼出来。
「林逸?!」
「是我。」林逸笑,迎上他惊诧目光,也不避讳。
苏沛看这目色澄莹,眉骨秀长女子,意气昂扬间一望竟有乘风翔舞之势,倒也是没法子和幼时那个爱争强好胜,争不过时就扯他辫子耍赖的假小子般的孩子对等起来。
「我后来随母亲去了英国,前年刚从英国毕业回来。」
苏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钦这时将温佐生的信从怀中取出来交到苏沛手上。苏沛会意,也不问什么,赶忙收进袖中了。
二人逗留一阵,捱不过牢头声声不耐催促,苏钦走两步回身望,正对苏沛凝目看她眼神,却是溢出疼惜来,脚步定在了原地就再怎么挪不开。
「苏钦。」
林逸拽不动她,无奈望苏沛一眼,苏沛明了,离开牢门边转到里间去了。苏钦又看了一阵,脚下一虚,身子竟有些脱力地半倚靠在林逸身上。
林逸扶住她,轻捏她手。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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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钦狠力扳开林逸圈着她手臂,咬咬牙正色,「林逸,自重!」
要是往常,根本不需得莫忻招呼,她来苏家径自是往苏钦房里去,即便苏钦不在也自到她房里等她,从来就不曾生分的,哪如今日这样简直相隔就同外人一般?林逸在堂屋里坐得一阵,不见苏钦回来,空荡荡倒觉尴尬,刚想着要离开苏家,出门却见苏钦和温佐生有说有笑回来,跟林逸迎头撞个正着。
苏钦笑,温佐生也笑。温佐生原籍无锡,与苏钦苏沛是同乡,他又原本是秀才出身,后来立志投身革命,倒磨掉一身儒生酸气,神色慷慨英气凛凛。与苏钦相交时日尚短,彼此虽说不上了解甚深,也还有许多投机处。
此时波涛浩淼大西洋上,一艘客轮正徐徐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