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作者:傑伊
更新时间:2007-08-06 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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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螺旋


(19)



不知道為了什麼,我現在正走在街上。今天的天氣非常好,抬頭可以看到無垠的青空。

天空乾淨到沒有一朵雲彩,太陽也不會過於毒辣。

如夢一般、白色耀眼的陽光,讓街道有如海市蜃樓般的朦朧,看慣的路也變得像沙漠一樣舒服。

雖然十一月起每天都是陰天,但是今天則是有如回到夏天般的大好天氣。我穿著胭脂色的衣服走進咖啡廳裏。

就算是我,最近也是會來這裏光顧的。

平常的“Ahnenerbe”感覺相當灰暗,都是因為照明只有來自陽光,多虧了今天的福,在這種陽光強烈的日子裏,裏頭的顧客相當的多。不做作的白色桌子上,映照著從窗戶射入的白色陽光。其他部分,則是店裏乾燥陰影的黑。

這兩股明暗營造出有如教堂般的氣氛,約在這裏見面的人絡繹不絕。今天的我也是其中一人。

桌子只有兩張空著,於是我坐了下來。這時,一位十多歲的男性應該也是在這裏等人吧?他也坐進了另一張桌子。

我坐在椅子上等待著。

跟我同時近來的男性也一樣在等待著。我們兩人背對背,坐在溫暖的陽光中。——安靜到不可思議。

我的樣子似乎有點沒耐性,雖然我自己並不覺得,但周圍的人都這麼說,所以應該是吧?

不過我也並不因此而不滿,只是一直等待著。我思考,為什麼會這麼平靜呢?

這時,感覺找到了答案。一定是因為坐在我背後的男人,也一樣靜靜在等待的緣故吧?

因為有人跟我一樣在等待而感到安心,所以我毫無怨言地等待著那個傢伙。

經過了很長時間,我看見窗外那個一直在揮手的人。他似乎是用跑過來的,一邊喘氣一邊揮手。

讓我不禁有些擔心,這樣跑沒問題嗎?但是,這種好天氣他卻穿的得一身黑,這種服裝品位遲早要他改過來才行。

我的腦袋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仔細一看——外面還有一位在揮手的人,那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女子。我站了起來。

……我放心了。那個身穿連身裙的女子,似乎就是身後男性在等的人。我松了一口氣,朝咖啡廳的出口走去。

不可思議的是這間咖啡廳有兩個各自位在東邊和西邊的出口,簡直像是叉路一樣。我往西邊,而男人則是往東面走去。

我在離開店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位男性也同時往回看。

他是個一頭紅發,像女性般華麗的傢伙。那傢伙眼光和我對上後,就輕輕揮了揮手。

雖然是一個沒看過的傢伙,但是這也算某種緣分吧?也是,我也舉起手回應他。

我們兩個人雖然站在不同的出口,但就這樣打了個招呼。

那男人看起來像是說了一句:“再見”但我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我也回了一句:“再見。然後就走出店外。

——外面的天氣,好到有如剛剛的事是場夢一般。

我在這有如要融化般的強烈陽光下,朝一個為了我而揮手的男人走去。

不知道為何,我的感覺很高興,但又帶著一點傷感。白色的陽光太過強烈了,讓我還是看不清楚揮手人的臉。

因為那個紅發男人也有像這樣可以前往的地方,我在心裏向不存在的神感謝著。真是的,怎麼會這樣。

一定是因為“Ahnenerbe”像教堂一樣,所以才讓我產生這種突兀的想法吧!

我轉過去,那裏並沒有什麼教堂,只有像是沙漠一般平坦的地平線。

看吧!什麼都不剩了,這些我都早有覺悟。我想,這真是什麼都沒有留下的人生啊!但有某個人卻堅定的說,人生就是為了不遺留任何東西。

“丁冬。”門鈴響了起來。

聽到這個聲音,我才瞭解這只是個什麼也不是的夢而已。於是,我緩緩地從有如沙漠般乾淨的城市醒了過來——




聽見不知道是第幾次的鈴聲,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看看時鐘,時間只不過是早上九點左右而已。

昨晚像往常一樣在夜晚漫步後,上床的時間是早上五點,這應該不是一段很健康的睡眠時間把!

門鈴還在響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確信我在家的頑強角色,一定就是幹也了。

我在床上坐起上半身,讓意識漂浮著。

……一定是因為做了奇怪的夢的關係,不知道為什麼,我提不起勁見幹也。

我粗暴地抱住了枕頭,,繼續躺了下去。

此時,門鈴突然停止了。

“——真是的,沒耐性的傢伙!”我邊說邊重新蓋上被子,真的打算去睡回籠覺。

但是,對方卻使用了不得了的方式強行進來。

“咯達”的開鎖聲響起,我嚇一跳而從床上坐起身,但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

“打擾了……式,你已經起來了嘛!”黑桐幹也自行跑了進來,一手拿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一邊跟我打招呼。

雖然他冷靜的態度及為何有我房間的鑰匙讓我感到疑惑,但我卻假裝不知道一切地瞪著幹也。

“怎麼,你在想什麼壞點子。我也還沒有吃早飯,這個才不給你呢!”

……幹也像是要保護塑膠袋一般,把袋子藏到背後。這個完全錯誤的反應,讓我更加不爽了起來。

“你這個非法入侵者,誰要跟你搶那種東西啊!”

“那真是太好了,我今天終於可以吃頓平靜的早餐了。你那總會想拿走別人東西的習慣,已經改掉了啊?”

幹也這麼一邊說,一邊把各種食物放到桌子上。我看著他幸福的側臉,實際上體會到光陰的流逝。

……從那以後,已經過了大約兩周了。我受了需要治療大約一整周的大傷,而幹也則是因為腳傷去了幾趟醫院。

雖然我的傷是比干也嚴重上許多倍的重傷,但因為我的身體果然比常人健壯,傷勢只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就痊癒了……但是幹也卻還得繼續去醫院。他無奈的說,雖然可以走也可以跑,但醫生叮嚀他說最好不要跑。

這不光是現在,就算痊癒了也要注意。

然而,關於那間公寓的事情我們一次也沒有提到,因為感覺不到有起必要性。

只是,幹也有時臉色也會陰沉起來,這傢伙也好似有他在擔心的事情吧?

相反的——我則沒有很難過的感覺,雖然我瞭解我應該難過,但在僅僅一個月的同居人消失後,我還是過著跟往常一樣的生活。但這件事讓我有點不爽。

“——式啊……”幹也一手拿著免洗筷,背對著我開口了。我則不帶感情地說:“幹嗎。”

“嗯。是關於那棟公寓的事情,聽柳丁說,好像要被拆掉了。”

“——是嗎,不過不是會有很多的問題嗎?像是住戶。”

“那不需要擔心。他們有這麼一個規定,魔術師的事情要由魔術師來解決,所以協會那邊派人來把一切都處理好了。虛構的住戶也以虛構住戶的身份搬走,地下也全都燒掉,一切都弄得好象不存在一樣,這就是俗稱的湮滅證據吧?今天上午就要將他拆除了。”

幹也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說這件事情才會來到這裏的吧?

我沒打算去看拆除的過程,幹也應該也不會。

即使如此——幹也還是想在拆除之前,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真快啊。”聽見我這認真的說詞,幹也似乎也同意。就這樣,我們結束了有關公寓的話題。

“不過這樣一來,圍繞式的事情也結束了。雖然我這次沒有深入所以不太清楚,但麻煩事應該結束了沒錯吧?那,你從此要開始認真去學校了,不好好升級然後畢業的話,秋隆先生可是會傷心的。”

“——那個跟這個是兩回事吧!話說回來,還不是因為你跟柳丁那種人扯上關係,所以才會惹來麻煩事。想要讓我改頭換面,你應該先去改頭換面吧。大學輟學的你,有權利說什麼關於求學的事?”

幹也“嗯”地一聲沉默了起來,像現在這種時候,這招“大學輟學工具”可說是讓這傢伙閉嘴的最終王牌。

“——說什麼沒權利的,太卑鄙了。”幹也碎碎念完後歎了口氣。

對話就到此結束,我終於能悠閒地度過一個早上。

雖然今天是假日,但幹也卻哪也沒去而一直留在我的房裏。

我趟在床上,幹也則是坐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麼。

……僅僅一個月前,這副光景是稀鬆平常的。

我,想起了以前在那裏的一個男人。他現在已經不在了,是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的同居人。

光是他的消失,就讓我有些微的後悔。心中的洞無法填補,不管是多小的洞,那空洞的地方就是讓人感到不快。

這時我想,光是那個男人消失就讓我心情這麼糟,要是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消失了,我會怎麼樣呢?

從六月醒過來以來,我只有僅僅五個月的記憶。不是以前的兩儀式,而是現在的我所得到的每一天。

雖然那真的儘是些無聊、沒有價值的東西。

但要捨棄也太過可惜,於是我很小心很小心地將它們收藏在心裏。

……在我心中有欠缺的地方,但柳丁卻很自以為是地說那些都是可以填滿的。

確實如此,空出來的洞只能拿什麼東西去填滿它。

那麼難道說,累積一些時間和回憶後,現在的我,把這男人當成填補我的東西?

“——喂,黑桐。”我用以前應該討厭的方式稱呼他。

雖然過去的自己只不過是陌生人,但是我討厭去模仿她。所以籍由這樣做,說不定能讓我與過去的自己有所聯繫。

但是,幹也卻頭也不回。難得我很希奇的深入思考,這傢伙卻悠哉悠哉在讀著文庫本,真是不爽。

於是我簡短的說:“鑰匙。”幹也“嗯?”的一聲轉了過來。

我別過頭去,伸出滿是傷痕的手。很突然的——我想到了某件事。

“我沒有你房間的鑰匙,這很不公平吧?”

……一定都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夢的關係。我知道自己滿臉通紅,一邊像個小孩子般要求那種無聊的東西。





但我想要跟這個太過平和的物件,一起度過這沒有多少變化、有如螺旋的每一天。

季節是冬季。

街上,開始下起四年不見的雪。跟兩儀式與黑桐幹也相遇的時候一樣,飄落著紅色的雪花——



/矛盾螺旋?完


6/忘卻錄音fairytale


濃霧彌漫的日子,我來到森林深處。這裏有綠葉的香味和蟲子的叫聲。我一直走往遠處。

我一直走向遠處。在沒有太陽公公的草原上,我遇到了那些美麗的小傢伙。



已經快要中午了。我不回家不行了。

“沒有必要回去,這裏就是永恆。”



孩子們開始唱起歌來。不過,永恆到底是什麼?

“那是指,一直留在這裏。”

“那是指,一直不會有任何改變。”



搖籃曲的合唱。星光照耀的小山丘。像牛奶班的霧開始溶去。回家的道路漸漸消失。

我跟本不懂什麼叫永恆。我只知道我該早點回家。我的家在遠方。

我的家在遠方。



這裏有綠葉的香氣和蟲子的叫聲。濃霧彌漫的日子,我來到森林深處。我一定,永遠的回不去了。



/忘卻錄音



忘卻錄音/1



不是很冷的十二月過去了,我也迎向生平第十六次的新年。

用“新年快樂”這句話來代表一年之始,真是再怎麼都不會令人厭倦的快樂。

不過話雖如此,我卻無法享受這個正月。因為我心情低落的程度,已經到只能用“啊~可惡,我到底是怎麼了”來表示。我甚至已經開始思考,是不是能夠只把有關正月的記憶給忘掉。

但人心可不是這麼方便的東西,到頭來,我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就算待在房裏心情也好不起來,我忍住想摔枕頭、踢枕頭的發洩衝動,出門前往柳丁的事務所。

我家明明只是小康,偏偏又會對過年這種節日大費周章地去準備。雖然家裏有替我準備參拜時穿的和服,但我卻沒有穿上它的心情,所以還是穿著平常的服裝出門。

“唉呀鮮花,你要出門嗎?”

“嗯,我打算去跟平常照顧我的人拜個年,傍晚前會回來。”我帶著笑說完後,便離開黑桐家。

一月一號的午後,天空一片陰暗。我有種天空在為我心情發言的感覺,腳步不禁變得輕快了些。

嚴格說來,我原先是喜歡正月的。

它會變得令我憎惡,是因為三年前那次難以忘懷的一月一號,在進入一九九六年的那一天,我從親戚那裏搬回老家。

……我,也就是黑桐鮮花的身體相當虛弱,雖然我在體育方面從沒拿過A以外的成績。

但身邊的人對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十歲時,我因為“不適應都市空氣”這個理由寄居在鄉下叔父家,自從之後只有寒暑假才會回老家住幾天,但事實上,我連這些日子也不想回家。

因為有自己的打算,我才接受叔父收黑桐鮮花作養女這個提議,並前往鄉下居住。之所以不惜慌稱身體虛弱也要離家,原因出在我哥哥——黑桐幹也身上。

沒錯…如果我要向哥哥告白,就得這麼做…我不知為什麼就是喜歡那個不出色的哥哥,麻煩的是,這不是兄妹間的喜歡,而是把他當作一位異性來喜歡。雖然當時我才小學中年級,但也已經察覺自己的精神年齡比他人來的高。我不清楚那是因為容貌、成績都優於常人的關係,還是因為我天生的冷漠。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只是股錯覺也不一定。

可是,我對幹也的感情是真的。那可不是“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這種程度的情感。我認真的程度,已經到了“想

讓他屬於自己”、“不想給別人看”那麼嚴重。不,我到現在還是那麼認真,只是因為現在長大了,我已經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撲向哥哥。

這原本就是無法對人開口的情感,所以我現在乾脆乖乖等待反擊的機會到來。

……反擊,對,要反擊。我之所以要搬去鄉下,說起來都是因為要遠離幹也。

如果繼續住在一起,幹也一定只會認定我是妹妹,戶籍上怎樣寫都沒差。但讓幹也潛意識裏認定我是妹妹,這可不行。

所以我刻意裝病離家,接下來,只要等幹也忘掉身為妹妹的我後,再突然回到家裏就行了。

在那之前,我可說是過著模範淑女般的生活。但比起愛人,被愛還是比較好,我已經徹底分析過幹也的喜好,要讓他愛上我輕而易舉。

——是啊,這真是完美的計畫。但是,這時我的眼前卻殺出一個程咬金。

……更正,是存在一個非常大的阻礙。事情要回溯到三年前的那個正月。

我升上國中,終於到了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因此我為了打探情況而回家裏一趟。

就在那時候,幹也竟然帶了一位高中同學回家。

這真是再明白也不過的事了,那個名為兩儀式的女孩子跟幹也正在交往,我所謂半路殺出程咬金就是指這件事。

我實在沒想到會有女孩肯跟幹也這種人交往,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和這種男人交往實在太沒眼光了!

總之,那天我因為太驚訝而腦袋一片空白,在失魂落魄的情況下回到鄉下。

但在我煩惱接下來該怎麼辦時,我收到兩儀式的訃文。她遇上不幸的交通事故,幹也又變成孤單一個人了。

那時我有點同情式吧…雖然我只見過她一次,但卻一直記得她一臉開心的燦爛笑容。

不過這樣一來我就安心了,像式那種擁有怪異喜好的人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

接下來我只要順利從高中畢業,然後去念老家那邊的大學就好。

到了那時候只剩最後一個步驟,幹也在經過八年後,應該不會只把我當成妹妹了……就這樣,我在父親的陽臺上滿意地微笑,一邊啜飲著紅茶。

可是敵人不是簡單的角色,式那傢伙竟然在去年恢復了意識,當幹也特地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後,我下定了決心。

現在已經無法等到我高中畢業了,我決定誠實面對自己。

主意既定手腳就得快,我很快在市中心找到一所有名且是住宿制的高中,並辦好了轉學手續。幸好叔父跟父親不同,他是個有名的畫家,加上我成績優秀而且看起來像是富家千金,於是我很順利地轉進那所我打算就讀的學校,那就是雙親財產比學生成績重要的禮園女子學園。

之後又過了半年,季節來到我現在覺得討厭的正月。本來今天準備跟幹也去參拜,但昨晚式卻跑來把幹也帶走了。

……真是的,事情的發展,已經到達不容許片刻猶豫的狀態了。








我的魔術老師蒼崎柳丁的工房位在工業地帶正中央,這棟奇怪建築物乍看之下雖然像廢棄大樓,但事務所卻完善地設在其中。

一樓是車庫,二、三樓不明,四樓是幹也工作的事務所。對了,哥哥公司的所長,同時也是我的老師。

“祝您新年快樂。”

“啊,新年快樂。”走進事務所打完招呼後,柳丁老師一臉懶散地看著我。

蒼崎柳丁是名二十歲後半的女性,屬於那種英氣過人的美女,她平常穿著西裝,看起來像女扮男裝一樣,若是再拿下眼鏡,可就讓人更難搞清楚她的性別了。

“鮮花怎麼了,你今天不是要跟黑桐一起出門嗎?”柳丁老師坐在所長席上提出了疑問。

“因為式跑來把他帶走了,雖然是我自己說要請假的,但現在恢復原先預定也沒關係吧?”

“正好,我也可以跟你說些事情。”

……?柳丁老師有話找我說,這可真稀奇。我在替她泡了咖啡,她自己泡了日本茶後,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麼,有什麼事呢?”

“啊,我在想鮮花是不是已經跟黑桐告白了呢?”老師真是的,竟然像開玩笑一樣問我這種問題。

“沒有,因為我不打算讓哥哥發覺。怎麼了嗎?”

“——真無趣。如果現在是識破黑桐,想也知道他一定會很慌張。但你卻眉頭動也不動的馬上回答我,兄妹相異到這種地步也算稀奇了。鮮花,你有懷疑過你們是不是真的兄妹嗎?”

“如果不是真的兄妹,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我感到有點尷尬地回答後,柳丁老師輕輕笑了出來。

“唉呀,你還真單純啊。抱歉,我問了個無聊的問題,就算是我,一年至少也會說錯一次話,你原諒我吧。”

“把一年一次的口誤用在正月,真是厲害的起跑衝刺。對了,您有什麼事要跟我談呢?”

“是有關你學校的事。鮮花,你念私立禮園女子學院一年級吧?關於一年四班的事,你有聽說嗎?”

一年四班?難道是——

“是橘佳織她們班吧?我是A班的,所以D班的事我不太清楚。”

“橘佳織?那是誰啊,名單裏沒有她耶。”柳丁老師一臉不愉快地皺起眉頭。

我也同樣地跟著歪了歪頭。看來我跟柳丁老師之間有很大的代溝。

“……請問,老師是在說哪件事呢?”

“唔…看來你並不知情。也對,班級不同所以沒有造成話題,因為禮園是采每個班級分開上課的方式,所以那件事只有四班的學生才會知道吧?”

柳丁老師一個人若有所悟後,便開始說出事情的詳細經過。事情的開端是在兩周前即將迎接寒假的前夕,禮園女子學園高中部一年四班的教室裏,發生兩個學生在吵架後拿美工刀互刺的事件。

……在禮園那種封閉的異世界,竟然會發生這種傷害事件,感覺真讓人難以置信。禮園這所學校有如收容所一般,是那種一旦入學後,沒有相當特權就無法出來的地方,裏面的空氣有如虛幻般安靜、停滯,是一個不可能發生暴力事件,乾淨到病態般的世界。

“——那麼,兩人的傷勢如何呢?”

“傷勢是沒什麼大不了,問題在於別件事。兩個學生都受傷,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鮮花?”

“……代表吵完架後,兩人同時拿刀刺向對方對吧?也就是說兩人並沒有吵出結果,且在談話沒有交集的情況下卻得出相同的結論。”

“沒錯,吵架的內容稍後再跟你說,問題是出在這個事件發生後。這個事件並沒有馬上被呈報,而是校長在寒假後檢查保健室記錄,看到兩個人受傷的報告,這件事才爆發出來。四班的導師看來想刻意隱瞞這件事。”

四班——D班的導師叫葉山英雄,是校園中兩位男老師之一。

但是他在去年十一月因為學生宿舍火災一事,被追究責任而卸下導師職務。

接手他工作的不是修女,我記得是……

“我覺得,玄霧老師並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我說出了我的想法,而柳丁老師也點頭同意。

“校長也是這麼說,看來一年四班的導師玄霧相當受到信賴,校長在向他質問這件事後,發現玄霧皋月似乎不記得有這件事的。但在學園長的指責下,他才突然想起這件事。雖然聽起來好象是在說謊,但據校長所言那並不是謊言,玄霧皋月好象真的忘了那件事。”

……這種事,有可能嗎?怎麼可能會把兩周前的事徹底忘掉?


不過我心裏想…如果是玄霧老師搞不好真的有可能。

“回到主題,我來說說兩個學生吵架的內容。因為這兩人是在下課後還有其他學生在的情況下爭吵,所以其中有些內容被別的學生聽到,好像是因為自己的秘密被人說了出來,而且那不是一般的秘密,而是自己已經遺忘的秘密被他人揭露出來。”

“——咦?”

“也就是說,連本人都已經忘記的兒時秘密被對方說了出來。這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如果要問誰能記得自己已經遺忘的事,那大概只有一起大長的彼比了。根據調查,她們已經將近一個月一直收到奇怪的信件,裏頭寫有本人都不記得的事。剛開始她們並不知道信裏在說什麼,但等到想起那是自己怕過去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在感覺不對的情況下跑去向對方詢問,對方卻說自己也收到了一樣的信件,因此兩個學生都認定對方是犯人,於是便拿刀刺傷了彼此。”

聽完故事後,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連本人都已經忘掉的回憶,竟然有人寫在信裏送了過來?空間是在什麼地方的某人,寄來連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這該不會是什麼新的恐嚇手法吧,柳丁老師。”

“不,因為信裏只有寫著已經遺忘的往事,目的並不是要威脅恐嚇。就算像跟蹤狂一樣整天監視,也不可能會知道以前發生過、連本人都已經遺忘的事。要說會令人不舒服,這的確是很令人不舒服沒錯。”

我識為這已經不讓人不舒服而已了。第一次年到這種信可能會覺得新奇,但連續一個月下來可就不一定了。因為有個自己以外的人知道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在看完不明人士寄來的信,她們的精神壓力一定會越來越大。

——用美工刀互刺這種結果,說不定還算是幸運的。

“柳丁老師,已經找到寄件者了嗎?”

“嗯,犯人是妖精。”柳丁老師肯定地說道。這個回答讓我嚇得喊出聲來。


“——抱謙,可以請您再說一次嗎?”

“我說是妖精幹的。什麼啊,鮮花你連這件事都沒聽說嗎?聽說禮園聚集很多靈感強烈的女孩,所以這件事的目擊者很多。你大概是因為眼睛的焦點沒對上靈體所以看不到,但這在住宿生間可是蠻有名的事喔。在晚上會有妖精飛到枕邊,隔天醒來後,過去幾天的記憶會變得想不起來。因為採集記憶算是妖精的工作之一,所以這應該是妖精做的。一年四班的事件,八成跟妖精有所關連。”

柳丁老師淡淡地說著。我雖然在這個人門下學習魔術,但卻完全無法相信這種事。

“柳丁老師你相信嗎?那些妖精的故事。”

“雖然我沒看過所以不便多說,但禮園應該有妖精存在。因為那裏具備了那種氣氛,那個學園與世隔絕,校園內連車聲都聽不到,在嚴格校規跟安靜的修女支配下,年輕男女狂熱的流行事物都無法進入校內。而那些佔有大部份校地的樹要,深邃到有如森林一般,一旦迷路可能半天都出不來吧。

空氣裏飄著甜甜的味道,時間像老太婆般緩慢前進著…你看,這不就像是位在市中心的妖精之鄉嗎?”

“您真清楚,柳丁老師,聽您的口氣似乎對學校很熟的樣子。”

“那當然,我可是那裏的畢業生。”

——這一次又讓我嚇到發出聲來。

“幹嘛那樣看我。你難道以為校長會找外人商談學校的醜聞嗎?昨天晚上校長委託我,希望能查明事件的原因。我雖然不是開偵探公司,但畢竟是校長的請求推託不得。不過要我潛進校內太顯眼了,真不知應該怎麼辦…鮮花,你說呢?”

我把頭轉向一邊,擺出一副不想聽下去的模樣。柳丁老師不帶情感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換了個話題。

“對了,聽到妖精,你會聯想到什麼?”

“——妖精嘛。呃,像是長著翅膀的小女孩吧。”我沒自信地的答道。

柳丁老師剛擺出一副“有夢想是好事”的模樣笑了起來。

“妖精也分許多種類,所以可能真的有那種妖精也不一定。但那都是魔術製造出來當作使魔的妖精。妖精跟惡魔不同,不是由想像集結成型的實體幻想,而是確實存在的一種生物,所以不可能會有違反生物學的身體構造。像哥布林(注:喜歡惡作劇的妖精,生活在洞窟或森林之中)和紅帽子(注:傳說中存在於英格蘭和蘇格蘭國境的一種邪惡妖精,有長獠牙和如鷲般的雙爪),某方面來說他們是一種純粹的妖精。妖精和龍是幻想種族的代表,在日本,純粹的鬼也是其中一種常常會跟我們進行接觸。他們不像惡魔是因為人的願望而生、是被人召喚的被動體,而是擁有自己主觀的存在。


據說現在在蘇格蘭一帶還會發生妖精惡作劇的事情,在那些事件當中,有一種惡作劇會讓人忘記事物,還有像是把小孩帶進森林一整個星期,把剛出生的嬰兒換成妖精小孩、在住家門口擺放兔子屍體…都是跟小孩惡作劇沒兩樣的事。

但在那些完全沒有關連性的惡作劇裏,只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妖精沒有得失觀念。

他們只會為了好玩去做,並非為了事後得到什麼結果,可是禮園發生的事件不一樣,把奪走的記憶寫在信上,怎麼想都有惡意的成份在,再加上在禮園出現的妖精,就有鮮花你剛剛所想像的可愛外型。”

……原來如此。不愧是柳丁老師,我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面,真是不甘心啊。為了自尊,我先行開口說了下去。

“也就是說,禮園出現的妖精是人造的使魔。會帶有惡意也是因為有控制它們的魔術師存在,是這麼回事吧?”

“嗯嗯。”柳丁老師高興地點著頭。

“以前我有說明過使魔,它們可以分為魔術師提供自己肉體一部份所製造的分身使魔,還有用其他動物當材料,製造來替自己辦事的類型,因為它只有一項偷取人類記憶的能力,竟然有人去做這種小孩般的事,真無聊。”

……被推去處理這種無聊事的老師並沒有考慮到我的心情。

她繼續說道:“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妖精的控制方法很不容易,主人常常會發現在不知不覺間,從要它們替自己辦事,變成自己在替它們辦事。這是因為妖精老是會提一些無理的要求。所以從以前開始同學用妖精當使魔的魔術師就不多,若有,那都是第一流的高手。但這回不同,因為對方是個使用妖精使魔的初學者,所以你就當作是修煉吧,沒錯,就是這麼回事。鮮花,我以老師的身份下令,目的是要你查明真相,期限到寒假結束前,雖然我不期待你連事件發生原因也一起解決,但你就儘量試試看吧。”



……結果果然變成這樣。我帶點惱怒努力冷靜地點點頭。

“——若是修煉的一環那也沒辦法。”柳丁老師站起來說道:“那我現在拿詳細資料給你。”

在那之前,我提出心裏維一一個不安的疑問。

“可是,柳丁老師,我看不到妖精這種東西啊,我沒有老師您那樣的魔眼。”聽了我的問題,柳丁老師竊笑著。

那是我至今未曾感覺過,有如被踢了一腳般的不吉笑容。

“那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會幫找個代替眼睛的東西。”老師邊忍著笑一邊說,但最後她還是沒講那到底是什麼,



忘卻錄音/


2



我跟她兩個人一起離開禮園女子學園高中部的辦公室。





“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懷疑,柳丁的腦袋該不會有問題吧?”

一月四日、星期一,一個陰天的下午。在我旁邊那個負責“代替眼睛”的東西這樣說著。

我則是把視這傢伙為敵的事暫時擱在一旁,並打從心底同意她說的話。

“對啊,誰不好找,竟然找你來潛入我們學校,實在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腦筋不正常。”

“你真過分,要說這次的犧牲者可一定是我啊。明明沒有轉學的打算,卻被強迫演一劇第三學期才轉學的戲碼。”

我們兩人邊走在高中部校舍走廊上,一邊看對方交談著。

……現在走在我身邊的,是那個名為兩儀式的少女。

禮園女子學園的制服採取接近接近彌撒用的修女服設計。

黑色禮服假如學生穿著的機能性,是一套不太適合日本人穿的制服。

但是這套制服穿在兩儀式身上,卻無法讓人感到一絲不合適。

她的黑髮比制服還漆黑,卻沒有融入身上所穿的黑服裏,那纖細的肩膀和脖子因此看起來更加白皙。

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她給人的印象是那樣的強烈。式的年紀明明比我大,為何看起來卻比我還小?

身高縱使跟我差不多,但她看起來就是哪里不一樣,有如一個沉靜的基督教少女。

……總覺得非常無趣。

“鮮花,那邊那兩人一直盯著我們看。”式看著剛才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學姐。

看著我們的學生會談論什麼,其實很容易推測的到……禮園是女校,學生之間並不會因為男性而產生利害關係,但就算如此,他們畢竟還是對男性抱有憧憬,所以帶有中性氣質的美女不論哪個年紀都相當受歡迎。

禮園裏這樣的人並不多,式要是真的轉學進來,一定會變成偶像人物。

跟我們擦身而過的學生們,一定是因為式那帶有男性英氣的長相,所以才會私下討論這份期待。

“她們只是覺得轉學生很稀奇而已啦,跟這次的時間無關。”

“喔,明明是寒假竟然還有學生在呀。”

“因為我們學校採取完全住宿制,所以留在宿舍的學生也意外的多。雖然校舍有開放一樓跟四樓的圖書館,但因為宿舍就有代用圖書館,所以來校舍的人也不多,除非犯了校規被修女叫來,那就另當別論了。”

一旦被那位修女連續叫去三次,就會遭到退學的處分。說實話,我也曾經被叫去過幾次。

不論有何種理由。這學校不容許有人任意外出,連去探望雙親這種理由也不會被接受。

到禮園就讀就是這樣,家屬也正是因為欣賞這重嚴格的管理環境,才會讓自己的女兒進來就讀。

像我或是好友藤乃那樣屢次外出卻沒被退學,都是因為我們有各自的理由。

藤乃沒被退學,是因為她父親給這間學校的捐款高達三成,不,應該是說不可能要她退學。

而說到我的情況……嗯,身為畫家的叔父也是有一定效果存在,但說穿了,我就像禮園為了升學率而雇請的傭兵,所以校方對於我外出的事,也是睜隻眼閉只眼不會多問。

畢竟禮園還是間學校,學生如果能考上好大學是再好不過的事,禮園之所以會讓我進來就讀,就是因為我擁有一開始報考T大就合格的條件。

……的確,念書這見事不是只有向神祈禱就能解決。禮園經營者的想法雖然俗氣,但我並不會覺得不滿。

至少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能自由外出。

在我獨自思考這些事的時候,身旁的少女一臉不感興趣、用倦怠的眼神觀察周圍的校舍。

而她似乎很快就感到厭倦,開始玩弄起胸前掛的十字架。

“真是怪學校,不知是老師去當修女,還是修女來當老師。說到這個,我剛剛我有看到教堂,會在那裏做彌撒之類的事嗎?就是‘蒙上天召喚的天主之父啊……’那種。”

式提出了一個相當單純的問題。不過她這個笨蛋,哪可能真的被上天召喚啊?

“——禮拜儀式早晚都有,彌撒則是每週日舉行一次,學生有義務參與的只有禮拜,所以彌撒可以自由前往。像我這種高中才轉學到禮園的人,因為不是基督教徒,所以並不會參加彌撒。雖然這樣會給修女不同的印象,但信仰是自由的,所以也沒有特別的強制規定。

禮園本身雖是歷史悠久的學校,但在幾年前變成了千金養成學校後,對基督教不感興趣的女孩也不少。

因為只要從禮園畢業,不管是品行多糟的女孩,介紹相親的邀請也會跟著變多。

為了這個目的讓女兒來就讀的父母可估了大半數,也就是說,真正因為信仰而就讀的人變少了。

我想現在的日本也不會為了讓女兒基督教而來此就讀吧?……不過話雖如此,學校裏還是有真正的基督徒在就是了。”

“神明嗎?那種東西真要說起來或許有吧。”

……總覺的有一種嚴重的違和感。

雖然我已經習慣式的男性口氣,但配上她現在這幅清純的修女模樣,實在很令人困惑。

“有沒有神明我不知道,但其他的呢?你有看到什麼東西嗎?”我邊走邊提出這個問題。

式搖頭說:“沒有。”

“看來只能等晚上再作打算了。”她帶著一臉愛困的表情說道。

……這個女人擁有能看見常人看不見之物的能力,不只是幽靈,聽說還能看到見事物輕易破壞的線條,再加上她的運動神經過人,本性也很兇暴,講明白點就是跟幹也完全相反的“特殊份子”。

比起其他人,我最不能忍受幹也被式奪走。

沒錯,我會向柳丁老師拜師的原因,其實也是因為這傢伙。

如果乾也的物件是一般女孩,我一天就能擺平她們,但兩儀式可就非常棘手了。

在判斷出這樣下去我不是對手後,我拋棄了一般的常識,拜入魔術師蒼崎柳丁的門下……不過遺憾的是,我的實力還是不如式,所以現在才得每天過著修煉的生活。說是這樣說,但我現在的心境其實蠻複雜的。

說到原因的話,那是因為——

“晚上要在鮮花的房間過夜嗎……算了,既然是你的房間,那我就忍耐一下好了。”式一邊歎氣一邊這樣說著。

根據幹也的說法,式是不會在自己認定為床以外的地方睡覺。但她根本還沒有看過我的房間,卻能說出;“那就忍耐一下吧。”這就是讓我心情複雜的原因。

歸根究底,式根本不討厭我吧。我明明就討厭式,但她這樣一來的反應卻總讓我覺的哪里不對勁,因此很難對話下去。

其實…-如果沒有幹也這件事的話,我想兩儀式算是我會喜歡的那種人吧。這次輪到我歎氣了。

這時,式突然盯著我看。

“鮮花,你要去哪啊?不是要去宿舍嗎?”

“去宿舍也沒事不是嗎?總之,我打算去跟四班的導師打探消息,你就跟我來吧。因為你可是我的眼睛,我所見過的人都得麻煩你加以檢視。”

“——導師、是指叫葉山的那傢伙嗎?”

“不是,葉山老師已經在去年十一月離開學校了。現在的導師是玄霧皋月,兩個人都是學校裏罕見的男老師喔!”

“女校裏的男老師啊?在其他地方雖然一點也不希奇,但這所學校有男性就很怪異了。”式說的沒錯。

對於在畢業前將學生培養成完美的淑女的禮園來說,男老師只會是個麻煩的存在。

明明為了防止不正當的兩性關係所以禁止外出,但敵人卻早已跑到學校裏。就像特洛伊木馬一樣。

“……你說的對。不過,這件事有複雜的內幕喔,葉山英雄這個人在校內並不受歡迎,連有沒有教師執照都很可疑,而且他似乎真的有對學生下手,可是不只是修女,連校長都沒有對他特別加以告誡,如果要說為什麼,都是因為我們學校的理事長,他現在雖然姓黃路,但他入籍前的姓是葉山。”

“原來是理事長的不肖弟弟啊?那他為什麼會離開學校?”

“十一月時我在柳丁的事物所說過,你還記的吧?那時候我說高中部的宿舍發生火災,一年級與二年紀C班以下的宿舍東館全部燒光。禮園的宿舍雖然用學年分別,但其下有分成各班的區域,而起火的地方就是一年四班的區域。葉山老師不知為了什麼事縱火,理事長也因此下臺,那時起,葉山就從學校消失了。”

應該是逃走了吧,我又補上一句。

火災的消息對外完全封鎖,據說連幫忙救火的消防員也被禮園學生的家長設法封住了嘴……他們應該不希望重要女兒所就讀的學校傳出難聽的醜聞吧?可是……明明,明明有一個人因此死了啊……

“那玄霧是個怎麼樣的傢伙?”

“玄霧老師是個完全沒有問題的人,不如說他跟葉山相反,全校應該沒有學生會討厭他吧。玄霧老師去年夏天才到此任教,但他跟葉山不同,他並沒有支撐他的後臺,完全是因為校長親自推薦才來的。

我們學校追述源流本來是英國某間名校的姐妹校,雖然英國的學校已經關閉,但姐妹校禮園卻還存在。校長的內心期望是把教師全部都換成英國人,但卻很難有通過日語的正統英國老師。在這一點上,玄霧老師因為在國外長大,所以發音相當完美,沒有難聽的美國腔這點,也讓修女們很高興。”

“那玄霧這傢伙是英文老師羅?”式一邊皺起眉頭一邊喃喃自語道。

式這傢伙感覺非常和風,該不會對英語完全沒轍吧?

不只是英語,據說他還有德語跟法語的教師執照,中文也懂不少的樣子,甚至連南美部落的方言都會……背地裏大家都叫他‘語言翻譯機’。對黑桐鮮花跟兩儀式來說,他對我們而言是既特殊,意義也不同,而我也實在不太會和那位老師應對。”說完,我便停下腳步。

一樓的角落是英語老師的辦公室。

在禮園中,辦公室是個處理事務的地方,而每個老師都還各有一間自己的教師辦公室。

玄霧老師使用的是葉山英雄用過的教師辦公室。我設法不被式發覺,輕輕作了個深呼吸後便敲了敲辦公室的門。




玄霧皋月背對我們面向桌子坐著。

他的桌子在窗邊,灰色的陽光灑滿室內。

這裏不像是教師辦公室,反而像研究室一樣。

“玄霧老師,我是一年A班的黑桐鮮花,不知道校長是否已經告訴過您了?”

我話說完,他便應了聲:“是的。”之後,轉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

椅子“刷”的一聲轉了過來,玄霧皋月正面對著我們。

“………--”我感覺到式不禁咽了一口氣。是啊,我第一次見到這位老師時,也有這種暈眩般的感覺。

“啊,你就是黑桐同學吧?你看起來來果然跟我聽說的一樣呢。你請坐,今天的談話可能會有點長對吧?”

說完,玄霧老師露出了微笑。他的年齡約二十五歲左右,是學校最年輕的老師,一看就感覺像文學系出身的體格跟黑框眼鏡,在告訴我們他對人無害。

“是要談一年紀四班的事吧?”

“……是的,就是那兩名用美工刀互刺的學生。”對於我的回答,玄霧老師遺憾地眯起了眼睛。

那一副寂寞的表情,讓我看了都不禁感到難過。

“那件事我幫不上忙,真的感到很抱歉,但我自己對那件事的記憶也十分模糊。不但沒法記得很清楚,也沒辦法去阻止她們。的確,我在現場,但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比起自己的無力,玄月更對受傷的學生感到難過,他因而閉起了眼睛。

……這個人也一樣。一樣深入去擔憂他人的悲傷,讓自己背負不必要的重擔。

他絕對不會傷害他人,像是沒有刺一般、一個太過溫柔的人——

“那麼老師,你知道他們吵架的原因嗎?”為了確定起見,我問了這個問題。玄霧靜靜的搖了搖頭。

“……根據其他學生所說,是我去阻止了她們。但我失去了那一天的記憶,雖然我常被說天性容易忘東西,但對這次時間一點印象都沒有,這種情況還是地一次發生。等到聽別人說發生了某件大事,我才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不對,其實原因可能就在我身上。那天我跟她們在同一間教室,光是這樣就該追究我的責任。”

老師一臉沉重的說著。

這時候我才終於發覺,雖然對D班學生來說,已經忘記的秘密被人寫成信件,那股焦躁絕對非比尋常。但因為看不見的不安所壓迫的人卻不只有她們,問題發生時,明明在場卻完全不記得事情經過的玄霧老師,他也是克制自己的精神狀態位置在危險的平衡點上吧?

如果我處在跟他一樣狀況下,一定也會感受到不安。

光是沒有記憶這件事就足以讓人不安了,在那段其間到底得到或失去什麼?

連自己曾做過的事都不清楚,這種情況就像身處在一個無底洞。

越是往壞的方面想,越是走進洞穴更深處,連可以否定自己行為的理由都忘了。

老師會認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不過老師,一D的學生都看到事情的經過,老師你只是純粹去阻止那兩人……”

“話不是這麼說,黑桐同學。你要記住,在確認自己的記憶時,他人的記憶不能用來依靠。畢竟還是只有名為回憶的自我天平才能決定過去,啊……所以我才會認為,應該有可能是我引起這件事的——啊,真抱歉,談這種事一點意義也沒有,雖然這種情況下的我不太能依靠,不過還是請你繼續發問吧。”

面對面前微笑的老師,輕輕地點頭回應。

“……我知道了。那麼,請問D班本身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像是全班都忘記寫作業之類的事。”

“沒有這種事喔,不過修女們的確說過,本班教師的氣氛感覺蠻緊張的……雖然我不清楚同學們的過去,不好擅自下結論,但四班的教師真的是太過安靜了點。”

“請問,那種氣氛像是畏懼什麼事的感覺嗎?”事情如預料般發展,於是我繼續進行確認。

對這兩名用美工刀互刺的學生,為什麼周圍的同學都沒有去勸阻她們激烈的爭論?

是因為對那種事沒興趣?不,這樣的話就不可能會知道談話內容了。

這樣推論雖然太過果斷,但一年四班的人應該全部都有收到記載忘卻記憶的信件。

所以他們不去阻止開始爭吵的兩個人,因為只要她們繼續爭吵,至少能夠確認其中一名就是送信的犯人,

……不過,玄霧老師的回答,卻沒有支持我的理論。

“……嗯,要說是在害怕什麼好像有有點不太對。”

“——大家並沒有感到害怕?”

“對。與其說在害怕,不如說是在彼此監視還比較正確。不過她們彼此監視的原因,我就無從得知了。”

在彼此監視嗎——雖然重點有些不同,但我的想答大致上是正確的。

也就是說她們確信犯人不是外人,而是班上的某人。

“請問老師,您能聯繫上D班的學生嗎?”總之,只好先跟記的得時間的人打聽她們的說法。只要假裝去散佈妖精的故事,應該就不太受懷疑了吧?

“沒有必要聯繫她們喔。因為我班上的學生全部都留在宿舍裏,所以應該很快就能跟她們談談。”

玄霧老師的回答真是讓我驚訝。一年四班的全體學生竟然都留在宿舍?這種偶然已經等於是某種必然了。

“那我先告辭了,只後可能還會來問你一些問題,到時候還請多指教。式,我們走吧。”

我催促在身旁一言不發的式後站起身。

就在此時…玄霧皋月突然一臉驚訝的看著我。

“老師……請問怎麼了嗎?”老師沒有回答相反地,式第一次開口了。

“老師,她說的式是指我。”式用女性的口氣說道。老師開朗的回答了一聲:“啊。”

“沒錯,你從剛剛就一直都在嗎!之前沒見過你,是新生嗎?”

“這就不一定了,我打算參觀一下學校,如果有興趣的話,真的轉進來也不錯。”

玄霧一臉高興的點點頭,而且直盯著式不放。

好像畫家面對自己崇拜的模特,仔細觀察對方細微的特徵一樣。而我只能在旁邊靜靜看著這一切。

這時有人敲響了教師辦公室的門。一個悅耳的聲音說道:“打擾了。”

一為留著長髮的學姐進入辦公室裏,她有著清晰而西昌的眼睛,以及一頭長至後背的黑髮。

我認識這個在眾多美女的禮園中仍舊非常搶眼的美人,甚至該說,我不可能不認識這位元去年為止都還是學生會長的學姐。

那對睥晲他人的雙眼。還有那細長的眉毛,在美麗之餘還存有一股魄力。

這位學姐的感覺就有如城堡中的皇后,我記的她叫……

“哎呀,真抱歉,黃路同學,沒想到時間已經這麼晚了。”玄霧老師對著走進來的黃路美沙夜如此說著。

黃路學姐則充滿自信的回答:“是啊。”

“皋月老師,您已經超過了約定的時間,請您一定得在下午一點前往學生會一趟。時間並不是無限的,您不有效使用的話,會讓我相當困擾。”

黃路學姐就這樣大咧咧地責備起玄霧老師。她那股威嚴確實存在,當她還是學生會長時,就曾被人稱作暴君。雖然在我轉進來後剛好就碰上學生會交接,因而不太清楚她的事蹟,但根據藤乃所言,似乎修女們也無法對黃路學姐多說些什麼。

據說連現在的理事長都管不動她,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個身為入贅女婿的理事長,發言等級實在相差太多了。

……聽說黃路家的小孩每個都是領養來的,若會因此感到不適應,就無法繼承黃路家。

或許反倒因為身為養子,才會要求自己能夠具備適合黃路繼承人的舉止和覺悟,所以黃路家才會收養將來有希望繼承家業的孩子……也就是說,黃路學姐便是那樣鐵石心腸的女性。

但幸好,黃路美沙夜的為人相當正派,雖然對於違反校規的學生毫不留情,但對於守秩序的學生來說,她是位很照顧人的好學姐。而她本身也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每週日都會參加彌撒。

“黃路同學真是嚴格啊,又在說些‘無限’那種讓人很難懂的東西了。”

玄霧老師在露出了微笑後便站了起來,而黃路美沙夜則是忿忿不平地看著他……的確,對於像她那種遵循規律的人來說,玄霧老師這種悠閒的人看了的確很不順眼吧?

此時黃路學姐將視線轉到我們身上,帶有敵意的眼神像是在說:“妳們是什麼人?”

我感覺如果再待下去就會有麻煩事發生,於是我便拉起式的手,打算快點離開這裏。

“那麼,式,我們去下一個地方吧。”我們走向辦公室的出口。

這時,玄霧老師幫我們打開了門,像是送客的管家般自然,我便禮貌地回答了句:“謝謝。”

“不,幫不上你的忙我才覺得過意不去,祝你們有個美好的假日。”那是個帶著點寂寞、有如空氣般縹緲的笑容。

“——老師,你的笑容總是帶有啊哀傷呢。”式突然脫口說出這句話。

“是嗎?”

“不過,我可從沒有笑過喔——連一次都沒有。”玄霧老師帶著淡淡的笑容如此回答。






離開教師辦公室後,我們決定先回宿舍一趟再說。

穿過一樓的走廊後,我們來到了中庭。

禮國女子學院的校地有如大學般廣闊,為了活用這廣闊的空間,小學、高中的教室、體育館、學生宿舍等,全都不彼此相鄰。

真要比喻的話,校舍就像是遊樂場中的各種不同的設施……應該是最貼切的說法了。嗯,這讓人感覺好像懷有夢想,找一天說給幹也聽吧。

從高中部校舍前往學生宿舍的路途相當遙遠。途中雖然會經過馬拉松比賽所使用的樹林,但為了能穿鞋走進宿舍,沿路都用木板鋪了一條走廊。在這吱吱作響的走廊上.我跟式兩人漫步著。

式的模樣有點奇怪,不過這也無可厚非。看到那麼相似的兩個人,一定多少會感到震驚吧?

“式,你是因為玄霧老師很像幹也,所以才會感訝異吧?”對於我的問題,式直率地點頭回答是。

“我說的沒錯吧?除了老師比干也還帥一點之外。”

“沒錯,玄霧的臉比較沒有瑕疵。”雖然說的話不同,但我們的意見是一樣的。

是啊,玄霧皋月這位青年跟黑桐幹也簡直沒兩樣。不僅外表相似,連給人的感覺也像雙胞胎一樣。不,正因為多活了幾歲,玄霧老師比較能讓人感受到那股自然承受周遭環境的氣質。

從我跟式這種只會跟周遭發生摩擦的人看來,那種“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普通人,光是存在就足以令我們震驚。

事實上,就連我——察覺到自己跟幹也屬於不同類型的人時,都沒來由地哭了出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在這段我已經想不起來的童年回憶裏,因為某件事讓我瞭解到黑桐幹也就是那種人。

以兄妹的身份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感覺想要得到幹也。

我知道以兄妹來說,這種事是異于常人的。但我不認為那是個錯誤。

要說有什麼事讓我覺得後悔,大概只有——想不起自己覺察到他對我的重要性——這件事的起因。

“——不過,那個人叫玄霧皋月。就算再怎麼像,他也不是黑桐幹也。”我說出一句無法反駁的事實,我認為走在我旁邊的式,一定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

不過,原本我以為會點頭稱是的式卻皺起眉頭,帶著複雜的表情喃喃地說:

“與其說很相似——倒不如說是……”說到這她突然停下腳步,仿佛瞪著樹木般凝視森林深處。

“鮮花,那裏有什麼東西對吧?看起來像是木造的建築物。”

“啊,那個啊,那是舊校舍。是已經沒在使用的小學校舍,預定在寒假內會拆除完畢,怎麼了嗎?”

“我去看一下,鮮花你先回去吧。”式翻動了黑色禮服的裙擺,很快消失在森林之中。

“喂、式,等一下!不是約好不可以擅自行動嗎!”我叫喊著式並跟在她後面追去。

“黑桐、鮮花同學。”但在那之前,有個聲音叫住了我。



/1






“式,你有新工作。”柳丁在電話裏這麼說道。

一月二號的晚上,柳丁推給我一件跟之前性質完全不同的工作。內容是鮮花就讀的禮園女子學園發生事件,希望我前去調查。這還真讓我提不起勁來。

明明我——兩儀式之所以會協助倉崎柳丁,都是因為可以殺人的緣故,但這次的工作卻只是要查明真相,這種工作無法滿足我空虛的內心饑渴。說起來,在柳丁委託的工作裏雖然都會殺些什麼東西,但卻從來沒殺過人這玩意兒,大致上都是負責解決莫名其妙的怪物。

夏天時雖然曾有過一次機會,但最後我還是沒殺掉那個“光看就能歪曲事物”的傢伙。

……正確說來,是因為在那件工作期間,我瞭解到式為什麼會執著於殺人這件事,最後我才妥協……只要能殺,不管物件是什麼都好。那種心態就像是雖然吃飽,味道卻無法滿足。

在開始對這種現狀感到不滿時,現在卻來個只要找出元兇就好的工作。

若差別只是在於在房間睡覺或在禮園睡覺,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聽完了事情的詳細經過後,我便前往禮園女子學園,作為看不見妖精的鮮花眼睛,

並偽裝成預計下學期編入、只有一個寒假的學生。






我在森林中走著。鮮花並沒有跟上來。

我朝那棟可從樹木構成的簾幕間所窺見的木造校舍走去。是因為陰天的關係吧,林中有股罩上濃霧般的灰色。

禮園女子學園的校地相當廣大,在校舍與校舍間所種植的樹木,已經茂密到超出校內林木的程度。

校地裏大部分都是長滿濃密樹木的森林,這已經不是說學校裏有森林,而是森林裏有學校了。

邊走在腐爛的樹葉上,我癡癡地聞著空氣的氣味。

像是滾滾湧出的泉水般,空氣帶著一股香氣,並且帶有顏色,混合樹木的氣味還有昆蟲的聲音,令人感到陶醉。

那是有如成熟果實般甜膩的空氣,有著許多幅時間緩慢前進的風景,身在其中,讓人有種漫步在水彩畫裏的漂浮感。

——這所與外界隔離的學校,的確是一個獨立的異界。

我突然想起,以前曾有個男人在公寓做出無人能干擾的異界,那傢伙真是繞了一大圈,明明只要像這學校或兩儀宅邸一樣,在土地周圍蓋起牆壁不讓人進入,就能把那裏從世界中分離出來。

沒多久我便走出了森林。這棟曾是小學校舍的建築,是古老的四層木造房屋。

在森林砍伐出的圓形廣場上,校舍毫無聲息地矗立著。

廣場上長滿雜草,感覺像是草原。至於校舍,則像臨終前等待生涯最後一刻來臨的老人。

踩著草地走進校舍一看,發現裏面並沒有像外觀一樣嚴重損毀。

可能因為是小學校舍的關係,建築物整體的感覺也有點小,鋪著木板的走廊,每走一步就會發出“嘎嘎”的聲音。



嘎、嘎、嘎、吱。



……昆蟲發出的聲音,在校舍裏也一樣聽得到。我停了下來,不再走在無人的走廊上。

“玄霧、皋月。”我思考起剛剛那個老師的事。

鮮花說,他和黑桐幹也很相像。要說相似的話的確很像,因為每個人臉部構成都相同,所以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相似。

但是那卻不只是外貌相似而已,連身旁的氣氛都是一致的。

“……真的很像啊,那副模樣。”但是,他們某部分有卻決定性的差異存在。

是什麼呢?我找不出答案。

明明已經快想道了,卻就是差了臨門一腳。明明知道卻不瞭解,看來我也變得相當像正常人了。

半年前——在剛覺醒的時候,完全沒有我不瞭解的事。

因為不瞭解的事就是兩儀式所不知道的事,所以完全沒有思考的必要。

但現在,兩儀式曾經經歷過卻不清楚的事,都被我當作知識體驗著它。

遭遇事故前的兩儀式跟康復之後的我之間,那令人絕望的斷崖看來是越來越不明顯了。

想必是因為沒有自我情感的的自己,藉由碰到這些未知的事物,已經逐漸累積起“我的記憶”了吧?

我——把胸口的空洞,逐漸用無聊的現實還有瑣碎的細微感情填滿。

雖然還是沒有活著的實感,但剛覺醒那陣子的虛無感已經消失了。

——總有一天,當我胸口的洞穴不再存在,或許我也能看到跟一般人沒什麼差別的夢吧!

“真是個渺小的希望啊,織。”我對自己低語著,我知道不會有回答。

“不,那是個拙劣的希望。”

——但是,卻有人回答了我。

唧、唧、唧——蟲在鳴叫著。

有東西輕輕碰到我的後頸。

“——啊!”我的意識逐漸遠去,身在這裏的記憶開始消失。眼前所看到的景色,像是被橡皮擦擦去般漸漸模糊。

……真是太遜了,明明知道這裏就是昆蟲巢穴所以才前來,我卻——

“這傢伙。”感到不愉快的我伸出手腕把手伸到脖子後面,感覺到確實抓住什麼東西。

手中握到的觸感發現它是比手掌還要大一點的人型。

我把手裏的玩意兒就這樣直接握碎,它發出了“唧”的一聲。

接著,逐漸遠離的意識回來了。我縮回伸到脖子後面的手,並緊盯那雙手看。

手掌上只有一灘白色的液體,而這灘黏稠的液體滴到了地板上。在握碎的瞬間,它就變成這副模樣。

我沒有看過妖精,所以我無法判斷這是否就是鮮花所說的妖精。

“……真噁心。”我把手上的黏液給甩掉,但這堆明明很黏卻不會附著皮膚的不可思議液體,竟然很輕鬆地全部離開我手中。已經聽不到蟲的聲音了。

……因為太不愉快才順手把妖精捏碎,看來是個失敗的舉動。原本聚集許多妖精的氣息,現在連一隻的感覺都沒有。

是看到同伴被殺所以逃跑了?還是妖精的主人看見我抓到妖精,所以要它們全都撤退?

不論如何,線索已經從這棟校舍裏消失了。

我照著來時所走的路回到走廊,回到了林間走廊上,發現鮮花姿態端正地等著我。

黑桐鮮花身材比我小一號,有著一頭長髮。

如果說剛剛叫黃路的女人是個有如城堡皇后的傢伙,那鮮花則像是城堡裏的公主一樣。只不過得在前面加上“好勝的”三個字罷了。

我不發一語地走到鮮花身邊。

“咦?式,你不去了嗎?”

……鮮花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

“不去?不去哪里?”

“——就是那裏啊!”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鮮花則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跟森林深處。

——原來如此,我終於理解了。

“鮮花,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大概是下午兩點左右吧——”鮮花驚訝地閉上嘴,因為現在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能呆站在這裏一小時,你還真是閑啊!不過如果你還記得自己做過什麼,那倒也是無所謂。”

鮮花的手腕微微顫抖,默默把手指放上了自己的唇瓣。她的表情看來一臉不可思議,只是呆呆凝望著空中。

恐怕,鮮花從叫住我到我回來之間作了什麼,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式,我該不會……實在無法相信!”鮮花身體直發抖地說道。那不是因為害怕,純粹是因為憤怒所造成的。

對於自尊心集合體的鮮花來說,在自己不知道時被人將了一軍,這種事除了稱作屈辱外不作他想。

“不用我說吧,你被妖精拿走記憶了。”聽完我說的話,鮮花的臉頓時漲紅起來。那其中混雜了自己的不成熟還有屈辱,反應是充滿了害羞及悔恨。

鮮花總是一副冷靜的樣子,這次卻率直地表現出自己的感情,雖然非常不協調,但對她周圍的人來說,一定感覺很可愛吧?

“——回宿舍去吧,看來得改變行動方針才行。”鮮花像是在鬧彆扭一般,說完後就自顧自地走了起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如果我告訴她我也被那少女般的率直感動,鮮花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算了,那種事連想都不想也知道結果如何吧!我像往常一樣,刻意不發一語地靜靜跟上她。

/2



回到宿舍跟幾位一年四班的學生談完後,外頭的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來。學校雖然放假,但宿舍內的秩序還是存在,於是我們便前往鮮花的房間。

在這裏的晚上六點以後,連在宿舍內走動都嚴格禁止。上廁所是另當別論,基本上只有想去一樓學習室時才能被允許離開房間。高中才開始就讀的學生常因為不習慣這個規定,總在前往朋友房間的途中被巡邏的修女給逮到。至於小學就在此念書的學生已經習慣不隨意外出,就算會,也因為熟知修女的巡邏路線而不會被抓到。

……鮮花很仔細地告訴我這些事。這些都是跟事件毫無關係的事,我想大概只是她的怨言吧。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年級學生的房間都是雙人房,而鮮花的室友已經回家去了。

房內有兩張根牆壁一體化的桌子,還有一張上下鋪單人床。

個人所有物像書架跟空箱子佔據了房間的角落,整間房間呈現出細長的構造。

建築物本身年代久遠,所以房間也蠻老舊的,一種由歷史累積而成的古風,醞釀出一股令人能放鬆的氣氛。

鮮花一回到房內就脫下制服,換上睡衣。我雖然也想脫掉這悶熱的制服,但我並沒有帶什麼換洗衣物過來,沒辦法,只好穿著制服躺在床上聽鮮花說話。

“……因為不能在宿舍內活動,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吧!起床時間是五點,但因寒假沒有早上的禮拜,所以睡到六點左右也沒關係。式,聽好了喔!因為其他學生還有修女不知道我們在調查一年四班的事,所以拜託你別引起什麼騷動。”

鮮花今晚又把昨天說過的事重複了一次。真是無謂的杞人憂天啊!

對我來說,只是睡覺的地方換到這裏而已,我可是一點幹勁也沒有。

“放心吧。我的工作只是負責看,可沒帶什麼刀子之類的東西來,而且我和妖精的主人也沒啥個人恩怨,我可是打算和平共存的。要說因為情緒而失控,你還比較讓人擔心咧!”

“我很冷靜的,我的目的只是查出真相,而不是將原因排除。在徹底調查之後,就可以交棒給柳丁老師了。”

雖然輕鬆地帶了過去,但鮮花的眼神卻不太平靜。大概是白天那件妖精的事讓她認真起來了吧?基本上,鮮花的個性就是以牙還牙。

“是啊。鮮花,你做得到的話當然最好。”鮮花隨即瞪了過來。

“……你少瞧不起人了。”

“冤枉啊。”式那種滿臉困擾又質疑人的眼神實在跟幹也很像,我不禁笑了出來。

“——算了。就算我犯錯也不會造成問題,所以輪不到式來擔心。回到主題,你今天遇見的人之中,有可疑的人在嗎?”

鮮花快速得轉移了話題。

“要說可疑的話,今天遇見的全部都可疑啊!一年四班的傢伙們,每個人脖子上都有那個……”

“那個,是指被式握碎的妖精血液嗎?”鮮花皺起了眉頭,她一定認為我是個很過分的人吧……不過因為那時事實,我也不想加以否認。

“不能說是血液,是像蝴蝶翅膀上鱗粉之類的玩意。因為若是體液的話,她們也會察覺不對吧。還有,那個叫玄霧的老師脖子上也有。見面時雖然不知那是啥,但回想起來,他的脖子上的確也有。”

“——是嗎。式,你覺得奪走記憶的理由是什麼?”

“不知道,因為又不是我幹的。”

“嗯,你說的沒錯。我會問你的意見,看來我也變得相當沒自信了。”鮮花自顧自的生完氣後,一個人思考了起來。

“……十二月開始有信件寄到D班學生的手中,而信件內容是‘連本人都已經忘記的秘密’。同時間,學校裏也開始流傳妖精的故事。這些妖精似乎會跑到枕邊奪取記憶。在放假前的D班教室裏,兩名學生吵架後用美工刀互刺對方,吵架的原因果然還是因為信件。連續一個月,四班的學生不斷收到自己也不知道的記憶,精神狀態已經麻痹到無視同學吵架了。在跟四班的學生們談過之後,我瞭解到那真的是到有人自殺也不奇怪的情況。”

鮮花嘀嘀咕咕地整理起目前為止收集的情報。

“式也遇到了妖精,我也有一小時的記憶空白……那段時間我做了什麼呢,有一個小時的話。做什麼事都有可能。”

看來鮮花對空白的記憶也相當在意的樣子。

……那我又是如何呢?三年前,我還是高中一年級的記憶充滿了漏洞,真的令人感覺很不舒服。那時街上的人們正陷於無差別殺人魔的恐懼中。雖然我認為那個事件跟我有關,但因為那時行動的是織,在他已經消失的現在,那些記憶也跟著他永遠消失了。

“——咦。”我突然察覺到一件事。為什麼至今都沒有發現呢?

之所以沒有三年前殺人魔事件的記憶,是因為織跟那件事有關的緣故。那麼——我失去出事前的記憶又是為什麼呢?那時的我應該不是織,而是式才對。

若這個操縱妖精的人知道想起忘卻記憶的方法,說不定我就能取得我的過去了。但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我是不知道鮮花相不相信妖精那玩意,但我總是無法接受它的存在。

感覺有什麼根本上的不同,但我跟鮮花似乎都沒察覺到。

“喂、鮮花,連本人都忘記的記憶,要怎樣才能查出來呢?”

“這個嘛……可能是用催眠術引出大腦深處的記憶吧?你知道記憶的四大機能嗎?”

“銘記、保存、播放、再認對吧。跟錄像帶一樣,把錄下的影像貼上標籤記錄。將它們小心保存起來,要看的時候用錄放影機再生。確認再生的內容跟以前相同,只要其中一個功能故障,頭腦就無法正常運作了。”

“對,就算本人忘記了,但只要頭腦正常,記憶就一定會存在腦子的某處。因為頭腦不會忘掉曾記錄過的東西,所以只能當作是妖精將它奪走了。”

……採集忘卻記憶的妖精。雖然柳丁說這其中帶有惡意,但我實在感覺不到惡意的存在,因為連本人都忘掉的記憶就算要被奪走,本人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將那些記憶寫成信件送來,反而像是帶有善意的行動吧?這種行為就像是提醒你:您忘記這件事了,下次請別忘了喔!

“奪走記憶也可能是為了隱瞞某種證據,但是,讓人看見自己遺忘的記憶,這件事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我的疑問化成言語說了出來。

鮮花則是靠在椅子上答道:“應該是在告發罪過吧?通知對方,你以前曾經犯過這種罪喔……之類的。”

“連續一個月都告發不同的罪嗎?那已經不算告發了,而是像小孩惡作劇一樣。”不過,提起妖精就會想到小孩,說不定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我的思考在此時停了下來。反正不管身為眼睛的我怎麼想,要找出結論的人還是鮮花自己。於是我便直接躺到之前坐著的床上。

“式,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坐在椅子上的鮮花,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那個…想要看到妖精的話,該怎麼做呢?”

……看來被妖精奪走記憶這件事。真的讓她相當悔恨。不過,說實在我也不知道看見妖精的方法。

“誰知道,反正對鮮花來說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真的很想找到,就去感覺比較暖和的地方找找看吧,直覺准的話就能抓到了。”

“空氣暖和的地方嗎。”鮮花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雖然方法聽起來很奇怪,但我並沒有說謊。就算是妖精,活著的時候應該也會發熱。

那麼只要是比其他地方暖和的場所,運氣好的話起碼能碰到它們。總之,談話就到此告一段落。我借用鮮花大一號的睡衣,睡在雙層床的上鋪。



忘卻錄音/


3



一月五號,星期二。我拋下不斷懶床的式前往一樓學習室。

時間剛過早上七點,雖然學習室裏沒有一早就來念書的好學生,但也因此成為私下見面的好地方。

學習室是替住宿生設計的圖書室,雖然目的各有不同,但從傍晚到熄燈開始,住宿生都會聚集在這裏,有的人聊天、有的人真的在念書,可是一旦傍晚開始,鬼舍監——愛茵巴哈修女就會親自來此監督,所以得瞞著她才能聊天或做自己的事。

總之,傍晚就會變得可怕卻仍然熱鬧的學習室,在一大清早也毫無人煙。利用這一點,我約了D班的班長在此見面。

昨天雖然跟幾位回到宿舍的四班學生談過,但每個人的說詞都一樣,對調查實在沒什麼幫助。畢竟面對我這個外人,她們不可能會敞開心房的。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有所覺悟從正面進攻。戰鬥時,一對一是基本中的基本。於是,我便選擇感覺最能掌握事件的D班班長——紺野文緒。進了學習室一看,果然沒有半個人影。

可能是因為沒開暖氣吧,寬廣的學習室感覺相當寒冷。

“黑桐,我在這裏。”一陣凜然的聲音從學習室裏傳來。在這個同時也是圖書室的房間,內部擺滿了書架。紺野文緒就像是躲藏在書架間一樣,在那裏等著我。

我關上門往裏面走去。

紺野文緒一言以蔽之是個高大的女孩,她跟我一樣高中才轉學到禮園。

超過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高挑身材,看起來相當有魄力。

她本人也察覺自己不太像個少女,留著一頭短髮,臉龐一副大人樣,有著一股就算說自己是大學生也不會讓人質疑的氣息。

“抱歉,這麼早就叫你出來。”畢竟是初次見面,我很有禮貌地打了招呼。紺野則是“哼”一聲撇開視線,帶著諷刺的口氣兩手交叉在胸前說道:“沒關係,反正我也跟其他人一樣睡不著。有事做還比較不會亂想。那你是要談什麼?葉山的事嗎?”

該怎麼說呢…紺野文緒的個性感覺相當率直。她不但知道我在調查什麼,還能單刀直入一下說到重點。

“……葉山,是指葉山老師嗎?”

“我沒說錯吧?你昨天不是帶個沒見過的美女來找我們班的人問事情嗎?A班的首席找我們有事的話,一定就是有關那傢伙的事了。”

她邊說邊瞪著我。

……看來她也相當聰明。我正面迎向紺野的視線回答道:“說實話,我並沒有考慮到葉山老師的事。但看來這是我的認知不足……那麼我就直說了,我受學園長的委託來調查你們班發生的事故。紺野同學,你還能清楚記得那件事嗎?”

對於我的問題,高挑的她似乎有些不安,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真是服了你,學園長直接委託你嗎?果然好學生就是不一樣。哪像我們只被回了句:‘快忘掉事故,專心用功吧!’差別真大啊!”

“——紺野同學也在調查那件事故?”

“那當然,我畢竟是班長啊。我跟玄霧老師一樣,明明在場卻沒去阻止,而且那天的事我也完全不記得了。

回想起來,只能想到:‘嗯,真的發生過那件事’的程度。

事件關係者那兩人……叫作嘉島跟琉璃堂,也在送到醫院後就沒消息了。我想去探病順便問個清楚,但跟學園長請問醫院所在地時就被趕回來了。”

紺野一邊撥弄著亮麗的頭髮,一邊有點害羞地說著。光是這種舉止,就讓我很中意她。

“那,我想——你應該也有收到信件吧?”

“啊,那個啊,感覺真令人不舒服。我算是比較少的了,多的人可是每天都會收到。據說嘉島跟琉璃堂也是每天收到,這件事可讓她們困擾得很啊。”

至於信件的內容,幾乎都是無害的往事。像是小學時跟喜歡的男生一起回家、養的貓不見了…這種事。

“剛開始,我還覺得怎麼有人會寫這種無聊的事。不過仔細一想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往事,

與其覺得驚訝,倒不如說是佩服。心想:‘嗯,真的有這回事!’不過,也有人怕到連提都不敢提就是了。”

“那是因為她們有不可告人的事嗎?”紺野點點頭說:“大概吧。”

“還是問一下,你猜得出是誰寄這些信來的嗎?”

“……照常理推斷是沒有,但這次的事已經超出常理了吧?若說是幽靈、妖精,我倒是有答案。”

不過,紺野文緒沒有說出那個答案。她以“這不只是我個人的問題”為由,拒絕說出心裏的想法。

於是我便試著換另外一個方向問道:“那麼,紺野同學怎麼看待這件事?”

“不知道,這之中的確充滿異常的地方,但我們班早就出問題了,這種感覺就像是間接的天罰。黑桐你可能不知道,

D班的學生幾乎都是從其他高中轉學過來,問題學生真是蠻多的。”

她加了一句:“雖然我也是問題學生之一。”我事後才知道,紺野文緒在國中時似乎是個有名的籃球選手,身為中小企業會長獨生女的她,會來就讀禮園據說是被強迫的。

“那麼葉山老師放火燒宿舍的事呢?”我抱著在此一決勝負的決心提出這個問題,但紺野則是一臉苦澀地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一點也不清楚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居然會跑去燒宿舍。葉山英雄這男人相當不正常,你知道他的口頭禪是什麼嗎?就是:‘為什麼老哥不讓我當學園長!’很難相信對吧?

這是連高中都沒畢業的人所說的話嗎?那男人根本就是個混混,別說學園長了,連老師都不該讓他當。

佳織會死都是因為他,還有那個因為弟弟沒工作就讓他當老師的理事長哥哥!雖然這件事跟我們沒關係,沒錯。也不是我的責任…但…”

……雖然模樣相當堅強,但她的壓力看起來也很大。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擺出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恨恨地說著。

我也瞭解到,沒辦法從她嘴裏打聽出更多情報了。

“謝謝你。紺野同學,你說的話讓我受益良多。”我轉過身背對著紺野文緒。

“啊,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你相信妖精嗎?”在離開時,我隨口問了她這個問題。

“雖然不相信,但我認為妖精的確存在。因為我,還有其他人,一切都像是被捉弄一般,記憶模模糊糊的。”

我回答:“我知道了。”之後便走出學習室。





之後,雖然問過了許多四班的學生,但每個人說法都相同。

她們每個人都疑神疑鬼,全部關在自己的房裏不出來。她們像在等待什麼似地將自己封閉起來。可是卻又異口同聲地說想要回家。

不過,只要我說出:“那就回家吧!”每個人立刻閉上嘴……看來能好好談的還是只有紺野,其他學生連談都沒法談。

以結論來說,她們全都相信有妖精。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忘掉的記憶,也都有收到信件。

此外,還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一年四班的全體學生聯合起來在隱瞞某件事…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但無法隱瞞的是,絕對跟前任導師葉山英雄有關。





之後,我前往辦公室。葉山英雄雖然因為十一月的宿舍縱火事件而離開學校,但我仍期待會有什麼相關資料還留下來。

“打擾了。”我打聲招呼後便打開辦公室的門。令人意外的是,房裏一個人也沒有。

原本辦公室是專供早上的職員會議使用,修女們不太會過來,而員工則因為是寒假,也不可能會在。

“啊——神啊,真是感謝您。”我笑著說了句“阿門”後,便開始在資料櫃裏搜尋。總之,去年十一月前後的資料全都得看過一遍。

我專心找了將近一個小時,但還是沒找到什麼令人注目的情報。

“……真麻煩。這下只好帶著式找遍學校每個角落了。”雖然我不想做這種像是帶獵犬散步的事,但除了這樣也沒有其他方法了。

沒辦法,只好把散亂的資料收拾起來……這時,我突然看到一份讓我懷疑起自己眼睛的檔。

“……葉山英雄。九七年二月就任,九八年十二月離職……”乍看之下很普通,但總覺得什麼地方很奇怪。

十二月離職?怎麼可能?葉山英雄在十一月初放火燒宿舍後,就此消失在學校裏。但為什麼到了十二月還是被登記為教職員?而且……他離職的理由是因為住址不定。這意思就是說他下落不明嗎——?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總之先把資料還原,離開辦公室吧!走在走廊上,我碰到那位不太想遇見的人。

“唉呀,黑桐同學,你來辦公室有什麼事嗎?”

“……玄霧老師早。”聽見我敬禮道早安,老師答道:“不過已經快中午了就是。”昨天跟式一起還沒什麼關係,但其實我很不喜歡跟這個人一對一談話。

總之我就是對他沒轍,不安讓我的心跳加快起來,那究竟是因為他很像幹也,或者單純是因為我感到不安?

我實在無法分辨是何者。

“老師來辦公室有事嗎?”反正先用問題來敷衍一下自己的窘況吧!針對我隨口提出的問題,玄霧皋月認真地回答。

“學園長有工作拜託我,我得把學生名冊譯成法語才行,因為那邊有幾所跟禮園有關的大學。”

“喔,是要送出我們的名冊嗎?”

“嗯。對黑桐同學來說,可能是相關的話題喔!你跟黃路同學可是留學生候補雙璧呢!”

……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露出笑容搪塞過去,但在即將走過玄霧老師身邊時,我突然停下腳步。我想起來了,還有一件事沒問過老師。

“玄霧老師,您知道現在學生間流傳的那個傳聞嗎?”

“啊,你是說妖精的事吧?我有聽說過。”

“老師相信嗎?啊、我當然是不相信的啦!”如果被人知道相信妖精,感覺蠻不好意思的,所以我便在語尾補上一句說明的話。

但是他卻用溫柔的笑容看著我說:“妖精在日本或許是很罕見的傳說,但在歐洲那裏可是很普遍的喔!在蘇格蘭有貓妖精跟狗妖精的可愛故事,我還蠻喜歡這些故事的。”

我想起來了,玄霧老師原本是住在國外的人。那邊的大學在民俗學裏還把妖精分成獨特的一類,看來我這問題並不會太小孩子氣。

“貓妖精……是指穿長靴的貓嗎?”

“喔?你蠻清楚的嘛!日本故事裏也有會說話的貓,所以這應該不算那麼特殊吧?”看,開始有股充滿知性的香氣了。

我決定順勢繼續聊下去。

“那麼,歐洲真的有發生過妖精惡作劇嗎?當然,我是以自然現象、地方風俗的角度來問的。”

“最近是不太常聽說,偷換小孩的事偶爾還是會發生,只是來幫忙農務的‘外來者’已經不存在了。”

老師又繼續說了下去。被稱作幫忙小人(Brownie)或敲擊小人(Knocker)的妖精,會來到家中或礦山等地幫忙工作,據說他們是轉化自不住在村裏的外來者。村子所構成的社會無法容下多餘存在的系統,所以從其他村落流浪而來的外來者不容易被接受。結果造成他們只好居住在森林或山上,等到收穫季節再前來幫忙,以建立彼此的情感。

另一方面,往壞方向變化成的妖精是偷換小孩的始作俑者,他們會把有錢人家的嬰兒換成不知從哪撿來的嬰兒。

當時的社會,有家境越富裕就代表越被神青睞的觀念,生活困苦的人們為了想得到受祝福的孩子,所以會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偷偷交換。

“…那麼,被偷換的小孩會變成怎樣?”我無意間試著提出腦中浮現的問題,老師則是笑著回答道:“放心,大多很快就換回來了。那些可是有錢的家庭,要找回小孩相當簡單。在當時,生下的孩子一定會送到教會一趟,沒在教會受洗的小孩,就會被當成不存在的小孩。將會失去市民權。所以不管家境再貧困都會去教會付錢,讓小孩受洗……不過,因為不受洗就會遭到拷問,所以一開始也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也就是說只要去一趟教會,就能知道哪里有誰生了小孩。偷換小孩這件事,是只有真正的妖精才能辦到的神秘現象。”

“喔,老師您相信有妖精存在?”

“我認為有,但我並不喜歡它們。真正妖精所做的惡作劇都很過分,現在談的偷換小孩就是個例子。妖精會在經過幾年後,突然把小孩送回親生父母身邊。而回來的孩子幾乎都變成了白癡,這只會讓雙親困擾,不會有任何喜悅。”

的確,要是說惡作劇似乎有些太過分了。談到妖精,想像中一定都是純潔的,像這樣負面的印象,我似乎得將它徹底抹滅掉才行。

“……唉呀,抱歉。我說太久了。”

“不會,我覺得很有趣喔!那麼老師,我先告辭了。”我再敬了一次禮,便快步離開玄霧老師的眼前。




午後,我決定前往十一月燒掉的學生宿舍看看。我沒有抱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覺得那個被葉山英雄燒掉的宿舍,起碼也得去查看個一次。

東館的周圍拉起了繩子,掛有禁止進入的牌子,於是我跨過繩子走進東館之中。

……東館被燒掉了一大半,並排在房間的東側牆面整個不見了,就像是被什麼大怪物用利爪一揮一般。

原本屬於房間的區域現在全都燒毀崩塌,感覺像是一碰就會變成灰燼。跟它相對的西邊走廊,反而很完整地倖存了下來。若光只是走在走廊上,其完整的程度,甚至會讓人認為根本不曾發生過火災。但是打開燒毀的房間大門後,眼前只有外頭的景色,以及只剩一點地基的廢墟而已。

我在這麼一棟對比強烈、有如前衛藝術般的建築中漫步著。

……那位名叫葉山英雄的縱火老師,我只看過他一次,他主要負責三班到五班的課程。一次都沒來過A班。

我只知道在早晨禮拜時,葉山英雄總是一臉無聊地翻著聖經,記憶中的他是個大約三十歲的男性,臉孔也如人格般恰如其分。

“調查那種只見過一次面的對象,真蠢。”大致逛了一圈後我便打算離開,下到一樓就穿越走廊走向大門。就在這時,一個曾經看過的人影從大門向我走了過來。

這位有著長長黑髮兼具凜然美貌的人物,在禮園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

學校的地下掌權者黃路美沙夜,不知為什麼走到離我約兩公尺處就停下腳步。

她看著我的臉,並露出微笑。

“情況怎麼樣?之後有什麼進展嗎,黑桐同學?”黃路美沙夜用溫柔的口氣說道。一瞬間,我感到背脊發冷。

我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光是如此就直覺認為,她是昨天對我“打招呼”的妖精的主人。

——唧、唧、唧。我卻是聽到有如昆蟲鳴叫般的聲音。

這樣下去就會步上昨天的後塵了,我又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奪走記憶,然後呆站在這裏幾小時。

雖然懊悔自己為何沒戴手套,但現在也只能一拼了。

我一邊直盯著眼前的美沙夜,一邊感應空中不自然的溫暖地帶。

……式是如何判斷我不知道,但說道探知熱源跟加速,我已經有獨當一面的實力了。

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感覺到空氣中那股不自然的溫暖。

“在那裏!”我空手一把抓住已經逼近我胸前的“那東西”。

手中的確感覺到抓住東西,但我看也不看那個唧唧叫的玩意兒,兩眼著黃路美沙夜不放。

“唉呀,之前明明聽說你看不到妖精的,難道你已經看得見了嗎?”美沙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我說道。

她那種神氣的態度,讓我完全把她認定為敵人。

“……原來如此。昨天,我大概是跟學姐閒聊了一個小時吧?”

“沒錯,多虧如此,我才能完全瞭解你的一切。畢竟有整整一個小時嘛!關於你是怎樣的人,只要有這些孩子,要問出來還不簡單?”

黃路美沙夜一邊撫摸著她的肩膀一帶。

“唧”的叫聲響了起來。恐怕那邊也有妖精吧?

不對,在她的周圍可以感覺到除了她以外的熱源存在。我試著數了一下,總數超過五十只以上。

……對我這個看不到妖精的人來說,那是令人絕望的戰力差異。

“黑桐同學,你很冷靜嘛!竟然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連我在聽到你的事情時都曾經驚訝過…你能理解吧?沒想到在這個學校裏,竟然有我以外的人在學習魔術。”

“我一點也不驚訝,因為一開始我就知道有操縱妖精的人存在。不過感到吃驚的學姐為了除去我這個障礙,竟然慌張到埋伏等我,雖然這個行動本身並沒有錯……但是自己主動表明身份,看來你的程度真低啊,黃路學姐。”

在說完想說的話之後,我開始思考怎樣才能逃脫。

原先我就只是負責找出原因而已,普通的打架我求之不得,但要以性命相搏的魔術師戰鬥,我一點也不想介入。

“黑桐同學,我從沒有打算要除掉你,因為你是我少數的同類呀!比起互相爭執,你不覺得我們更應該理解彼此嗎?”

“……一見面就直接派妖精下手,我想這不是要互相理解的行為吧?”

“你錯了,這些孩子可以來建立一個有效率的溝通管道,但對你來說卻以毫無意義作結束,真遺憾。”

美沙夜一副事不關己般地說著,裏頭不知有幾分是真心話。

我——則是一邊確認背後的脫逃路徑,一邊起了想聽聽他說法的念頭。

“互相溝通,是在說我跟學姐嗎?”

“沒錯,黑桐同學,光是看到你來到這個地方,這一點就讓我對你有好感了。因為這裏可是——”

“橘佳織身亡的地方嗎?”她感到很滿足般地點了點頭,但她的眼神卻像個沒有慈悲心的女王,充滿了冷冷的憎恨。

“她是在十一月火災中來不及逃出的一年四班學生,學姐,你跟她認識嗎?”對於我這個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黃路美沙夜優雅地點頭答是。

“佳織是我的學妹,從小學起就一直跟著我,像個可愛的每每一樣。雖然不太聰敏,老是吃虧,但卻是信仰比人和人都虔誠的溫柔女孩。但是她卻死在這裏。她明明沒犯任何非死不可的罪孽、明明是個好孩子…信仰虔誠的她,就因為這樣才會選擇那條最艱辛的道路。”

美沙夜真的很痛苦、悲傷地說著。但是,在這之後的她便絲毫沒有慈悲心了。

“可是她們一點也沒有悔改,佳織都已經犧牲了自己的姓名,她們卻還是跟以前沒有兩樣。那種東西已經不能算是人了。一年四班的學生全就該拿去燒掉,不是嗎?”

“你是說,一年四班的學生殺了橘佳織?”

“——如果是那樣——不,若真是那樣還有救贖的機會。黑桐同學,佳織她是自殺的。這意味著什麼你是不會懂的。”

黃路美沙夜帶著輕蔑的眼神看著我。她話裏模糊不清的部分太多了。看來一年四班就是橘佳織被燒死的原因。但是……“我不會懂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也無所謂,因為到頭來,這些騷動的原因就是為了替橘佳織報仇吧?”

“沒錯,那些人只有地獄深處才適合她們,我不允許她們在這所學校裏過著安穩的日子。”

“你真的打算殺光她們嗎?”我間斷地問道。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因為黃路美沙夜也並不認為一年四班的學生是人,所以她會毫不猶豫的殺人……不,應該是除去她們吧!

但是,她卻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要是殺了她們,她們就不會進入地獄。所以我說你是不會懂的…我不會怪你……住手吧,黑桐同學。我不想和你起衝突。”

說完,她又輕輕撫摸了一下肩膀上的妖精。

“你應該看不到吧?這孩子懷著你的記憶呢…很美吧?你的回憶冰冷又滑順,有如大理石一般美麗、中心卻燃燒著強烈的火焰。我雖然看不到那中心,但光靠觸摸就能知道那是非常純真的東西,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

名為黃路美沙夜的學姐說完後,便呵呵笑了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對,那是三年前兩儀式跟幹也一起出現在我眼前以來就不曾有過的衝動……


不好好教訓這個女人,我決不善罷甘休!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沉默地瞪著對方。

我的情緒已經激昂到不再去想“逃跑”這個字眼了。美沙夜輕輕歎了口氣。

“真沒辦法,我很期待跟你互相瞭解。你沒有這種感覺嗎?黑桐同學?”

“沒錯,我一點也不想。”我立刻回答。美沙夜呵呵笑了出來。

“是這樣嗎?我跟你可是很相象的喔!比方說,對了——像是愛上親哥哥這一點。”

“……咦?”聽到她說出這件想都沒想到的事,我一時之間完全說不出劃來,而且我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是滿臉通紅。

“你、你、你…”雖然我口中想說:“你在胡說什麼!”但卻偏偏無法說出口。黃路美沙夜則是愉快的閉上眼睛。

“我不是說過,昨天我從你的口中聽了很多有關你自己的事嗎?像是你哥哥的,還有你是魔術師的事,這些我都知道…我們連這種地方都非常相象。黑桐同學你在半年前學會魔術,而我則比你晚一點。”

魔術——這個字眼讓我的思考快速冷靜下來。美沙夜是說——學會魔術。

“沒錯,佳織死了,我為了報仇去學習控制妖精以奪走他人記憶的魔術,我不是為了尋求真理去學魔術,而是為了私人目的去學。為了佳織——採集跟她有關之人的記憶就是我的目的,我要把她受辱的痕跡全都抹消掉。其他人不是破壞有形的東西,也不是去殺人。如何,黑桐同學?這樣算壞事嗎?”

“我不管那些,但我知道威脅四班學生的人就是你。我也知道原因是佳織,但玄霧老師呢?”

美沙夜聽完我的話,內心仿佛有些動搖般的皺起眉頭。

沒錯,美沙夜用盡各種藉口來替自己的行為正常化,光憑這點就可斷定她所做的絕非善事。橘佳織死後,葉山英雄失蹤後,玄霧老師才到禮園赴任,他跟這些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他卻被妖精奪走了記憶。

“你奪走玄霧老師的記憶,是多餘的。”我這樣斷言著,因為我判斷現在是攻破她理論裝甲的最好機會。

但和我所預知測的相反,她僅僅動搖了那麼一瞬間。

不,應該是說她看我的眼神中所蘊含的意志更堅強了。

“不對,一點也不多餘。那個人不該跟那件事扯上關係。他所知道的事實,我得全部都奪走才行。

……這是什麼意思?她像是拍案般強烈地斷言。我一邊告訴自己不可被壓制,一邊開口提出反論:“——為什麼呢?”

黃路美沙夜甩了甩她那頭長髮後回答道:“這還用說嗎?因為他是我的親生哥哥。”

“……你說老師?是你的親生哥哥?”簡直難以置信。但她剛說完,我就有點能夠理解了。

雖然非常偶然,但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黃路美沙夜,不,應該說黃路家的小孩全都是收養來的。

如果她的舊名是玄霧美沙夜,這種說法也不能一口認定是謊言。

她無視我的動搖,繼續說道:“……沒錯,我一開始也沒有察覺到,在知道佳織死後,我跟你一樣對一年四班抱著疑問,於是我前去質問葉山英雄。在知道佳織為何做出那種事之後,我只剩下四班導師玄霧皋月商談的手段……事情已經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了。

玄霧老師非常溫柔,要奪走那個人的記憶雖然讓我很心痛,但為了要認識他,我只好奪取他的記憶。

不過,現在我覺得那麼做真是走運,老師的記憶,確實證明他就是我的哥哥。

哥哥他對佳織死亡的真相一清二楚,明明很簡單就能去告發,不去告發就會讓自己內疚而痛苦,但哥哥為了學生,最後還是決定沉默以對……當我逼迫他時,他說:“比起死者,應該要更敬重生者才對。”

但是我絕不能認同,我不會原諒她們明明把人逼到自殺,卻還若無其事般地過日子。

最重要的——我無法人受著看到哥哥為了這種骯髒的事而感到心痛。所以我奪走了皋月的記憶,包括我是他妹妹的記憶,還有關於那件事的記憶,一切的一切,我都奪走了。

皋月他只要毫無煩惱地平穩度日,並且愛著我就行了。什麼回報之類的東西——我一點都不需要。”

……我無話可說。非常相似。什麼相似?誰?跟誰相似?但,也就僅止於此了。

雖然相似,但我們之間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希望的形式、想要的內容、還有為了那些事所付出的努力。只是,這樣還是不同。

“——你不過是在利用他而已吧?你讓老師以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導師身份守護一年四班的秘密,然後自己卻能假裝沒有這回事,口頭上還有辦法說出‘喜歡他’這種話。”

“那也即將結束了。黑桐同學,我不是說過嗎?我們很相似,所以我也能理解你內心的糾葛。如果是我的話——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所以成為我的夥伴吧!”黃路美沙夜說完後便伸出她的手。

黑桐鮮花盯著那只手不放。就像是在盯著……一個不可原諒的仇敵一樣。

“——如果你接受我的條件,要我當作沒看到也行。”我說出了違背內心的話。但是——如果,如果真的可以…就算要把黃路美沙夜——

“如果你可以拿回我失去的記憶…”殺掉,我也要奪取那種力量。

“失去的記憶?”

“對,在我沒有喜歡上幹也的時候,那段決定性瞬間的記憶,在我察覺到時,我就已經喜歡上他了。所以,如果你能取回那份記憶的話——”

“那是不可能的。本人不知道的過去,那不是記憶,只是單純的記錄。妖精能掠奪的,只有你的記憶而已。”

……原來如此太好了,我內心不禁送了一口氣。

“那麼——交涉決裂了吧?”好,接下來只有奮力一搏了。我決定沖到美沙夜面前,賞她一發我的必殺踵落踢。

在我靜靜把重心往前移時,黃路美沙夜又開口說了什麼。我已經不打算再繼續交談,所以準備聽過就算了。

“黑桐同學,你應該知道製作使魔需要材料吧?”這種事我當然知道。一瞬之間,我瞭解到她到底想說什麼。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思考能力如此卓越。

“那麼——你從剛剛就一直握著的那個東西,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呢?”美沙夜笑了。

我把視線投向手上握著的那個東西。原本看不到的東西,現在看得一清二楚了。這個妖精,跟我想像的形象有點不同。

——那是我只見過一次…有點像葉山英雄般的小人。驚訝之餘我鬆開了手。趁著這個空隙——美沙夜的手抓住我的臉。

我的意識就像在高空彈跳一樣,直直墜落了下去。



/3






那傢伙說過:“回憶明明就可以像影片般被記錄下來,為什麼還能夠把它遺忘呢。”

我回答:“因為大家都隨意遺忘記憶啊!”

那傢伙說:“你一定還記得,只不過想不起來了而已,跟無法記錄的我不同,人們的記憶是不會喪失的。”

我回答說:“如果想不起來,就等於是失去了。”

那傢伙說:“所謂的忘記乃是記憶劣化而已。回憶是不會失去、只會日漸褪色的廢棄物。你不覺得可惜嗎?人們竟然讓永恆的東西生了鏽。”

我無法回答。

“不是永恆這回事,就是一種永恆。”那傢伙說:“不回歸永恆是不行的,因為感歎會再度重生。就算你能徹底忘記,記錄還是確實刻在你的身上。”

我說:“永恆這種東西,是誰決定的?”那傢伙回答:“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在尋找它。”

——我這樣想…對於連思考都做不到的那傢伙而言,解答並非自己求得,而只能在他人身上尋找。

…我被一陣“叩叩”的敲門聲給吵醒。

窗外天空一片灰暗,讓人分不清現在究竟是早晨還是黃昏。

看看時鐘,時間已經是中午了。

“黑桐同學,你在嗎?”我聽到敲門聲從門外傳來。

只好一邊設法克制因為睡太多而產生的頭痛,一邊打開有人敲著的房門。站在走廊上的是修女之一,她看我的神色浮現一股疑惑,應該是因為看到我這個陌生的學生而疑惑吧?

“我是兩儀式。打算在第三學期時轉進來。”說完,修女便“嗯”一聲點了點頭,然後說明她的來意。

因為黑桐家有人打電話來,所以她來叫鮮花去聽電話。

鮮花的家人中會選在今天打電話來的,應該只有那傢伙而已吧?

“那麼我去幫她聽可以嗎?因為我跟黑桐同學的家人也很熟。”

“對喔!兩儀同學跟黑桐同學是親戚嘛!這樣應該沒問題,電話轉接到大廳旁的電話室了,快去那邊接吧!”

修女行了一個禮後便來看來。我脫下鮮花的睡衣,換上了她的禮園制服後便離開了。

宿舍的大廳……我想應該是指大廳門口吧?

昨天來到這棟宿舍時,我看到大廳沙發前放了一具沒有號碼盤的電話。

根據鮮花的說法,從外面打來的電話都會先轉接到修女所在的舍監室,電話物件如果不是跟學生有關的親戚,似乎一律會被掛斷。

只有修女們認為電話物件“無害”時,才會把電話轉接到大廳去,這是一套學生起碼還能保有一點隱私的系統。

在走到沒有人影的大廳後,我拿起了話筒。

“喂喂,是鮮花嗎?”話筒裏傳來一陣熟悉的男生。

“鮮花她不在,新年一大早就打電話來,你還真是愛護妹妹呀!”不知為何,我刻意用冷淡的口氣說了這些話。

電話另一側的幹也則是“呃”的一聲,立即把想講的話給吞了回去。

“……式,為什麼是你來接電話?”

“我不是說鮮花不在嗎?那傢伙一早就很有幹勁的樣子,看來是打算早點解決早點回家吧。”

“……是嗎。鮮花就算在家裏也感覺不太高興的樣子。何況她也說在宿舍裏還比較能放鬆。”

“對那傢伙來說,可不是放鬆就能感到滿足的吧。”幹也根本聽不出我話中的涵義,似乎正側頭四靠著。

……算了,聽不出來也好。

“那打電話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幹也?”

“沒什麼,只是想問問狀況如何呀!”

“誰知道啊,你明天再打電話問鮮花本人好了,再見。”

“什麼再見……喂,等等,式!我們連一分鐘都還沒講到不是嗎?”幹也慌張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了過來。

我看了一眼自己映照在旁邊玻璃上的臉,裏面出現的我手拿著話筒,表情有點不快。

……不知為何,感覺好像很生氣一樣。

“這是打給鮮花的電話吧?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不是嗎?”

“當然有!我真的很擔心式在作什麼才打來的,再多聊一下啦。更何況要打電話進禮園,也只能用打給鮮花的理由啊。關於這些事,鮮花沒跟你說嗎?”

“……是嗎。想想的確是這樣沒錯,那沒辦法…今天就講到這裏吧…因為禮園一天只能也只能轉接一通電話。”

幹也遺憾地說,

……是嗎,今天就要在這裏道別了嗎?

“幹也,等等。既然你很閑就拜託你一件事。因為在這裏無法知道,所以你能在外面調查看看嗎?是有關一個叫葉山英雄的前禮園老師,還有叫玄霧皋月的老師,你找得到像是他們來到這裏之前的經歷嗎?”

“——不確定耶,沒試過還不知道。”這就是幹也答應的回答。

“因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所以不知道也沒差。話說在前頭,你可別太勉強喔!那麼,因為我還得找回一個人跑去散步的鮮花,今天就先講到這裏吧!”

“啊,等等。我也有件事要拜託你,禮園裏應該有個叫橘佳織的人,你能不能查查她的成績?像是體育課出席率之類的……因為禮園都把資料整理成書,在外頭實在沒辦法取得。”

……?幹也說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應該有什麼意義在裏面吧?

“知道了,有空的話我就去設法解決。”說完後,我就掛上了話筒。



忘卻錄音/


4



沉睡吧,黑桐同學,在那虛無的沉眠中,我會重現你的歎息——黃路美沙夜在我耳邊如此呢喃著。我處在半夢半醒之間,閉著眼睛凝望著什麼東西。

在那仿佛夢境的過程中,我一直看著永遠——




“我不要那樣,我想要與眾不同。”

……小時候,我曾對父親這樣說過。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感覺似乎非常遙遠,遙遠到連父親和自己的模樣都想不起來。

從有記憶開始,黑桐鮮花就很喜歡“獨一無二”這個字眼。雖然那跟束縛沒兩樣,但我就是無法不去喜歡那種感覺。

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我就是不想跟周圍的人一樣平凡地過日子。

理所當然的醒來、理所當然的生活、理所當然的睡眠,我對這種事感到輕蔑。

我就是唯一的我。所以,非得跟任何人都不同才行。在心中漠然抱持這種想法的小孩,因為不太清楚什麼是特別,所以一直相信比周圍優秀就是“與眾不同”。

為了想早點像個大人,我捨棄了可以容許天真的短暫幼年期。

我把勉強學來的知識當作自己的秘密,對周遭裝出一副普通小孩的模樣,並借由這麼做,變得比同年齡小孩還特別。

我不想當天才,也不想被當作是好學生,因為那樣一點都不特別。

我非得要達到的事,是用言語也無法形容的某種“不一樣”。

不是第一名也沒關係,就算是最弱的人也無所謂。我只是……想成為特別的存在而已。

就因為如此,我捨棄了許多東西,開始慢慢跟周遭脫節。

我利用取得的知識來傷害、疏遠、嚇唬接近我的人。

結果讓我相當滿意,於是我開始捨棄更多東西,接下來除了老師跟朋友以外,連雙親都開始對我敬而遠之,我終於取得沉靜的自我。

那時候,我沒有支配黑桐鮮花的感覺。雖然不是回到原點,但我逐漸接近出生前原始的地方——就是這種感覺。還是個小孩子的我,無法分辨那是個錯誤。

只因為它是令我感到舒服的事,對於是好是壞,我則完全沒去思考過。

照那樣進行下去的話,我的確可以成為不一樣的人、跟別人不同的人、無法跟別人一起生活的人……只為傷害他人而存在的人。但是,我察覺到那是非常吃虧的一件事。

並不是什麼正義夥伴或白馬王子前來勸誡我,是不知不覺間、很自然的,我開始後悔錯過許多更有趣的東西。

“……鮮花你在做什麼?一個人玩很無聊吧,快點回家,已經很晚了不是嗎?”有個少年每次都這麼說,然後前來迎接我。

我總是孤單一個人,因為那樣很快樂,所以我討厭那個來接我的少年。

更過分的是,我甚至認為他是只是個擁有符合年紀舉止的少年罷了,因此我看不起他。但是,少年總是會來接我。面對連雙親都不開口說話的我,他的微笑非常自然。

那之中並不存有盤算,少年完全不考慮任何得失地對我說話,雖然我每次都在內心輕蔑他是個呆瓜,但少年卻不在意那些,還是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

雖然那是身為哥哥才會做的行為我認為就算我是別家的小孩,少年還是會這樣對我。

我期望與眾不同。而他,就只是靜靜的存在於那裏而已。

雖然心有點痛,但我還是一成不變地浪費每一天。

那股變化,為什麼會產生呢?回過神來之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視線仿佛追著那個少年。

快被狗咬時前來幫忙、雙親生氣時在庇護我、或是快溺死時救我上岸之類的事,在我身上完全沒發生過。

我沒有任何理由,愛著哥哥。因為他富有人性?但對於自己做出牆壁隔開他人的我來說,原本就不可能喜歡上什麼人。

真的是毫無理由,某天醒來之後,我就愛上了哥哥。那時,我憎恨身為哥哥的少年。

對於力求成為特別的我,為什麼非得愛上那個有夠平凡的對象?我很不理性地憤怒著。

但是,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算再怎麼否定,我還是一直觀察著少年。

一個人玩到傍晚,然後等他來接我,這已經成了我每天的動力。

我那副輕蔑的笑容,果然只是幼稚又從未思考過的輕蔑笑容,而且反倒讓我感覺寂寞起來。

…-理所當然的醒來。

…-理所當然的生活。

…-理所當然的睡眼。我討厭這種生活,但其實並不是如此。

…好幾次我都想跟哥哥陪罪,黑桐鮮花長久以來一直很過份地對待哥哥,卻連一句對不起都沒說過。

……但是,我已經說不出口了。我只不過是…害怕一直過著那種生活而已。哥哥,謝謝你讓我察覺到這些事。

……這種臺詞,對於已經捨棄天真幼年期的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但我思考著,哥哥到底對我作了什麼事?幹也並沒有徹底贏過我。幹也也不可能對我說教。

因為如果這樣,我一定會反擊,辨到他無話可說才對。

毫無來由的心境變化,以及沒有開端的愛情。等到察覺時,只有強烈愛他的這個事實存在。

——不對。一定有什麼理由才是。

只不過我遺忘了,弄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而已。那麼,就非得想出來才行。

為了讓我能相信自己。為了讓我能發誓這份愛戀的心是真實的。

如果做到這點,鮮花——就一定能說出有生以來的第一句對不起吧!

雖然口氣大概會很拙劣,但這樣就能用率直的心去跟哥哥道歉——





“鮮花、起床了,這樣會感冒哦!”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那種男生般的口氣讓我緩緩張開了眼。

有人把我抱了起來,凝視著我的臉。我的腰部有種堅硬、冰冷的觸感。朦朧之中,我知道某人叫醒了睡在走廊上的我。

“是幹——”我正把對方的名字說到一半時,發覺對方是個黑髮女子因此閉上了嘴。

我跟女孩…兩儀式,無言地彼此對望。

“…………”式突然放開了手。

我被她抱著的上半身,就這樣“砰”地跌到地上。

“你這笨蛋,幹嘛突然放手!”我的背部狠狠的撞上地板,氣得我站了起來。

式用不帶情感的眼睛瞥了我一眼,胡亂瞎扯一個藉口說道:“這樣一來你就清醒了吧?”

“嗯嗯,醒了。我完全清醒了!真是個讓我忘記作夢內容的爽快起床法啊!”

“什麼啊…你又被擺一道了啊?”聽她這麼一說,我想了起來。包括跟黃路美沙夜的對話,還有之後發生的事。

我抓住妖精,隨後趁隙被帶入睡眼之中,然後現在在這裏跟式談話。

“咦,奇怪。雖然我被打敗是事實,但這次似乎沒被取走記憶,因為我的記憶還十分鮮明。”

“那你看到操縱妖精的人了吧?”我“嗯”一聲點了點頭。

雖說意外是很讓人意外,但這次事件的元兇已經很清楚了。我瞄了手錶一眼,發現在事件之後時間並沒有經過多久。

她恐怕打算在這裏把我處理掉吧,但下手前式正好趕到,所以才不得已因此撤退。我猜過程差不多是這樣。

沒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竟然被兩儀式救了一命。

“……式,謝謝你”為了不讓式聽到,我很小聲地快速說出這句話。然後,我便告訴她這次的元兇就是黃路美沙夜。

“黃路美沙夜,是昨天那個高個子的女孩?”

“嗯。她跟我一直對峙到剛剛,不過似乎因為式來了所以逃走了吧。”

“是嗎…”式點頭說道。

但她卻將手指放在嘴邊,一臉無法釋懷的樣子。

“式,怎麼了?有什麼讓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嗎?”

“因為,那傢伙明明自己忘記了啊……”式說出一段沒頭沒尾的單句。

……可是,那也是個充滿涵義的句子。美沙夜自己都忘記了,也就是說……

“算了,反正人都會忘記一、兩件事的。對了鮮花,幹也有打電話來。他要我們試著調查一個叫橘佳織的女孩的在校成績。”

“…-咦?”式的臺詞,讓我意外到停止半調子的思考。

我無法容許幹也牽扯到這種事。他曾經在夏天捲入一場幽靈事件,事後整整睡了三個月。幸好幹也因為一個人住才沒

被雙親知道,昏睡的身體也有柳丁老師照顧所以還好,但若是沒有柳丁老師的幫忙,他大概沒兩天就死了吧!

從那之後,為了不讓幹也扯上什麼無聊的麻煩,我就一直盯著他。

……那傢伙只對這種麻煩事會意外地敏銳,去年十一月的宿舍火災,他就做出了不少推理。

因此,對於這次的事件我一句話也沒跟幹也說,明明也要求柳丁老師要保密了。為什麼會在這絕妙的電動機打電話來,還說要我們調查橘佳織的成績?到底幹也是從誰那邊聽到這次的事——

“……原來如此。根本不用猜了,元兇還是你吧,式。”

“什麼啊,是你自己不在房裏的啊,看樣子他明天也會打來吧,中午過後待在房間裏等不就得了。”

雖然她不是在說那件事,但我又發現到…這麼說來,幹也的電話也被她接走了,因此我瞪著式的眼神更加險惡。

式則完全不理會我的眼神,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照幹也所說,體育課的出席率似乎很重要。鮮花你認為呢?我完全不知那傢伙在想什麼。”

“體育課的出席率?”那是什麼?

在我猜想這之中隱藏有什麼新暗號的同時,突然有個念頭閃電般地沖進我的腦海中。

黃路美沙夜說過,橘佳織不是被火災波及,而是自殺身亡的。

我放過讓黃路美沙夜說出事件核心的機會。那就是橘佳織…-

“…-自殺的、理由。”說完,我便跑了起來。

我離開了因火災而半毀的舊校舍,拼命跑出森林。有如被什麼東西附身般拼命地奔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個。要調查學生的健康狀況,只有去保管病歷的保健室了。

我在那裏發現了橘佳織的健康報告還有保健室的使用記錄。九月後的體育課全都是在旁觀摩,十月後蹺課變得更嚴重,在火災發生前一周,連一次都沒到過學校。

為了保險起見我問了保健室的修女,果然她曾經和修女商量過某事。我的心裏暗自確信,所有的牌都掀開了。



/4



太陽下山了,校內混亂的學生各自回一間,禮園的宿舍門禁自下午六點開始,之後學生們就沒有所謂的自由存在。

我跟鮮花在餐廳與住宿生一起解決晚餐後,回到了我們的房間裏。窗外早已被夜晚的黑暗籠罩。

能聽到的只有風吹過樹木的聲音,宿舍的氣氛孤獨到讓人感覺有股寒意。

光是這點就讓我相當中意,如果禮園不是強制住宿制,要我真的轉學過來也無所謂,因為市中心的高中實在太煩人了。我邊想這些事邊坐到床上,鮮花鎖好門後,長髮飄揚起來轉身面對我。

“式,你藏了什麼東西吧?”鮮花堅起食指往我這邊瞪來。

“我才沒有藏什麼東西呢,你才是有事瞞著我吧。”

“我說的是物質上的東西!你別說那麼多廢話,快把剛剛在餐廳偷拿的刀子交出來!”鮮花用一副想找我吵架的口吻說道。

……真令我驚訝。正如鮮花所說,我剛才把餐廳用來切面包的刀偷偷藏到袖子裏。

但我沒想到會有人察覺到,看來我的暗器術也生疏了啊…雖然說最近大剌剌地帶刀讓我不習慣藏起開口,但被鮮花這種外行人識破,我直介奶步太多了。

“那只是吃飯用的刀子而已吧!鮮花你不必太在意。”大概是因為被看破的關係,我鬧彆扭般的回答她。

鮮花不理會我的話,向我逼近了過來。

“不行,就算是沒開封的刀子,在你手上也會變成達姆彈(注:始於十九世紀末英國在印度達姆達姆兵工廠生產的子彈,屬於擴張性彈頭,貫穿力不強,卻可造成極大的傷害,因為對中彈者太不人道目前已被禁用)一樣的兇器,我可不容許在禮園發生殺人事件。”

“不,殺人事件跟死亡意外不同,快把刀子拿出來,我們的目的只是察明原因而不是解決問題。”

“……騙人,你明明就幹勁十足的樣子”一點也不打算交出刀子的我,回瞪著逼近而來的鮮花。

……就算是我,也不會為了惡作劇而拿走刀子。我沒跟鮮花說,但早上起床前,我曾有股奇怪的感覺。

我不知道跟睡著的我意識同化的玩意兒是不是妖精,但要是有下一次,我絕不會放過它,因此我才拿上刀來當作武器。而禮園的餐具設計相當講究,我很中意,所以我決定回去時就把這把刀當作觀賞用,好好地保管起來。

在我保持沉默時,鮮花已經走到我面前來了。

“式,不管怎樣你都不打算交出來嗎?”

“吵死了,你很煩耶!就是這樣才會被幹也放鴿子。”我說出了幾天前在元旦發生的事。

但這似乎只會讓鮮花的情緒變得更加激動而已……

情況好像更糟了。眼前鮮花的眼神,“唰”一下地變得毫無感情。

“——我知道了,那我只好用武力搶過來了。”她說完這句恐怖的話後,就往我撲了過來,坐在床上的我完全無法躲過撲上來的她。

於是我跟鮮花兩個人就這樣一起倒在床上。

……以結果來說,刀子還是被鮮花搶走了。鮮花的表面看起來雖然可愛,但其實非常易怒,這樣的她要是真的生氣,可是會引起大大的騷動,讓人聯想到受傷的熊這種動物。要讓猛獸安靜,言語跟反擊都沒有意義,我作出這個判斷後,只好把藏起來的刀拿出一把給她,結束這無意義的扭打。

鮮花拿著刀走向自己桌子,我則繼續躺在床上。

“……你真是怪力,看看我的手,被你弄紅了一大塊,你平常到底吃什麼為生的啊?”

“真沒禮貌,我只有吃一點麵包跟新鮮蔬菜而已。”

鮮花頭也不回地把刀子放進抽屜,並且上了鎖。我從床上坐起身子,看著她的背影。

“管那麼多做什麼……”我不自覺說出了心裏的想法。

“不過還真令人意外,你的運動神經真不錯,這已經足以撲倒幹也啦,鮮花。”突然之間,鮮花的臉整個紅了起來。光看背影就可以知道,因為她連耳根都變得通紅。

鮮花一邊咽下沒說出口的話一邊轉了過來,她的臉果然全都紅了。

“你,你在說、說什麼啊!”

“沒什麼。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這樣想而已。”

……雖然她的問題是出於我會這樣想的理由,不過我不打算深究這件事。鮮花滿臉通紅地看著我,而我則用毫不關心的眼神回望著她。

在秒針走了大概百來次後,鮮花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後開口了。

“——果然看得出來?”

“這我不知道,因為察覺到的人不是我。不過至少幹也本人也沒有發現,那就沒關係了吧?”

“是嗎…”鮮花說完安心地拍了拍胸口。

……其實知道她對黑桐幹也抱有愛情的人不是我,在第一次見到鮮花時,是織一眼看了出來,式則是因為織才知道這件事。

若沒有織所帶給我的這份知識,我也發覺不到吧?不論是她只對幹也嚴格的理由,還是她在他背後猶如說給自己聽一般--從不使用“哥哥”這個字的理由。鮮花在回復原先的冷靜後,這次反過來盯著我瞧了。

“不過真讓人不爽。式,你很有自信嘛?”她丟過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聽見這個無法理解的問題,我感到疑惑而側著頭。

“我是指你覺得東西被我搶走也無所謂這一點,真的是很讓人不愉快。”鮮花焦躁地重複了同樣的臺詞。

被搶走是在指誰?從談話來推測應該是幹也吧?可是幹也又不是我的東西。雖然很令人悔恨,但他不是身為式的我的東西——不行,接下來是禁止考慮的事了。

背後忽然有陣寒意,於是我停止了思考。

“……鮮花啊,那個傢伙真的有那麼好嗎?而且你們是親兄妹吧?”為了掩飾,我決定提出令人討厭的問題。

鮮花回了句:“說的也是……”接下來兩眼遊移地回答道:“式,坦白講。與其說我喜歡特別的東西,還不如說我的性格會被禁忌所吸引。所以幹也是我哥哥這點完全不成問題,我反而還會覺得興奮呢!何況我認為,喜歡的物件是近親,這是件非常幸運的事。”

鮮花用一副冷靜的表情說出很不得了的事。

……看來,那男人對怪傢伙而言還真是充滿吸引力呢!

“你這變態。”

“什麼嘛,你這怪人”在幾乎相同的一瞬間,我跟鮮花互罵著對方。但那並未含有嫌惡或輕蔑,而是真正率直的意見交流。



鮮花說明早有事要,所以很早就睡了。我則是因為平常夜行習慣了,反而沒辦法簡單入睡。即使時針已經過了兩點,我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只是一直眺望窗外的景色。

外頭沒有亮光,只有樹木構成的黑暗。連月光都無法照入森林,讓這間宿舍有如深淵般的寂靜。

我一邊單手耍弄餐廳拿來的刀一邊看著森林與黑暗。在餐廳拿到的刀有兩把,一把是為了在這裏使用,一把剛是為了帶回家而拿,不過,想帶回家的那把被鮮花拿走了。

雖然希望不必用到剩下的那把刀,但那果然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你們今晚相當忙碌嘛…”我看著窗外的景色,一個人喃喃自語道。

在禮園黑暗的夜晚裏,有無數隻像螢火蟲般的東西在飛舞。數量不止十幾、二十只。跟昨晚只有一、兩隻相比,看來今晚似乎特別活躍。

應該是因為我跟鮮花在到處打聽吧,操縱妖精的人急忙提早了預定的工作。

“看這情況,想不使用這玩意也不可能了。”我看著反射昏暗月光的刀子,說出這句話。

在禮園過夜也是最後一晚了,不論結果如何,結局會在明天到來已是既定的事實。



忘卻錄音


5/



我說道:“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回答道:“還有可用的手段吧?壞掉的東西,把它修好就行了。”我說道:“但是,我修不好。”

他回答道:“那就由我來吧--你並沒有罪,美麗的東西,不需要接觸骯髒的東西,你只要保持原樣就好。”

我說道:“……我是美麗的嗎?雖然我一直抱持這種信念活著,但現在的我沒有自信了。”

他回答道:“你並沒有變得污穢,就算無法完全壓抑心中的黑色情緒,但你的手仍然是白的。”

他點點頭——溫柔的笑了。

“自己的手一定得保持美麗才行,這個世界上不容許有那樣的污穢。污穢由污穢自己解決是最好的作法,因為不管是什麼人,想要清除污穢就一定會被污穢沾染,這個不祥的迴圈,我們把它稱為‘詛咒’。”

他說,為了不被弄髒,我只要使用自己以外的某樣東西就行了。我沒說話。因為就算那樣,結果也還是——

他回答道:“人終究得回歸永遠,重現那個歎息。就算打算忘記,記錄還是確實刻畫在你身上。”

我說道:“我並沒有忘記什麼事。”

他回答道:“忘卻是無法意識到的缺陷,人不可能不忘記任何事。”

…-那麼,我斷絕的記憶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欠缺的部分是什麼呢?”他回答道:“那是對哥哥抱持的幻想,你如果希望的話,我就替你重現那個缺口吧。”我回答他:“YES。”






一月六號,星期三。

天空依舊佈滿烏雲,天氣還是陰陰的。

“……七點、半。”我確認一下醒來的時間……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睡過頭一個小時。我匆忙起床,把睡衣換成制服。

雖然叫了睡在上鋪的式,但卻完全叫不醒她。看來她昨天很晚睡吧?沒換睡衣,穿著制服就睡著了。

不管寒冷或炎熱都沒有差的式,身上只蓋一條棉被就睡了,模樣有如雕像一般的平靜,於是我放棄叫她起床的念頭。

我們原本的任務就是查明真相,昨天跟黃路美沙夜交手後,我沒去找她是因為沒有必要。就算查出事件的犯人,我跟式也不需去抓她。

…說實話,我也不認為黃路美沙夜會乖乖待在宿舍裏,事實上,她昨天也跟學園長提出回家的外出申請。

也就是說,單就檔的記載,黃路美沙夜從昨天早上起就不在禮園校區內了。

從這件事來看,她應該不會現再我進行接觸了……但是,明明頭腦聰敏又有熱情的她,說不定還沒放棄邀我加入的打算。

前天白天跟昨天白天,美沙夜總共跟我接觸了兩次,到頭來都因為式的打擾而沒有結果。

雖然她在露出真面目後,今天不太可能再來找我,但俗話說“無三不成禮”,為了預防萬一,我把蜥蜴皮做的手套放進口袋後,離開了房間。

走在有如冷凍庫般寒冷的走廊上,我到幾個一年四班學生的房間拜訪。大部分的學生都不在,偶爾留在房裏的人也無法好好交談。

她們的呼吸都很急促、目光渙散,簡直就像毒癮患者一樣。她們有如看著仇人的目光瞪著我,這種情況下,我不認為能跟她們好好的談,如果是式,應該會瞪回去然後繼續質問她們,但我沒有採取那種沒有效率的行為。我決定放棄跟一年四班的學生談話。詢問的對象也不只有學生,於是我便離開宿舍前往校舍。

為了取回浪費的時間,我簡短向修女問出必要的事後,又回到宿舍裏。在我為了整理手中的情報而回房時,式仍然還在睡覺。

……雖然心裏有點不滿,但期待“眼睛”會思考的我也實在太膚淺了。我整理一下思緒後坐到椅子上。

——那麼…從昨天在保健室查到的資料裏,我大概猜想得到橘佳織的狀況。體育課時只觀摩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如果生理期來了,修女們也只能讓她休息。在禮園裏不上體育課,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但重點不在她常在一旁觀摩,而是觀摩日與她健康檢查日之間的關係。其他高中是怎樣我不知道,不過禮園可是替學生的生理期作了張詳盡的表格。依據這張表格,橘佳織的生理期出現在原本不可能的日子,因而體育課只能觀摩。這點不自然再加上她的籍口,可讓人聯想到相反的方向。

在我問過了修女後,得知她在十月時確實有請教過生理期延遲的問題,修女雖然安慰她說,那應該只是因為壓力造成的變化,但對於不知事情真相的修女來說,這個回答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只是我的推測,但橘佳織應該不是生理期延遲,而是生理期沒有來吧。

……也就是說,這個…她應該是懷孕了。若事實真是如此,那可是十分充足的自殺理由了。剛開始雖然只因為生理期沒來而不安,但肚裏的胎兒的存在感卻一天天的增加。從九月開始經過約三個月後的十一月,她的精神狀態應該已經壓迫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了。

……在禮園懷孕是比殺人還不道德的行為,原本禁止離校的學生竟然私自外出,最後發生性關係甚至懷孕,要是學院長或修女聽到一定會昏倒吧?除了對橘佳織本人的輕蔑外,她的雙親一定也不會原諒這個女兒。

橘佳織每天得擔心事情敗露,又毫無解決的辦法,如果要墮胎一定得到醫院,只是上街還好,但若扯到醫生,對方一定會跟學校聯絡,小學開始就是禮園學生的她,當然也不可能知道什麼密醫,她只能一邊擔心終會鼓起的肚子,一邊過著猶如死刑犯的日子。

雖然我不認識橘佳織,無法說些什麼,不過那是她自作自受嗎?

……不對,從黃路美沙夜的的口氣看來,橘佳織應該不是會違反校規的女孩。那麼——

“應該就是在宿舍內被人侵犯……物件果然是葉山吧!”這樣的話,每件事的感覺就能串連起來了。

葉山英雄跟橘佳織發生關係且讓她懷孕,為了把證據——也就是懷孕兩個月的佳織消滅掉,所以他放火燒了宿舍。

……雖然有點籠統,不過事情真相應該離此不遠吧!我一個人在那裏點頭稱是。但是,還是有個讓人介意的部分。

輔導橘佳織的修女說是因為壓力,我不認為那是沒有意義的安慰。修女們說不定知道橘佳織處在壓力的環境裏,又說者是身為老師的她們都察覺有異,卻又無法說出口的壓力。一年四班的學生到底在聯合隱瞞什麼?

“——聯合欺負嗎?”我喃喃說著,感覺好象又接近了許多。

原本一年四班的學生多是從高中才來就此讀的人,跟純粹是基督徒的橘佳織一定有合不來的地方吧!

但是四班班長是紺野文緒,我不認為性格直爽的她會坐視這種事不管。

橘佳織會受到全班迫害,一定得有足夠的理由才地。比方說,像是…

“被班上同學知道自己懷孕的事。”這樣一來,事情就說得通了。

四班學生集體欺負懷孕的橘佳織,橘佳織無法跟修女商談懷孕的事,而紺野文緒也認為她自作自受所以旁觀不管。

結果,橘佳織自殺這件事發生了,而橘佳織的事也成為全班的共同秘密而隱瞞起來。

“但——這樣又有說不通的地方…”雖然這麼覺得,但找不出是哪里出了問題。

用片段情報跟直覺來構成故事很容易,但收集足以斷定真實的證據,我卻相當不拿手。這種工作,幹也非常拿手。

如果要用比喻來說,我是用想像力解開手法的偵探,而幹也就是靠踏實搜查來確定逮捕犯人的員警。

我非常討厭偵探小說那些嘲笑刑警、任意指出犯人的偵探角色,他們只靠推理所得的結論,便把“有可能”這件事說成是推理,然後秀出超越凡人的聰明來指出犯人。

偵探說,只會作例行搜查卻抓不到犯人的員警很無能,但我認為無能的是偵探才對。

員警的工作,就像在沙漠裏找出一顆寶石,他們進行艱苦的工作,然後把過去的事建構成人人都能接受的形象。

但偵探卻好像親眼看到一樣,在那裏說明自己的空想來指定犯人,他們放棄在沙漠中尋找寶石的努力,只待在自己的範圍內看待事物。

一種是設想所有狀況,然後平等地一個個評價後找出唯一解答的凡人;另一種是把靈光一現當成事實,認定那是正確的方向並提出解答的天才。

的確,很多事實都位在偵探能想到的想法裏,但我覺得想法貧困的人搞不好是偵探才對,因為被既定觀念囚禁的人其實是後者。天才這玩意兒,到頭來只能自己充當自己的對手。所以他們才會被說成孤獨……沒錯,一直孤獨著。

“哦,已經離題了。”我對自己感到啞然,於是把背靠到椅背上,邊在心裏歎息走到死胡同,一邊看著時鐘。

時間即將中午。窗外的天氣依舊是陰天。

在我想遲早會下雨時,有人敲響房間的門。

“黑桐同學,你在嗎?”那是我已經聽慣的修女聲音。

“是,我在房裏,有什麼事嗎?”我邊答話邊打開門,對方果然是修女,她告訴我有一通我的電話。我立即知道那是幹也打來的,於是便快步往大廳走去。


我閒散地走進大廳後,拿起了話筒。

“喂?是式嗎?”話筒另一頭響起一陣從小就很熟悉的男性聲音。果然是黑桐幹也。

“式還在睡,你竟然還特地打電話到禮園來,真關心戀人啊,哥哥。”我刻意用冷淡的口氣說著。

電話那頭的幹也“呃”地咽了一口氣。

“我又不是為了這種事打電話來,我只是擔心事情的發展所以才打電話的。”

“你想太多了,我以前不是說過嗎?我不希望哥哥跟這種事有所牽扯。”

“我也不想參一腳啊!但沒辦法,你跟式都加入了,我怎麼可能放手不管呢?”雖然我認為他放手不管也好,但現在這句話讓我有點感動,所以我也沒再多囉嗦什麼。

……我真是令人失望啊,怎麼會在這種半吊子的地方才顯得現實呢…

“那麼你有什麼事呢?是要找式、還是要找我?”

“雖然是式拜託我的,但還是跟鮮花報告比較好。你要聽我調查葉山英雄跟玄霧皋月的結果嗎?”

我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耶——?”吞了回去。我有聽說幹也調查這回事。

真是的,我對式那種不考慮先後順序的行為實在感到生氣。

“——喔?式有拜託你那種事啊?我明明說過很多次不要讓哥哥陷入危險,但她似乎還是沒學到教訓,一定是因為她不關心哥哥的緣故,所以把危險的調查推給你。哥哥也該快點跟那種女孩分手才是。”

我充滿憤慨的臺詞似乎對幹也毫無效果。

他哈哈哈地笑著回答說:“是沒錯,式她擔心人的方法,的確跟一般人相差很多。”

……真是的,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來有點高興,他到底在開心什麼啊!我不爽了起來,開始催促幹也說出有關葉山英雄的情報。話筒那一端傳來啪啦啦翻動資料的聲音,看來分量相當多,還把資料整合成檔案的形式。

……看來,電話不是從公共電話或手機打來的。

“哥哥,你現在在哪里?”

“在公司事務所,柳丁跟秋巳刑警外出了。”幹也這麼說道。我也因為這事實而有點震驚。

“秋巳刑警——是指大輔哥!?”嗯,幹也像在使性子般的點點頭。

秋巳大輔是我爸爸的弟弟,人在警局當刑警。他在父親的弟弟中年紀排行最小,可算像我們哥哥一般的人。因此大輔很中意幹也,兩人感情好到跟親兄弟沒兩樣。

“柳丁認識的刑警好象就是大輔,過年時我跟大輔提到我們公司的社長,他便叫:‘那不是蒼崎柳丁嗎!’今天他拿弟弟當藉口去跟柳丁約會,所長還說:‘不能拒絕黑桐叔叔的邀請。’”

不知在不高興什麼,幹也很不滿般地自言自語起來。

……沒想到柳丁老師的情報來源之一竟然是我們家大輔,不過這倒也不是完全無法相信的事,大輔在刑事課裏也是個怪人,會跟柳丁老師交換情報,想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回到之前的話題吧!關於葉山英雄,鮮花知道多少情報呢?”幹也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來在擔心我。

……這種說不出口的關心,我一下就能理解他在擔心什麼。

“沒問題,你不用擔心。現在聽到的事我不會驚訝了,因為我大體上已經瞭解葉山英雄到底是怎樣的人。”

“那就好。”話筒另一側傳來聲音。幹也在稍微猶豫一下後,開始說了起來。

“——直截了當的說,葉山英雄似乎讓禮園的學生援交,他把班上的學生帶到外面,然後要她們辦那種事。”

“——什麼?”這句突然的話,我一時只能有這種反應。幹也無視我的驚訝,一口氣說出真相。

“我並不清楚她們實際上做了什麼事,不過為了要活用禮園學生的稀有價值,應該不會叫她們做太過分的事。這樣一來如果得提高價碼,客人會捨不得出錢吧。他帶學生出去的頻率大約一周兩次。每次只帶幾人出校,這種行為並非大膽也非謹慎,但葉山英雄經營得相當不錯。原本他在繁華街就算有名,是個喜歡裝闊的人。而一天天奢侈花費之下,他背負很多借款。那類的酒店大都有後臺,說白一點就是黑社會,而葉山英雄就是跟那種人借錢。被債務逼到進退兩難的他,只好拜託之前疏遠的哥哥讓他進禮園當老師。名義上是跟哥哥說要認真工作來還錢。但一開始的目的似乎就打算把學生帶出去供人玩樂……

你應該瞭解吧,說到禮園的學生,除了是名門女校外還有額外價值。她們大多是有錢人的獨生女,向葉山英雄討債的集團也認為應該派得上用場。他們一開始的目標可能只有一人,這些我不太清楚,但總之葉山英雄跟黑道都嘗到了甜頭,所以到了九月,幾乎所有一年四班的學生都被帶出去過,這就是事情的大致經過。”

接下來。幹也把葉山帶出去的學生姓名、順序、日期、回家時間等都一一報告出來。當然,跟葉山有關的黑社會資料,他也調查得很詳細。

“可惜的是,這些沒辦法當成證據。”幹也輕輕地說著。的確,光靠幹也調查到的東西無法讓員警出動,而且也可能被學生的雙親阻止。

這可不僅是橘佳織懷孕程度的醜聞,而是能讓學校全部消失的大事件。

“——鮮花,真抱歉啊。”在說完所有關於葉山的情報後,幹也小聲地說道。

因為事實太過嚴重而感到一片混亂的我,也只應了一聲:“嗯。”

不過這樣一來,一切都串連起來了。一年四班全體隱瞞的秘密不是橘佳織自殺,而是援交團體的事。

她們一開始或許是受到葉山英雄的威脅而外出,但能保守這個秘密整整半年,不是葉山英雄一人能做到的。

照幹也所說的情報,被強迫帶出去的學生雖然占了大部分,但也有自己主動出去的學生在。

她們受到葉山英雄的控制,為了保住自己以及娛樂而守著秘密。

在高中前都過著普通生活的人,原本就很難忍受這裏禁欲般的生活。我想對她們來說,葉山英雄的脅迫有如蛇的誘惑一樣。如果把一切的罪惡歸咎于葉山英雄,她們對自己也沒有歉疚感,正因為如此,這個秘密才得以保守半年。

……不過,沒辦法完全說是她們的錯也是不爭的事實。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這所學校。

這個世界在周圍建起牆壁,病態般地與外界隔離,既不起風,連外界的聲音都聽不到,那悠悠流動的空氣,的確就是隔離在不淨俗世之外的證據。

但是——這裏連空氣的出口都沒有。不流動的空氣會渾濁,然後沉澱。這裏不是跟外界隔離的異界,要做出異界不能使用牆壁,因此被牆壁包圍的世界並非異界,只是一個籠子罷了——

“那麼橘佳織呢?為什麼哥哥知道她的名字,還要我們調查她的成績?”我說出了最後的疑問。

“十一月被燒死的女孩是吧?那時鮮花因為宿舍被燒毀,不是暫住在柳丁的事務所嗎?那時我在調查工作以外的東西時順便查了她的事,都是以為大輔哥硬拿她的鑒識報告給我看。橘佳織的死因非常奇怪,她有可能是被燒死,也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她的檢驗結果無法斷定是藥物中毒還是因火災而死。但有另一個奇怪的記錄——她似乎懷孕了。不過因為遺體被燒毀,所以也無法斷定是真是假,但是我不認為是有人利用火災殺了她。所以不論死因是燒死或藥物中毒,橘佳織是他殺的可能性非常低,她是班上最後一個被帶出去的,從這件事可以知道,她一直抵抗葉山英雄到最後。在非本人所願的情況下跟人發生了性行為,而且還因此懷孕的話,那自己可就非常污穢了。

16歲的女孩子,不可能在沒有周圍幫助的情況下撐下去……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但或許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在火災發生、全體住宿生逃離時,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吧?死,或許是她自己的決定。”

幹也的話仿佛在考慮什麼,聽到他的說法,我斷定地回答:“嗯嗯。”

“那應該就是她自殺的理由吧!不過——她為什麼不墮胎呢?照葉山所說,她也做好了那方面的準備。”

“因為是女孩子嘛!可能無法接受墮胎這件事吧?”對幹也充滿偏見的答案,我在不同層面上表示同意。

一年四班會迫害她,或許就是因為“橘佳織一直不肯墮胎”這件事。只要她不墮胎,班上的秘密遲早會被揭穿,這樣一來她們就完了。不必等到葉山英雄指示,她們就開始迫害橘佳織。但是迫害卻不能使用暴力,使用暴力可能會被修女察覺,而且也可能會讓橘佳織因為受不了而跑去跟修女懺悔……面對那種如坐針氈般的環境,橘佳織忍耐了整整三個月,包括來自周圍的迫害,還有自己身上無法消去的污穢。

即使這樣,為人善良的她也沒有告發班上同學,最後選擇了自殺之路。真是——

“——真是個柔弱的人,有一死的覺悟,應該也能承受懷孕的壓力吧?借由一死放棄一切,根本是徹底的失敗者。明明小時候開始住在禮園,最後竟然輸給外來者。”

我開始想像橘佳織一次也沒見過的笑容,然後咬緊了牙根。只能用死來解決這種無意義的事,我連同情都做不到。但是,電話另一頭的哥哥,卻出聲否定了這件事。

“不——那是個十分辛苦的決定。我也是因為鮮花剛剛的話才察覺到……之前我有想過關於自殺的事,但橘佳織這女孩是無法用世間一般論點來看待的。”

幹也有如感到痛苦般艱辛地說著。但我卻無法理解他能如此斷定的原因。

“……哥哥?為什麼橘佳織不能用世間一般的自殺看待?人要是感到辛苦就會自殺不是嗎?我認為橘佳織也是以為無法解決眼前的現實,所以才決定自殺的。不會自殺的人,也就等於什麼事都不做的人——也就是說,是連自殺意義都沒有的人。”

對我的反論,幹也說:“所以說你不會理解的。”那是跟黃路美沙夜一樣的臺詞。

“我,不會理解?”

“嗯。你剛說橘佳織從小學就念禮園對吧?那麼,她應該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囉?鮮花你知道嗎?基督徒不會自殺。因為在基督教裏,自殺是罪孽。教義說基督教徒要活到老使才會被祝福,所以對他們來說,自殺跟殺人一樣,甚至是更嚴重的罪。橘佳織不是為了自己自殺,因為她無法為自己自殺啊…”

幹也痛苦地這麼說。我無聲地咽下一口氣。

——的確,我疏忽了那個教義,否定輪回轉生的基督教跟佛教不同,死後的世界裏沒有救贖。

知道歸知道,但對高中起才開始參加早晨禮拜的我,那段教義跟一個英文單字沒什麼兩樣,我根本沒有把它當成日常常識來思考。

但——若是對橘佳織而言,那就是跟自己的純潔一樣必須保護的戒律。對出生就成為基督徒的她來說,自殺應該是比死還恐怖的事吧?

“……那,為什麼她會自殺呢?”我想不出答案,重複問著這個問題。

那個答案,一定存在於我無法達到的領域吧。

作為一個人來說,我的處世觀相當冷淡,連預測她想到達的地方都做不到。

幹也說:“她大概是為了贖罪吧,我認為橘佳織抱持自己的罪和同學的罪痛苦而死。她借由代替她們,自己一個人下地獄來為同學們贖罪。”

“……所以。”我無法再說下去,一時之間沉默了起來。

……

“所以你不會理解的。”黃路美沙夜這麼說道。她的憤怒是真的,她比任何人都瞭解橘佳織死亡的意義,就是這樣才無法原諒那些照常度日的一年四班學生。她說:“就算殺了她們也不會下地獄。”

是的,被他人所殺並不會下地獄,想把她們都送到橘佳織所在的地方,殺人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黃路美沙夜才會為了要她們自殺,一點一滴地壓迫她們。就像是要勒死人一樣,一點一點的收緊。不是要她們懺悔罪孽,而是要讓她們為了逃避周圍視線去自殺。



5/



………天空下起寒冷的雨。感覺不到炎熱或寒冷的式,現在覺得會冷。在雨中,非常寒冷疼痛的雨中。

我手拿著小刀,空虛的眼眸一直看著什麼——————瞬間,我醒了過來。眼前的空中有“妖精”飛著。在睜開眼睛的同時,我從衣服裏拿出刀子刺向那玩意。

刀子“當”的一聲插到牆上。在刀子跟牆壁間,被刺中的妖精在唧唧地叫著。

正如鮮花所說,有著少女外型和昆蟲翅膀的生物,它用小小的手想拔出刀子的途中,因為力量盡失而溶解了。

“糟了,要是再多忍耐一下……”說完,我閉上嘴。要是我再多忍耐一下,會怎樣?我——兩儀式會想起三年前遺忘的那一天?

——那場之所以會讓我昏睡兩年的交通意外?若是想起我本人記憶裏完全沒印象的事……

“夠了!真不爽啊!”我簡短的抱怨完後跳下床,從剛剛為止都還站在房門口打探情況的人,逃走時從走廊傳來小小的地板嘎吱聲。我拿著刀子重新擺好姿勢沖出房門。

走廊往東邊跟西邊延伸著,跑走的人影往東邊而去,那背影的確是——

“……是黃路美沙夜?難道她把我跟鮮花搞錯了……應該不會吧?”這樣一來我就是被害者了,雖然鮮花要我不要惹事,但報復這種事是應該做的吧?

我跑在地板老化的走廊上,追逐她的背影而去。黃路美沙夜的腳程比想像中快,彼此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多少。

美沙夜毫不遲疑地離開宿舍,往校舍方向前去。我通過跟鮮花一起走過的林中走道後來到校舍,美沙夜並沒進校舍,而是跑進旁邊的禮拜堂。

我知道這是陷阱。但是跑到這裏還走回房間也蠻蠢的,稍微想了一下後,我粗暴地打開禮拜堂的門。

沉重的門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在昏暗的禮拜堂裏,只有一個人影。我關上門,跟那個人對峙著。

大約相隔十公尺遠的那個人,無聲地扶正眼鏡後,有如觀察雕像一般地看著這裏。

“哎呀,這種時間禮拜堂有什麼事呢?兩儀式同學。”男人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那是個很溫和、有如小孩般的笑容。但它沒有顏色,只是內在空虛的情感。

跟以前一樣,玄霧皋月臉上掛著乾枯的笑容站在那裏。



忘卻錄音


/5



“那麼,接下來就是皋月老師的事了。”在話筒彼端傳來拿出新檔案的聲音。幹也雖然順便調查玄霧老師的事,但那對我來說其實無所謂了。

現在已經將葉山英雄所做的事跟一年四班的秘密揭穿,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執行了。連黃路美沙夜想做的事情都瞭解後,只要交給柳丁老師,就應該不會有犧牲者,可以輕鬆解決事件了吧?

“不用了哥哥,我跟式很快就會提出外出申請回家了,請你在事務所等我吧!”

“是嗎?不過,我姓你反正就先聽聽吧,你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因為這並非跟事件毫無關聯。”

“不能說是毫無關聯?”

“嗯。”幹也非常肯定地回答。而之中不帶有任何情感……哥哥會用這種口氣非常稀奇,光是這樣,我就直覺到玄霧老師的事比葉山英雄還重要。

“難不成,你要說連玄霧老師都跟援交有關?”

“不,跟那件事完全無關,玄霧皋月和一年四班的事件沒有關係。這樣說吧,鮮花,你知道玄霧皋月在哪出生嗎?”

被這麼一問,我的思緒奔流了起來。

……從名字來判斷他應該是日本人,但他曾經長期在外國留學,說不定只有雙親是日本人,而他則是在外國出生。

“……我不清楚,不過他曾經在英國呆過好一段時間,說不定老家是在那邊吧?”

“沒錯,玄霧出生在威爾斯鄉下,但他在十歲時就被送人當養子,玄霧皋月的名字是養父母取的,改姓玄霧還好,但連名字都改就有點奇怪了。”

那個——要說奇怪是奇怪沒錯啦。但若養父母希望玄霧老師像真正的兒子,也有可能會把之前父母取的名字改掉吧……不過,改姓算普通,連名字都改就實在沒聽說過。

“所以呢,我跟知道當時狀況的人談過後,發現玄霧皋月已經聰明到讓周圍的人視他為神童,是個無可挑剔的孩子。但他的雙親討厭他,因而打算把他送人當養子,奇怪的是,竟然沒人想收養他。一直到過了一陣子,聽到消息的日本人遠道而來才將他領養走。其後的事雖然有他在那邊的學校留下記錄,但他在成為養子前的過去一切不明。”

被雙親討厭而變成別人的養子……那位老師感覺起來並不適合這種黑暗的過去……不過說實話,比起事件內容,我還比較在意哥哥是怎麼找到瞭解當時威爾斯狀況的人,他到底是擁有什麼樣的消息來源啊。

“但是,會把稱為神童的孩子送人,他有被父母討厭到這種地步嗎?會不會其實是金錢之類的理由?”

“問題就在這裏,正確說來,玄霧皋月被稱為神童也只到他十歲的時候,此後反而變得不如常人了。雖然原因不明,但他似乎從十歲後就無法記憶事物。因為他無法記憶眼前所見的景象,讓他一時之間跟白癡沒兩樣,他的父母可能是因為討厭這種兒子才把他送人的吧!”

“無法——記憶事物?”一說完,我就感覺到仿佛連頭腦深處都在搖晃一樣,玄霧老師的症狀,跟這次事件實在太相配了。

“不過老師他很普通啊,不但能記憶東西,知識也很豐富,一點也感覺不出有那種症狀。”

“這是當然,沒治好的話他也不會拿到教師執照了,他只不過是曾有那種過去而已。成為養子的皋月之後又恢復成以前的神童,十四歲的他,卻這樣以一個老師的身份任教於各地學校,這次來禮園教書對他來說並不稀奇,就像他任教的學校有人自殺一樣。”

“——真的有嗎,在玄霧老師任教後出現自殺的學生……”

“在現在的學校出現自殺者並不稀奇,但只要玄霧皋月任教過,在他轉往其他學校後一

定會出現自殺者。雖然無法證明這之間有因果關係,但偶然也不會持續十幾二十次。”

幹也的話讓我的思考更加活躍起來。

……這位老師從任教學校離開後,一定會出現學生自殺…說不定玄霧老師跟這次的事件也有關聯,但老師只是單純被黃路美沙夜利用而已。

老師自己的記憶也被奪走,因而相信一年四班並沒有任何異常。操縱他人的應該是黃路美沙夜,那個無害、跟幹也相似的人會做出什麼事?我實在不願意去想像。

“這邊的資料大概就這樣吧,接下來就看鮮花你了,但可別太勉強喔!注意不要離開式身邊……啊,還有一件事。玄霧皋月的皋月,好像是由‘MeyDay’而來,‘MeyDay’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那應該不是“MeyDay”而是指“MayDay”。

“MayDay”是五月一號,是慶祝太陽回歸的日子。原來如此,所以才會取皋月這名字啊?

因為皋月是農曆五月——

“啊,是這樣呀。”我在思緒一片空白的情況下,一個人若有所思起來。

皋月……雖然那是日本人不熟悉的節日,我因此想不出什麼關聯,但那天一定是——

“哥哥,玄霧老師變成不是神童的理由,你那邊有吧?”

“嗯?有是有,不過只是謠傳而已。他好像被妖精替換了,實際上他曾經三天沒回家,回家後記性就變得奇差無比。”

“果然,老師他被妖精替換過了啊?五月節,萬聖節還有夏至夜晚,都是很容易遇到妖精的日子。玄霧老師——一定一直都停留在那個時候吧?”

說完後,我掛上了話筒,腦中想起柳丁老師的話。

——妖精很難控制,操縱者常常在不知不覺間,從實現他們自己的願望變成實現妖精的願望。

鮮花你聽好了,要注意使用自己以外的東西所製造出的使魔,別走到操縱者反被操縱的下場——

操縱者,反被操縱。在操縱的人,其實被操縱著。我在很基本的地方犯了錯。到頭來,橘佳織到底為什麼被逼到自殺?

美沙夜說妖精只能奪取記憶,連本人也遺忘的過去不是記憶而是記錄。那麼,是誰把應該已經忘記的記錄寫成信送來?

不,比起這個,有另—個更值得思考的問題,為什麼我會忘記這件事呢?那或許可以追溯到這次事件根本的問題,就是——黃路美沙夜,到底是跟誰學習魔術的?





“玄霧老師——一定一直停留在那時候吧?”只留下一句靜靜的、帶有微微哀傷但確實含有敵意的話後,電話突然就被掛斷了。

“鮮花——?”我呼喚對方的名字但是沒有回應,放下了已經斷線的話筒,黑桐幹也側著頭思考。感覺發生什麼非常不得了的事……幹也邊想邊在椅子上坐直身子。

一月六日,正午過後。蒼崎柳丁事務所裏只有他的身影,雖然所長柳丁出門了,但今天放假的他卻來公司倒比較奇怪。他之所以做這種奇怪的事,不用說也是因為妹妹黑桐鮮花跟朋友兩儀式,這兩個從新年開始就在調查奇怪事件的人,對他而言存在有各式各樣的不同意義。

幹也不知道事件的內容,所以無法判斷事件是危險還是安全。他並非從別人那裏聽說兩人去進行調查的事。只是式在一月二號沒由來地發脾氣時,在她本人沒察覺到的情況下探聽出來。

黑桐幹也從式那邊取得的情報,只有她要假扮成轉學生潛入禮園而已。思考過很多事的他之後打電話去禮園,式則拜託他去調查葉山英雄跟玄霧皋月。幹也曾經耳聞去年十一月的縱火案,因此他馬上從他的管道開始調查,並在一個小時前將所有資料整理完畢。當然,從昨天的電話之後他就沒睡過。

“不過只要有式在,應該連萬一都不會有吧!”幹也一邊擔心妹妹的安全,一邊伸了個懶腰。接下來要做什麼呢——他朝桌子坐正後,眯上眼睛想著……很想睜覺。

雖然一邊想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但黑桐幹也還是緩緩落入睡眠中。




他在朦朧之中想著……說到這個,式去禮園也就是說會穿著制服,有點期待看到那種有趣打扮的她。

但最後,式當然不可能讓他看到穿制服的樣子。原因很簡單,柳丁在看到式穿著禮園制服時,不禁說出:“真是太棒了。”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棒在哪里,但因為如此,式就把禮園制服給收了起來。

“趴在桌上睡覺會感冒喔,黑桐。”

“——是,我起來了。”反射性抬起頭後,黑桐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

時間剛過下午3點,場所是事務所的個人辦公桌……看來在那之後我睡了大概兩小時,

身體也自然地冷了起來。說起來也沒錯。在冬天這個最冷的時節。沒開暖氣就睡覺,身體理所當然會變冷。

“所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幹也回頭對站在背後的蒼崎柳丁說。穿著大衣的女性則邊叼著煙邊回答:“剛剛回來。”

柳丁—臉無聊的樣子,看來是很渴求娛樂吧。那今天大輔哥應該是在約會裏慘敗了,我獨自這樣想著。

“所長,看樣子你覺得很無聊吧?”幹也嘿嘿地笑著,平常老是吃她虧,至少這種機會不能放過。

但看來情況卻跟他所想的不同,柳丁搖搖頭道:“不是,雖然我覺得挺無聊,但並不無趣。”她說完便從大衣口袋裏拿出罐裝咖啡放在幹也桌上。

“這是禮物,給黑桐你吧!”雖然是非常便宜的禮物,不過對冷掉的身體來講十分有價值。

幹也說完:“那我就不客氣了。”便打開咖啡的瓶蓋。

柳丁仍舊帶著一副無趣表情眺望放置在幹也桌上的檔案,再若無其事地把它拿起來。

“啊、那個是式托我調查禮園教職員的記錄,我想柳丁小姐只會覺得無趣吧?”

“大概吧。”她點頭同意,可是卻開始翻起資料內頁閱覽。並且就這麼站在幹也坐著的椅子旁一頁頁讀著資料內容。

那雙毫無關心著書頁的手,在看到玄霧皋月的相片時突然停了下來。

“——偽神之書。”夾在雙唇間的香煙掉到地。

她像是正面和幽靈面對面般眼睛張得大大的,口中說著:“真不敢相信。”

“騙人的吧?協會找紅了眼也找不到的魔術師。居然會在這種地方當老師……?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啊,唉,統一言語師啊…”說完,她無聲地笑著。

那並不是因為輕蔑,反倒是為了壓抑心中的戰慄因此無力地乾笑。

“玄霧皋月是魔術師嗎?”針對幹也的疑問,柳丁搖頭回答:“不是。”她就這麼帶著嘴角歪曲的笑容坐上自己的椅子,低頭睥睨眼前空間的那個姿態,像是取下項圈的黑豹般帶有一份狂氣。原來如此——對她而言,名為玄霧皋月的人是個異常的存在吧?

“因為學園長送來的資料並沒有附上相片,看來一開始就把這件事交給鮮花是個錯誤,要是我親自去確定就好了。

不——就算是我親自去確認,記憶也會被奪走吧。 ”聽見柳丁的自言自語,幹也只能歪著頭滿腦子疑問。

對於不知內情的他而言,“奪走記憶”這句話只能當成是某種比喻。即便如此,搞不清楚狀況的幹也仍提出疑問。

“柳丁小姐,鮮花和式不是正在調查玄霧皋月嗎。那玄霧皋月會是對她們兩人有所危害的人物嗎?”

“怎麼可能,Codoword什麼也不會做。如果傳聞是真的,他絕對不會傷害別人,他原本就不是魔術師,也完全沒有魔術方面的才能。他的祖先和雙親並不是魔術師,是和鮮花一樣變異的遺傳體質者。就像鮮花除了燃燒東西外什麼也不會,他也只能將言語從口中說出。不過——正因為這種被限制在遺傳體質才有的能力,才能踏入像我們這種累積多代血統也無法達到的領域。

Godoword是僅僅花了十年就達到那種領域的怪物,當時——二十幾歲就升到支配者層級的我,毫不懷疑地認為自己是最年輕的魔術師。可是,實際上有一個十五年之內就成為支配者的小孩。因為他身在中東地區的學院,所以我沒機會和他見面,不過,他的名字已傳遍了整個學院。

統一言語師?Godoword?Mayday(注:這裏的Codo是德語,意味有神一般的能力,因此Godoword即為“偽神之書”之意)是唯一能將神話時代再現,最接近魔法的魔術師啊。”

柳丁—邊忍住笑聲繼續說著。但這些話並不是講給幹也聽的,她似乎只是為了穩定自己的心情而說出這些話。

“Godoword的本名和出身一概不明,好像連他所屬的阿特拉斯學院內,知道的人都相當有限。沒有任何人看過他的本尊,只有身影和能力廣為流傳,連協會最大的倫敦學院學生,都懷疑他只是個不存在的幽靈。

Godoword的魔術和字面上一樣就是語言,他掌握了現存所有人種、部族的語言,不只是會說,而是連該語言的誕生背景、信仰、原理、甚至到思想,他全部都能理解。他沒有不會說的語言,也沒有他所不知道的人種。可是那並不是他巡迴各國所學到的知識,Godoword不過是學了一種語言,結果就理解全人種的語言。

黑桐,你知道巴比倫之塔吧,流傳在巴比倫尼亞的神之門神話。”

“——啊啊,你指的是勃魯孟爾所畫的那座螺旋狀高塔吧?的確……就人類的想法來說,建造一座高塔、在塔頂設立一棟神殿,神就很容易降臨,可是就神來看,只覺得人類接近上天是件傲慢的事,於是便把塔破壞掉。而人類不會將已經統整好的事物再重複一次,語言為之混亂的結果導致人類也變得四分五裂。”

“喔,你真清楚啊!那就是傳說中人類最早的神話——巴比倫塔的傳說。該神話所顯現的內容相當多,不過其中最被注目的還是‘語言為之混亂’這點。

神為了分別人類的種族而將人們區分開來,不是在肌色或體質上,而是更容易瞭解、更基本的部份——那就是語言。日本人和外國人最大的差別,不是在於發色或瞳孔的顏色,而是語言的差異吧?

那正是最為巨大的障壁,神認為,無法溝通的話,人們便無法建造出像巴比倫之塔那般巨大的建築物。可是,人類結果還是成為地球上繁衍最盛的生物、並成為萬物之靈長,甚至連語言之壁都完全突破了。

那麼,回到原話題吧。人們的語言是被神所弄亂的,那是人類對神的存在開始有所認識的時代,也就是發生在所謂的神代。在神代,神秘現象並不是神秘,而是被當成常識看待。

以現代來說,就是劍與魔法的世界吧!在現代不可能發生的神秘現象,在神代並不是多困難的技術。

那是為什麼呢?多位魔術師的結論是,由於當時地球自轉與月亮的位置關係、星球的迴圈產生出相克,使得世界充滿了靈氣。不過Godoword顛覆了這個理論,他證明神代所卓越的不只是世界,連語言本身都很優越。

傳說神將語言給弄亂,那麼——在那之前是什麼狀況呢?

沒錯,人類使用相同的語言來溝通。那麼萬物共通的‘意義說明’便變得有可能了吧?

若真的變得可能,那便是無形的語言。不是人和人攀談是的言語,而是成為人與世界對話、可以決定意義的語言。神將語言打亂,是因為這樣的語言太過恐怖,便將有形的言語傳授給人們。我們以為這是獲得智慧,但事實是是被上天奪走了真實。

……也就是說,Godoword便是這麼一回事了,被神明打亂前、世界共通唯一的一種語言,我們將它冠上‘統一言語’之名,而Godoword是唯一能將它再現的魔術師。

MasterofBabel——言下之意是和一切生物的言語能共通,便能通往根源之門,而Babel也帶有神之門之意……不過因為Godoword本人並沒有魔術師的能力,所以似乎無法穿越那扇門。”

幹也和嘴角上揚、滿臉憎惡的柳丁相對,露出一臉煩惱的表情,似乎努力在思考著某事。對柳丁說的話只能理解數成的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作為結論。

“……因此,玄霧皋月不管跟什麼樣的東西都能交談嗎?

“沒錯,不過那只是單方面的對話。在神代,因為大家都懂得‘統一言語’,所以會話得以成立。不過現在卻只有Godoword

才會說這種語言,所以能主動攀談的只有他本人,就算岩石或野獸聽得懂他在講什麼,也無法向Godoword傳達自己的意思。若是人類的話,大概會以各自的語言回答吧。”

“喔……這樣的話還有意義嗎?沒有人回答的話,那不就只是自言自語罷了?”

“若只是一般的語言的確如此,但他的情況不一樣,他能夠讓岩石或野獸聽得懂他的話,但物件可不只有岩石或野獸,而是整個世界啊!以存在論的階級制度來看,在我個人之上,還存在有世界的蒼崎柳丁這號人物。以我個人的意志來說,怎麼樣也無法抵抗對方說的話,因為否定這件事,就等於拒絕自己存在於世界上。這是所謂的‘言語絕對’,他所說的話會變成真實。名為Godoword的傢伙,正是萬物共通、世上最強的催眠師。

所謂記憶,除了人類腦中存有的記憶外,還有世界的記錄。雖然很接近阿克夏記錄(注:一種連續記錄人類塵世經驗的宇宙電腦,僅有少數超凡之特殊人物能夠與之交感調和,據說這些永不朽壞的記錄存在于超越時空某處的宇宙心靈裏。)的概念,不過,是比那更下位的波動現象。理解它的其中一個方法便是‘統一言語’。Godoword——玄霧皋月能夠採集忘卻記憶就是因為如此,那傢伙並不是從當事者本人腦中抽出忘卻的記憶,而是從世界所記錄的過去中抽出。能夠抽出世界規律錄音下來的種種過去,現代只有那個男人辦得到,光是這點,真不愧是被封印指定的魔術師啊。”

零零散散說了許多東西,柳丁終於冷靜下來,把背深深地靠到椅子上並深吸一口氣。

……封印指定,是魔術協會判斷擁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鮮少能力的魔術師,而為了將那份奇跡永遠保存下來,因此藉由協會本身的雙手封引起來。

封印指定對魔術師而言既是最高的榮譽,同時也是件麻煩事。遭到封印後便無法繼續從事研究,身為魔術師卻無法往下個階段挑戰,便失去身為魔術師的意義,協會只是為了讓他們成為魔術師的範本。

因為無法容忍這種屈辱的對待,所以被封印指定的魔術師都會離開協會的目光藏身起來。Godoword也是從協會失蹤的魔術師之一,因此,只要向協會通報他藏身在此,Godoword應該立刻會被抓吧?

……不過,蒼崎柳丁是不會採用這種手段的。不、應該是不能用,說到原因是因為——

“可惡,這麼一來連我都會被找到。”她帶著像是唾駡的呢喃抬頭望向天花板。

既然Godoword人在禮園內,鮮花和式的勝機連萬分之一都不到。至於她本人出馬與名為玄霧皋月的魔術師對決這種結果,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這次還是旁觀吧,反正應該不會變成什麼大事件。”

柳丁簡單地下了結論後,便點著了香煙。幹也不放心地看著她的動作。

“……妳說不會變成大事件……可是從剛剛聽到的內容來看,玄霧皋月是個很危險的人物才是吧?妳不打算去幫助她們兩個嗎,所長。”

“我說過了吧,Godoword什麼也不會做,而且他根本沒有任何談得上是攻擊手段的東西,作為一個魔術師他只能歸在三流以下。不管鮮花她們再怎麼粗暴,他還是不會傷害別人。他終究只是具現他人願望的魔術師罷了。原本Godoword

就不具備稱作魔術師的技能,他能被稱作魔術師,是因為他的思想已經不會有變化,而化為只是追求某件事的概念。”

“……?追求某件事的概念是指?他有什麼目的嗎?”對幹也單純的提問,柳丁點頭同意。

——稍微想想,這次記錄忘卻記憶的行為,不正是Godoword的性質嗎?不過沒聯想到這點也沒辦法,誰想得到在魔術世界中被稱作人間國寶的男人,居然會到這種邊境的小學園進行試驗。

“說到目的嘛,很簡單啊!他追求的東西對我們而言,是隨便怎麼樣都好的東西。那該怎麼說呢——對了,永遠。Godoword追求永遠,雖然擁有那麼強的能力,他卻一直追著幻想跑,不,搞不好是反過來也說不定。因為他有著優越的能力,所以只能追尋根本解決不了的問題。”

——海市蜃樓,的確是不斷招惹人心的幻覺啊。

“所以你安心吧!”補上這句話後,她便叼起香煙。

深深地、緩慢地呼了一口氣。不帶感情地看著天花板,柳丁這麼吟唱著……

“無法有所回報啊,所謂地永遠,明明何處皆存在……”白色的煙霧…冉冉飄著。



/5



射入灰色陽光地禮拜堂中,名為玄霧皋月的老師站在那裏,他露出溫柔微笑的表情,既無敵意也無善意地看著我。

“哎呀,這個時間來禮拜堂參觀有什麼事嗎?兩儀同學。”他完全沒有怪罪我跑了進來,相當自然地跟我攀談。

我不自覺那個姿態和黑桐幹也重疊,一瞬間感到輕微地昏眩起來。

不過,玄霧皋月就是玄霧皋月……我從裙擺中拿出小刀。看到那把手術刀般的小刀,玄霧皋月的臉色不禁沉了下去。

“真危險啊……拿出這種東西會弄傷別人喔。”他的話就像是在勸阻學生般地平穩。

我無視他所說的話,開始觀察整個禮拜堂。

不只是人影…這裏連人的氣息都沒有,跑進這裏的女學生已輕不見了。

不,或許——從一開始,這裏就只有玄霧皋月一個人。

“黃路美沙夜在哪里?老師。“我停止環顧拜室,看向站在祭壇前的教師。玄霧皋月微微低下頭。

“黃路同學不在這,不過,我想你找的應該是我吧?在這裏採集忘卻的人不是黃路美沙夜,而是玄霧皋月。”

他仍然滿臉微笑地這麼說著。這句話所言屬實。於是我便簡單地接受眼前對手即是事件犯人的事實。

我完全不感到不可思議或驚訝,唐突被告知的事實,像老早就知道的事一般支配著我的思考——彷佛是完美的催眠術。

“你這話什麼意思?”明明知道答案,我卻提出無趣的質問。

口氣自然並充滿了攻擊性,我判斷已經不需再使用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性口氣,於是我尖銳地瞪著對手。

……玄霧皋月面對著我的視線,似乎有些愧疚地微微苦笑。

“如同字面上所說,雖然你所找的對像是我,不過剛剛的妖精可不是我弄的……啊啊,黃路同學似乎不太知道你的事,一隻擬似體的妖精明明不可能對你起什麼作用,但她卻對你下手。雖然是人造的,但那種解剖生物只是為了延長生命活動,被使役的目的只是為了被殺害,真悲哀啊!”

似乎真的感到悲傷,玄霧皋月閉上眼睛,是為了被我殺害的妖精默禱吧?我一邊看著他這副模樣,稍稍想了一下。

兩儀式的職責在於幫助鮮花把原因查明,不過敵人若是在眼前,能做的事當然只有一個。我要把這傢伙——

“不對喔,兩儀同學,我可不是妖精使,使役妖精的只有黃路同學啊。我無法將思考分割到同時操縱那麼多使魔,那完全是黃路同學獨有的才能。說到我所能辦到的事,只有記錄言語罷了。關於妖精的事件,我幾乎可算是毫無關係,我想你不能用那個理由把我認作是敵人。”

“你說什麼——”

“我說過了,我和你並不是毫無關連,為了這份因果,我必須幫助黃路同學一次才行。”

玄霧皋月睜開雙眼,打開的雙瞳,果然和之前一樣毫無改變,怎麼看都是個平凡的教師。

“原先我和這件事拉沒有關連,而你原本也和這件事毫無關係,不過,既然我和你有相當深刻的關連,我理所當然得承擔你的部分。阻止黃路同學的任務只在黑桐同學身上,之後就是她們能力的問題了,因此——你要找對手的話,還是只有我吧?”

“真是困擾啊…”玄霧皋月補上了這一句話。

“……為什麼?除了禮園的事件外,我沒理由把你當作敵人吧?”

“是嗎?你討厭想起遺忘的記憶對吧?所以你昨天也拒絕了我,從開始掠奪記憶就是黃路同學做的,不過採取記憶卻只有我才辦得到。你現在會追殺黃路同學到這裏就是為了要討回奪取記憶的代價吧?那麼,你的對手就變成我了。”

——玄霧皋月依舊露出溫和的笑容如此說著。對這件事,我連點頭都無法辦到。

如同玄霧皋月所說,我厭惡自己的記憶被人碰觸,反射性地將妖精捏潰,便是無法原諒這個行為。

現在也是為了殺掉妖精使——黃路美沙夜而追到這裏,就算目標換成玄霧皋月,無法原諒的事實仍不會改變。

可是“無法”這個字卻湧上心頭。

和剛才一樣…該怎麼說,我——從這敵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厭惡的惡寒及任何危險。

……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明明“敵人”就在自己跟前,但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當我注意到自己這種無法理解的心境時,此時才從自己的背上感受到一股惡寒。

儘管情勢如此詭異——但我的心裏仍然起不了任何一絲殺意。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在惡寒與憎惡的驅使之下,我開始認真觀察正對我微笑的玄霧皋月。

我直視的目標是黑色的死之線。

……令人驚訝的是,玄霧皋月身上的死之線,其網路就像蜘蛛網一樣複雜,這代表不管我攻擊他身上哪一個部位,其傷害程度都足以致他於死地,這麼容易被殺死的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玄霧皋月再度露出微笑,這一次,就連他那深色的眼眸也仿佛露出了笑容。

“原來如此,那就是直死之魔眼嗎?我的能力只能從別人已經走過的道路來獲得資訊,但妳卻可以看到接下來的路會通往哪里……呵,可以記錄過去的我、可以看到未來的你,看樣子荒耶叫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我殺掉你啊,式。”

玄霧皋月眯起他那雙哀愁的眼眸看向我。但是……我的眼前卻是一片空白。

原因並不是他的態度,而是因為他剛才講的那兩個字。

因為這兩個字的關係,我的體內除了原本的惡寒之外,如今終於又再度充滿了敵意。荒耶……

一切都是因為玄霧皋月講出這二個字的關係。

“是嗎,你的真面目是魔術師對吧?玄霧皋月——”我用力握緊手中的小刀,這麼一來他就是敵人了!至今纏繞在我體內的奇怪心情,全部是這個魔術師搞的鬼。

對,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奇怪了。沒錯,事情—定要是這樣才行。

眼前這個人必須要死。不殺死眼前這個人不行。當我對自己這麼說的瞬間,我發現到——

另外一個自己看不見的自己,好像正在對我微笑著——





我看向那張必須得死的面孔,心臟此時“噗通”一聲劇烈跳動起來。雖然說對方很像幹也,但我絕不會因此手軟,既然他是魔術師,那麼就是跟我一樣身處在境界之外的人。那麼——這就不算是殺人,因為玄霧皋月根本就不是生活在一般群體當中的人類。

我一邊冷靜控制兩儀式隨時可能暴沖上前的身體,一邊在腦子裏描繪能夠一擊擊殺玄霧皋月的戰術。

……首先沖向他滿是破綻的身體,然後將小刀垂直剌進他的喉嚨,最後再一口氣將刺進去的小刀往下將他的身體剖開,這樣一來戰鬥就結束了。

由於實行起來極為容易,因此我連一秒後的結果也明確地構想出來。

……可是。接下來出現在我心中的畫面,卻是一個四肢慘遭切斷肢解的少年屍體。

噗通…我的心跳聲又變得巨大起來,呼吸也因為緊張而變得急促。這種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就是因為對方很像幹也,所以我才會猶豫而打亂自己的呼吸。

“式同學,你錯了。”突然,從剛才開始只是靜靜站著的魔術師開口了。

聽到這句話,身體立即產生一股沖上前的衝動——

——而我則是耗盡全力、未曾有過地全力壓制。

……因為,還不行。只有“沖上前”這件事絕對還不行——明白理由之後,我的呼吸變得更亂了。因為——我還不能對眼前這個人抱持殺意。

我無法攻擊眼前這個對手,攻擊這個很像幹也的男人……光是試圖殺死他,就讓我的心臟承受這麼大的負擔。

倒不是因為討厭這麼做。我只是單純的認為“還不行”。

我的喉嚨很幹、舌頭麻痹到無法忍受,這種心情真叫人害怕,我只能拼命地壓制住自己的雙腳。

但是,我的身體卻想立刻殺了眼前這個男人,它想解決式的悲哀和痛苦,它知道這樣一來事情就輕鬆多了。

但是,那我自己呢?

——這次也要和二年前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像殺了名為黑桐幹也的朋友一樣…殺了眼前這個人嗎——?

“……我不要那樣。”想到這裏,我停住了自己的身體。玄霧皋月獨自一個人,像是在保護我般地點了點頭。

“嗯,停得好。如果你就這樣殺了我,那一切就結束了,以前你為了過正常生活而不斷殺害帶有殺人衝動的織,但是,現在身為式的妳卻必須抹殺自己的殺人衝動才行。如果做不到,想必你將會連同式的人格也一起失去,回到原先內心空洞的狀況吧……嗯,雖然聽荒耶說你是個直來直往的人,看來是他搞錯了,因為照我看來,你似乎有些膽小。”

玄霧皋月沈穩地說完後,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你的事我聽荒耶說過了,原本我就是為了這件事而被叫來這個城市,我講過,你跟我之間並不是沒有任何關係,雖然荒耶的目的是希望我殺了你,但如果在那之前你就敗在自己手下,那實在太可笑了。真是可惜啊!我原本對荒耶能不能達成目的可是很有興趣的!”

說完這番話之後,玄霧皋月就沒有再開過口了。接下來他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魔術師既不戰也不逃,仿佛化身為自己無法栘動的鏡像一樣,我手上捏著小刀——一直盯著眼前這個像空氣—樣的對手。沉默,已經籠罩了整個禮拜堂。

只有仍舊淩亂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地在我耳邊迴響著……就好像有一口無形的鐘在我身邊響個不停。

對方不攻擊我,自己的心跳聲也平靜不下來,我講了一句自己並不想說的話。

“——玄霧皋月,你為何什麼也不做?”

“我該說的已經全部說完了,如果想要跟我繼續交談,那就只能用‘你問我答’的方式進行對話,如果你把我當成是毫無關係的人,我也會把你當成無關之人而離去,如果你要跟我戰鬥,我也會採取必要的自衛手段。幫助黃路同學只有這麼一次而已,但那也已經過去了,所以該怎麼做,還是由你決定。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也沒有什麼可做的。”

……這番莫名奇妙的回答,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魔術師說決定的人是我,這就表示,眼前這個人並沒有自己想要執行什麼事的意志。但是——這很明顯是矛盾的。

“你說,只要是我所希望的事情,你就會照我所想的形式去反映嗎?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取回失去的記憶。”

我一邊用一隻手按住自己悸動的胸口,一邊雙眼瞪著魔術師。魔術師卻像是同情般地搖搖頭。

“不,你渴望找回自己忘掉的記憶,而我…就是你這個希望的具體回應。”

渴望——?啊啊,那一定是事實吧!但是我想要的,卻是失去織時跟著消失的記錄。

我現在擁有的,只有兩儀式三年前所渡過的記憶,那是一段雖然痛苦但卻又溫馨,與同班同學在一起生活的記錄。

那個時候的記憶,並不需要。

被冰冷雨水所凍桔的記憶,反倒——

“你錯了,玄霧霜月。我並不是想取回忘掉的記憶,相反的,我一定是想把記憶全部忘掉。”

沒錯。正因如此,式才會把那一天的記憶忘掉。

織的記憶已隨著他的死完全成為記錄而崩壞,它一定永遠無法再回復了。但是,這份損失的代價是——現在站在這裏的我。

“所以——我並沒有呼喚你。”

“……原來如此,似乎是我弄錯了。式同學的希望確實是如你所說。那麼,我就連那部份也回歸原來吧,畢竟這是我的工作。”

魔術師沉穩地微笑著。在那之中既沒有敵意、也沒有惡意;既沒有善意、也沒有好意。柳丁曾經說過……

妖精的惡作劇沒有善惡之分,他們的行動並非為了追求結果,在他們身上也完全看不到任何個人意志。

這個採集人類記憶的魔術師,難道也跟妖精—樣嗎?可是……若是如此,為什麼這個男人能充滿笑容?既然他說自己沒有什麼好做,那自然就沒有道理露出任何表情。

“……這就奇怪了,既然你只會針對我的希望作出回應,那你現在為什麼在笑?我並沒有追求過笑容,如果你是鏡子,自己根本不能笑吧?”

“是的,你說的沒錯,但是我並沒有在笑吧?我說過,我根本沒有笑過。”魔術師雖然如此回答,可是臉上的笑容還是維持著。

“不過,周圍人們的眼中看起來似乎都是如此,我明明認為自己和平常一樣,但大家都認為玄霧皋月正在微笑。我從未有自己正在笑的實感啊,式同學。我從未因為想笑而笑,我也不知道笑的理由跟笑容的價值。我真的搞不懂所謂的笑容是什麼,因為我從未感覺過‘快樂’這種東西。在這方面,我跟沒有活著的實感的你非常相像……不過,你的情況會由時間來解決吧,因為兩儀式還有未來。然而——我只有過去。玄霧皋月只能觀看別人的過去。就好像人類為了生存必須掠奪其他東西一樣,我為了活下去,必須採集玄霧皋月以外的人類過去,但在那之後的事我完全不干涉。取出過去之後,接下來的結果如何,就要由擁有該過去的本人意志來決定,只能觀看過去的我,無法介入其中。”

魔術師用有些笨拙的笑容說著。簡單的說,對方的意思是指——只有真正的笑容才是“真正的笑”,而他也沒有抱持任何介入過去的意志。

“你剛才說——你只有過去?”

“是的,沒有‘過去’基本上就已經跟‘沒有自己’系上一條緊密的關係線。然而‘沒有過去’雖然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但只有過去的我對於‘自己’這兩個字卻覺得很淡薄。既然我沒有辦法‘自己思考’,那麼對玄霧皋月而言,自然也沒有‘夢想’或‘目的’的存在。那種感覺好像書本一樣,書裏記載的東西只有‘知識’,但最終利用這些‘知識’的卻不是書本本身……對我而言,要我像世間—般人一樣去運作自己是沒有意義的,既然我連自殺的勇氣跟必要性都感受不到,那麼就只能以玄霧皋月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了。連‘自己’都沒有,那就只剩下唯一的方法可以確認自我本身的存在——那就是實現別人的希望。除此之外,玄霧皋月沒有任何表現自我的方法,我會把你們希望的東西還給你們,我會讓你想起那段被你忘掉的時間。式同學啊,這對你而言應該算好事吧?我只是把被你們忘掉的重要記錄原封不動還給你們而已呀!”

“那只是自作主張吧?”發完這句牢騷後,我瞪向魔術師。這男人講的話愈說真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而且,我總覺得他講這些話並不是要說給我的大腦聽,而是要說給我的身體聽。我告訴自己,這世上每個人的話都能聽,唯獨這男人講的話不能。

“把忘掉的記憶還給我?我拒絕。式不需要這種信件一樣的東西,死去的記憶是不可能再取得回來,你講的這些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我一邊用手按住發出悸動聲響的胸口,一邊直視著玄霧皋月。魔術師第一次將他的視線筆直對著我。

這種互視並不是那種專一的互瞪,而是像男女之間分手時虛浮的視線交會。

“——是嗎?連你自己都要放棄自己的記憶嗎……我真搞不懂你們的想法,為什麼要讓可以持續到永遠的東西就此停止?”

“永遠?把會忘掉的記憶記錄下來,等待日後好好追憶,這樣就叫作永遠?別笑死人了,那種東西滿地都是,路上隨便撿都有,反倒是你刻意講了這麼多,才是真的有問題。”

沒錯,如果要留下記憶,只要用照片或錄影機攝影下來就可以。這樣一來,自己仍然可以在忘記之後,用這些東西去確認自己的回憶。

可是,魔術師卻否定了我的說法。這還是第一次——他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

“那種東西並不是‘永遠’。在外界殘留下來的東西無法保存到‘永遠’。的確,利用現代化技術或許可以創造出‘即便發生意外也絕不會破損的東西’,但縱使物體本身不變,我們卻是會變的。物體的意義是由‘觀測者’按照他的印象所賦予。所以就算物體本身不變,只要觀看的人印象改變了,這種東西就不能稱之為‘永遠’。

比方說,你有辦法用‘跟昨天一樣’的心境來看待你昨天看到的東西嗎?沒錯,不能吧?是因為人的心無法保持不變。新的東西會變舊、好的東西會褪色,明明物體本身沒有任何改變,但我們的心卻讓物體本身的價值起了變化。

你看——不管個體變或不變,是不是都無法持續到永遠呢?為什麼?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的‘心’自己把外界的東西給斷絕了。式同學啊,所謂的‘永遠’指的是無形的東西。是觀測者的印象所不能左右、而且可以反過來支配觀測者的東西。在這世上唯一可以被稱為‘永遠’的現象,那就是‘記錄’。”

“——是嗎?但你口中的‘記錄’難道就不會改變嗎?今天認為是好的事,他日再回頭看卻變成壞事的例子也不少。像你口中所講的‘永遠’,那種東西不管在哪里都絕對找不到的”

“不,你剛才講的東西是‘記憶’,不是‘記錄’。所謂的‘記憶’只不過是人的性格罷了。性格是會變的,為了順應外界的變化而改變的性格,這種東西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衣服。

你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人的語氣、性格、甚至肉體等等,這些只不過是方便他人更容易判別自己表現的一種服裝而已。”

一步,魔術師向我邁出了一小步。

“當觀測者本身變成被觀測的物件時,你就不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你會重新認識跟時間重疊在一起的本性自我、然後接受它。接下來,你就會瞭解到,人格這種東西……其實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所謂的‘記錄’,指的是連自己都無法影響到的靈魂核心,這才是真正能保留到永遠的東西,因為它就存放在我們的身體裏,而且跟所有本性與自我全部融合為一。

有了這些東西,就算是全世界都消失,它仍然殘留在你的自性當中,在這名為自我的世界消失前,它都會一直跟著你。然後,一直保留下來。然後,絕對不會改變。”

……性格這種東西是不需要的,既然性格只是在自己曾存在的歷史中展現自我的一種證據,那就算性格曾創造出什麼東西,那種東西也不會永恆不變。只要觀測者變成被觀測的物件,觀測的物品就不會變,當然被觀測的物件也不會改變。”

按照魔術師的說法,他認為這就是永遠。

“……雖然你講了這麼多,但沒有一句是我聽得懂的。”

“我想也是,連最簡單的事物都會忘記的你們,聽不懂是理所當然的。這世界上能被稱為‘永遠’的東西只有人的‘記錄’。你們誤以為這個世界是先有人生、其後創造回憶,但是事情的真相其實是——先有回憶,然後創造人生。

對人類而言,記憶這種東西並沒有‘什麼回憶記住比較好’、‘什麼回憶忘掉比較好’的分別。

就算你的人格想拋棄記憶,但你的自我卻不想丟棄記憶。所以你們的願望永遠是忘卻的錄音,而我只不過成為他們的鏡像,然後把那個願望還給他們而已。”

又往前了一步。魔術師收起了笑臉,並且開始向我接近。

就在此時,我突然感覺到……握著小刀的那只手發出了跟平常一樣的微熱。

……而且,就連胸口的悸動、指頭的麻痹、以及喉嚨的乾渴感……也全部都消失了。

經過這一番漫長、而且又讓人搞不懂意義的對話之後,我終於看穿了對手的真面目。

心裏的悸動就是因為這樣才平息的。

……的確,這個人確實很像幹也。但是他跟幹也之間有一點決定性的不同。這一點“不同”,讓我清楚地意識到對方只不過是單純的敵人。

“沒有善惡的概念……嗎?確實,你的確不是什麼‘惡’,你只不過是單純聆聽別人的願望而已。”

但是他錯了,其實他有善惡的概念。雖然玄霧皋月確實沒有自身的意志,但他卻有足以衡量事物善惡的知性,當他擁有這樣的知性,但卻把善惡定位為等價值的瞬間,就不能稱呼自己是無害的。

“我終於明白了,你只不過是鏡中的倒影罷了。而且,為了強調自己是無害的倒影,你還把責任全都推給別人,這種行為跟小孩子有什麼兩樣?”

聽完我這句話,魔術師的眼神突然露出了欣喜的光輝。感覺有點像小丑——


“式同學,你的意思是……要跟我戰鬥咯?”


——那是包含有瘋狂的扭曲笑容。

“好吧,既然如此,我跟荒耶之間的契約就算成立了。雖然我覺得我們無視對方結果反而會比較好……”

魔術師將他的手放在眼鏡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在戰鬥前先取下眼鏡,但是我的身體已經沒辦法再多等一秒了。

就差那麼一步,距離我的刀砍中玄霧皋月的身體就差那麼一點點,但我失手了。

“你、看不見、我”這句話不但直接貫入我的腦中,而且還立刻變成了事實。

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後,我再也看不到玄霧皋月的身影,原本揮出去的小刀也砍了個空。

“什麼——!?”

我望向四周。整個禮拜堂除了我之外,完全看不到其他人影。但是,我卻可以很明顯感受到現場還有另一個人存在。玄霧皋月並沒有消失,我知道他就在我的眼前,但我卻看不到這個魔術師在哪里。

“……真是危險啊,你的行動速度竟然在聲音之上,真是不容小覷。托你的福,我的一隻手臂掛彩了。

難怪荒耶會敗在你的手下,看樣子你真的擅長殺人呀!”聲音是從我的前方發出來的,我壓抑上前攻擊的衝動、然後把意識全部集中在眼前。

——既然看不到玄霧皋月。那我只要盯住他身上的死之線就好了——

“但是,你仍然贏不了我。”雖然聲音直接在我的思緒中想起,但我卻比聲音更快看到魔術師的死之線。

“——看到了!”這次絕對不讓你逃走。我再度揮刀砍向魔術師。

可是——儘管我看到死之線,但我還是失手了。

“這裏、什麼都看不見”聲音響徹了整個禮拜堂。

瞬間,禮拜堂變成一片黑暗。魔術師只不過講了一句話,我的四周立刻就變成連一束光芒也沒有的黑暗世界。

“……唔,果然對你沒什麼用啊?因為你那與根源相通的身體等級和我的語言相同。但那也只要這樣做就解決了,在這裏,就算是兩儀式也無法看到死……只不過這樣一來,我自己也無法看到任何物體了啊……”

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轉身揮出一刀,但砍到的卻只有空氣。

“沒用的,我說了,你贏不了我。沒錯——能殺死各種事物的你,只有言語是無法殺死的。”

……那種事,我根本沒去考慮過。不過的確是這樣。我只無法殺死言語——

“但,只靠這樣我也無法殺死你,我能做到的只有像現在這樣。只要不小心稍微接近你,就會被你輕易解決。所以我不打算搏命,畢竟,我原本就不是擅長戰鬥的人。我要做的,只是實現你的願望而已。”

這句話,讓我的身體微微發起抖來。我的願望——那是我想要遺忘的,我的真實。

“住手。那種東西,我根本就不想要!”叫聲消失在黑暗中。

“那麼——就來重現你的悲歎吧!你放心,就算你想要遺忘——那記錄,也已經確實地錄在你身上了。”

那是一股不帶感情、有如節拍器一樣規律的聲音。我無法阻止魔術師的聲音浸透到式的體內,我能做的,只有一直看著——



忘卻錄音/


6




掛斷幹也打來的電話後,我趕忙趕往高中部的校舍。

時間剛過下午一點。天空一副快哭出來般的灰色。我頭上覆滿了了厚厚的雲朵。

“……照這樣看。今天應該會下雨吧。”我—邊吸進冬天的寒冷空氣,一邊穿過昏暗的森林前往校舍。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往一樓角落的英文辦公室前去。

我敲也不敲就直接打開了門,而玄霧皋月老師則一臉看穿一切的模樣,坐在椅子上等著我。

他跟往常一樣,滿臉微笑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他的左腕無力垂在一旁,仿佛身體的那一部分已經死去了。

……這是為什麼?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誰造成的結果。

“老師,那是被式所傷的吧?”玄霧老師點點頭道:“是的。”

“我付出這只手為代價而逃了出來。放心,式同學她沒事。大概再過一小時就會清醒,不過過我這只手應該永遠治不好了。”

玄霧皋月背對透出灰色陽光的窗戶。帶著淡淡笑容說著。他完全沒有隱瞞任何事也沒因事而動搖,那副樣子實在太過平穩了。

我咽了口氣。有如被什麼事物引誘般的地開口了。

“老師。把橘佳織逼到走投無路的人是你吧?”玄霧皋月點頭答是。

“讓葉山英雄下落不明的人也是你。”老師點頭道:“沒錯。”

“教黃路學姐魔術的人也是你。”

“對的。”魔術師點頭道。

“採集我們忘卻記憶的人也是你。“

“嗯。”他點頭道。

“還有。你小時候曾被妖精抓走過。也是真的吧?”他哼了聲後點頭道:“對。”





“——為什麼?”我只能夠擠出這麼一句話。

“老師,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重複著同樣的問題,眼鏡背後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了。

“沒有,我沒有什麼目的。橘同學或黃路同學也好,葉山老師的事也好,我只不過實現他們的願望而已。你要問為什麼的話,請去問他們本人。我,是無法回答你的。”

玄霧老師保持笑容這麼說道。那不是藉口——這個人,是真的無法回答。

比方說,橘佳織來跟玄霜皋月商談她的罪,他只不過是提示一個只有本人才會想到的方法而已,借由自殺來得到救贖,是她本人的志願啊。

比方說,黃路美沙夜不想讓橘佳織白死而來找他商談,他只是提示黃路美沙夜一個只有她自己才會想到的方法而已。他以魔術的方式,將一個逼迫一年四班全體學生自殺的手段提供給黃路美沙夜。

在那裏面,完全沒有玄霧皋月自身的意識存在。

“——不過,採集忘卻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論是誰,都不希望有人拿已經遺忘的記憶給自己看吧?”

“是這樣嗎。黑桐同學,為什麼你會那麼認為呢?”

“——咦?”玄霧老師用很溫和的口氣反問回來。讓人感覺不到有任何的善意或惡意。

……這狀況,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抱著跟事件黑幕對決的覺悟來到這房間。

跟他這樣一對一對峙著。但玄霧皋月卻很平常,沒什麼兩樣,而我也是像被老師質問的學生般沉默了下來。

簡直就像——我自己無法完全捨棄的心情,被玄霧皋月這敵人反映出來一樣。

“因為,我自己並不那麼希望。”

“我想也是。因為不記得,所以就不會去思考它。”

——黑桐同學,這就就我的理由啊。有如自言自語一般。玄霧老師補充了這一句因為不記得。所以就不會去思考。這個人說,這就是他採集忘卻的理由。

“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很簡單。因為我只能用這種方法來瞭解你們而已,我想去理解外面的世界,除了採取你們的記錄外別無他法。玄霜皋月之所以會採集記憶,一定是因為這麼一回事吧!”

他像是談論往事般地說完後,思考般地把手指放到嘴邊。

我就這樣正面凝望那對不包含任何情感的雙眸,我想問的事、想知道的事,並不是這些曖昧的話。

“我想問的是更明確的理由。到頭來,老師到底是為什麼開始採集忘卻?老師應該取回的過去,應該只有自己那一份而已。”

我想起了幹也的報告。玄霧皋月在十歲時曾被妖精拐走過。我向他確認那是否為事實。

他則感歎的回答道:“——真令人驚訝。虧你能調查到那麼久以前的事啊。正如你所說,我在小的時候的確曾經遇見妖精。從那之後,記憶就開始會出現障礙,這是真的。我學習魔術的原因,就是因為那障礙不是醫學能夠治療的東西……嗯,一點也沒錯。我確實為了取回自己的過去而開始學習魔術,並想出了可以採集忘卻的手段。原本,我應該是不能干涉他人的記憶才對吧?”

他帶著某種後悔的感覺這樣說道。我,是不應該去干涉他人的。

“——那,為什麼你會去採集忘卻?”

“黑桐同學,因為我非得那麼做不可。不管到達再高的境界,我還是無法想起自己的過去。頭腦絕對不會忘掉記憶,但那只限定腦維持在正常的情況下。我的記憶不是忘記了,而是發生了破損。如此一來就只剩一條路好走。一個人記憶的不是過去,只是重現世界本身所記錄的現象而已。我很幸運,有達到那目標的科技,但這樣還是不行。觀測者,無法把自己拿來當作物件。人類這玩意兒,無法跟自己握手啊!

所以——我只能去取出其他人之中的我,人們的記憶、意識、都跟“那個”的深層連接著。想當魔術師就應該有聽過。那是被稱為根源之禍的‘位置’。以前的我,在你們的意識深處尋找可能連接我的記憶。”

“阿克夏記錄嗎?(注:一種連續記錄人類塵世經驗的宇宙電腦。僅有少數超凡之特殊人物能夠與之交感調和。據說這些永不朽壞的記錄存在于超越時空某處的宇宙心靈裏。)

說完,我輕輕地搖了搖頭。那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連柳丁老師都斷言不可能到達的萬物之源。眼前這個人卻說他到達了。

柳丁老師是這麼說的。人們的意志雖然各自獨立,但那只不過是在“靈長的意志”這個大集合中獨立的東西。所以若是有能觀測這個大集合的方法,就能融入獨立而孤獨的人們記憶或意志裏。

不過,這還真是諷刺啊!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做了這麼多,這個人還是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

“老師……那裏也沒有玄霧皋月的過去。對吧?”我用細微的聲音。幫這個人物說出了他的結局。

但意外的,他卻笑著否定了我的說法。

“不,那裏有答案喲!很奇怪對吧?就算我不那麼做,我也沒失去我的記憶。只不過,我沒有察覺到那件事情而已。當發覺這個事實後,我已經採取許多人的過去了。黑桐同學,你認為人會忘記記憶的理由是什麼呢?”

對於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我說不出話來。我們會忘記事物的理由…那一定是——

“……因為腦的容量有限,我們非得分辨出需要與不需要的情報才行。時間過得越久。忘卻也就越大。為了不陷入混亂而活下去,我們每天就非得把不必要的記憶給刪除才行。”

“嗯。那就是大部分的過程。不過那不是忘卻而是整理。因時間而消失的記憶。與因為個人意志而消失的記憶不一樣。我在問的是人們企圖消去的記憶,黑恫同學。你明明清楚卻不說出來而已。”

玄霧老師露出溫柔、有如融入陽光一般的笑容說道。而我,只能在一旁說不出話來。

……沒錯,正如這個人所說的,這個答案就好像學生說出每個人都知道的答案罷了。

“老師你是說,我們之所以會刻意去忘記回憶,也可以說是為了保護個人的手段咯?”

聽見我有氣無力的回答。玄霧老師無言地點了點頭。

……當然。這些我也知道。

人之所以會自己去忘記記憶,絕不是因為那是不必要的事,而是因為記得那些事會相當危險。

我們刻意去忘掉過去所犯下的種種過錯。忘掉那些若是記得就會讓自我崩潰的記憶。靠著這麼做——我們才能守護自己現在健全無辜的幻象。

“對。那就是被遺忘記憶的真面目。罪、禁忌、後悔等東西,你們會刻意去遺忘它。因為那是根植於深層意識裏,從自己取出的一部份,所以也只能去忘掉它而已。你知道嗎?探索人的深層意識。就是在取出被遺忘的記錄。而我。則重複太多次那些動作了,為了找出自己的過去而在許多人的忘卻間來回。大概因為這樣,我變得不清楚我自己了。

大部分的人,都借由忘卻自身罪過存活下去。把自己污穢醜陋的一面,當作不存在般地生活著。這不是壞事,反倒可以說是一種生物上的優點。但我卻感到害怕,我沒辦法放著那些污垢不管。

你們的世界太不安定,充滿太多爭執。這樣下去,將會沒有東西能夠永遠流傳。

所以。為了不讓那些東西被弄丟,我才會實現你們的希望。對於他人歸還的遺失物,要怎麼處理是當事人的自由吧?那裏並沒有我意志介入的餘地,若要決定這個是善是惡,下決定的終究還是個人的意志。”

玄霧皋月的臉上掛著微笑這麼說著。他去採集人們的忘卻是為了找尋白己的過去,但在那過程看到許多人類忘卻的他,終於受不了人類這玩意兒的污穢而開始打掃了吧!

他想找出自己往事的目的。不知何時已經變成將人的往事實體化。

但是,他自己不去進行打掃的工作,而是交由擁有污穢的本人去做,所以這個人才會說,自己的行為不能被評斷是善是惡。

……我認為。他所說的話不過是藉口罷了。

“……是這樣嗎?你明知道提示忘卻就是在告發罪孽。還說自己沒有善惡之分?”

“是的。”他這樣點頭道。

“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是希望找出解決的手段而已。”玄霧皋月理所當然般地這麼說著。到了這個地步,我終於開始對這個人抱有一種像是反感的東西。

的確。我也認為被遺忘的記憶有幾個是自己想去掉的,但是那大部分都不是刻意要去遺忘的記憶,那應該只是沒有必要去回想的事情。舉例來說,像是小時候所看見的朦朧錯覺。

那時候。明明只是普通的雲。卻把它當成某種特別的生物。相信那是由工廠煙囪冒出的煙,在天空堆積而成……只要朝著夕陽—直走,雖然害怕通往不曾見過的國度,但卻又心跳不已。總對地平線彼端抱有一股憧憬。

現在來看,那些或許只是單純的錯覺。但卻是不能遺忘也不能回想的重要往事。

隨著年歲增長,成為大人的我們懷有不能回憶的夢想,若是挖出那些夢想,這一定是不可饒恕的事。

“——那些只是你自己多餘的想法而已。比起你是為了瞭解人類才採集忘卻,你應該要優先去採集自己的記憶才對啊,玄霧老師。”

我全神貫注地凝視,視線盯著玄霧皋月不放。他卻依然沉穩,輕輕地微笑道。

“那是不可能的,黑桐同學。玄霧皋月的記憶不是忘掉,而是被妖精奪走的東西。我不是忘掉記憶,只是變得搞不清楚而已。”

“搞不清楚記憶?”我像鸚鵡學話般地重複這句話,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並不是忘記記憶,而是搞不清楚記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麼說來,這個人說的話的確哪里怪怪的。對於自己的事,他卻總是像在談論別人一樣。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原因所造成。但看來這個人……

“在你被妖精拐走後,記憶還是跟原來相同的嗎?”他點了點頭。

“沒錯,玄霧皋月並沒有遺失自己。所以——我沒有必要去看他人的忘卻。因為就算那樣作,我也已經無家可歸了。”

他一邊這麼說,表情跟著出現了變化。笑容依舊是笑容,但卻開始變得滑稽…-好像馬戲團的小丑妝一樣。

“的確,我小時候曾被妖精拐走過。我不知道那個能不能稱為妖精,說不定,他們只是想要同伴的亡靈而已。

他們說,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但我只想要回家。

我知道被妖精抓走的小孩再也沒回過家,所以便拼命從他們那裏逃了出來。穿過了原野,越過了森林。

我在看見自己家的時候,松了口氣回頭去看,而那裏只有數不清的妖精屍體,還有被血染紅的雙手。那時,我才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是真的。因為確實如此不是嗎?曾是小孩的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那個家了。”

他保持笑容,像小丑般地開始說著。

…-我能夠想像。當下落不明的孩子全身沾著不明物體的血回家時,雙親會有什麼樣的冷漠反應。

…-原來如此,就算他回到自己的家,那也不再是跟以前一樣的東西。那個家,已經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家了。

他想回去的是個溫暖的家,而不是父母以白眼瞪著自己的家。

“……所以老師,你不是被妖精給拐走。”

“嗯,我大概把他們全部殺了,但那是不被允許的行為,因為玄霧皋月相對受到他們的詛咒。我並不是遺忘了記憶,玄霧皋月從那時候起,就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東西。很奇怪的,我無法‘再認’我所看到的事物,那之後所得到的知識,變得不是記憶只是情報罷了。世界不再是影像,變成可以用言語更換的情報。

我的——不、我之外的世界從十歲就停住了。或許是妖精們的詛咒,這玩意兒似乎強到怎麼也沒辦法解除。”

他像個小孩般嗤嗤地笑著。

“記憶…只不過是語言?”我不禁自語道。

——我以為,玄霧皋月這號人物的心還是被妖精給把持著。

雖然我的想法是大錯特錯,但我似乎還是猜中他從十歲起就不再成長這一點。

不過,那些事怎樣都無所謂了。他現在說的話,實在太奇怪了。

沒辦法確認看到的影像,不可能吧!這樣的話這個人該怎麼生活?

沒辦法“再認”眼睛看到的影像,這跟沒有過去差不多。

不論記憶力如何發達,如果沒有辦法回想,並把那些記憶當成“自己得到的回憶”,那種東西就跟書上寫的字差不多。

我昨天看過玄霧皋月,因為有那過去,現在再度遇上玄霧皋月,才能“再認”他是昨天

遇見那個人。沒辦法再認,意思就是記憶雖然確實卻不統一。也就是說昨天所發生的事,玄霧皋月也想不出來。對他來說,所有的事物都能重複地初次體驗-……

“…-騙人。老師明明知道我是黑桐鮮花,如果不能確認的話,那應該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才對。”

我下定決心盯著這個實體不明的對手。玄霧皋月則輕輕接下了我反駁的話語。

“是嗎?我只是把黑桐鮮花這個人的特徵當作片語記錄。如果你跟記錄裏的黑桐鮮花特徵一樣,就知道你是黑桐鮮花。所以若是在這裏出現一個比你還符合黑桐鮮花條件的第三人,對我來說黑桐鮮花就是這第三人,至少她本尊是誰根本無關緊要。在我腦海裏不存在影像,各種東西都當成單字來記錄。或是人的話,就只有身高、體重、體型、髮型、舉止、年齡等等。我並不是看到你,然後想起這是黑桐鮮花。只是因為現在最符合這些特徵的人,就是黑桐鮮花而已。銘記、記錄、保存都沒問題,我所失去的只是有進行確認。當然,這種方法一直會造成問題,因為對無法用影像來區別事物的我,只有用字來區別東西。所以只要換個髮型,我就可能會誤認成別人。周圍的人常常說我容易忘東西,在這學園裏,不也有‘玄霧老師少根筋’的傳言嗎?”

就這樣,玄霧皋月自嘲般的笑容消失了。我注視他的模樣,同時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已經穩定下來了。

——這個人,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

——我終於知道玄霧皋月與黑桐幹也相似的理由,以及在某些有著決定性不同的理由。

昨日發生過的事對他而言不是記憶而是記錄,這個只能將它當作資料看待的人,沒有能稱作自己的事物。

因為,他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回憶。

對他來說,回憶不是由自身形成的東西,而只是為了對應外界而形成的情報而已。

對此,名為玄霧皋月的人類意識十分稀薄。

因此他並不會主動去接觸事物,而只是將所有發生的事毫不抵抗的接收下來。

不,是只能接受下來,只有這一點他們是非常相似之處,同時也是決定性的不同之處。

這人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有接受這一點,他無法同幹也一樣,在接受後再回報你其他事物。

玄霧皋月,一直都只是個剛出生的嬰兒。

因此他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在笑,因為他連屬於自己的思考也沒有,就連創造回憶都無法做到。

他曾經說過,因為無法回憶,所以也無從思考。

因此——這個人只能籍由採集他人記憶才能認識他人——這真是悲哀。

這樣的姿態,跟一台只能對應身邊發生之事的機器沒什麼兩樣,在這曖昧的世界中要決定確實的事物,最重要的明明就是自己的意志啊!

“你的現實總是無法確定呢,老師。”我就像是在看著某種悲哀生物般緩緩地說。

他點點頭。“是啊,不過這樣就已經足夠了,我沒有自己在笑的感受,連這個身體也是,想讓這五根手指照我的想法運作,我也只能假設‘這應該是我的手腕吧’,自己的身體,也非得變換成言語才能認識。不過,人類應該是不需要肉體的生物吧?只要有我們的腦就已經足夠了。因為到頭來只有腦內的電氣反應才是我們的世界,外界總是處在曖昧不明的狀態下,將其決定為確實事物的結果,還是在各自的腦中。不管是性格或是肉體,不過終究是讓自己可以容易被分辨的裝飾而已。如果能有留下形體的事物,也一定只有這個頭腦裏的東西了。

物質是用來消費及磨耗的事物,這個名為地球的世界逐漸走向崩壞也是自然的道理,因為在最後走向死亡是最正確的存在方式,所以誰也不會去解決這個問題。對我們來說,真正的世界只存在於各自的腦髓中而已。

但是,我就連這點也被污染了。嘗試解決問題是身為一個人類的條件,所以我開始採集忘卻,我沒有自我存在,但卻有‘沒有自我的我’存在,因此確實的肉體與確實的現實也就不是那樣的重要。精神並不會寄宿于肉體,現實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外界太過於淤濁,所以永遠不存在於此處。”

他以一張平板又非常無聊的表情如此說著。我雖然在一瞬間接觸到這個人的意志,但是這種東西只是點瑣碎小事罷了。這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本採集人們忘卻記憶的書存在而已。

……過去,玄霧皋月為了取回自己的記憶而學習魔術,因此他巡迴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但是,那終究變成了一件無意義的事,但是即使取回了記憶,如果無法將其轉為自己已知的事物,一切將會就沒有意義,他的行為也成為徒勞無功之事。

於是他的目的改變了。在巡迴所有人的忘卻時,這個人見到了各式各樣的黑暗。對一種精神停留在十歲的孩子來說,這是何等程度的恐怖?他無法原諒人們的污穢。他無法允許世界的污穢。

他害怕這個情況,覺得非要想辦法解決才行,但是,他卻無法實行思考這個行為。

“所以——在無法恢復自己的記憶之後,你也還是持續尋找吧?因為你也只能做到這件事了。”

“是的。”偽神之書點頭說道。

“——雖然某個魔術師作出只要沒有人類就可以解決這件事的結論,但我則是作出了人類將隨心所欲行事,今後也將永遠存在的結論。可是我的思考卻零散雜亂沒有形式,即使拼命地思考,也會因為充滿雜音而變得不知要思考什麼事物。一直以來,我都為了追求讓大家邁向和平的方法而苦惱。但是玄霧皋月卻無法將答案引導出來,沒有自我的他,只能將既有的事實轉換成言語表達出來。因此,我便在人們記憶的底層追求解答,至今累積數千年歷史的人類身上,這漫長歷史中也許會有一個人找到那個解答。

當然,過去也許沒有那種方法,但對一無法思考未來方向的我來說,除了從名為回憶的過去尋找以外,已經沒有其他可以尋找到解答的手段了。”

這就是現在的他持續採集忘卻的目的,他如此說道。

玄霧皋月相信,因為共通於一切的解答被人們所遺忘,所以我們是這樣的不完全。

人們已經忘卻的事物中,現在依然有誰也想不起來的忘卻過去,在那之中,也許會有他所追求的答案也說不定。對玄霧皋月來說,除了追求那個事物之外,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那個答案——會存在於何處呢?

“……我還有一個疑問。”

“是什麼呢?”他以不變的笑容接下我的問題。

“你應該只是採集忘卻不是嗎?你並沒有將其錄音的必要,也沒有實現我們願望的必要,不是嗎?”

“原來如此”他以不變的笑容點點頭。

“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希望自己仍然是人類,我想感受自己依然是個人類。雖然說只要身為人類——好好與人類相處,我就能成為你們的同伴。但只有那樣是不夠的。對人們而言,積極追求的事物出自自己的意志。所以我有展示這點的必要,過去的我執著著追求他人的過去,不斷重複這個行為,而這確確實實是我的意志。玄霧皋月即使在取回自己記憶這個目的結束後,也不希望失去意志。

是的——這是唯一的人類性格,名為興趣的娛樂,我就是為了確定它而做這件事。”

“目的就是——你的目的嗎……”面對著歎氣回答的我,他滿足地點著頭。

“是的,但是黑桐鮮花,不管是哪個魔術師,都是這樣的人喔。”

實現人們願望的魔術師點頭說著:“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話語。”





漫長、毫無意義的問答結束了。

我在離開前,開口詢問了一個人物的問題。

我不是以被任命調查此事的黑桐鮮花身份,而是以自身黑桐鮮花的意志詢問。

“最後請你告訴我,對你來說,黃路美沙夜是什麼?”

我對這個人已沒有任何關心及興趣,但是我只想聽聽這個問題的答案。

也許只有這個問題,會讓這個不是任何人的人說出一點私人的回答。可是,他的回答就跟我預想的一樣。

“黃路同學就是黃路同學,這點有什麼問題嗎?”他以溫和的笑容回答著。

面對並非把他當作反映願望之鏡,而是深愛著玄霧皋月的她,他的真正心意卻只是如此。

“黃路美沙夜明明那麼愛你……”

“是的——但是,那只是她的幻想。”

“你不是也愛著黃路美沙嗎?”

“嗯——這是由她決定的。”簡潔的回答,不帶有半分人類的情感,只是單純地接受後回答。

“你的意志就謹是如此而已嗎?”

“是的,她和其他學生沒有任何不同——但我承認在這個學校中,她有拔群的美貌。”

他那如同在翻閱資料的說法,讓我後退了一步。

“——你,難道…”

“是的,我所採集的忘卻並不只限於一年四班,這個學校全部人員的忘卻我都採集了。

黑桐同學,這個學校的沉澱物並不是只有一年四班的事件,只是你單純沒有注意到而已。”

這麼說來——禮園的全體學生都經由這個人照映出自己了,他告發接近八百人的罪,接著按照各式各樣的願望返還……簡直就像是走在危險至極的鋼索上,這麼多的人數,既然裏頭有像黃路美沙夜般對兄長抱持幻想的人,也一定會出現對玄霧皋月抱持憎恨的學生。

……不,這個人持續重複這樣的行為,應該早在過去就已經讓人對他抱持殺意才對。那麼——

“——接下來的事你沒有必要說出口,黑桐同學,你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即使有誰的願望是想殺了我,其中的善惡也跟我沒有關係。不過是何種願望,何種結果,責任都在那個學生身上。沒錯——跟我都沒有任何的關係。”

即使關於自己的性命,他也像是接受般地說著。

那並不是對死亡有所覺悟的話語,而是沒有自我、無視自我的人所說出的話語。

“看來我真的看錯了。”以前,我曾經認為這個人是無害的。但這是錯誤的。

他並不是無害的人,而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為何我會沒有注意到呢——

“你——絕對和幹也完全不同。”玄霧皋月滿足的點著頭。

我轉身離開了準備室。這個人身上已經沒有一件值得我做的事了。

“真是漫長時間的詢問,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讓我回答這麼多呢。”

“不是這樣的,老師。現在的問題不是出自于黑桐鮮花的意志,我是為了老師命令我作的調查——以及代替黃路學姐來瞭解你這個人而已。”

這是個冷漠的回答。但是玄霧皋月仿佛真的很高興,臉上顯露了小小的微笑……和目前為止的笑容不同,那仿佛是人工物般製作出來的笑容。

“黃路同學在舊校舍,因為你跟兩儀同學都無法照她的想法行動,所以她便提早了計畫的進行,要將一年四班的學生集中到舊校舍後放火——對了,想阻止她的話,還是早點去比較好。”

他話還沒說完,我便沖了出去。

……直到最後他依然沒有發現,只有這句話是出自他自身所編織出來的話語。



/6



天空降下雨水。雨珠緩緩地滴落,被昏暗森林所包圍的校舍,在沒有人看守下佇立著。

那棟燒灼至一半的小學部校舍,再過不久,剩餘的半身也將被火焰吞噬而消失。

……目標的她們已經集中到四樓,我不直接下手,那就那樣讓她們睡著吧……

接下來,就等她們其中的某人自己放火了。

在這損壞、空無一人的校舍裏,我等待雨的到來。

從連接二樓的走廊往昏暗森林望去,一位名為黑桐鮮花的學生來了。我吐出憂鬱的歎息,起身迎接她的到來。






微微的細雨淋濕了黑色的制服。

冬天的雨水有如雪一般寒冷。

呼出的空氣十分潔白,後頸因為受寒瞬間縮了起來。在這樣凍結的空氣中賓士,黑桐鮮花到達了舊校舍。

我從大門口進入了校舍,這裏就像放置了十年般的廢屋一樣沉寂,孩童的學生聲音、學校的生活感,在這裏一絲不存。

現在存在於這裏的——只剩吱吱叫的煩人小蟲以及鼻子所聞到的刺鼻味而已。

她仔細地嗅了一下,明白那是汽油的味道。

對於火藥及燃料的味道,黑桐鮮花有著比常人高一倍的敏感。

“——啊,真麻煩。”鮮花垂下雙肩大大地歎了口氣。

“替這些不熟的人挺身而出,還真像笨蛋一樣。”一邊在走廊行走,鮮花在右手戴上了手套,那個茶色的皮制手套,是她的老師讓渡給她的逸品。以火蜥蜴皮製成的手套,能夠將她唯一的發火能力有效抑制、同時也能爆發出來。

做好了戰鬥準備,鮮花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前停了下來。

在通往二樓階梯上的平臺,黃路美沙夜在那裏等待著。



“你還真不懂教訓啊,黑桐同學。”黃路美沙夜以責備學妹般的優雅口氣如此說道。她在階梯上的平臺擺好陣式,向下俯瞰著鮮花。美沙夜的周圍迴響著無數聲響。

那些是鮮花無法看見、被稱作妖精的生物們。

羽蟲們鳴動著羽翅,等待女王的命令……攻擊這個獵物,如此的唯一命令。

這個戰力差和之前相比完全沒變,加上現在鮮花位置明顯處於不利,在樓梯上的美沙夜對在下方的她來說,距離實在太遠了。

鮮花無視於這種狀況,開口向美沙夜詢問。

“學姐你是騙子,一年四班的學生不是非得自殺才行嗎?”

“——當然,那些人自發性地集中到這裏,自己引火自焚的計畫完全沒有變更。原本我是打算讓她們一個個悔改的,但預定計劃提早執行了,雖然還有一半的學生沒有到達想死的程度,但每個人遲早都會走上這一步,所以即使在這裏燒死她們全部的人,也沒有什麼太大差別。”

“哼——我倒看不出有什麼自殺自願者,不過,只要準備好容易致死的環境及死了也無所謂的氣氛,確實只需要一小部份的人想死,就能拖著整個班級跟著一起實行了吧?”

“真是過份啊…”鮮花聳聳肩說著。那個姿態看不出一絲緊張,於是黃路美沙夜擺出警戒的臉孔。

“黑桐同學,你不是要來救她們的嗎?”

“怎麼可能,我可是不信神的喔!所以我一點也不熱衷於罪與罰之類的事,她們不是想自殺嗎?那麼,救她們也只是多管閒事而已。”

黑桐鮮花展現出的純真笑容,仿佛不懂世故的大小姐一般,她將視線向上盯住黃路美沙夜,裏頭看不出虛偽的感情。黑桐鮮花真的不在意這件事。

這讓黃路美沙夜的表情因此更加險惡。那麼——她是為了哪件事而來?

“你是要報復我嗎?”

“在意義上也許很接近吧,我會來到這裏,主要是因為感到黃路美沙夜很悲哀吧。”鮮花邊說邊緊盯美沙夜的身影。

為小學部所設計的階梯,段差及階梯數並不多,只要衝刺節奏良好,不需要兩秒鐘的時間就可以到達美沙夜身邊。

“——我很悲哀……是嗎?”黃路美沙夜的瞳孔燃起了火焰般的敵意。

面對現在馬上可以命令妖精攻擊的她,鮮花一點也不為所動地問道。

“學姐,為什麼你會找玄霧老師商量?”黃路美沙夜立刻回答:“因為他是我的哥哥。”

“是這樣啊……那麼,那個力量是跟誰取得的?”

“這也是哥哥賜給我的。”她如此回答著。

“那麼——你是從何時開始跟玄霧老師相認為兄妹的?”這件事情,應該要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只要這樣講,她就會瞭解那無關緊要的矛盾點……以及驚吧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都沒注意到那些細微處。

“……”美沙夜沉默不語。這順序實在太奇怪了。

“就是如此,學姐。你並不是因為他是哥哥所以找他商量吧?你只是單純因為玄霧老師是班導才和他商量才對,而且,那一定也是件與橘佳織無關的事。你是這間學校最強的權力者,即使不找玄霧老師商量,你也可以直接向葉山英雄詢問事實。結果——葉山英雄死了。聰明如你,我認為那真的只是件不幸事故。總之,葉山英雄既然已經死了,所以你所商量的應該不是佳織的事吧。黃路學姐。”

黃路美沙夜沒有回答。她只是凝視著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仿佛可以在那裏看到不曾存在的人物影子一般。

美沙夜現在連注視那學妹的事也忘了,只是埋沒在自己的思考中。

哥哥,哥哥——自己是從何時開始這麼認為的?

不可能是一開始就知道的,因為連她自己也不記得哥哥過去的模樣。那麼——知道的方法只有一個,在可以使役妖精的同時,奪取了玄霧皋月的記憶,再以有如催眠術的方法,將玄霧皋月的記憶改寫成自己記憶中的哥哥也說不定。因為除了這個以外的方法,自己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我、我是——”

“不知道對吧?黃路學姐,你並不是以自己的記憶認出玄霧老師是你哥哥,你只能從玄霧老師那裏奪來的記憶才能認知一切,但他人的記憶畢竟是他人的東西對吧?那裏沒有屬於黃路美沙夜的真實,對他而言,你和你身邊的妖精並無不同——就像黃路美沙夜可以使役妖精一樣,實際上,你自己也是被使役的妖精啊。”

這時,鮮花想起式所說的話。當她說出美沙夜忘了自己的時候,或許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騙…………人……”如同在喘氣般,黃路美沙夜說著。

“這都是騙人的——!”在情緒激動的同時,妖精化身成子彈,停滯在空中的羽音,響起如同揮動刀刃般的尖銳聲音朝鮮花射去。那是有如機關槍掃射般狂暴的暴風雨。但比那更迅速地,她已經開始奔跑了。

她以將兩拳擺在眼前的架勢開始沖上階梯,面對那些仿佛會貫穿自己身體的妖精們,她只是往側邊滑行移動便輕鬆回避。

……如果妖精的群體像是對獵物放出的子彈,她便是給予獵物最後一擊的肉食動物。

僅以三步便踏上階梯的她,以前傾的姿勢停在黃路美沙夜的面前。

踏出一步所發出的震地之聲,與如同口哨般的呼吸聲同時出現,能將人一拳擊倒的身體拳擊畫出美麗弧線擦過黃路美沙夜的側腹,並往其背後突刺了過去。

“噗嗤!”沒有任何事物的空間發出了聲響。

“Azolto——!”在確認拳頭命中後,鮮花口中發出這個單字。

魔術發動所需的咒文,依個人不同而千變萬化。極力詠唱重點是發動魔術的必要儀式,這便是黑桐鮮花的咒文。大氣在一瞬間燃燒了起來。美沙夜背後的某種物體,在發出苦悶的聲音後同時燃燒。

如同木制人偶淋上汽油後點火般,火焰明確地燃燒出一個形狀,其後便和火焰一同消失了。

“呼…”火彈的射手大大的喘了口氣。

“……這就是你身上魔術的真面目,魔術不能帶在身上,而是刻印在自己身上。像學姐這樣只有一兩個月經驗的人不可能行使魔術……因此玄霧老師讓妖精附在你身上,如此一來問題便解決了。”

黑桐鮮花緊握因為發火而熏黑的右手手套說道。黃路美沙夜呆住了——她張著呆滯的瞳孔,如同附在身上的物體掉落一般,“啪”一聲跪坐在地上。

“……是嗎?是這樣……的啊。”

黃路美沙夜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無聲地笑著。她嘲笑著自己,應該要再早一點發現的……


她回想起來…

……那個時候。在逼問葉山英雄時,在爭吵下他對我做出了暴力的舉動,至今以來從來沒有人敢反抗我,於是我在下意識中推了葉山英雄一把。只不過是這樣而已…只不過是這樣而已,那個壞人就這樣死了。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告訴玄霧皋月,向他請求幫忙。

我完全不想找父親或學長幫忙。我——只對一直吸引我的玄霧老師告白我的罪。

那個人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對於只執著榮耀及結果的我來說,什麼都不執著的玄霧老師是個特別的人。

所以——我一直夢想老師會幫助我。接著如同我所希望的,他將一切事情都解決了。

我對兄長抱持著幻想,而皋月使其成為真實。我想替佳織報仇,而皋月將使其成為可能的力量交付予我。他說,美麗的事物沒有必要碰觸污穢的事物。

……為什麼,那個時候我沒有發現呢?那並不是指我和她們的事。

他說的是,為了不讓自己變得污穢,只要使用自己以外的全部事物就行了。其實那時候我是明白的,即使我自己不殺害她們,只要我希望她們死的話……


“即使那樣,結果也是相同的不是嗎,老師?”


……那個時候的我,如果這樣告訴他就好了。




“如果我沒有說出口,就好了。”黃路美沙夜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自言自語著。

她沒有意識到一直站在旁邊的我,可是這個話語是對她和我所說的。

“我自己也知道,皋月是個不加矯飾的人,而愛著不加矯飾的皋月,我不該對他表明這種幻想。但是,不替自己做點什麼就會感到不安,我不要皋月變成別人的。可是這樣一來,我竟然也不想讓他成為自己的人了,我只要看著他,即使——他從不在意我的事,只想要這樣就好了。”

她仿佛是談及遙遠過去般說著。

……我們很相像啊,學姐。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和黃路美沙夜果然很相像。

明明都認為對方是比自己還重要的人,但如果說出口,便會毀壞這層重要的關係。

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的——我們的心意,是絕對無法成形的戀慕。

“即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去追求了。”她就像是在訴說最重要的罪狀般說道。

……我在無意識下說出口。

“學姐,將橘佳織逼上自殺一途的人就是玄霧老師。對那個人而言,根本不存在特別的事物。你的復仇,從一開始就是沒有結果的事。”

“黑桐同學,你真笨呢……那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黃路美沙夜留下這句話,便往地上趴了下去。她如同懺悔似地將臉伏在地上,笑了起來。

細細的笑容,仿佛哭泣般漫延開來。






我留下她,離開了孩童們的校舍。

降在森林的雨成為了濃霧,就好像要將歸途隱藏起來一樣…



忘卻錄音/


7



我夢見了小時候。還居住在黑桐家時,那段遙遠的回憶。

那是個月明之夜,那一天中午,住在隔壁的老伯伯去世了。那人只是個鄰居,所有家族在他年輕時過世後,他便成為孤獨一人的寂寞老人。

雖然他因為老人癡呆導致連昨天的事都記不起來,但是個非常溫柔、能給人溫暖的老爺爺。

我總是在遠方看哥哥和那個老人過著每一天。老人就像要埋藏自己的寂寞般,和鄰家少年熱絡交談著,而哥哥則是以純粹關懷的心和鄰家老伯伯相處。有一天,在沒有任何預警之下,老人倒在地上後便再也沒有醒來,我和哥哥則是在晚餐時從雙親那裏得知這個消息。無形的憂鬱氣氛充滿了餐桌,我也因為那老人而流下眼淚。

那個人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數十年,最後還是在沒有任何補償之下死去,那真是非常悲傷的事,當時的淒涼感,即使是我也感受得到。

就連我都這樣了,我當時以為哥哥也應該會哭泣。

但是,他卻沒有哭。雖然他的表情非常悲傷,但是,他絕對不肯哭泣。

我看著哥哥那苦澀的眼神,就知道那不是在逞強。

……悲傷的話明明只要哭就好,但幹也總是不落下一滴眼淚。

幾天後,我才知道老伯伯臨終前見到的,就是前去遊玩的哥哥。



在月明之夜,我來到陽臺看著夜空。先來的哥哥早已經站在那裏。

“你為什麼不哭呢?”

“嗯,我也不知道呢…”哥哥用很困擾的表情看著我。他的眼神依然十分悲傷,因此也非常溫柔。

“是因為男孩子所以不可以哭嗎?”我想起父親所說的話而問他,但哥哥只是搖著頭。

“那為什麼不哭呢?”

“嗯,即使想哭也不能哭。”

——因為,那是一件特別的事。只說了這些話的哥哥抬頭注視夜空。

他的側臉即使是現在也如同快哭了一般,但還是絕不會流下任何眼淚。

……這時我瞭解了。即使比人擁有多一倍的同情心,即使想哭的感覺比別人多上一倍,這個人還是絕對不會哭泣。

我認為,為了什麼事而哭泣是非常特別的行為,那是會替周圍帶來陰影的悲傷表現。也是會讓他人感染到心裏動搖的行為。

哭泣這個行為很特別,正因為會帶給周圍絕大的影響,所以——這個人不會哭泣。他看起來相當普通,卻起遠自比任何人都還不願意傷害他人,即使自己再怎樣悲傷,也不會因為什麼而落淚,如果落淚的話,他就等於成為某人的特別之人。


——那份空虛的孤單不管是誰都能理解,卻又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這個時候,黑桐幹也成為我重要的人,我想他是比我還重要,絕不能失去的人。



月明之夜,兄妹一同眺望著夜空。這是我記憶之中的童年風景。

一直以來被我遺忘、一直不能回想起的……遙遠昔日的夢。




一月十一日,星期一。

學校開始上課,我也回到跟往常一樣的學生生活。

我在上完課後走出教室,回到宿舍作點準備,便向修女提出外出申請。她板著臉讓我得到了核准,在走出宿舍時我遇到藤乃。

“你要出門嗎,鮮花?”

“稍微出去一下,有可能會趕不上門禁,到時麻煩你幫我跟瀨尾說一聲。”我拜託有著漂亮長髮的同學跟室友傳話後,便開始快速移動。

快步地穿過森林,我來到禮園的校門口。守衛打開個人用的門讓我出去,那裏有一個我熟知的人呆呆地等著我。

那個人穿得一身黑,同時套著明亮的茶色風衣,在這寒空下不知等了多久,戴著眼鏡的

鼻頭都已經凍紅了。我將奔跑後的呼吸整理好,以沉穩的聲音跟他打招呼。

“等很久了嗎,哥哥?”

“嗯,不清楚耶。我想應該沒有很久吧。”那種害羞曖昧的表情看不出是在微笑還是抱怨,黑桐幹也就是這樣。

“走吧,到門禁為止只剩兩小時,我們走快點吧!”幹也聽完我的話便開始走了起來,我稍微克制自己雀躍不已的心,和他並排行走著。

離開了禮園高聳的圍牆,我們往車站前走去。

……若要說為何會有現在這種情形,開端就是昨天幹也打來的電話了。

幹也很在意那次正月時不守信用,為了彌補所以來找我。

“雖然有點晚,這是壓歲錢,要嗎?”因為哥哥的這句話,我就不再追究正月的事。

……真是的,我明明就很討厭自己無法堅持的這一點,但現在卻不免承認即使那樣也不錯。第一次要他買東西給我時,可是讓我失眠煩惱到早上,而現在這樣並排行走著,也是讓我苦惱不已,不過……這不也是件很可愛的事嗎。

“那……鮮花你想要哪一種?”他突然這麼問我,我說了聲:“什麼?”接著歪著頭看著他。

“就是晚餐啊,你想吃洋式還是和式的?我不是說要請你吃飯嗎?”

“——你在說什麼?”我再次如同小鳥般歪著頭。這還真讓我完全無法瞭解其中的意義。這傢伙現在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昨天我問你想要什麼,你不是說無法決定嗎?所以我後來不就決定去吃飯嗎?”

我愕然地看著幹也。我記得我確實是說還沒辦法決定,但如果要吃飯的話就出去吃,可是,接下來我就掛斷了不是嗎?”

“……沒辦法,如果無法決定的話,就找間看起來不錯的餐廳進去吧。放心,我今天可是好好充實過錢包才出來的,就算是價錢像怪物一樣的餐廳也不怕。”

“所以放心吧!”幹也微笑看著我。

……怎麼會這樣,這人真的覺得女孩子會因為被請吃飯就高興嗎?

“……他果然真的這麼認為。”

“唉。”我一邊歎氣一邊小聲說著。雖然幹也回頭問我說了什麼,但我以無視他作為回應。

……因為,即使抱怨也沒辦法,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人,是我自己喜歡上他的。如果把我的理想強加在他身上,那我的戀慕或許也會跟著迷失。

“……是啊,我也親眼看過失敗的例子了。”我像念咒文般反復在心裏念著,要慎重……要慎重。

“什麼事啊?鮮花,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自言自語喔,發生什麼事了嗎?”被這麼問時,我只是靜靜把頭撇了過去。

“沒什麼,我只是發誓自己不會像學姐那樣失敗而已。”我肯定地回答,並挽住了幹也的手臂……嗯,這種程度應該是兄妹間可以允許的範圍吧?

幹也一邊紅著臉,一邊像平常般地走著。我也假裝沒事一般用平常心走著,沒多久,充滿亮麗裝飾的大街出現在我們面前。我那稍稍來遲的新年,就這樣開始了。

所以晚餐得要和這心情相符合,是非常豪華的和式餐點喔!



/忘卻錄音


這一天的課程結束後,玄霧皋月回到了準備室。

今天的天氣是好幾天不見的陰天,走廊就像黑白照片般沉靜。

他打開準備室的門,緩緩環視了裏面的樣子。房間裏雖然堆滿物品,但卻排除掉名為生活感的事物。

灰色的日光照映著,準備室的時間仿佛停止了。在確認這個風景和玄霧皋月所記錄的情報一致後,他踏進裏頭。

“啪嗒。”門關了起來。

“——”同時,他感受到銳利的疼痛。他的視線向下移動。那裏有個認識的學生。

她拿著小刀,深深地刺入玄霧皋月的腹部。

“——是誰?”他靜靜地問著。學生沒有回答。

她的手只是顫抖地拿著小刀,就連頭也抬不起來。他觀察著她的身體。身高、體重、發色、髮型、膚色、骨骼。

在玄霧皋月的記錄中,擁有這個學生特徵的只有一名學生而已。但是——

“你是為了殺我才在這裏等嗎?”學生沒有回答。他聳縮了一次肩膀,將自己的手放到她肩上。那麼溫柔,仿佛要緩和她的恐懼一樣。

“那麼你已經可以離開了,你要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這句話讓學生顫抖起來。玄霧皋月即使面對殺害自己的人,也是那樣地溫柔。

這事實比殺人更讓她感到恐怖,於是她放開手中的小刀奔跑離去。他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到最後,卻還是不知道——那個學生到底是誰呢?

雖然籍由各式各樣的特徵分析出一名學生,但是那名學生的髮型卻和資料不同。光靠這麼一點,她對他來說便是從沒見過的人。雖然只是髮型改變了,但要這一點與記錄不同——那名學生便成為初次見面的人。

他將準備室的門關好,並從內側鎖上。在他持續流血的同時,他一邊將房內各式各樣的鎖都鎖上。最後在身體無法行動後,他背靠著牆壁緩緩坐了下來。



————死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不管何時,我都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



他觀察著自己的身體。流出的鮮血染成一片赤紅,這和至今所記錄的玄霧皋月身體不同。即使如此,再過不久就要死去的恐怖感,卻和自我一樣非常稀薄。

他——不,我正採集著現在的玄霧皋月。

……出血很嚴重,恐怕是沒救了。到達死亡的時間,大約再十分鐘左右吧?那麼……吸一口氣。至少到死亡為止的時間,就好好利用吧!

但是十分鐘實在太短,要思考什麼,該找出什麼答案呢?不,時間的長短並不是問題。他在現在誕生,然後在十分鐘後死亡。

簡單說來,這十分鐘便是他的人生,再也沒有比這更長的時間了。來,思考些什麼吧!

試著思索些什麼吧!如果是至今的自己,光是思考需要思考何物便已經用盡全力。

但不可思議的是,在這漸漸結束的人生中,他以令人驚訝的節奏得到了思考的議題。

——呼吸相當絮亂。

——十分鐘很漫長。

——出血非常嚴重。

——人生十分短暫。他的頭腦漸漸被空白洗淨,毫無意義的他,將思緒說了出來。

“——對了,首先應該思考的是關於出生前的部分啊!”最後,他得到了答案。

所謂究極的忘卻便是出生前的記憶,只有出生前的記錄是人們所沒有的,自己出生前的世界非常無意義且和平的,啊,原來我苦惱的東西是這麼簡單的事。

“也就是說,只要自己沒出生的話,世界就是和平的。”非常高興、非常愉快地,玄霧皋月笑了。雖然不知道那種事有什麼意義。

但是,只有一點。這麼長的時間裏,他是第一次有自己在笑的實感。



/7



……



——魔術師說,即使是我,也無法殺死言語。可是,縱使如此,那種東西總有一天也會滅亡吧?

所有的事物終究會消失、滅亡、進而死去。如果不是這樣,過去與未來的境界就會變得曖昧不明,事物就是因為無法挽回,才會讓人重視而不讓它逝去。

……話說回來,為何只因為逝去,就認為它沒有永遠呢?即使消失、即使被遺忘,事物的存在依舊不會改變,會改變的東西,只是自身用以接受事物存在的心而已。我應該說出來才對。

因為——從忘卻中追求永遠沒有意義。被遺忘的事物就像理所當然般被忘卻,從此不會繼續歪曲下去地沉眠著。

看吧——忘卻這種行為的本身,便是定義永遠的一種方法。我現在可以理解,過去在我之中那名為織的少年,為何要讓我忘卻以往那些日子的理由。

他為了讓我生活到至今的心不因此改變,因此讓真正重要的回憶沉眠於我體內。

即使無法想起,但他曾經存在的這件事不會改變。

……那個魔術師明明該知道這件事,卻不承認那便是答案。沒有自我的他,正因為沒有確實的事物,所以才會希望言語這種不會死的事物永遠存在。

——這真是不值得啊!


以言語所構成的永遠,才沒有任何價值可言。


……



到了一月七日,我終於擺脫那件古板的禮園制服。

我——兩儀式將鮮花留在校園裏,便從禮園女子學園的校門鑽了出去。雖然花了一整天時間取消掉原本預定的轉學手續,但事件既然已經解決了,學校應該沒什麼好抱怨才對。

我穿上秋隆送來的藍色和服,在外面套上皮夾克,便悠悠然地離開這個用森林與校舍組成的世界。

而那裏有個熟面孔等著我。

“你這閒人,來這種地方作什麼啊?”

“拜託……我也不是一直都閑閑沒事做的啊……嗯,雖然不是閑著沒事,但今天剛好有空……”

“所以囉……”幹也邊聳著肩邊說道。看見幹也的模樣雖然讓我感到放心,但同時也感受到如同針刺般的惡寒,我不禁搖了搖頭。

……本來是暫時不想跟幹也見面的。那段回想出來的記憶片段,讓我心中的不安一點點的擴大。不過,現在比起那個恐怖,我倒想多看看這傢伙臉上呆瓜般的表情。

“……是嗎?那我就陪你打發時間好了,剛好我也聽了些無聊的故事,告訴你也無所謂。”

我邊說邊踏出了腳步。幹也一邊說我不老實又口出粗言,一邊窺視起我的臉。



在聊完玄霧皋月與黃路美沙夜的故事時,我和幹也通過了我們居住的城鎮。一邊走路一邊談話,竟然不知不覺就走過了自己的家。

在彼此默契十足的情況下,我們改以柳丁的事務所為目標。

“……但是,為何只公開一年四班的事件呢?照鮮花所說,玄霧高月不是採集了全體學生的記憶嗎?”

我將到最後依然存在的疑問說出口後,幹也以難懂的表情點點頭。

“那是因為黃路美沙夜的願望是對一年四班學生進行報復,忘卻的記憶會以信件方式回到學生手上,也是因為美沙夜如此希望,所以一年四班以外的學生,就僅限於採集忘卻之後便結束了。”

“你當我白癡嗎?這點我也知道啊,重點是,為何只有黃路美沙夜的願望有引起事件呢?”

“說的也是……一定是因為只有黃路美沙夜最特別,其他學生願望是直接由玄霧皋月來成形,但黃路美沙夜並不是如此。她的願望由她親手實行……這個差別,我覺得實在太大了。”玄霧皋月雖然說自己只是鏡子,但卻只在面對黃路美沙夜時違反了原則。

“但是,為什麼?”幹也沒有回答。

我們便暫時無言地在冬天冷冽空氣中行走著。在漫長的沉默與思考之後,幹也用哀悼般的表情看著我。

“式,其實玄霧皋月真的有妹妹。”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理由也許只要這樣就夠了,就算她是他真正的妹妹也好,即使不是他真正的妹妹也好,現在知道事實的也只有玄霧皋月而已……可是,即使是皋月自己本人,也沒有可以確認的方法了。

真實永遠在黑暗之中——真是諷刺,就連這種地方也有永遠存在。

“……真是奇怪的故事,玄霧這個人也還真可憐啊。”我是真的那麼想才說出這句話。因為這個沒有自我的魔術師,跟數個月前的我非常相似。

……但聽見我的這種感傷,幹也卻用意外的眼神看著我。

“真令人驚訝,式明明輸給他卻還幫他說話。”

“我沒有幫他說話,我只是不恨他而已。”對,不憎恨。

不可能感到憎恨。那是因為——

“因為那傢伙跟幹也很像吧。”

“咦?”

“幹也的名字是黑色的桐樹吧?那傢伙也是黑色的霧啊!(注:日文種‘黑桐’和‘玄霧’的發音相同)”

我無聊地回答道。幹也在一旁苦笑著。

“原來如此,那就看瞬息間誰比較機敏,對吧?”看來幹也把我的話全都當作玩笑話,還在天真地笑著。

……但是,也不是誰比較機敏來做比較吧?

“這已經是死語(注:不使用或退燒之流行話)了啊,幹也。”我一邊斜眼看著幹也,一邊這麼說。

“啊——”這時我注意到某件事,不禁小聲地笑了出來。

“咦,怎麼了。”

“沒什麼……我無法殺死的東西,你卻在剛剛把它殺死了。”我的回答讓幹也歪頭陷入了思考。

這也是當然的,我的自言自語對幹也來說,只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而已。

“沒什麼啦,這只是無意義的自言自語而已,忘了它吧!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罷了。”

……沒錯,在現代,即使是語言也會死亡,不具有普遍性的語言,將被剝奪意義而成為單純的發音……正好,就像那個正在幼年期被丟下後持續成長的魔術師一樣。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不好意思,我的個性可不像式那麼危險,我就連毆打別人這種事都沒做過,更不可能提到殺人啊……嗯嗯,沒有,我想一定是沒有的。”

真好笑,幹也更加深入地思考起自己的話了。

我想正因為是他,所以他應該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傷害到別人了吧?

……這種個性雖然挺像笨蛋的,但我心裏卻想繼續看這傢伙這樣下去。於是兩儀式放棄告訴他理由,讓嘴角保持笑容繼續行走著。

夕陽落下,天空開始閃爍星點,凍結的明月也到達我們頭頂。等注意到時,我們已經超過柳丁的事務所,並走在不知名的路上。

看著對方的臉,我們互相為對方的粗心歎了口氣。聽見幹也說出:“真白癡。”我稍稍高興了起來,如果真要說理由的話,我應該算是知道了吧?因為對我而言,這是我第一次和其他人在夜裏散步——



/忘卻錄音?完


境界式



(0)



總之,就先找個人來揍一頓吧!對方不管是誰都可以,最好還是那種揍完也不會有罪惡感的傢伙。

場所要在沒人的地方,一來得避免受校規處分,二來我也不習慣引人注目。

在考慮了一個禮拜後,我決定好了對手與場所。

對手是同一間學校的學弟,以前曾在走廊上瞪過我一眼的金髮男學生。場所決定在他常出入的遊戲中心附近,那傢伙每週都會對不認識的客人施加暴力,因為他很在意遊戲勝敗,會去揍打贏自己的對手。當然,他不會在遊戲中心裏動手。有點小聰明的他,都在對手離開時將其叫住,然後強拉到巷弄裏去發洩他的屈辱。因為那是沒有人看到的暴力事件,所以也沒人找他閒事。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合適的傢伙。





“——我討厭弱者。”

在我鼓起勇氣告白時,她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的確,我從出生起對那種事沒興趣,但我沒有去跟人鬥毆的勇氣與逐漸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我是弱者。為了擺脫這份軟弱只有去揍人,這不但是能最快證明我實力的方法,而且我對“揍人”這個行為也很有興趣。因為我活了十七年,要說還沒做過的事,也就只剩這類的事而已了。




就這樣,我把他引了出來。

在晚上前往遊戲中心,一次又一次讓他嘗到敗績。

當我踏出店門,他邊瞪我邊把我拉到巷弄裏。看來他真的很憤怒,因為他至今以來都是先用普通的談話引人上鉤,但今天卻一句也沒說就直接動手。

……我放心了,雖然他的確常常揍人,但我還是有一股自己濫用暴力的罪惡感。但現在這個問題也解決了,既然他打算揍我,那我就算揍他也沒有什麼是非錯誤、罪過與責罰的問題了。

他用力拉著我的手,不斷往巷弄內部走去。

“喂!”他隨即轉過了頭來。在那之前,我就往他的頭打了下去。

“鏗”的一聲,他倒地不起。這種無力且無情的倒地方式,跟人偶很像。倒下去的他,頭顱正不停湧出血來。

“——耶?”令人難以置信。

僅僅用一手能握住的木頭敲了一下,竟然這麼簡單就能殺死他。

“——怎麼回事。”我不禁這樣抱怨著。

難道不是嗎?這完全是意外,是沒有惡意或者殺意的殺人事件。我明明不打算這麼做的!

“——我真的不知道…”沒錯,我不知道。沒人想到人類這種東西,竟然是這麼脆弱且容易死亡。

但,這些明明都是他們平常一直在做的事,為什麼只有我殺死了人?

總是對別人施暴的他們,還有僅施暴這一次的我……可是,殺了人的卻只有我而已。

我不明白。是我太倒楣,還是他們很幸運呢?

毆打的對手死去,只是因為某一方運氣不好嗎?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連這種差異、連等待我的未來、連殺了他是否有罪、連這下該怎麼辦,這些我都不明白。

不過,其實我是知道的。殺人的人會以殺人犯的身份被員警逮捕,這種常識我還知道。

沒錯,即使我本身一點罪過也沒有。

“——這樣不行,我一點也沒錯。因為我沒錯,所以不該被員警逮捕。”嗯,這種思考模式沒錯。

所以,我必須隱藏這樁殺人事件才行。

幸好現在並沒有目擊者,只要把這個屍體藏起來,我就能繼續過著平常般的生活了。

但該怎麼做?

不但沒有可以掩埋的地方,火化也遲早會露出馬腳。在現代社會中,要完美處理屍體,

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惡!若這裏是森林或深山,動物就會把屍體吃掉了——


很自然地吃掉……?


“啊,對了,只要吃掉不就好了嗎?”當我想到這個過於簡單的答案時,不禁樂到想跳起舞來。

今晚的我怎麼這麼聰明?沒錯,用這方法不就可以簡單處理掉屍體了嗎!

但要怎麼做?到頭來,當成肉吃還是太大塊了,不可能在明天早上前一個人吃光這麼多肉。那至少把血喝掉吧!

我將嘴湊上他頭部的傷口,開始喝起血來。粘稠的液體充塞整個喉嚨。喝了一陣子後,我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不行,實在喝不完。血液這東西會粘在喉嚨裏,沒辦法像水一樣不停喝下去,弄不好還可能會因此嗆死。

怎麼辦怎麼辦,肉吃不完,連血也喝不盡……!

我拖著頭緊咬著牙關。現在的我,已經只能不停發抖了。

……我殺了人。

……我連隱藏這件事都做不到。

……我殺了人。

……我的人生要在這裏結束了。我陷入混亂,連出口都找不到。

“——為什麼不喝到最後。”從我背後傳來這樣一陣聲音。我轉過去,看見一位身穿黑斗篷大衣的男子。

我的身材瘦長、筋骨結實,好象在煩惱什麼般,臉上的表情很苦悶。

“少年,你是被人的道德感所束縛嗎?”男子沒有去看屍體,只盯著我看。

“……道德?”說完後,我思考著。

這麼說來——為什麼我會想到要吃掉他呢?

而我喝血時也不覺得厭惡,竟然不會覺得把嘴湊到爛掉的傷口很噁心,我到底是怎麼了。

吃人……不是一件比殺人更不能做的事嗎?不管怎樣兇惡的殺人犯,也不會去吃人。這種恐怖的事,他們連想都不會去想。

——因為,吃人這件事是種很明顯的異常行為。

“不過……我認為那樣做很自然。”

“是嗎?那是因為你是特別的。達到殺人這種極限狀態時,並沒有什麼其他的選擇,大多數的人格都會在那時刻逃離自己的罪孽,但你用你獨有的方法去面對。就算從常識看來那是‘不正常的事’,你也不認為那是罪孽。“

黑色的男子,向我走近了一步。荸薺被看到殺人現場的恐怖、我更感覺像是被選上一般地興奮。

“——你說我是特別的?”

“沒錯,常識已經不在你身上了。在名為常識的世界裏,異常者並沒有罪。因為異常者做出違反常理的事是理所當然,不能用常識來判別善惡。”

男人更加走近,將手放到了我臉上。異常者。狂人。變態。心不在焉。

我不是那種人,不是那種脫離常軌的人。

但——如果我真的已經瘋了,就算是去殺人,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是嗎?

“我很奇怪,並……並不普通。”男子無言的點點頭,開口道。

“對,你並不正常。你瘋了對吧?既然這樣——”

那就徹底的瘋狂吧。男人的聲音令人感到舒服地滲入我整個身體。

嗯,就是這樣。這是為什麼呢?光只是接受這件事,身體的顫抖還有對未來的不安,全部轉化成很舒服的爽快感。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完全看不到東西。喉嚨感到乾渴,連呻吟都發不出來。從體內燃燒起的痛苦,比至今試過的任何藥物都要痛快。

沒錯,這種爽快,就算全身靜脈都注射了檸檬史卡修也無法達到。

我毫無來由地被男子抓著臉孔,一邊有生以來第一次痛苦著。

感覺好炙熱、好高興,感動到讓人想大叫出來。所以,我選擇在這裏變成瘋狂。




少年花了一個小時吃著人的屍體。

他沒有使用道具,僅靠自己的牙齒和嘴巴,把比自己還大的生物整個吃掉了。

人的肉感覺不出美味或難吃,他只不過在消耗體力去把它咬碎而已。

“——一個小時嗎?真是優秀。”穿著黑外套的男人看完少年進食後對他開了口。

少年轉過頭來,嘴上都是鮮血。那不是吃人而沾上的血,只因為不停咬碎筋肉與骨頭,讓少年自己的顎骨碎裂、肌肉破爛而已。

就算這樣——少年還是一刻不停地吃著屍體。最後,那具屍體完全從這巷弄裏消失了。

“但那還是有限度的,只是自覺到自己的起源就僅只能做到這種地步。起源這東西如果不讓它覺醒,無法變成現實。”

少年一臉茫然地聽著男人說話。

“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被常識所困,被當作是個吃人的瘋子,就這樣結束你的人生。但那不可能是你所期望的結局,你想不想——擁有不被任何事物束縛的超越者能力,還有超出常規生命的特別性?”

黑色男人的聲音,不是聲音而像是文字。那東西有如直接烙印在少年已經麻痹的思考裏,帶著強烈暗示性的咒語。

被自己的血所沾濕喉嚨的少年,有如對伸出援手的神祈禱般,上下晃動著頭顱。

“承諾結束,你是第一個人。”男子點點頭,舉起了他的右手。不過在那之前——他問了唯一的問題。

“你是什麼人?”穿著黑色外套的男子眉毛動也不動地回答:“魔術師——荒耶宗蓮。”那句話非常地沉重苦悶,像是神諭般迴響在巷弄裏。



在最後,魔術師詢問少年的名字。

少年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魔術師扳著臉孔,微微的笑了。

“裏緒(Rio)——真可惜。只差一個字,你就是獅子了。”那是真的感到很遺憾般,帶股陰鬱的嘲笑。




7/殺人考察(後)……notnothingheart.


身體凍僵了,只有吐出的氣息帶有熱度。看著彼此快要停止的心臟鼓動。



這麼一來,極度珍惜的回憶……很快就會消失而化為依戀。



在下雨天。如同白霧般來臨的放學時間。在黃昏。教堂的景色有如燃燒的色彩一般。

在下雪天。初次相會時,白色的夜晚和黑色的傘。只要有你在,只要你微笑,那就是幸福。明明感到不安,卻能夠安心。只要有你在,光是並肩走路,我都覺得高興。



只是短短的時間。因為林縫間的陽光似乎很暖和而停下腳步。你笑著說,總有一天我們能站在同樣的地方。

……我一直希望,有某人能這樣跟我說。



——那真的是…有如做夢般,日復一日的依戀。


/空之境界



/序


一九九九年,二月一日。時間接近二零零零年,是大家開始會注意有名預言家的預言時分。

我——黑桐幹也,跟式一起走在空前寒冷的冬季街道上。

目前正是嚴冬,太陽在傍晚五點時就西沉,而四周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我邊呼出白煙邊走在回家路上,衣著的變化仍舊很貧乏。

我穿著簡單的黑色牛仔褲配上毛衣,外面再穿上一件深綠色的大衣。而式則是在藍色和服外穿著紅色皮衣,腳上穿著像倫敦靴一樣的長筒鞋。雖然她的穿著很讓人懷疑:難道不冷嗎?但她從四年前就開始是這種打扮。

式的特徵之一,就是不管對酷熱或寒冷都很有耐性。

我正結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在回家路上,而式則是前來陪伴我……坦白說,我認為她一定在打什麼歪主意。

“那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會這麼稀奇跑來事務所,有事的話在房間等不就行了嗎?”

“沒什麼啊……只是因為最近不太平靜,所以想送你一程而已。”她的表情一臉不高興,邊看旁邊一邊這麼說道。

我感覺她好像在刻意回避我什麼,一時之間無法繼續聊下去。這位總是穿著和服的怪人,全名叫做兩儀式,是我從高中時代就認識的好朋友,在發生許多事件後,我跟她發展到現在這種的關係。式的身高剛好一百六十公分,全身上下帶有一種股中性的氣質。十分得體的五官,更加深她中性的感覺。再加上她總是一副男性口氣。更讓人雌雄莫辨。陶瓷般的潔白肌膚、深邃的漆黑的眼睛,配上雜亂留到肩膀長度的黑髮,讓她成了一個不知該說是帶有和風還是洋風的人。式挺直背脊,有如在觀察昏暗下來的風景般漫步著。那副樣子與其說是威風,倒不如說讓人聯想到神精緊繃的肉食動物。

“……式,你最近怪怪的喔。”

“是嗎?我可不記得我做過什麼讓你看笑話的事。”她心不在焉地這樣回答,讓人很難繼續把話接下去。

我無計可施,只好靜靜和她並肩走著。

我們走在住宅區的路上,往熱鬧的火車站前進。街燈雖然如往常般明亮。但街道卻有如深夜般寂靜。

理由很簡單,因為,走在這附近道路上的,只有我跟式兩個人。

沒錯,從十天前開始。這城幣就沒有在晚上單獨外出的人了。

……其實我知道式之所以特地來事務所接我的理由,因為現在街上正面臨三年前相同的狀況。

在我還是高中一年級時,這條街的人們正因為殺人事件而驚恐不已。

犯人會在深夜出現,毫無理由地殺害路人,當時的被害人數多達五人。

在警方拼命搜查卻一無所獲的情況下,事件閉幕了。

殺人事件在三年前的夏天前後開始發生,在三年前的冬天後卻突然無聲無息。

那件事,發生在我與式即將升上二年級的寒冷二月。

在那之後,式因為交通事故失去了意識,並昏睡很長一段時間。而我雖然從高中畢業並進入大學,但不到一個月就自行申請退學。之後,我開始到柳丁的事物所工作,而昏睡的式則在去年夏天清醒了過來。

……是的,對我來說那些殺人事件已經是過去的事,但對式來說,卻只像半年前所發生的事而已。

從電視開始大肆報導殺人事件重現的新聞後,式的樣子就一天比一天緊繃。

那副模樣,讓我覺得很像她在二年的事故前夕的不安定……很像那時擁有另一個名為織的人格、並自稱自己是殺人者的兩儀式。

我們來到火車站前,街上跟往常一樣熱鬧,這麼熱鬧且交通繁忙的地方跟沒有人煙的住宅區不同,殺人犯應該不會出現吧?

人們就如在互相保護彼此般地聚在一起,讓街上更加熱鬧了。

夜晚才剛剛開始,人潮卻如永無止盡般地一波接一波湧現。

途中,陳列在店鋪裏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話題果然還是殺人事件,而式則停下了腳步看得十分出神。

“幹也,是殺人鬼耶。”式輕笑一聲這麼說道。

一看之下,發現新聞的標題在殺人犯上打了一個叉,而改用殺人鬼這個新單字。

“……嗯,因為被害者總數已經超過十人以上了……這的確跟殺人犯的印象不太搭配。不過,用殺人鬼也太過頭了,只要標明是殺人犯不就好了嗎?何必這樣拼命炒作呢。”

雖然這是我認真思考後的感想,但式卻一副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後,不客氣地說這真像是我會說的一般論。

“這個用法可是相當正確喔,因為殺人跟殺戳不同,若這些事件有犯人存在,那他就一定是個殺人鬼,他也一定會因為被冠上這個稱號而相當高興。殺人鬼不需要理由,只會因為被害者向左或向右轉之類的原因動手而已,所以,這傢伙沒有殺人。”

式邊盯著螢幕邊這樣說道。映射管淡淡映照出式的臉孔,看起來甚至像是她自己在瞪著自己。

“你是說,殺人犯沒有殺人?”面對滿臉疑問的我,式點了點頭。

“殺人跟殺戮並不同,幹也你記得嗎?人一輩子只能殺一個人。”式把眼睛從電視移開,正面與我對望著,她的表情跟平常沒有兩樣,眼睛有如對任何事都不關心一般,眺望著很遠的遠方……但是,那對漆黑的瞳孔中,卻感覺有一股哀傷。

“只能殺一個人?”這是什麼意思呢?我記的她以前也曾說過意義類似的語句。但是,我卻想不起來……

我後來十分後悔,要是在這瞬間我想起那件事的話,或許我們的結果就不會變成那樣了……

“別管這些了,這只是件無聊的事而已。我們快回家把,因為我才剛起床,不吃點什麼就沒辦法平靜下來。”

“才剛起床?式,學校發生什麼事了嗎?今天是星期一,可不是能整天睡覺的日子吧?”

“你放心拉,我早上都有待在教室裏。我可是從11月起就只缺席個位數的優等生喔。嚇到了吧?”

說實話,還真讓我嚇了—跳。在我點頭稱是後,式很滿足地笑著抓住大衣衣角。

“好,那你就給我點獎勵吧!我聽說你有帶鮮花去赤阪的餐廳對吧?真巧,那間餐廳正是我一直想去嘗嘗的地方。害我第一次對鮮花產生了殺意。”

式開朗的說完這些話後,抓住我的手硬拖我開始走。雖然目標還不確定,但勢必會是一間一餐要花上一半薪水的餐廳,然而,我卻無法阻止正在興頭上的式。

……真沒辦法,我—邊在心中怨恨說出正月秘密的鮮花,一邊死心地開始期待起來。不過說實話,這時候的式感覺有點像以前的她,那個還包含有名為織的少年,帶有危險感卻又開朗的她。

這讓我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也就沒去質疑這種不均衡的感覺,跟今天的式聊天超過我所抱持的種種不安,真的很令人快樂。就這樣,在二月的第一天,我與式一起走在夜晚的歸途上。

那真是沒什麼異常,有如平日生活般的光景。

……但後來一回想起來,那也毫無懷疑的是黑桐幹也凝視兩儀式的最後一天。



殺人考察/1






——一九九五年,四月。我遇見了她。




在殺人犯被封為殺人鬼後經過過一個禮拜,

跑來公寓打擾的秋巳大輔刑警,在早上五點先把我這外甥吵醒幫他做早餐,然後再邊啃吐司邊看著今天的早報。

報紙的日期是九九年的二月八日。

被新聞稱為殺人鬼的犯人,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殺害一個人,至今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

“……真是,看來他還挺中意殺人鬼這個稱呼嘛,真沒想到工作量會這樣突然增加。”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不良刑警大輔,一臉事不關己般地笑著。

話說在前,這個人跟這個事件可是有血親般的緊密關係,因為不管是三年前的殺人事件或是這次的殺人鬼事件。他都為了逮捕犯人而四處奔走。

“大輔哥,你在這邊偷懶沒關係嗎?那份報紙上不是又刊登了昨晚的受害人?”我開始享用者早餐,與大輔哥隔著桌子相對著。

應該很忙碌的大輔哥則是藏在報紙背後“喔”—了一聲,回答的聲音彷佛感覺根開朗。

“那個啊,該怎麼說呢。這一周事情有了不少改變,搞不好得要請自衛隊出動吧。”大輔哥從報紙被後伸手拿取咖啡杯,一邊說道。

這個人會跑來我這邊大部分都是為了要發牢騷。但由於平時受他照顧不少,我也不能不去聽他發洩怨言。

“出動自衛隊……上頭打算開始戰爭嗎?”

“只是有這麼一個方案而已,聽好了,我接下來所說的話不能外傳,這可是機密,連親人也不能說喔!”

我回答“嗯”一聲後,報紙那側就傳來—句“好”的回答。看來他一定沒聽過“國王的驢耳朵”這個故事。

“聽好了幹也,三年前的事件雖然和這次一樣,但這次的事件仍舊沒有可說是證據的證據,也沒有能說是動機的動機,那時的證據只有你們高中的校徽而已,之後雖然也拿犯人的皮膚去鑒定,但現在卻沒有相符合的物件。在此之前將時間不斷塑造成毫無關聯性、有如意外事件般的犯人,這—周突然變了個樣,竟然開始每天殺害一個人,這是至今所沒有的例子。”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的確是這樣沒錯。三年前發生的事件雖然從夏天持續到冬天,但期間的犧牲者只有五人。

而根據大輔哥所言,這一周的殺人速度實在太過異常了,這次的殺人鬼從去年秋天開始陸續犯案。

雖然員警封鎖消息,以單純的失蹤事件來處理,但進入今年後有失蹤者的家屬向媒體透露了情報,於是殺人事件重現的新聞便浮上了臺面。

“幹也,你知道這個變化的意義嗎?”

“……也就是說,他留下太多證據?”大輔哥很無趣地說:“算是吧。”

“你相信嗎?聽好喔,這傢伙先前犯案整整四年都沒有出現目擊者,這一周居然連續失誤,簡直像是另一個人。讓人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他人模仿先前的手法在犯案。”

“但是殺人現場的狀況都—樣的不是?之前被害者的死法警方都特別保密,所以他人是不可能模仿手法來犯案的。”

“是這樣沒錯,不過事實真的是如此嗎。四年前的事件,硬要說的話比較像是因為興趣,把屍體當作道具,很容易就能讓人知道這是異常之人所為。但這次不太一樣,屍體的大部分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切斷的手腳。從這差異來看,說不定四年前與現在的事件真的是不同人所為。畢竟在都市進行的犯罪裏,藏匿屍體幾乎不可能,而當你花了好大功夫藏起屍體,卻在現場留下手腳,這不是很矛盾嗎?但根據負責鑒識的老伯所言,這樣其實正好。你可別笑啊!

據說這次的犯罪應該是大型肉食動物所為。幹也,你有聽說有人飼養的鍔魚跑出來的消息嗎?”

“……這個嘛,沒聽說這種消息。”我說完便拿起咖啡懷。先不提鱷魚的事好了,這些談話實在很令人不快。

大輔哥說這次的事件與四年前的事件可能是不同人所為……這樣一來,事情會怎樣發展呢?

四年前——式說自己殺了人。不過也一定是騙人的,她絕對不會殺人。就算想殺也下不了手,我至今以來一直這樣相信著。可是……為什麼到現在我的心情會這麼不安呢…?

“大輔哥,你剛剛提到有目擊者?”有如為了甩開心中的不安,我提出了這個問題大輔哥“嗯”一聲回答我。

“一周前開始的事件都一定在鬧區發生,因為是在巷子裏犯案,所以殺人現場附近都有人群來往…雖然這還算不上是確切的證據,但這裏還有兩件有趣的事。第一,在殺害時間前後,有人看到附近出現穿著和服的人。”

……要鎮定。我冷靜地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雖然還不清楚他的性別,但這點實在很可疑,因為我們已經將其列為重要關係人並開始追查,所以這點應該會很快解決吧!雖然我認為有三成機率是白忙一場,但上頭卻認定那就是殺人鬼。而另一點則是關於被害者了……小弟啊,關於這件事其實還得要你幫幫忙才行。”

“真稀奇,你竟然會指名要找我協助啊?”那個在殺人現場被目擊到的和服人物,除了式以外,我想不到還有誰會做那種打扮在夜晚到處走動。我的手指僵硬了,感覺咖啡杯隨時都會掉下來,但我還是努力去保持冷靜。

“別這麼說嘛!幹也你對藥物很熟悉吧,像是種類跟賣家的勢力分佈等等。”

“我認為我只是比一般人多瞭解一點而已,比起我來,員警那邊應該更清楚這種事吧,那邊可是有專家在啊。”

“是這樣沒錯,但我想聽聽不同觀點的意見,因為腦袋頑固的老伯們實在不太懂年輕人的流行,包括我也一樣。”

大輔哥接下來拿出一張照片還有一張報告用紙放到桌上。照片上照有兩個玻璃壺,一個壺內放著像是郵票的東西,另一個則放著像藥草般的東西。報告紙上寫著THC、mescaline(注:以上皆為毒品名,前者為大麻的種類,後者則為迷幻藥的一種)等字眼,其後並加注公克的單位。

…很明顯的,那是違法藥物的資料。

“郵票叫做LSD,純度跟最近流通的差不多…但藥草之類的玩意就不知道是什麼了。如果有檢驗出大麻堿,就是大麻錯不了吧?”

“那個啊,鑒識的人說沒看過那種大麻。而且你剛說大麻堿?但檢驗結果顯示它並未含有THC或CBC(注:大麻的一種)之類的東西。”

我皺起眉頭。大麻…這種被稱作為“嗎啡”的麻藥,是因為含有大麻堿這種物質才能成為麻藥,不含THC的大麻,就像沒有輪胎的車子一樣。

“什麼啊,那這東西就不是嗎啡了,難道會是蕁麻?”

“…蕁麻是什麼東西?”

“是不含有精神物質的麻,就算是日本產的麻也有1%以下的THC成分,最優良的外國麻甚至有1.8%的嗎啡,這個不是可以忽略的數值吧?接下來,用人工加以改良的就是蕁麻,據說THC含量只有以前品種的三十分之一。”

“喔?”報紙對面傳來一陣感歎的聲音。

…但是,蕁麻是用來紡織做成纖維的,實際上用來當作鳥飼料的是從國外所輸入,可能還是危險物吧。

“那…這張照片怎麼了嗎?”

“這周一半以上的被害者身上都帶有這兩種東西…基本上被害者都是深夜出來玩的小鬼,也就是說會嗑藥的人必然會成為被害者。”

“大輔,那樣說是偏見喔。”我說完後,大輔哥“嗯”的一聲沉默了下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想打聽最近流行什麼藥啊?因為我這一年都沒和那些人碰頭所以不清楚,說不定是把其他藥和LSD組合而成的新產品。”

我才說完,大輔哥馬上又丟出新的問題。

LSD又稱為L,是在郵票大小的紙上沾滿藥,然後用舌頭享受的代表性幻覺劑,而混合這方法則是將兩種藥一起使用,雖然效力跟強,但隨便嘗試新的混合法非常危險,有名的像是“高速球”,就是將“古柯鹼”混合“海洛因”而成。

“…你還懂真多啊!該不會是在跟什麼危險人物來往吧?”我明明只是回答他的問題,卻遭到大輔哥這樣的誤解,真是冤枉啊!

“沒這回事,這種程度的知識只要有興趣就能輕易查到了,話說在前,我對藥物可沒有興趣,這些相關知識是高中時的學長傳授的,因為他是藥劑師的兒子,在藥物方面懂得比較多。”

“這樣啊,那哥哥我就放心了。”

大輔哥說完便站了起來。

“好了,也該回去丁作了。啊,有件事忘了問。到頭來大麻到底是哪種麻藥?麻藥有分成UP系與DOWN系吧?”

聽他這樣問,我不禁歎起氣來,為什麼我得跟當了好幾年刑警的人說明這種基本常識呢?

“大輔哥,虧你這樣還能一直當刑警,嗎啡不屬於任何一種,它是種能當UP系,也能當DOWN系使用的方便藥物。雖然其他麻藥對腦部造成的影響已經解開了,但含有麻的THC

卻還是未知數。它含有現存各種麻藥特性,對人體造成的影響太複雜了,還不是人類能掌握的東西。所以,有可能因為使用方法而產生不得了的影響。”

大輔哥往玄關走去邊點頭道:“原來如此。”

“什麼,竟然在下雨!”說完,他便快步走了出去。

“…真是的,那人到最後都還一直在發牢騷啊。”不過雖然如此,他的確是讓我陰鬱的心情放鬆了許多。我簡單解決早餐之後,便撥了通電話去柳丁的事務所。

告知我今天想請假的目的後,所長答了句:“別太逞強啊!”就掛斷了電話。

我一邊感歎行蹤已經被看穿,一邊套上了黃綠色的大衣。

……距離式行蹤不明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從殺人鬼開始每晚尋找獵物後,她就沒有回過自己的房間或兩儀老家。沒有聯絡,也沒有人曾經見過她。

根本不需去猜測那含有什麼意義、或為了什麼原因。若重現的殺人鬼跟四年前的事件一樣,那式就跟這事件有某種關聯。我不清楚讓街上陷入恐懼的殺人鬼真面目,而四年前說自己殺人的式也失去那陣子的記憶,真相為何依然無法確定。

…說不定,我無法去接受事情的真相吧。但我已經受夠等待了,在發生什麼大事前,我非得找出真相才行。

因為這不是某個陌生人的事件,這是關於兩儀式與黑桐幹也從四年前開始直到現在的事件。

為了將其解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為了自己而進行調查。

來到外頭,街上籠罩一片灰色。我撐起了黑色的傘,打算先到犯罪現場去看。

雖然昨晚的犯罪現場被員警封鎖了,但之前的應該不難接近。繞完三個地方後,已經是下午的事了。

照這樣看來,走完所有的犯罪現場應該已經是晚上了吧?雖然這不是完全無意義的行為,但這種行動畢竟還是沒用。

可是沒有任何線索的我,也只能重複這種基本的調查。在進行下一階段的調查前,我得先瞭解的事,就算是路上石頭的數目也不能放過。

…真是的,沒想到自己執念之深竟然達到如此病態的程度。在雨中,黑桐幹也穿梭在發生殺人事件的巷子裏。冬季的雨,非常冰冷且讓人難以平靜。

從三年前開始,這季節的雨就讓人覺得相當討厭。因為這會讓我想起那一天——那個在我眼前失去她的日子。



————我想殺了你。



穿著紅色單衣的少女說完,便拿刀朝黑桐幹也的喉嚨刺了下去。這位被雨淋濕的少女,名叫兩儀式。而被打倒在地,跨壓在地上的我,什麼也辦不到。

我只能看著確實不斷逼近的死亡。那是有如斷頭臺的刀刃一般,毫無慈悲的一擊。但那把刀沒有刺進喉嚨,在前一瞬間停了下來。

————為什麼?聲音來自式自己。

那個拿著短刀的少女,沒辦法下手殺我。

好悲哀啊…只能借由殺來彰顯意義的東西,與不想殺人的意志,兩者不停殺害著對方。這矛盾實在太過鮮明,讓我連呼吸都忘了。

…但我知道,那只是一瞬間。非常些微的幸運。

…因為她無法反抗兩儀式。少女瞪著自己停住的手腕,憎恨著它們。真是淒慘的手,真是淒慘的——自己啊。憤怒爆發出來,短刀往下刺去。

那是為了這次要確實殺掉黑桐幹也的緣故。但就在此時,有什麼東西介入了我們之間。那是穿著黑色、有如袈裟般大衣的男子。他從側面踢飛了壓著我的式。

——開什麼玩笑,我可不是希望這種崩壞方式…男子說完,就把我拉了起來。

被踢飛的式,則“啪”的一聲,用比被踢飛還激烈的架勢朝男子進攻。

式的短刀…劃過了男子的太陽穴。從一條線般的傷口裏,噴出了粉末—樣的血液。式就這樣沖了過去,並瞪著男子看。



——連我也殺不了?看來那傢伙不是完全沒用嘛!男子牽住我的手跑了起來。而式追了上來。

但男子的腳程非常快,感覺有如用飛的一樣。他離開兩儀大宅的範圍後,就放開了我的手,並告訴我,若我就此離開,便可以安全回家。


——破壞那個還太早了,只有彼此相克的螺旋,才是適合那個的結局。

男子說完後就消失了。對我來說,只有眼前寬廣的歸途,以及背後傳來式的腳步聲。

…那時候。與其一個人回家,我選擇與她在一起。那個決定是否正確?說實話我現在也還不確定。而式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辦法對我下手。

“如果不能除掉你……全身被雨淋濕的她,微微的一笑,

——那我只好消失了。”少女在我眼前往車燈撲了過去。

雨中雖然響起來劇烈的刹車聲,但一切還是來不及了。

倒在潮濕柏油路上的少女沒有了體溫,有如壞掉的人偶一樣。

……我沒有體會過那麼痛苦的時刻,以後應該也不會有超過那件事的悲傷吧?我的眼睛確實滲出了淚水。

但是…黑桐幹也在那時候,無法真正哭出來。

…到了晚上,雨還是下個不停。

今晚非常的冷,像這樣在雨中撐著黑傘,有如回到與她初次相遇的下雪天。

抬頭往夜空看去,理所當然看不到星星與月亮。我的腦海裏想著,希望在這片天空下,式可別凍著了才好。



/1




五月。

我認識一個叫做黑桐幹也的人。我第一眼就覺得很中意他,他連我這種人都有辦法毫無隔閡般地對待。我純粹喜歡著,他那毫無心機的笑容。





“可惡,下雨了。”恨恨的說完後,我從經過的便利商店傘架上,借走一把塑膠做的雨傘。

雖然想這樣走下去,但看來已經失去目的了。血的氣味已經被雨給沖掉,無法繼續追蹤下去。

時間是二月八號,剛到早上。街上來往的人很零星,甚至讓人錯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走著。我毫無目的的走著,然後一樣毫無目的的地停了下來。

接著就像在觀察他人一般觀察著自己的身影。手上撐著一把便宜的傘,上身穿著顯眼污漬的皮衣,和服下擺沾滿泥巴。

只是在巷弄裏睡了一個禮拜,外表這玩意就骯髒了。雖然我不在乎外表看來如何,但實

在受不了一直聞到自己的體臭。

“好,今天不睡在街頭了。”我說出這句話後,聽起來感覺還算蠻令人高興的,我因此露出了一周不見的笑容。





兩儀式……是我的名字。我有兩儀這個“二分太極之意”的姓,還有“式”這個正如其意一般的名字。是一般人口中超乎常識的人。

以前在我體內,有另一個被壓抑住殺人衝動、名為“織”的人格。跟我有一樣“SHIHI”發音的他,我認為那就是我心中的惡。對他來說,“殺害”這念頭是對所有事物第一個冒出的情感。總之,他總是要殺光所有認識的人,因此我一次又一次在心裏殺害他。這不是指一個人在一個人格下壓抑自己的欲望,我是真的殺害了跟我一樣的我。但這並非因為我討厭殺人這個行為,只是為了讓兩儀式能勉強存在於常識中,控制織那種非道德行為而已。

“殺人”這件事……對身為式的我來說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是一直威脅我的陰影。我認為,一定是祖父所說的話束縛住這樣的我。

我的父親雖然出身兩儀一族,卻沒有雙重人格,所以他才會因為我這擁有血統之人的誕生而高興,並把普通人的哥哥給踢下繼承人位置。

…我從出生開始就是特別的存在。總是一個人、被周圍孤立,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並不讓我寂寞,因為在我之中還有一個名為織的人格在。

小時候的兩儀式,名義上是只有一個。我們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對殺人也沒什麼罪惡感。一直到我六歲,身體變得只要有道具什麼都能殺的時候,祖父過世了。

祖父跟我一樣是異常的人,在體內擁有不同人格的祖父,就是因為讓自己痛苦、破壞自己、否定自己,最後讓自己變成混沌的人。

好久一段時間,被關在地牢裏將近二十年的祖父,在死前找我過去,對我說出遺言。

喪失了心智數十年的老人,在死前清醒過來並留下了遺言,而他的遺言,是對身為式的我所說的。我片刻不忘那句話,在被教導殺人相當重要的薰陶下長大成人。

…我能活到十六歲而不殺人,應該就是祖父遺言的關係。式與織為了守護彼此而握手,順利地融入常識裏。直到遇見那個名叫黑桐幹也的人為止。

認識了幹也後,我就變得奇怪了。因為我知道,我只是融入常識,而不是活在常識中。

…如果不知道的話就好了,明明我就不想知道,世界上還有那種我得不到的溫暖。我很想要那個東西,即使想要那個將意味我的毀滅。

因為我是個不管怎麼找藉口,都是在體內飼養殺人鬼的SHIKI。然後,我就得被逼迫去按受自己明顯異常的事實。

我好想回到否定那個的自己,那個什麼痛苦都沒有的自己。從那時候起,我與織就出現了差異。明明之前都能完全把握織的行動,但他的行動卻開始變得難以瞭解了。

四年前,高一時所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是織的記憶,我並不知情,式在事件上只能算是外人。

但我的網膜卻記得這件事,我記得我總是站在殺人現場,看著沾滿鮮血的屍體微笑。

後來我在現場被幹也目擊到,在知道幹也即使目擊也不相信我是殺人犯時,我下定了決心。

不能再讓自己繼續異常下去了。得不到的幸福,無法實現的夢想,這些我都不需要。如果我不讓自己過分點解決掉那個幸福的男人,我一定會受不了的。

…接下來我發生了意外,持續昏睡了兩年。從昏睡中醒過來的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式了。

織因意外而死去,我連身為式的記憶都像是他人之物般無法體會,只能當一個空虛的人偶。

那樣的我之所以現在能夠存在,是因為織消失所造成的空洞被填滿了。

而諷刺的是,填補空洞的對象竟然是當初讓我崩潰的人。

是的,我已經不是空虛的人偶了,但是那段已成為過去的罪孽碎片,卻讓我感到相當痛苦。

…從昏睡中清醒的我,忘掉一段很重要的記憶,那不是像織的記憶一般因為死去而消失。

身為式的我所體驗的記憶,並沒有喪失。

式只不過是刻意把不該想起來的記憶給忘掉而已。但到頭來,那個多事的魔術師卻強迫我想起那些記憶。

……沒錯,我想起來了。三年前想殺害黑桐幹也的是自已;總是站在殺人現場、不道德的自己;每晚在街上遊蕩,尋找殺害獵物的自己。

…說實話,我不知道殺人鬼是誰,如果要問是不是我,應該只有肯定的答案。

因為過去的我,即使變成那種人也不奇怪。

而現在的我跟四年前一樣,無法活在日常生活裏,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妒嫉那個殺人魔,所以打算把他給找出來。

如果真有殺人鬼,也就能確定四年前的犯人並不是織——更何況這種物件相當值得我跟他一戰。

我察覺到了。四年前的我,是因為織所以才嗜好殺人。但現在的我已經沒有織了,可是卻還繼續追求殺人。真是的,為什麼不早點發現呢。

真是的,為什麼這麼早就發現呢。

織是因為他只懂得殺人,但嗜好殺人的,並不是別人而正是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方程式。




我所住的旅館是由機械來負責櫃檯事物的愛情賓館。我想起幹也曾說過,要隱藏行蹤時找這種旅館最好。的確,這種不需證明身份的系統,的確讓我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將身體沐浴乾淨後,我躺到床鋪上。雖然沒有睡眠的打算,但回過神時已經是半夜二點了。

由於進房時間是下午六點,看來我睡了六小時已上。而現在就算我醒過來,周遭還是空無一人。這是到目前為止都十分理所當然的起床風景。

但我情緒卻非常糟,有如在發洩般地換好衣服。明明不過獨處了七天,我是在不高興什麼?或著說…這七天其實並不短,而是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

“…不可能有那種事的。”我有如說給自己聽一般,說完後便離開旅館。

時間剛過半夜兩點。在草木都沉睡的深夜裏,我一個人走在巷弄中。

由於這幾天的殺人事件,普通道路全因為有員警在巡邏而無法使用。不過這對殺人鬼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而我也跟他一樣,在有如蜘蛛網般複雜的大樓縫隙間穿梭著。沒有什麼特定的目的。

我只是賭上運氣徘徊在深夜的街頭而已。

…所以,也會引來這種麻煩事。

“想要的話就去其他地方吧!”雖然我停下腳步這麼說著,但對方卻沒有反應。這裏是巷子與巷子交叉的十字路口。在那裏,四個人影有如要包圍我般站在那裏。

不論哪個出口都被他們擋住,在他們眼裏全沒有理性的光澤。他們應該正用非法藥物進行精神改造吧,但這些人似乎是改造過頭了啊。

“…就算我說話也聽不見了嗎?”人影有如在表達意思般地面向著我。

我將手伸到皮衣口袋裏握住短刀後,歎了一口氣。

“也好,我正無聊呢。你們想要刺激是吧?…好,那就如你們所願讓你們舒服吧!”人影往我這邊靠了過來。

他們的目的,只是毫無意義的暴力而已。我沒有拒絕他們。相反的,我甚至覺得興奮。

我那股無處發洩的焦躁,在心中粘膩的激蕩著。所以…

今晚,我想要HIGH到忘我的境界。



殺人考察/2




時間是五月。說說有關她的事吧。

到了現在,我一看到她還是會陷入忘我的境界。有如一見鍾情般全身感到麻痹,連呼吸都忘了。

雖然只是看著她而已,我就完全為她瘋狂。這樣下去,搞不好哪天我會因為缺氧而死。我的日常生活正被侵蝕著,被這同一間高中裏,有如奇跡般的女學生。

我大概是愛上她了吧。

那個不曾交談過,也不曾聽過她聲音的女孩。這股思念一天比一天嚴重,嚴重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第二天,二月九日。我昨晚觀察殺人現場直到深夜,最後在朋友公寓借住了一晚。然後一直睜眼等待天亮。

“…喔,早啊幹也!要不要幫你做份早餐呢?”學人剛從床上起來,邊揉眼邊在我眼前說道。當然,我毫不客氣的吐槽了回去。

“學人啊,一個冰箱裏只有啤酒的人,可不能隨口說出這種話喔!”

“哈哈。那我去跟鄰居要些吃的好了。”身材高大的好友邊抓頭邊回答道。突然,他像是看到鬼一樣看著我。

“喂,你的臉很蒼白喔,身體沒有不舒服嗎?”被他這麼一說,我去照了一下鏡子。果然,臉色像蠟像一樣帶著土色。

“沒問題,已經開始恢復了。藥效是服用十分鐘後開始發作的速效性,持續時間大概四小時左右。比起幻覺,各種感覺的增強還比較明顯。”

“…你真是怪人,你試了最近在流通的那種藥?”學人用眼角瞄著桌上那些郵票大小的紙張還有煙草。我點點頭,隨即站了起來。

“那個煙草拜託你處理掉囉,至於LSD因為無害,如果你缺乏娛樂的話就用看看吧?絕對比去什麼遊樂園之類的地方還要快樂喔!”

我撿起丟到地上的大衣並穿上它。時間是早上七點,街上差不多也該出現活力了。我想我也已經沒有繼續這樣悠閒的餘裕。

“什麼啊,你要走了嗎?再多待一下吧!你的腳可一直在發抖耶。”

“嗯,是這樣沒錯。但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學人側著頭,一臉疑惑的表情。我指指關掉的電視,告訴他我剛才看到的新聞內容。

“今天、不對,昨天又出現犧牲者了。不是有個叫做‘巴比利翁’的高價有名旅館嗎?殺人鬼好像又出現在那附近的巷弄裏,而且這次還一口氣殺了四個人。”

學人“喔”的應一聲後便打開了電視。這個時間帶全都在報導新聞節目,許多頻道都重複播放殺人鬼的新聞。

內容都和我剛才說的相同,如果要說加進什麼新消息,那就是——

“喂,搞什麼啊,犯人好像穿著和服耶。”我沒有回答學人,脊髓往玄關走去。我一邊受困於因藥物而失常的平衡感,一邊穿上鞋子。

這時,學人像在窺視位在玄關的我一樣探出頭來,並拿出我放在桌上的兩種藥物。

“幹也,我忘記問了。這兩種東西如果一起使用會怎麼樣?”

“我不太推薦你這麼做。那只會讓你感到不舒服而已。”說完,我便離開了友人的公寓。

…沒錯,若說我的臉色有如病人一樣,我認為一定是那種感覺的緣故。因為我為了要拼命壓抑那股食欲,一晚就吃光學人房內所有能吃的東西。




今早的新聞所報導的殺人現場,位在從學人公寓走路不用一小時的地方。當然,現場因為有員警看守而無法靠近,我便有如看熱鬧一般遠遠眺望著。

現場位在巷弄中繼地點的十字路口,從我所在的大路完全看不到裏面。待太久除了浪費時間又被員警狠瞪,於是我便走回大馬路上。

雖然我打算去附近那間“巴比利翁”旅館看看,但後來打消了念頭。那裏不但沒有負責站櫃的人,監視器的影像也不是我這種人能看到的。

畢竟,就算式住在那棟旅館裏,現在也應該不在了,就算去了也沒有意義。我離開殺人現場後,就往一位住在附近的朋友公寓走去。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位朋友在這一帶買賣藥物,就是俗稱的賣藥人。雖然只和他通過電話,但以前曾受他的委託幫他解決一些小事,這次靠交情想跟他打探最近的消息,於是他約我見面再詳談。

接著,我來到了那棟公寓。這棟位在遠離都市喧擾的兩層舊公寓沒有人煙,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棟即將拆除的公寓裏,住戶也只有我認識的那位元朋友而已。我走在一邊發出嘎嘎聲、感覺很不安全的樓梯,敲著二樓盡頭房間的大門。

在門的另一側有什麼東西沙沙作響的感覺,過了幾秒…木制的大門打開了,一位留著茶色長髮的女性從裏面探出頭來。她的年齡感覺比我大一點,特徵是穿著適合這季節的紅上衣。而現在,她只是直盯著我的臉瞧。

“我是今早打電話過來的那個人。”

“我知道,你進來吧。畢竟我是一個人住在沒有鄰居的地方。”她瞄了我一眼後就縮回房間裏,我則是帶點閑惑地跟了進去。

房間裏的擺設散亂,有如大輔哥的房間一樣。衣服和雜誌占滿了地面,正中央則有個像台座的東西。我看到她鑽進台座裏坐下後,才發現那原來是電暖桌。

我察覺到她一副“還在等什麼?”的視線,隨即也怕怕地鑽了進去。不知為何,竟然沒有插電。

“……唔,原來你長得這副模樣啊,真令人意外…”她把下巴放到電暖桌上,然後就這樣把頭往旁邊倒了下去。

…不過對我來說。這個人是女人這點還比較令我意外,但既然她是在賣藥,說不定偽裝性別這種程度是小事而已。

“是這樣嗎,我只是喜歡穿男裝而已。”

“——耶?”由於她回答了我沒有說出口的疑問,我不禁嚇了一跳。看見我的反應,她笑了出來。

“啊哈哈,你還真是容易懂啊!你本人跟在電話裏的印象差很多,我原本以為你會是長得更像爬蟲類的人呢,沒想到會是藏著一副小眼鏡,把情報看得比人還重要的聰明人…不過你長得怎樣其實都沒差——那麼,你想問什麼?”

她的眼光瞬間變得銳利,簡直像腦袋裏有個開關可以切換情緒一樣。我因此感到壓迫,一邊開口說道。

“首先是昨天的事,聽說有人目擊到那個殺人鬼,你知道嗎?”

“嗯,是指穿和服與皮衣的怪女人嗎?不用打聽我也不知道,那是真的。因為看到的人就是我。”

她的話讓我驚訝不已。

…新聞只提到穿著和服的人,但實際上竟然已經連性別都確定了。

“那大概是昨晚半夜三點時的事,雨停之後我出門了。這陣子生意很清淡,可不能一直呆在家裏享受。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那間旅館的那群人可是我的老客戶。雖然最近都沒看到他們,但我想今天應該會不一樣吧——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四個大男人一起往一個女子撲去,真叫人看不下去啊!”

她有如在回憶昨晚發生之事一般地說著。我用連自己都聽得見的聲音咬緊了牙根,不自覺地瞪著她。

“你說是穿和服的女性,但新聞是說性別不明吧?在那麼暗的情況下,還真虧你看那麼清楚。”

“嗯?那當然嘍,雖然遠遠看去只能看到影子,但她的體型可相當美麗。不過說起來卻是猛一看是分辨不出來的…咦?你認識那傢伙?”

她保持躺在桌上的姿勢,很驚訝地看著我。但我什麼也沒說。

“…算了,反正也跟我沒關係,我們都約好不多過問什麼了。不過,你還是不要跟她有所牽扯比較好吧?她不是普通人…因為我也跟失常的傢伙打過交道,所以能感受到她是個危險人物。

…啊用藥作樂的人根本沒什麼危險的,因為不用藥麻痹自己就沒法飛翔的人,平時一定是個正常人。所以比起這個,恐怖的是那場空手戰鬥。

…那女人被四個男人包圍竟然手下留情,她很俐落的砍傷了襲擊過來的傢伙,但被砍的人卻完全沒流血。但那不是因為不殺生而手下留情,她只是為了能一砍再砍,所以故意不造成致命傷而已。雖然不知道那群男人是察覺這一點,還是因為疼痛而恢復正常,他們開始想要逃離那女子一般朝反方向跑起來,接著,她就從背後砍下致命的一擊,大概是覺得想逃走的獵物沒價值了吧。活到最後的那個人最慘,雖然哭著求饒,但還是在一陣痛苦後被一刀斃命。

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那女人殺了四個人後,竟然不逃跑而只是站在原地。我因為好奇他在做什麼所以探出頭,正好跟她的視線對上。因為昏暗我只能看到一片影子,她的眼睛有如發出藍光一樣。我連叫也叫不出來就逃走了,但事後想像那樣反而救了我。要是出聲的話,那女人一定會追上來吧?”

她全身毫無反應,只是淡淡的說著昨晚發生的事。雖然令人悔恨,但其中沒有任何謊言或誇飾。

“…不過,這話聽起來沒什麼真實性。因為你是在連對方臉孔都看不清楚的地方偷看對吧?也沒有確認有無流血,或確認是否真的死亡。”

“沒錯,拿來當證據確實很薄弱,所以我才沒有跟員警說。反正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跟那群人合作。會說出看到穿和服的人,應該是別的傢伙吧?因為那裏是同類聚集的地方,所以應該有其他看到的人。”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那個目擊者無法判斷穿和服那個人的性別。”

“沒錯…可是這有點奇怪,在那種昏暗的環境裏,既然能夠看出身上穿的衣服,應該也能看出性別啊。一般來說,看到影子應該會認為那是穿著裙子,而且因為那女子在和服外套著皮衣,所以也看不到和服的袖子部分。雖然我蠻自豪只有我才能看出那是和服,但似乎還有其他眼力不錯的傢伙嘛!可是,怪就怪在這樣為什麼看不出性別?”

“這點的確很奇怪,若對方錯認她穿著裙子,應該就能知道她是女性。但那個目擊者不知她的性別卻知道她穿什麼,真詭異。”

這樣感覺起來,像是已經設計過的內容。原本這次的事件就已經很不尋常,加上事件本身有進展的太過有秩序,更令人感覺很不確實。

一點一滴漸漸明朗的殺人記錄。一點一滴誇張的殺人鬼行動。

犯人的真面目有如一張張掀開的撲克牌,這簡直就是…

“對,像是幼稚小孩玩的遊戲。”她帶著笑意這麼說道。我又一次被搶先說出尚未說出口的事。

我帶著困惑看向她,她臉上還是掛著像貓一樣的笑容,然後整個人趴在電暖桌上。

“要談的就是這些?那我沒什麼其他情報了。”我無法馬上回答她的問題。今早的新聞讓我被迫接受決定性的事實,到現在都還喘不過氣來。

那個穿和服的人在殺人現場被目擊,我為了確認那是誰,為了反駁那不是式,所以來到這種地方。

但是,這裏卻只有幾乎算是最糟糕的答案在等我。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這些事不過與三年前的事相同罷了。因為,我還沒親眼確認到任何事。

“…嗯,關於昨晚的事就談到這吧。”我像是講給自己聽一樣換了思考,因為必須詢問的事還有兩件。

“另外還有個很單純的問題,殺人鬼的目擊者是這次才開始出現的吧?特別是這一周,完全不是發生在以前那種偏僻的地方。這次跟三年前的事件不同,進行殺害的地方全都在街上是吧?就算沒看到殺人場面的目擊者,連事件前後看到可疑分子的人都沒有,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嗯,經你一提的確是這樣,但這樣說起來就怪了,殺人鬼的殺人現場幾乎全都在我們的地盤,但賣藥人並不想跟員警扯上關係,來買藥的人也不會刻意去通報員警,因為這樣一來連自己也會變成可疑人物。對我們來說,可疑人物泛指一般人,但一般人如果穿著和服,本來就會很引人注目不是嗎?和服這種東西,現在只有好人家的婆婆會穿了。一想到好人家的婆婆跑來買藥,實在怪異到極點啊。”

她一邊用臉頰靠著桌子,一邊喃喃說著像暗號一般的話。

“…這樣啊,簡單說來,越平常的事就越不會被認為異常。舉例來說,因為你是賣藥人,所以就算在賣藥的殺人現場出現,從目擊者的觀點來看,反而覺得比較像日常的一幕。”

“嗯…”她的臉色沉了下來。但從她沒抱怨這點來看,她應該也同意這個推論吧。

“但我剛剛說過,平常的賣藥交易都相當正常,現在事情誇張到這種地步的話,他們不會認為買藥人很可疑嗎?”

“我想也是,不過目擊者昨晚第一次出現,也就是說,至今都沒有目擊犯人罪行的賣藥人或買家出現——就算有,也是目擊者想保護的人,歸類起來只有這兩種可能而已,像這種一直在都市里殺人的犯行,沒有目擊者反而令人覺得奇怪。”

“是這樣嗎?那只是因為沒人看到所以沒有目擊者吧?"

“我指的是沒人看見的場所,拿密室殺人來說吧,不是常被用來當作故事的題材嗎?這件事跟那個一樣,看起來完全沒有意義,因為把秘密當成犯罪來表現,這跟犯人自己舉手已經沒什麼兩樣了。”

“——啊?我的頭腦不好聽不太懂,密室殺人不是犯人用來躲避員警的方法嗎?為什麼反而不能做?”

“這可是殺人事件啊,屍體所在的房間如果是密室就證明並非是門外之人幹的。為了不造成任何人的困擾所以把該處封閉,這就是密室的意義。也就是說,只要處於密室,就一定得是自殺事件。如果打開密室後發現有人被殺,還會引起你想成明明無人進入,犯人怎麼殺死被害者?——那這種隱瞞罪行的方法,基本上是錯誤的。

這樣你懂嗎,密室的意義就是自殺,要安排成密室就不能讓人認為有下手殺害的犯人。若是把密室當成殺人現場,就失去安排成密室的意義了。

…相反來說,再假定會有目擊者的場合中沒有目擊者才奇怪,在街上殺人卻完全沒有目擊者,聽起來不覺得太不自然了嗎?”

她“唔”的一聲,抬起頭來回答道,“不過,不是出現目擊者了嗎?像是我還有其他人。”

“對,所以才奇怪,既然這次有目擊者,那之前應該要有目擊者才對。”雖然是很粗略的推理,但並沒有錯。若以前都沒有目擊者,正好證明昨晚的事件與連續殺人無關。

“原來如此,會沒有目擊者,代表是在不讓人發現的情況下進行殺害。像這種被某人看見的事件,殺人鬼是不會這樣做的。”

她瞭解後交叉起了雙手,臉色暗沉了下來。我感覺自己的想法又被先看穿了。

“你頭腦真不錯耶,戴那眼鏡真讓人有聰明的感覺——那麼,你認為是哪一種情況?昨晚的事件是另一個人幹的,或是之前就有目擊者存在?”

“這還用問嗎?”我有如生氣般的如此斷定,但並沒有回答問題。因為兩邊都支持的答案,跟自己的理論互相矛盾。

她看著像是鬧脾氣而轉過頭去的我,再度笑了出來。

“對哦……你是男生嘛。那接下來該怎麼辦?你要證明她的清白嗎?”

“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要確認,說實話,我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和你聯絡的,你能告訴我嗎?最近出現的"混合"賣藥人是誰。”

“——哈哈,原來是這樣啊,你這聰明的小子。”她的表情轉變成大膽的笑容往我這瞄了眼,房間裏悠閒的氣氛,一瞬間充滿了緊張感。

“‘混合’這玩意是LSD和大麻的新產品,這種組合又稱為‘印契’。但這次的新混合與至今任何一種都無關,它的依存性非常高,只要一次就會上癮,加上效果很強,常用的話會損害身體。賭命的快藥根本不能算娛樂,對吧?對症下藥才是藥物的正確使用方法,以這種標準來看,那玩意兒可不只是違法的東西。”

“是嗎?可是我有試過,那種感覺除了讓人想吐外,其他都蠻正常的。”

“已經流通了嗎?一個藥物不是有分耐性和依存性兩種?耐性指的是每用一次,身體就越熟悉藥物的效果。容易產生耐性的藥物,每次使用量都會增加,所以很花錢。

而依存性可分為身體與心靈的兩種,講簡單點就是用來判斷容不容易戒除的標準。以生活的使用頻率來看,依存性越高的藥就會使用越多次。不過到頭來還是看本人的意志,這個決定起來,比煙槍決定要不要繼續吸煙都還容易。藥物會毀掉一個人不過是迷信而已,重點在於,本人的意志強度就是全部。以我來說,酒,香煙,咖啡這些東西還比較危險。我實在很想問問政府,為什麼那些藥物違法而這些東西卻是合法的。”

她握緊拳頭雄辯著。

…但,因為我是出於不能贊同她也不能否定她的立場,所以只能縮著身體乖乖聽她說。

“可是,確實有這種容易產生耐性,身體的依存性也高的惡魔藥物,這種東西真的會毀掉自己,所以我討厭這種藥物。關於‘血晶片’的賣藥人,我一點也不知情。一來不想見到,二來也不曾見過面。”

她說出了一種我沒聽過的藥物名稱。

“——血晶片?”面對驚訝而發問的我,她“嗯”的一聲,這舉動感覺還蠻可愛的。

“就是那個新的混合。那真是相當誇張的東西,只需用兩張紙配上十公克的乾燥大麻而已。”

她豎起指頭表示價錢。的確,這只能用誇張來形容了。雖然日本的行情比外國高上不少,但她所比的價錢竟然還比國外低。勉強要說的話,是連高中生都能拿零用錢買到的程度。

“那東西感覺像是想拼市場的速食啊。”

“嗯,不過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這種價格了喔,那人不會像黑道一樣等身體產生耐性,依存性變高時再一口氣抬升價格,而且還把更上一層的混合提供給那些已經無法滿足的人。那就是被稱為‘血晶片’的紙,雖然不知是不是高純度的LSD,但評價相當不錯。紙是用口腔來攝取的對吧?可是效果卻還超過靜脈注射的方法,只不過我沒有嘗試過就是了。”

“這件事,很有名嗎?”

“當然,在這一行算蠻有名的,我還比較驚訝你竟然不知道呢。因為‘血晶片’的賣藥人只跟小孩做生意,我們也不知道他的貨究竟是怎麼來的。組織末端的賣藥人雖然知道,但上頭並不當成一回事,他們認為那不過是小孩玩意兒而已。因為這樣,所以員警們也不知道‘血晶片’這玩意。那些人只會把黑道當成目標而已。像我這樣單人作業的賣藥人內情,他們根本不會去查——”

她啊哈哈開朗地笑了出來。但相反的,我的心情卻很陰鬱。我連聽都沒聽過這件事。

把混合交給我的那個賣藥人一定隱瞞了這件事。又或者因為針對我,才沒透露出這點情報。

“謝謝,這消息很有用。”我道謝後便站了起來。想問的事全都問完了,再來只剩下採取行動。

“你得小心喔,對使用血晶片的傢伙來說,賣藥人可是很有價值的……剛才我不是提到最近沒生意嗎?因為這一帶沒有賣血晶片的人只有我而已了,誰叫我討厭那種藥物呢。不過這樣一來,至今建立的客戶全都跑掉了,感覺起來就像新興的宗教一樣。”

她坐在電暖桌裏很不高興的說。我穿過散亂的房間,手握住了門把,就這樣頭也不回的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至於答案我並不期待。

“——對了,你知道那個賣藥人的姓名嗎?”

“咦,你不知道嗎?”她說完就告訴我那個人的姓名。

…聽完瞬間,我感到一陣暈眩。但這樣一來,至今接不起來的事就全都明白了。我努力冷靜地再次道謝後,便走入灰色的街道裏。



/2




時間是六月。

最近的生活,感覺空前的充實。我不知道隨性與人交談時這麼快樂的事。在放學後或下課時間。等察覺時,才發現我一直等待他的到來。

等察覺時,才發現與他聊天時,心臟會跳得飛快,令人心痛。嗯,承認吧。

我的世界被分成兩半,其中一半的現實,都是依賴黑桐幹也這個人的存在。




我醒來時已經是太陽下山之後的事了。

我從為了睡覺而潛進的大樓屋頂跳到另一棟的屋頂。

這個被我當作床鋪使用的大樓屋頂,是關係以外者禁止進入的地方。所以我從隔壁出租大廈的屋頂,跳到這個沒人會來的屋頂睡覺。

…這種笨蛋般的生活,我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從大樓走進巷子,我察覺到一股安靜的違和感。我——兩儀式從出生開始鍛煉的肌膚,感覺到了危險的東西。

我謹慎的移動到巷子裏,剛巧有長今天的報紙被丟在那裏。日期是二月九號,整個版面都是有關殺人鬼的話題,還有犯人的模樣。

“殺人鬼…殺害四人,身穿和服的人物為關鍵角色…”我念出來後,不禁感到疑問。

這是怎麼回事。殺害四人?是指昨晚那四個傢伙吧。

也就是說,我殺了他們嗎?雖然至今都一直忍耐,但我昨天確實感覺兇暴許多。因為我為了找尋不知是否存在的殺人鬼而徘徊於夜晚的街道上,說不定跟三年前一樣,我的意志反而想那樣做。

我思考了一陣子,便丟掉了手上的報紙。

“可是,我可不記得我有幹這種事。”說完我便邁開了腳步,肌膚會敏感的感受到危險就是這個原因,以後我得比之前更加小心別被別人發現而行動。要比之前更常走暗巷。要比之前躲在更污穢的地方。

…要比之前更加捨棄人性。那是痛苦又無聊,而且沒有意義的行為,我雖然知道卻無法阻止,越來越覺得自己和笨蛋一樣了。

…真是的,我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不斷重複吃不飽的飲食,無法消除疲勞的短眠。沒有目的,簡直像在逃命一樣徘徊在夜晚的街道上。

式在想什麼,為了什麼才在做這種事?像這樣有如野獸般屏息追逐獵物,感覺自己像為了成為殺人鬼而追蹤殺人鬼一樣。不對,說不定。那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吧?

——不能殺人喔,式。



…我想起這句話,本來就已經很不高興的情緒,現在變得更加昏暗了。為了不再多去思考,我繼續在夜晚的黑暗中走著。這種事,越早解決越好。

…嗯,就是這樣沒錯。得快點結束這種事,然後早點回去才行——




時間已經過了半夜兩點,街上有如死屍般的安寧。

路上沒有走路的行人,也不存在吵鬧的車聲。建築物擋住光線,是一個月光和星光都被烏雲籠罩的夜晚。

沒有任何人,應該不會發生任何事的街道,但確實存在著異常。


大馬路上——

——遠處的路燈下我看到一個人影。兩儀式停下了腳步。

——人影的舉動感覺很可疑。她以前,曾看過與這一模一樣的光景。

——不知為什麼,我跟蹤起那個人影。一邊忍耐湧到喉頭的惡寒,式有如被邀請般地走進巷弄內。

…往更深的巷弄裏走,那裏已經是個異世界了。

形成思想的地方不再是道路,而發揮著密室的功能。這個被周圍建築物包圍的小路,應該連白天都不會有陽光吧?在這可說是都市死角的那個縫隙,平常總有個流浪漢在這度日。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左右退色的牆壁被塗上了新漆。連路都算不上的小徑,感覺很溫熱。

原本一直飄散的水果腐爛味,現在被一種濃厚且不同的味道污染。周圍是一片血海。

原以為是紅漆的東西,其實是人血。淹滿了道路,直到現在還不斷流動的東西是人的體液。刺鼻的氣味是粘稠的紅色。在這些東西中心,有一個人的屍體。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那個已失去雙手雙腳,並且膝蓋以下被切斷的物體已不是人,而是不斷灑血的灑血器。

被切斷的四肢不見了,不,屍體的四肢並不是被切斷的,而是被比斷頭臺還鋒利的嘴淒慘吃掉的。

“咕嚕。”響起了一聲讓人胃部糾結的咀嚼聲。那是吃肉時發出的原始聲音。這裏已經是個異世界了。連血的紅色,也被溫熱的獸臭給逼退。

——某個人在那裏。那個黑色的纖細輪廓,令人聯想到蛇的下半身。

對方的身上穿著和她一樣的紅色皮衣,無力下垂的右手拿著一把短刀。

那頭留到肩膀的頭髮隨意剪裁,讓人分不清是男是女。若只單看整體輪廓,對方的模樣跟她幾乎完全一樣。

不同的只有一個地方--站在那裏的那個人,頭髮不是黑色而是金色。被巷弄腐敗的風所吹動的金髮,讓人無法不去聯想到某種肉食動物。

那是草原上以百獸之王之名而令人畏懼……名為獅子的猛獸。





“————”這光景,式以前就已經看過了。

應該已經失去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不停閃爍。

……沒錯,那是四年前夏末發生的事。她曾經體驗過與現在一樣的經驗。

就像今天一樣,她在死寂的夜晚街道看到可疑人影,然後跟蹤他——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屍體面前。

從跟蹤到站在屍體前的這段記憶,她並沒有印象。因為那不是式,而是織所採取的行動。

“你是什麼人。”式在巷弄的入口,看著屍體還有“自己”。

金髮的SHIKI雙肩微微顫抖著。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喜悅。

“兩儀^ -式”翻動著金髮,影子慢慢轉過身來。

——連臉龐的形狀,竟然都跟式很相似。有如看著彩色鏡子一般,式凝望著金色的自己。

金色的SHIKI瞳孔發紅到令人感覺兇殘,耳朵上戴著銀色的耳環。他身上充滿的各種色彩,有如在挑拔無色的式。伸展到腳掌的黑色皮裙;用厚皮縫製的紅色皮衣;不過,他並不是女性。

金髮的SHIKI不是式,只是一個被稱為殺人鬼的青年而已。

“我認識你,你是^ ”式開口了。這時,殺人鬼跑了起來。

他一手拿著短刀,身體放低到有如貼著地面一般跑在狹窄的巷弄裏。一直線——他所有的目標,就是沖向兩儀式。式馬上拿好短刀,由於驚訝而挑起一邊的眉毛。

沖過來的身影,動作並不像人。

影子有如蛇一般扭曲蛇行著。狹窄的巷弄,對殺人鬼來說是個寬廣的守獵場。影子有如動物一般,快速穿過由式的視線與身體構成的警戒網。

沒錯——明明看得到,卻無法掌握其動向。

當距離縮短到對式還太遠、對他卻是一擊必殺的射程時,蛇的動作頓時轉變成猛獸。有如火花一般噴射出來。

動物跳到式的頭上,用短刀刺向她的頸部。

“鏘”的一聲,短刀與短刀互相碰撞。瞄準式頭部的短刀,與式用來阻擋的短刀相咬在一起。一瞬間——有如彼比的短刀一般,兩人視線交錯了。

式那充滿敵意的眼神,還有殺人鬼充滿歡喜的眼神。殺人鬼“嘿”的一笑,一口氣往後遠遠跳開。有如要逃離式一般的跳開後,他像蜘蛛一樣落在地面。

那個一跳就跳開六公尺的東西,手腳趴在地面,有如動物般地吐著氣。他很明顯已經不是人類了。

“為什麼?”他開口了,“為什麼不認真下手。”殺人鬼背對的屍體,一邊滴著鮮血一邊如此抗議。名叫式的少女沒有回答,只是看著跟自己相似的對手。

“……你跟四年前已經是不同的人了嗎?你明明現在是想殺我就能殺,卻還是不越過那一條線。我想要同伴,兩儀式,你這樣我可會很困擾啊。”

響起了一陣粗重、有如要把心吐出來的聲音。

令人相當意外——名為殺人鬼的那個東西,竟然擁有可以進行對話的理性。

而殺人鬼的呼吸,現在也還是像隨時會倒下般粗重。是因為興奮,還是真的感覺痛苦呢?

式稍微考慮一下究竟哪邊是答案,但很快就厭煩了。因為不管是哪種,對她來說都無所謂。

“…原來如此,名字聽起來那麼可愛,我還以為你是女的。不過那時我有說過,這是最後一次談話了吧?學長。”

聽見式冷談的聲音,殺人鬼搖了搖頭。

“——是那樣嗎?抱歉,那麼久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殺人鬼忍著笑意回答。

跟他的口氣相反,他現在感到非常愉快。當然,式剛是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因為不管殺人鬼是誰,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出他然後處理掉而已。

“——你殺了幾個人?”式眯起眼問道。殺人鬼笑著說,不記得了。

“…你哪,竟然以為狂人會記得自己的行為嗎?那是不可能的,別再問這種無聊的問題了。狂人理所當然會做危險的事,所以在這三年間,從沒人說過我是殺人犯……我可是就算殺人也是無罪的喔!搞不好還不能有那不殺人呢!

啊!對了,雖然是這樣,我甚至還留下易懂的證據,這都是為了你。我想只要特地留下易懂的屍體,你就會想起四年前的事。雖然因為你一直無視所以無效,但看來是在別地方產生效果了。

沒錯,就是殺人鬼。世間賜予我這無名者的名字——這不是很符合我嗎!因為我實在太高興了,所以這一周就去滿足他們的期待,殺人鬼得照大家所想的去殺人才行。沒錯吧?兩儀,你應該懂的。所以才十分羡慕地跑來找我。因為你想早點自由,早點找到我這種同類。

…沒錯,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因為我是最瞭解你的人…!”

…迴響在巷弄裏的呼吸聲越來越大,開始成為危險的存在。殺人鬼的舌頭,甜弄著沾滿血的嘴唇。

面對那個與自己相似、有著狂人般發紅雙眼的人,式一句話也沒有回答。激烈的嫌惡感封住了她的話。因為連跟他說一句話都覺得污穢,所以式一句話也不說。

…就算殺人鬼的話裏,包含一句難以抗拒的真實也一樣。

——想成為殺人鬼。這句話,讓她不想被人察覺般地皺起了眉頭。

可是,具備各種動物感覺的殺人鬼沒有放過這個變化。他“嘿”地翹起了嘴角。

“…你看,你在勉強自己了。這種事你早就知道了吧?你之所以做什麼都不滿足,是因為你抗拒自己的起源。不需要忍耐,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啊!”

式沒有回答。她有如看著趴在地上的動物。殺人鬼說出了最後的提議。

“…是嗎?如果到這樣你還不肯回來,那只有殺掉影響你的原因了。把保護目前兩儀式的人殺掉就好。這樣就一切都解決了。你可別說你做不到啊,你明明就想殺得不得了…!”

快樂到不行的他,在同一時間被瞬間出現在面前的兩儀式砍斷一隻手。

“誰——?”

“……咦?”他的眼睛無法捕捉到。

殺人鬼看不見式那毫無表情、只有瞳孔發著藍光的行動。肉食動物攻擊獵物的動作,因為太快速而使人無法看見,但就算殺人鬼有同等的動態視力,也還是還不見兩儀式的動作。砍下殺人鬼一隻手的短刀,毫不留情的往敵人的頭顱揮下去。

“——你說要殺掉誰?”

“哇——!”殺人鬼慘叫一聲後跳了起來。

往後跳的話一定會被式追到,若是想逃,就得逃到她怎麼樣也追不上的地方才行。在一瞬間這樣思考後,他跳到環繞巷弄的牆上,然後再更往上跳。這種有如梧鼠般的行動,讓他很快逃到安全的地方。殺人鬼像蜘蛛一樣,趴在離地約二十公尺的大樓側面,畏懼地看著下方的光景。

……有著藍眼睛的死神,正從地上看著自己。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化為刀刃貫穿他的全身。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恐怖,然後,只有喜歡充滿他的全身。

“……啊啊,你果然是真物啊。”沒錯,她是真的。毫無疑問,是該跟自己居住在同世界的存在。

而且,她會顯露出本性的原因他也很清楚,他徹底的理解,光是開口說要殺掉某人,兩儀式就會變成遠勝過自己的殺人鬼。

“…太簡單了。妨礙者,殺掉就好。”他爬上牆壁,離開了巷弄內。

雖然感覺到式追來的氣息,但說到逃走,沒人能勝過他。

雖然這裏一棵樹也沒有,但這城市對他來說就是密林,隱藏身軀、找尋獵物,都是比呼吸還簡單的事。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殺人鬼高興地吼叫著。他有股預感,長達四年的仰慕終於有結果了。



殺人考察/3



時間是七月。

我討厭弱者。她坦然地這麼說。我討厭弱者。兩儀式這樣拒絕了我。我討厭弱者。她的意思,我不是十分理解。那一晚,我第一次揍人。那一晚,我第一次殺人。




…二月十日,天氣陰而時晴。

車上音響播放出的天氣預報,告知跟昨天沒什麼差別的天氣。邊握著方向盤邊看一下手錶,時間剛到正午。

平常的現在,應該是在事務所詢問柳丁把用途不明的錢花到哪里去的時間,但我今天卻

請假賓士在工業地帶的大馬路上。當然,不是用雙腿而是開車。

“你要適可而止喔,黑桐。”柳丁的忠告,似乎沒有發揮什麼效果。昨晚又出現被殺人鬼所殺的被害者。

……我不會忘記,昨晚被害者被發現的地方,就是四年前第一個被害者出現的巷弄。雖然純粹可能是偶然,但我認那證明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昨天在賣藥人的公寓進行一整天的調查工作,我最後得知販賣血晶片這種新藥的賣藥人就住在港口附近的公寓,而黑桐幹也現在正前往那個地方。越是接近港口,交錯而過的車輛就越多卡車。在灰色的天空下,我駕車朝環繞灰色大海的工業地帶開去。

…有一座在去年夏天被命名為“BroadBridge”的橋樑,在建設中途因為颱風而幾乎全毀,到現在還看不到開始重建的影子。

賣藥人的公寓,就在可看到“BroadBridge”的海邊。

我下了車,充滿大海氣味的風吹拂著我。冬天的大海很冷,風像冰一般凍傷肌膚。

沒有人的巷口感覺比街道冷上幾十倍。我朝位在無數倉庫旁的公寓前進。

可能是被海風侵蝕吧,公寓外觀破破爛爛的,是一棟已經只能說是廢墟的兩層木造公寓。

賣藥人並非租借這棟公寓,而是棟公寓乃是他的所有物。這棟公寓四年前還是一位名為荒耶的人所擁有……因為如此,要找到賣藥人住所很簡單。在確認六間房間的門都鎖上後,我煩惱了一陣子,潛入二樓角落的房間。

層齡三十年以上的公寓房間門鎖,用一把螺絲起子就能簡單撬開……真是的,我做出相當失控的事了啊!不過現在不是管那些道理的時候。

“看來是中大獎了。”我從玄關進到廚房後,喃喃地說著。房間的構造很狹窄,玄關與廚房連為一體。

往裏面走只有一間六個榻榻米寬的房間,這是一間象徽七十代年的公寓。房間的樣子跟昨天那位賣藥人的房間相關不遠,從廚房看進去的深處房間,有如被颱風掃過一般是真正的廢墟。從沒有窗簾的窗戶可以看到一整片大海。

在散亂垃圾的房內,只有那扇窗戶像掛著的美術品般十分不相稱。那是一扇映出灰色的海洋、甚至感覺可以聽到海潮聽的窗戶。我被那個東西吸引般地走進房間內。

“——”我打了一陣冷顫。

感覺像是後腦充血,就要這麼往後倒下一樣。我忍耐住這種感覺,開始流覽周圍的景象。

……並不是有什麼特別想尋找的東西,就算在這場所有那種新藥的本文,我對那個也沒興趣。

我只是漠然的,想要找到可以算是線索的東西而已。但是,說不定已經沒有那種必要了。

“——式。”我說完後,拿起了散亂在房間裏的照片。那是我還在念高中時的兩儀式的照片。

散亂在房間裏的不只有照片,還有像在校園裏描繪的肖像畫。雖然數目不多,但這房間充滿了以式為題材的東西。

年代從四年前的一九九五年至今,連今年一月暫時轉入禮園女子學園的照片都有。房間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日常用品。

這是被兩儀式的殘骸所覆蓋、有如大海一樣的小房間。

…這是他的體內。自己的房間等於表現那個人的世界,但若裝飾品溢出了稱為自己的容器,房間就不是世界而是那個人的體內了。我背上感覺到一股惡寒。

跟這個房間的主人說不定無法用談的,那麼……我就該在他回來前先離開才是。雖然我理解做法,但還是想與這房間的主人談談看。不…我認為不那樣做是不行的。

於是我留在房內,注意到一本放在窗旁桌上的書。它有著綠色的封面封底,應該是日記吧?特別擺在那種地方,感覺就是希望有人去閱讀而放置的。

“…這就是房間的心臟嗎,學長。”我拿起了日記。正如書寫者所希望的,我打開了那個禁忌之箱。

…到底經過了多少時間呢?

我站在充滿照片的房間裏,讀完了他的日記。

這本日記,是殺人的記錄。四年前那場有如意外般的殺人事件,所有事情開端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深呼吸了一下,仰望著天花板。

日記從春天開始記載,最前面那一頁記載最初那個相遇的時刻,這點我記得清楚。這是日記主人第一次看到一位元少女時的記錄,是他故事的起點。

那是——

“——一九九五年,四月。我遇見了她。”突然間…

玄關那頭傳來了一句話,“嘰嘰”的腳步聲往我的方向接近。他慢慢帶著與以前一樣親密的笑容,舉起手來“呀”的一聲回到家裏。

“好久不見,三年沒見面了吧,黑桐。”

“——”我驚訝到無法發出聲音。走進來的他,簡直就是式。女用的裙子加上紅色的皮衣。

隨便修剪至肩膀的頭髮,還有中性的臉龐。只不過他的頭髮是金色的,而瞳孔則像載著有色隱形眼鏡般的鮮紅。

“你比我預期的還要早。說實話,你來到這裏還是很久以後的預定呢!”他低著頭,仿佛有點遺憾般地說著。我剛回答一聲“是沒錯”,同意他的說法。

“唔…是什麼地方出錯了嗎?自從在餐廳跟你說過最後一次話以來,我應該抹去所有可疑的痕跡才對。”

“…是啊。你自己認為並沒有犯任何過錯,不過還是有線索的。你知道十一月時拆除了一棟公寓吧?在那之前我有機會調查到公寓裏住戶,那時我看到了你的名字。我一直感到很在意,因為那棟公寓並不普通。既然住在那邊,那你一定以某種形式與其有關聯。

我說得對吧?白純?裏緒學長。”學長拔了一下金髮,點點頭道。

“原來如此,是公寓的名冊啊?荒耶先生也真是搞了個無聊的小動作,多虧他,我才會跟最不想見到的對你這麼早就彼此相見。”

學長很困惑般地笑著,並走進房間裏。

…這時,我才終於察覺到。白純學長的左手完全不見了。

“看樣子,你是全都知道了吧。沒錯,就是三年前的這個季節,你前往兩儀式家會遇到我並不是偶然。

為了讓你看到她的殺害現場所以我才找你吃飯,不過那樣做其實也是多餘的,到頭來,我還是被荒耶先生當作失敗品…可是,我現在還是認為我的行動是正確的,因為我受不了你在不清楚她本性的情況下成了犧牲品。”

白純學長坐到窗邊的椅子上,懷念般地說著。那副模樣,跟我所認識的學長毫無差別…我以為在我讀過日記、聽過血晶片賣藥人後,學長應該是已經改變了。

但是,這個人還是跟以前一樣,是以前那個為人善良的學長。關於寫在日記裏的事件,責任並不全在這個人。黑桐幹也知道,事情起源自不幸的意外,

而且都是那個已經不在世上、叫荒耶的人所造成的。可是就算如此遺憾,我還是得告發這個人的罪行。

“學長,你從四年前就開始不斷地犯罪。”我正視著他說道。白純學長稍微移開了視線,但還是靜靜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但四年前暗夜殺人事件並不是我作的,那是兩儀式下的手,我只是想保護你,所以趕在她之前一步而已。”

“你說謊,學長。”我斷言地回答後,從口袋拿出被稱為血晶片的紙片,放開了手。紅色的紙片緩緩地飄落到房間地上。白純裏緒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我的動作。

“…學長。你想要做的,就是這種事嗎?”在我還是高中生時,學長因為找到自己的理想而自行退學…這時,他靜靜地搖著頭。

“…的確,我的方向走偏了,是因為我從小就熟悉藥物,還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技術太有自信?我只不過想做可以得到自己的藥物而已…真是的,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

忍著有如自嘲般的笑容,白純學長用手抱住自己,感覺像是支撐發抖的身體一樣。可能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吧,學長看向自己已經不見的左手。

“這個?如你所想,是被兩儀式弄的。雖然我認為一隻手沒什麼大礙,不過這八成也沒救了。這就是所謂的殺害吧?雖然傷口可以治療,但死去的地方無法治療。荒耶先生說,復活藥是使用魔法的人才能達到的領域。”

使用魔法的人…我之前想都沒想過會從這個人嘴裏聽到這個字。不過,這是必然的。

四年前,白純裏緒因為意外殺人而被荒耶宗蓮這個魔術師所救的時候,而與式在一起的我被那個魔法師所救的時候…

從那時開始,就註定會走到這個地步。

——就算這樣,殺了人的你,還是得去贖那個罪才行。

“學長,你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的殺人?”聽見我的疑問,白純裏緒閉上眼回答道。

“…我也不是因為想殺才去殺人的。”他痛苦地說著,並把手掌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如要扭掉胸口一般,手掌使著力。

“我從沒因為自己的意志而去殺人。”

“那是為什麼呢?”

“…黑桐,你知道起源這個東西嗎?既然在蒼崎柳丁那邊工作,應該多少聽過吧?那是東西的本質,稱作存在的根源。也就是說,那是決定自己存在為何的方向性。

那傢伙喚醒我的存在根源,被那個名叫荒耶宗蓮——披著人皮的惡魔。”很遺憾的,並沒有人教導我什麼是起源,縱使聽見起源被人喚醒。我也不知其意義為何。

“…雖然我不太懂,但你的意思是指那就是原因嗎?”

“對。起源研究是什麼我也不是十分瞭解,或許蒼崎柳丁知道該怎麼解決,但我想大概已經太遲了。

起源這東西。我認為簡單來說就是本能,指的是我與你所擁有的本能。這玩意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形狀。有那種本能完全無害的傢伙,也有像我這種擁有特殊本能的人。我的本能,很不幸地相當適合荒耶的目的。”

學長在大大喘了一口氣後,繼續說著。他的額頭,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裏竟然冒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危險到絕望的空氣在周圍緊繃著。

…我雖然感覺到再這樣下去不會有好下場,但我還是無法逃出這個地方。

“學長。你沒事吧?你的樣子很奇怪。”

“不用擔心,這只是常有的事。”在經過像吐絲般綿密地深呼吸後,學長點了點頭,用有如隨時會斷掉的聲音說:“讓我繼續說下去吧。”

“…聽好,黑桐。本能在表層意識具現化成人格時,將會驅逐所有理性,會淩駕我這個名為白純裏緒的人格。畢竟對方可是我的起源啊,僅僅二十多年程度所培養出的白純裏緒,不可能永遠壓抑住起源…荒耶先生說。覺醒自起源的人會受制于起源。黑桐,你應該不知道吧?我的起源,是‘進食’這個現象。”

學長一邊咕咕笑著。一邊這樣說。他的呼吸。已經亂到讓人看不下去了。

學長有如要忍耐住噁心般。手腕拼命地用力,身體的顫抖也越來越激烈,牙齒喀喀作響著。

“學長,你感覺——”

“…你別管。讓我說明下去吧!因為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正常進行對話了…好,具現到表層意識上的本能會讓身體產生微妙的變化,當然,不是說外表會改變,而只是重組內部構造而已。這應該叫做回歸原始吧?所以就連產生變化的本人,在那之前都不會察覺到。”學長克制住笑。把放在胸口的手舉到臉上,接著用手掌蓋著自己的臉龐。

他縮起來的背部每笑一次就上下晃動著,有如氣喘病人一般地危險。白純裏緒所忍住的笑,就像是吃了笑菇的人。病態到叫人看不下去。

“…哈哈,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在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那種東西。起源是衝動,在它醒來時——我…就,不再是…我。我只能像理所當然般去吃些什麼東西。可惡!幹也你能瞭解嗎?

吃東西竟然是我的起源!為什麼那種東西會是我…我最大的本質啊…!難道要我因為那種無聊的東西而讓自己消失嗎!?我不想承認,我不想因為那種事而消失。我——要死也想以自己的身份而死。”

白純裏緒口中響起嘰嘰的磨牙聲並離開桌子旁。他眼裏含著淚,雙肩激烈地上下抖動,仿佛拼命為了壓抑某種兇暴的情緒而戰鬥。

“…學長,去找柳丁吧!如果是她,說不定能想到些辦法。”學長跪在地上,搖搖頭。

“…沒用,因為我是特別的。”說完這句話,學長抬起了臉。他的痙攣越來越激烈,但表情卻十分平穩。

“……啊,你真是溫柔。是啊,不管什麼時候,只有你是白純裏緒的同伴。我之所以能像現在這樣維持自己,也是因為有你在吧?…嗯,我也一樣,並不想殺你。”

學長就這樣抓住我的腳踝。他握住的力道非常強,讓我感覺就像要斷掉一樣。

但是我並不因此感到害怕,因為力量越強勁,代表白純裏緒的絕望越大,我沒有辦法拋下這樣的他不管。

“白純——學長。”我什麼也做不到,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學長靠著我的大衣,立起了膝蓋。他的痙攣更加激烈,感覺身體就要裂成兩半。突然——他小聲地說道。

“我…殺了人。”那像是擠出來般的小小懺悔。

“嗯,是這樣沒錯。”我看向窗外的大海回答道。

“我——不是普通人。”像是傾吐出來般的小小自戒。

“——請你別這麼說。”我看向窗外的大海回答道。

“我…—點辦法也沒有。”像是要哭出來般的小小告白。

“——只要活著,就不會有那種事。”就算這樣回答,我也只能凝望窗外的大海而已。

…他的話語有如哭泣一般。

問答也找不到任何重點。

我不知道這樣能給他多少的救贖。

但在最後,白純學長用像是從喉嚨擠出來般的細小聲音這麼說:“——黑桐,請你救救我。”

…要回答這句話,我做不到。我這次徹底地、強烈到想要詛咒般的瞭解自己的無力。

“咳——噗!”白純學長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高叫一聲後,就一手把我甩到牆壁上。在“碰”地用力撞上牆壁後,我把視線轉回學長身上。

——白純裏緒用充血的眼睛靜靜看著我。

“…不要再來找我了,下次我會殺掉你的。”他用模糊的聲音說完後便跳上桌子。

“喀鏘!”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

“——學長!跟我去找柳丁吧!這樣的話,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怎樣?一來沒有冶好的保證,二來就算我回復也什麼都沒有了。與其要被審判殺人的罪行,不如就這樣活到最後—刻。而且我正被兩儀式追殺,我得快點逃離她才行…!”

他笑著說完後,便飄動金髮從窗子跳了下去。我趕忙跑到窗邊,但眼前的港口連學長的背影都沒有。

“…為什麼要做出這種蠢事。”我終於平靜下來後,一個人靜靜說著。

…就算那樣做,也無法解決任何事?跟白純裏緒找不到出口一樣,黑洞幹也同樣找不到像出口的東西。我一邊因無力感而緊咬下唇,一邊離開那充滿式之殘骸的房間。

雖然沒有解決的方法,但還是有得去做的事。我不但要找到式,而且也不能放棄學長。

…沒錯,就算沒有救贖的方法,為了白純裏緒好,不能在讓他繼續殺人了。



殺人考察/4


◇時間是八月。

從那天起,我連一覺都沒睡過。好害怕好害怕,連出門都做不到。我討厭這樣苟活的自己,所以連鏡子也不敢看。我真是最差勁的人。

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也沒有胃口吃任何東西。雖然一點傷也沒有,卻已經破破爛爛。有如死人般地度日。第七天時我察覺到了。

那時死去的人,並不只有他而已。真是的,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呢?殺掉某人這件事,同時也是殺掉自己這種單純的事實。





從港口回到自己房間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隔了兩天才回來的房間,理所當然一個人影也沒有。

攤開桌上的都市地圖,留有喝剩咖啡的馬克杯…在這個寂寞所支配的空間裏,式的身影和她的面容也變得稀薄了?

“……”不自覺地,我歎了口氣。

沒錯,我是有點期待這種平凡的日常生活——當我回到房間時,式若無其事地擅自睡在他人的床上……

從去年的十月開始,式就常常做出這種沒來由地跑到我房間,然後什麼也不做就這樣睡著的奇特行為。

我擔心她是在拐著彎抱怨,於是便前去和秋隆先生請教。當我告知他式這種無法理解的行為後,秋隆先生無言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說:“小姐就拜託你了。”這聽起來好像也是拐著彎抱怨的答案。

…現在回想起來,那還真是安穩的每一天啊…我一點也不懷疑這種生活會永遠持續下去。電話響了起來。

應該是柳丁打來的吧?她八成打算拿連請三天假這件事來嘲諷我一下。

“喂,我是黑桐。”我不甘願地拿起話筒說道。

然後,在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咽了口氣的聲音。什麼根據都沒有,但我就是察覺到,那是她打來的。

“……式?”

“——你這個笨蛋。”式用緊繃的聲音打從心底怒駡著。看來她是真的很生氣,透過話筒都可以感覺到式的情緒。

“你從昨天起就跑哪去了!你知道外面很危險吧,你都沒看新聞——”

“嗎……?”她還沒說完便沈默了下去。我當然有在看新聞,就是因為有在看,所以才無法一直待在房間裏。

“…算了,沒事就好。我暫時會到柳丁那邊去睡,就這樣。”

…式僅僅為了告訴我這些話,似乎從昨晚就一直在打電話。但現在,這反而讓我感到不安。因為雖然知道殺人鬼的真面目,但為何式還不回來呢?

“式,你現在在做什麼?”

“跟你沒關係。”

“有關係,你在追蹤殺人鬼吧?”一陣沈默後,式答道:“沒錯。”她的聲音非常冰冷,連話筒這—側的我也不禁打了個冷顫。那是只帶著殺意的可怕聲音。

式打算把殺人鬼——學長給殺掉。

“式,不行,你回來吧。你…不可以殺那個人。”

“喔?你見過白純了嗎?哼,那該怎麼辦呢?這樣讓我覺得更不能放過那傢伙了。”她突然改變了原先冰冷的聲音,嘻嘻的笑了出來。

“式!”

“我拒絕,我已經忍耐到極限了,我不打算放過久違的獵物。因為那傢伙是好久沒遇過的非人對手。”

非人對手。去年夏天,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殺人的淺上藤乃,難道與和自己意志相反而殺人的白純學長一樣嗎?

…嗯,一樣的。不管理由為何,他們都只因自己與生俱來的衝動而殺人。世間一般稱呼這種人為——殺人鬼。

“…不過就算這樣,就算對方是多麼罪孽深重,殺人也是不能做的事。”

“我聽膩了你的一般論,黑桐,白純裏緒已經不是普通人了,那傢伙殺得太多,所以,他是殺了也沒關係的對手。”

“世上沒有那種殺了也沒關係的人存在。”

“別說傻話了!那傢伙已經沒救,無法再變回人類了。”式堅決地這樣說。正如她所說,或許白純裏緒已經不能被稱為人。

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希望那個人仍然是人。

“但是學長不是還跟我們一樣嗎?總之你先回來吧,如果你殺了學長,我可不會原諒你的。”

……沒有回答。她在考慮了一陣子後,留下簡短的拒絕話語。

“不行,做不到。”我反問她為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用乾枯的聲音說著。

“因為我跟他一樣也是殺人鬼。”一瞬間,我的腦中變得—片空白。因為我非常不想承認她的告白。

“……你不一樣,你不是沒有殺過任何人嗎?”

“那只是偶然至今都沒殺人而已,但我無法改變的。幹也,你想一想。四年前的我非常接近殺人這個行為,雖然織的人格只知道殺人,但也僅只於此。織雖然只知道殺人,但他並不喜歡殺人。你只要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了,我從沉眠中醒來後,明明織已經消失而只剩下式,明明沒有織卻還是想要去殺人。很簡單吧,到頭來想殺人的並不是織,而是活下來的式。”

從話筒傳來的聲音很沉重,是有如在詛咒自己般的失意聲音。雖然跟式平常的聲音沒兩樣,但我聽來卻不是如此。

“所以不行,因為我不會回去那裏了,所以你不等我也沒關係。”式一邊害羞的笑著,一邊這麼說。靜靜地,用著有如哭泣般的聲音。

我沉默著,說實話,真是有夠不爽。

“聽好了,式,那只是你誤會了而已。”她沒有回答。

我自願地的繼續說下去。

“你以前不是說過嗎?人一輩子只能背負一個人的死,你不但很重視那件事,而且——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殺人的痛苦。”

沒錯,你從小就一直在殺害織,你是名為織的被害者,也是名為式的加害者——你知道那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所以我相信,相信全身是傷,悲哀的式。

“……你誰都沒有殺過。只是湊巧都沒殺過人而已?別笑死人了,這種湊巧能持續到今天嗎?你是因為自己的意志而一直忍耐著。人的嗜好因人而異,式你只是剛好嗜好殺人而已。不過,你卻一直忍耐著。所以今後,你一定也能繼續忍耐。”

響起了咬緊牙根的聲音,式靜靜地、非常激烈地開口說道。

“什麼是一定?我不知道的東西,你憑什麼知道。”這個答案,我早就瞭解了。

“——那是因為,你很溫柔。”我瞭解那個三年前沒有殺死我的你。

…式什麼也沒有回答。因為隔著話筒,我無從得知她現在的表情。我們的對話…

僅僅只能聽到聲音面已。


——而那也結束在道別的話語裏。



“……黑桐,你真的都沒變,我說過,式最討厭你這種個性。”說完她便掛上了電話。

話筒裏傳來固定的電子音。最後一句話…跟去年夏未,兩人被雨淋濕所說的話包含一樣的意義。




時針指著二月十日的下午七點。

或許因為不拿手的東西升級為討厭的東西成了我的原動力,我忘記兩天都沒睡好的事實而離開了房間。


/3


◇ 時間是八月。


我開始越來越瘋狂了。





——那是因為,你很溫柔。我想起這句無聊的話,加快了腳步。心中湧起的只有兇暴的情緒,我非常的不高興。

“…還真是個幸福的男人。”我恨恨地咬緊牙關,在腦海裏痛毆那傢伙脫線的臉。

—點都沒變!沒錯,那傢伙真的跟四年前一樣都沒變,還是癡癡相信兩儀式這個殺人鬼,用傻瓜般的笑容面對我,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對待我,一點都不認為自己會被殺,才進而讓我有無聊的幻想。

…對,幻想兩儀式這個異常的人,或許也能在陽光下正常生活。四年前,式對那個非常沒轍。

那種感覺,我現在終於瞭解了……因為我會殺了幹也,所以得要遠遠逃離他才行。我一直認為我對兩儀式這個自我一點也不感到痛苦…不過這樣一來,我就跟以前沒兩樣了。

看來我沒啥資格批評幹也,因為從以前到現在,式都認為黑桐幹也非常礙眼。跟黑桐幹也講完電話後約兩小時,我到達了白純裏緒的住處。

追蹤那傢伙十分簡單,只要跟著他身上麻的味道,然後一路來到源頭即可。那座位在港口,用來保管船貨的倉庫,似乎就是殺人鬼的根據地。

港口毫無人煙。晚上九點後,沒有會來自庫街的好事者,也沒有人住在這裏。

港口所擁有的,只有來自海面的反光,以及矗立的路燈光芒而已。

——的確,如果在這裏的話,不管做什麼都不用擔心被打擾。我左手拿著短刀,右手拿著投擲用的刀,走向目的地的倉庫。

那棟建築有如學校的體育館一樣大,與其說是倉庫還不是說是某種工廠。高約八公尺,令人意外的用窗戶排滿了一整面牆,雖然窗戶高達七公尺而無法看見裏面的情況,但若在白天,倉庫裏一定很明亮吧?

要用一句話來說明的話,就像是被鐵牆圍住的溫室。我雖然打算從窗戶進入,但沒有那個必要。倉庫的入口——那扇生銹的鐵門微微開啟著。

以陷阱來說,還真是普通。

我從門縫間走進了倉庫。

——接著。裏頭跟外頭煞風景的港口不同,出現非常奇特的景象。從天窗般的窗戶裏流進了月光——這裏簡直跟密林沒有兩樣。

高約五公尺的草種滿了倉庫,大部分的地面都是土,只有像通道的地方鋪上了水泥。人工創造出的熱帶園地,就是這棟倉庫的真面目。

“————”我右手的短刀感應到什麼而顫抖了一下。那傢伙正躲在這密林中窺視著我的行動。

……雖然也想陪他互相觀察對方,但還是算了。看來因為與黑桐幹也對話而不爽的我,已經失去常人擁有的耐性。我撥開茂密的草,直接走向獵物。

“————!”那傢伙驚慌地逃開。但已經太遲了。

我追到他的身後,並揮下左手的短刀。在那前一刻,他跳了起來。

跟昨晚一樣,朝牆壁跳躍……的確,以身為人類的我來說,無法像鳥或蜘蛛般進行立體移動,但我已經看膩這種特技了。

我將右手的短刀射向敵人,把他打了下來,然後沖至他倒下的地方,跨坐在他身上。

“——什麼。”那傢伙——白純裏緒仰望著我。

因為昨夜的一戰而認為戰力相同的那個東西,現在因為無法掌控巨大的強弱差異,連話都說不出來。

與我相似的男子,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要揮下短刀的我。那不是昨晚的殺人鬼,而是如幹也聽說,一點害處都沒有的「人類」。

“拜託,你,等等。”獵物明明自己都不知道意思,卻還這樣說著求饒的話。但我對那種話沒有興趣,就這樣把短刀刺了下去。

這場景,似乎跟某個時候的什麼事很相似。



“——咦?”驚訝的聲音來自我與那傢伙。

我那把——已經靠近那傢伙喉嚨的刀子,—動也不動地停止了。

“怎麼——”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將力量注入到左手裏。

我不會讓他逃走的,我要殺了這傢伙,並成為殺人鬼。這樣一來——我一定能夠一個人活下去。就算回不去,也能毫無痛苦的自在活下去。

……明明可以的,但——我的左手,怎樣就是無法殺掉白純裏緒。

“——不會原諒。”



這句話出現在我腦海中。獵物像蛇一樣從我手中逃走了。但他的背俊全都是空隙。那傢伙身上的死之線我也看得相當清楚。再來只要跟往常般,揮動左手就好。

“——我不會原諒你的。”



然而,我放過了最後的機會。我簡直像個小丑。

明明一直渴望殺人,但卻無法越過最後那一條線。只因為那男人說的那些沒意義的話。

“那明明根本不算什麼……!”沒錯,那根本不算什麼。就算無法被誰原諒也無所謂。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諒我也無所謂。但是,為什麼。

“——是那傢伙的緣故。”像是痛苦般的憎惡,讓我說出了這句話。逃走的獵物笑了。

剛才都還怕死的獵物察覺到我的異常,變回昨天殺人鬼的樣子。

怎樣都無法下手殺死白純裏緒的我,不管是打倒變回殺人鬼的那個東西,或是逃離他都做不到。



/4



時間是八月。

跟荒耶先生所說的一樣。我是正確的。

因為若是瘋狂了,那殺人也就是沒辦法的事。





…雨正在下著。沙沙的雨聲很吵,讓我睜開閉著的雙眼。

“…什麼嘛,我還活著啊。”從沉眠中醒來後,我躺在水泥制的地板上看著跟前的景色。草非常的茂盛,植物的高度比我的身高還高有雨倍以上。

從高處窗戶裏,射進的陽光,因為雨的緣故而是灰色的。

即使這樣,從一整排玻璃窗射進的陽光還是很強,明亮到讓人不會以為是在建築物裏。不知不覺間,外頭已經是早上了。

充滿了灰色的植物園——我就就倒在那裏。

……雖然記不太清楚,但看來我是敗給了白純裏緒。我的雙手被銬上手銬,身體也使不上力,應該是被注射了什麼不知名的藥吧?我的意識朦朧,完全無法進行思考,只能就這樣被銬著手銬睡在水泥地上。雖然張開了眼睛,但我什麼也看不見。

——這裏好冷。能聽到的只有雨聲。

我沒什麼目的,只是凝視淋濕玻璃的冬雨。是因為被注射藥的緣故吧。我的意識不在現在,而是看著三年前的遙遠過去。





…雨正在下著。那一晚非常寒冷,簡直連骨頭都會被凍碎。式連傘也不撐,追逐著黑桐幹也。在滂沱大雨中,只靠路燈的光亮來前進。

濕漉的柏油路反射光線,不讓我看到那傢伙的身影。但即便如此,式仍然很快就追上了他。剛剛雖然被來路不明的男子妨礙,但這次可沒人來幫他。

式用短刀朝呆站的黑桐幹也揮了過去。

雨水猶如小河般流動的路面,開始混入了少年的血。

…但是,短刀只是擦過去而已。

“為什麼。”式咽下了一口氣,而黑桐幹也則是跑了起來。式很快追趕上去,然後重複一樣的事。這個捉迷藏一次又一次地持續著。

真是奇怪。少年跑了一陣後便停下腳步,有如在等待少女一般。在雨中,式就是無法動手殺掉黑桐幹也。

“為什麼——!”我情緒激昂起來,抱住了頭。那傢伙又在遠處停了下來,一直被雨淋著。

看到他那副模樣——我的胸口感到一陣痛苦。

“…跟黑桐在一起會痛苦。因為他讓我看到那種無法得到的事物,所以讓我這麼不安定,所以我非殺掉他不可,只要把他消除掉就不會再做夢。這種痛苦的夢得讓它消失,我非得回到以前的我才行——”

雖然我像小孩子般地喊叫著,但令人想哭泣的心情卻越來越強烈。在下著的雨中,式看起來像在哭泣。黑桐停止了奔跑,與她面對面站著。

連一句話都不會說卻又笨拙的幹也,但卻是會停下來等待自己的少年。那時,式瞭解了織的想法。

…的確,殺了幹也就不會再受困於痛苦,也能夠回到以前的自己。但是相對的——就會連那個夢都沒辦法做了。

雖然做夢會感覺痛苦,但不做夢,又是多沒有感情的事?到頭來,—直阻止殺害幹也的不是式也不是那個黑色男子。而是喜歡做夢勝過一切,並且只能做夢的織。

…他不願意破壞幹也這個夢的形體。

…就算怎樣也無法得到,就算再怎麼痛苦,夢這回事,就是重要的生存目的。

——所以他沒辦法除掉他、除掉那傢伙的話,我會更加痛苦。但這顆心,也無法再繼續忍耐下去。

只要這樣做的話——式朝向幹也走去。

少女在離少年有一點距離的斑馬線上,停下下來。

在視線不清的雨中…遠處傳來了汽車的聲響。在最後一刻,式笑了。

…沒錯,答案非常簡單。

“既然沒辦法除掉你——那就只有讓我消失了。”

式微笑著留下這麼一句話…那是很柔軟,很幸福,有如夢一般的微笑。下一瞬間,來到旁邊的汽車發出轟然刹車聲,把她的身體撞飛出去。


…那就是我記憶中三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時候。真正死去的人,其實是我。在兩儀式體內清醒的人,是織。但織代替我在那時死去了。

…因為不這麼做的話,他就無法守護他自己的夢了。若只有織留在這個身體裏,他將會不斷無差別的殺人吧?因為能實現他夢境的人。

不是織而是式。

——在式身體內側的織,平常都只能沉睡著。我們雖然從大元的一個人格所分離出來,但名為兩儀式的人格,只有身為式的我,才擁有身體主導權。既然身為式的我存在,那麼這時織就只能沉睡了。他總是一直沉睡著。

他一直抱有式披壓抑的願望,也被限定只能朝否定他人、傷害他人、殺害他人的方向性前去,因為這是他被創造出來的理由,所以織只能以殺人鬼的身份存在。織以人格的身份出現在兩儀式的身體裏,只能在對當時相處的對手抱有殺意的情況下才行。

但是,織也有像現在的我—般正常生活的願望在,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我們擁有相同興趣、一起成長,甚至連憧憬的事物也一樣。

式…身為肯定之心的我,起碼能做出模仿這件事,但織連這種事都做不到。即使如此,織還是認為就算再怎麼被他人厭惡,我們總有一天還是能夠在一起。

不過,那是他無法實現的願望。所以——他所做的夢,是SHIKI過著幸福生活的夢。

喜歡做夢的織,只能在夢裏實現願望的織,那也等於是式的願望。我們在現實世界裏遇見了那個夢。

他那能夠幸福渡日的夢。否定了自己存在的希望。

只要當時喜歡的那位同班同學,只要式跟那個同班同學在一起,就能實現他的夢,但只要織存在,總有一天我會殺掉那個同班同學吧?

用自己的手,親手破壞掉自己的夢。織討厭那樣,他不想破壞黑桐幹也這個夢,他想要讓SHIKI幸福,於是選擇了唯一的方法。

——不為什麼,就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夢。他終於得到了幸福。能夠一直持續做著那個夢。

“…至少要讓那傢伙記得織…因為現在的我,就是織所做的夢。”所以我才會無意識使用織的用詞。這樣一來,我就能讓周圍的人把我當成織了。

…雨不停的下著。我的意識仍然很朦朧。

視野突然扭曲了起來,無法抗拒的睡意侵襲著我。在那之前,我想起了身為另一個我的織,我回想起他心底的願望,並將它遺忘。

——謝謝。我沒有辦法…殺掉你。感覺有點悲哀,只能用殺害這種方式來與他人建立關係的式,連把這句話,告訴想傳達的對象也做不到。



殺人考察/5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安心。孤單一人太讓人不安了。我察覺到,必須要有和我一樣的狂人同伴才行。



二月十一日,禮拜四。

從早上便開始下著雨,而我來到了柳丁的事務所。

我不是要回到工作崗位上,而是因為前住港口的,有非得與柳丁商量不可的事。我說完有關白純學長的事後,柳丁只是一臉無聊地彈了一下手指。

“所長你的看法呢?”雖然我因為她那副式跟學長都與她無關的態度而瞪著她,但她卻摘下眼鏡回瞪著我。

“沒什麼看法,既然起源覺醒是四年前的事,那白純裏緒已經沒救了,他已經完全變成另—種東西了吧?”

柳丁邊說邊叼起一根煙,然後一手托著臉思考著。不過竟然是起源覺醒者啊?荒耶那傢伙還真是留下一個無聊的臨別禮物,對普通人那樣做的話,原有人格一定會徹底摧毀,白純裏緒的兩面性,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所長。那個,起源是指什麼?學長雖然說是本能,但我並不認為那種東西能削弱人的意志。”

我說完了之前一直抱持的發問後,柳丁點了點頭,將煙夾到手上。

“個人的深層意識不可能改變肉體本身,像蒼崎柳丁或黑桐幹也,僅僅二十年所培養出來的意識,當然敞不過‘肉體’這個更為堅固的自我。若掌管人格的是腦髓,那表現個人的就是肉體。雖然最近出現某些說法,認為人類只要有腦部就不需要肉體,但結果也只是在輕蔑自己的人格而已。不過我覺得這種事要怎樣都無所謂啦!”

…我總覺得這番話好像離題了,而柳丁在思考一陣子後,又提出了奇怪的問題。

“黑桐,你相信前世這種東西嗎?”

“…前世,是那個自己出生前乃是動物這種東西嗎?…該怎麼說,我哪邊都不是。雖然並不否定,但也不肯定。”

“真像是黑桐會說的答案。不過在此先假定為有吧…從科學的觀點來看,也是有所謂轉生的理論。所有的分子都會流動吧?除了精神、靈魂、生命等觀念外,所有的東西都能轉換為其他東西…所謂的起源,就是追溯這種無秩序法則的方法。在魔術師裏,甚至也有人試著讓前世的自己附身而使用其擁有的能力。這是嘗試讓自己出生前的能力超越時代而繼承下來。而起源則是指更上—層的東西。如果有前世的話,那之前應該就還有前世吧?前世不是人,再前世甚至連東西都不是,但存在之線還是會一直延續下去。你這個靈魂的原點,創造你這個存在的場所,確實存在。但是那個地方並沒有什麼生命之類的東西,有的只是某種開始之因,決定事物的某種方向性而己,在一切源頭的漩渦中,某種方向性就如同閃電般地發生。‘做…’的意義流動。適合那個流動的物質集結成形體,而那個東西有時會變成人類。

在開始之因所發生的事物方向性,是指根源之渦混沌裏所產生的‘做……’、‘不做…不行’這類衝動,也就是讓所有有形之物之所以存在的絕對命令。這種混沌衝動,據說是魔術的起源。

簡單來說就是本能吧,像有的人只會對小孩感到興奮,對吧?雖然一般認為原因是出在小時侯的體驗,但兒時的體驗卻無法改變成人的意識,那種乃是在出生前就決定了,靈魂有起源這種模型,我們就算知道,也無法對抗作為存在之因的方向性。”

柳丁停住不說了,我雖然感覺最後的部分有點強辯的味道…但也有我能夠接受的地方,但就算是我們不想做的行動,也無法違背欲望而不去做。

柳丁這麼說,人類、植物、礦物,都具備有這種方向性,且都是被束縛而生存著。

“這些東西通常無法察覺,但也有一出生就與起源接近的人在。跟超能力者一樣,那種人越是擁有優秀的能力,就越容易被排除在社會之外。附帶一提,尋求死亡的式,起源是虛無;想要違背常理的鮮花,起源是禁忌。雖然式因為太過接近而被那衝動所吸引,但鮮花不是就很普通了嗎?因為起源畢竟只是原因,而不是支配個人的東西——只要不是因為某種因素去自覺到那個東西的話…”

柳丁用銳利的眼神望了過來。她想說的事,我也知道。

“…也就是說,一但自覺到,人格就會輸給那個方向性?”

“正是如此,從存在的開始累積至今的起源方向性,光靠白純裏緒這個不到十七年的方向性是不可能對抗它的,他只能不斷重複自己的衝動而已。吃東西還真是奇特的方向性啊!

我能理解為什麼他會被荒耶看上了。聽好,黑桐,若擁有吃東西這種起源,白純裏緒的前世應該獵食類的生物。起源覺醒者會取得所累積的前世,你不要把白純裏緒當成一個人類,反而看成許多動物會比較好。在白純裏緒這個人格殘留時還好,要是那個消失了,他真的會變成‘動物的群體’。”

那樣也蠻耐人尋味的,柳丁說完後,諷刺般地笑了。雖然這個人一直是如此冷酷,但這次我無法靜靜容忍下去。

“——是魔術師造成這種原因的吧!如果學員自己一個人的話,就不會發生——”

“是這樣嗎?要讓起源覺醒的魔術,光靠施術者辦不到。直到擁有起源者自覺,才能使其覺醒。起源覺醒是施術者與受術者意見不同就無法使用的秘術。白純裏緒是以自己的意志做了選擇。他以自己的意志變成動物,以自己的意志殺人。被奪走的命無法歸還,等他回復成白純裏緒時,都已經太晚了。白純裏裏緒本人雖然說自己無法壓抑自己,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看你似乎是想幫肋白純裏緒,所以給你個忠告。聽好了,起源覺醒者的確會失去自己的人格,但並不會分裂成兩個。若白純裏緒這個意志殘留下來,殘留時就能壓抑住衝動。人格不像雙重人格一股可以自由切換。黑桐,他是以自己的意志在吃人喔!所以,把他當成你所認識的白純裏緒,這種想法很愚蠢,白純裏緒只不過在欺騙你,博取你的同情罷了。”

柳丁有如在斥責對生命惡作劇的學生般,眼神相當嚴苛。

我本來認為她是幾乎不擔心別人的人,但這時我對魔術師——柳丁的偏見減少了一點。

看著一臉無法接受的我,柳丁意外地繃起了臉。

“…黑桐你不驚訝嗎?我可是說白純裏緒並不是因為輸給衝動才吃人喔!”

“咦…?不,我很驚訝。”我淡淡地回答道,柳丁則一臉無趣般地皺起了眉頭。

“到頭來,柳丁小姐還是沒辦法幫忙白純學長囉?”

“嗯,這是那男人追求靈魂形體而到達根源的終極技術。我的專門領域是肉體部分。關於靈魂就沒辦法子。”

“這樣啊…但既然學長的人格還殘留著。應該能替他做些什麼吧?”

“頂多是讓他安心吧?不過那種事一點意義也沒有,白純裏緒能殘留到現在可說是奇跡,一來說不定明天就會變化…二來說不定他早巳放棄身為人類這件事。”

…是這樣嗎?不過就算這樣,他還是說出“請救救我”這句話。即使從很久以前開始,他的人格就巳經不是白純裏緒,但他想要救贖仍然是真的——

“真是的,黑桐,你還真容易讓人理解啊。算了,我也不想阻止你,對方可是殺人鬼喔。那種東西還是交給式就好,式是因為要解決四年前的事件而在追蹤殺人鬼吧?”

被這麼一說,我低下了頭。

…解決四年前的事件。聽起來雖然如此,但看她的樣子並沒有這麼單純。我曾經,在眼前失去式一次。我也知道,那時的式與昨晚電話裏的式很像。

與四年前一樣…殺人鬼出現。式說自己也—樣,而且好像真的開始往那一頭傾斜。

…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想殺人呢?

“柳丁小姐,人類會殺害人類的理由是什麼?”我無法忍受而提出這樣的問題。柳丁靠著椅背,說出一個解答。

“向對方抱有的情感超出自己的容許量時,自己能承受的感情量是一定的,有容量大的人,也有容量很小的人,不管是愛戀或是憎惡,當那種感情超過自己的容量,超過的份就會轉變成痛苦,這樣一來,就無法忍受對方的存在。無法忍受時該怎麼做呢?只有用某種方法把它消除掉而已。不管忘記或是離開,總之要讓它遠離自己的內心。當那個方法到達極端時就是殺人了,為了保護自己而失去道德,來取得虛偽的正當性。”

自己無計可施的憎恨,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從那種感情裏保護自己才去殺人…?也就是說無法忍耐的痛苦,會轉換成敵意嗎?

“不過,不是也有人會殺害毫無關聯的人嗎?”

“那不是殺人,而是殺戳。只有人拿自己的尊嚴和過去比較,讓其中一個消失時才叫殺人,並背負殺人這種意義與罪孽。殺戳不一樣,雖然被殺的一方是人,但殺人的一方沒有身為人類的尊嚴,也沒有之後的意義與罪孽,像事故,並不會背負著罪孽吧?”

…殺人這件事,也就是殺害自己。

“那殺人鬼是什麼呢?”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嗎?因為是殺人的鬼,所以跟天災一樣,被牽扯進去的人就倒楣。”

…式的確有說過跟這句話意義相同的臺詞。在與式分別的十天前夜晚,式看到新聞後,告訴我殺人鬼並沒有殺人。她這麼說:人一輩子只能殺—個人。

我這麼說:人一輩子只能背負—個人的死吧?

“我——想起來了。”沒錯,兩句話的意義相同——因為那是以前,她告訴我她祖父所說的遺言。式雖然一直重視並遵守這遺言,但卻又想將它拋開。

是我跟殺人鬼把她逼迫到那種地步。

我不知道式對我抱有哪種感情。但那因此讓她痛苦,所以只能殺掉我來解決。但是,知道殺人痛苦的式卻沒辦法殺害任何人。

既然這樣——那就變成不需背負任何痛苦和意義的“殺人鬼”就好,她是這樣想的。

然後,殺人鬼在她身邊出現並且開始活動。因為殺人鬼想要讓殺人鬼——兩儀式變成同伴。

“——我告辭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柳丁一臉不滿的樣子。

“什麼嘛,這樣就結束了嗎?外頭在下雨喔,再多坐一下也沒關係。”

“是。不過,我不走不行了。”我敬個禮便邁開腳步。隨即背後便傳來“那明天見”這句道別的話。



/5


…我做了一個很令人懷念的夢。



“人一輩子只能殺一個人。”是這樣嗎?

“是的。因為這最後會殺死自己,所以我們只擁有殺人一次的權利。”為了自己?

“正是。人一輩子只能承受一人份的人生價值,所以大家才會為了願諒那些無法走到盡頭的人生,用尊重的態度去看待死亡,因為生命等價,就算是自己的生命,也不是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那麼,爺爺呢?

“爺爺已經不行了,我已經殺了好多人,我因為承受殺害他們的死亡,所以已經無法承受自己的死亡了。爺爺的死,會在沒有任何人承受的情況下,前往空虛的地方,那可是件非常寂寞的事。”

只能殺一次嗎?

“嗯,能殺人的次數只有一次,在那之後就不帶任何意義了。僅僅只有一次的死相當重要。如果你殺害了他人而用掉自己的死,將永遠沒辦法殺死自己,也無法作為—個人而死去。”

…爺爺你很痛苦嗎?

“嗯,我已經走到盡頭了。再見了,SHIKI。如果你能迎接一個平穩的死亡就好。”

……爺爺?爺爺,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帶著那麼寂寞的表情死去呢?喂!爺爺——

…響起了“啪”的一聲。

跟外頭的雨聲不同,那是黏稠而令人厭惡的聲音。

我從夢中醒了過來,並睜開了雙眼。那是在草長得相當茂盛的倉庫裏,我雙手被銬著,被人丟到水泥地上。

……狀況和剛才並沒有什麼不同。身體的無力感已經開始消失,而在我眼前有個與我相像的男子。白純——裏緒。

我就這樣保持倒在地上的姿勢,確認著眼前的對手。那個人帶著難看的笑容俯視著我。

“已經清醒了嗎?公主殿下還真是性急啊!”白純說完就蹲了下來,他的手上拿著個針筒。

“藥物對你來說似乎沒什麼用,我一開始就該用這個的。”白純拉住我的手,把針筒刺了下去。因為藥物而麻痹的我,連疼痛都感覺不到。

全身使不上力,兩手也被銬住,我只能瞪著那個男人而已。

“真是不錯的眼神,兩儀式果然就是得這樣才行。剛剛打的只是肌肉鬆弛劑而已,我還得請你再乖乖躺在那兒一下”

白純裏緒坐到水泥地上,眼神彷佛像在舔舐一般看著我的身體。我則是看著窗外的雨。

“…這三年,真是漫長啊!我這一直等待的心情,要是你能理解就好了。”那個東西的嘴裏咬著些什麼。

但我對白純裏緒則是漠不關心,對方雖然知道,卻仍自顧自地說著。

“…從荒耶的說法聽來,我似乎是失敗品,他竟然說我相反過頭了。我跟你為什麼會完全相反呢?兩議呀!我們明明這麼相似,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世間的一般人吧?兩個狂人,就得要彼此感情深厚才行”

…我沒有回答。真的,我並不是在無視他,因為兩儀式正在想著男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那個東西繼續無聊地獨白。

“…因為你發生了事故,所以我一直沒機會登場,先前預定好讓那兩個人破壞你的計畫,所以我得乖乖地別礙手礙腳…利用了他人,等沒用時就捨棄掉,這很令人不爽吧?但光靠我自己又無法對付荒耶,所以我只能照他所說的離開你身邊而已。所以你別那麼彆扭了,又不是忘記了所有的事。

…我很清楚,荒耶無法把兩儀式逼入絕境,能辦到的只有同為狂人的我而已…我知道的,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那個東西靠近了我。他像狗一樣的趴下,舔著兩儀式的腳。響起了“啪”的一聲。黏稠的聲音,潮濕的感覺。

帶刺的舌頭,一邊舔一邊往上游走——讓人感覺想要發抖。

“————”我發不出聲音來。

迴響在灰色倉庫裏的,只有那個粗重的喘息聲。我的身體明明無法動彈,感覺卻變得更加敏銳,有如身處熱帶夜晚般不停冒汗,像是被水淋過一樣,全身融入汗水裏。

“————”我腳邊的和服下擺被撕碎了。

那個叫做白純裏緒的東西吐著熱氣,繼續埋頭在這種行為裏。

沾滿唾液的舌頭,從膝蓋緩緩往上游走,他很仔細地舔著我的腿到內側,黏稠的聲者一直重複。

糖水般的液體,圍繞在肌膚上的感覺非常噁心。

“————”

…我只能忍著不發出聲音。於是那個黏著我肌膚的東西,用非常緩慢的動作,從腳爬到了腰部。他的舌頭一點也沒損害到和服下擺,單純在布料上爬行著。

“咻嚕”、“啪”。黏稠的聲音只讓人覺得不快。不停湧出的唾液,滲透我的衣服流到身上。

…被銬著的雙手很痛,動物般的舌頭細心地沿著我的胸部來到脖子。他從我的臉頰一路舔到眼睛,呼呼的喘息聲,在眼前一直在重複著。

一想到自己沾滿唾液的身體,聞到那個有如動物般惡臭的呼吸,讓我開始覺得想吐。

“——死狗。”我如此罵道。

那個東西很高興地笑著,用力咬住我的脖子。

“啊——”因為藥物而變敏銳的感覺,現在非常強烈,像是腦髓被刀子侵入一般,我發出尖銳的叫聲。

或許是因此滿足了吧,白純裏緒移開了嘴。我的脖子上留下動物的齒印,沿著脖子流下的血,都讓人感覺**。

“…還不行,還不到吃的時候。因為那會讓你無法回到原形。”那個東西說完後站了起來。

“因為白純裏緒愛你,所以要慎重對待你……吃東西是我的起源,當那股衝動湧現時,

我就見一個吃一個地吃下周圍的人,但是,應該因此消失的白純裏緒竟然還在這裏…我才不會輸給衝動,因為有你這個同伴,所以我才會放過白純裏緒一馬。”

白純裏緒有如逃避自己的欲望般離開我身邊。

“…但是!你竟然連昨晚都沒辦法動手殺我。到頭來,你還是連一個人都沒有好好殺過。

殺掉荒耶那種不是人的傢伙沒用,你明明是遠勝於我的殺人鬼,為什麼——連一次都沒有殺過人!”

白純裏緒持續著粗重的喘氣,看向倒在地上的我。

“那樣可很令我困擾啊…!我可不能沒有同伴,這樣會讓我沒辦法安心,總是感到不安!

明明…明明我只認為你是我的同伴,但卻被你狠狠背叛了。這樣下去,白純裏緒不就會被起源給吞噬嗎?”

…還真是愚蠢的誤解。自稱是白純裏緒的那個東西,踏著靜靜的腳步消失在草叢裏。

“…你給我等著,我馬上——把束縛你的原因給除掉。”只傳來這樣的一句話。我雖然知道那句話的意義,但就是無法思考那會帶來怎麼樣的結果。

…這一定是因為藥物的關係,我就在這種頭腦不清晰的狀態下,盡想著些沒完沒了又無意義的事,像是被窗戶玻璃彈開的雨滴數量,明天的自己會變得怎樣…。

說到底,我究竟為什麼會去尋找殺人鬼呢?最近發生了許多事,因此讓我忘記一開始的理由。我——的確是因為想要安心,所以才跑到街上去。

再度發生的殺人事件,再加上四年前的模糊記憶…我害怕可能又會殺了那個人。

“——原來是這樣啊,如果真的有殺人鬼存在,我就不是殺人鬼了。”我說完,感覺自己快哭出來了。

我好想回去。好想過著清醒過來的半年間,與那個人度過的每一天生活。

我想證明我也能像普通人般活下去,所以得跟殺人鬼這個對手做個了結。但是,我卻遺忘了這個目的。

我一直潛伏在巷弄裏追蹤殺人鬼,還老實承認自己內心的殺人衝動。我就在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況下追蹤白純裏緒,然後把自己弄成像現在這樣被綁住的窘境。

若是以前的我——若是三年前的我,就算殺人鬼再現我也不會在意吧?

………我變得軟弱了。只能一個人躺著,厭惡自己沾滿白純裏緒唾液的身體。外頭下著雨。

我覺得自己真是非常愚蠢又淒慘。

我實在無法原諒他,可惡、真令人不爽,如果有讓我變成這樣的原因在,我真想抱怨個兩句。

因為我並沒有什麼錯。讓我變成這樣的責任,全部在那個人身上。

…沒錯,全是因為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我才變成這樣。因為有那個人所以我變得軟弱。若沒有那個人就不會有這樣的自己。

所以,若是那個人不在了,我連活都會活不下去——

“…我這個笨蛋。”由於藥物的效力,腦袋一直不是很清楚。我的身體熱到令人喘不過氣,汗水如同眼淚般流著。這種模樣要是被人看到,我可是會羞恥而死。

…所以,不快點去不行,我不能一直待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這裏不是我想呆的地方。

…我得快點回去才行,回去自己的家,那個我該回去的地方。但很不可思議的是…當我這麼想時,心中描繪的不是兩議大宅,而是黑桐幹也在那裏等待的,那間非常平凡的公寓…



殺人考察/6



——最後,我來到了那棟倉庫。從柳丁的事務所離開約兩小時路程,就能到達位在港口的無人倉庫。在前往柳丁那邊之前,我已經查出這裏就是白純學長真正的居所,也是藏匿藥物的地方。在雨中,我走近即使在倉庫街也算很大的那棟建築。

倉庫正面的門關上了,看來是無法從那裏進去。而比自己大上幾倍的鐵門不可能用螺絲起子撬開,於是我繞到了倉庫另一頭。

…一點空隙也沒有的倉庫牆壁裝滿玻璃窗,雖然可以從那裏進去,但玻璃窗卻是位在離地面約五公尺的高度,沒有梯子的話連摸都摸不到。

倉庫比外表看來還大,有如學校的體育館一般,但我想一定有後門之類的地方。我邊走邊找,很快就發現牆上有一個如同普通房間門扉一般的人口。

於是我一聲不響地走近它並轉開門把,門沒有鎖上,我就這樣溜了進去。

…那裏是個像雜物間般的狹窄空間。在眼前有另一扇通往倉庫內的門,當我走向那扇門的同時,響起了“鏗”的一聲。

“——好痛。”我抱住頭。

在察覺自己被人從後面敲了一記前,我的身體就倒在地面上。

… 某種東西咕嚕一聲滑下了喉嚨。

等到眼前一片漆黑的視野稍微能看見一些東西後,我抬起了倒下的頭。

…場所還在原地,應該才過了幾分鐘而已吧?但我卻感覺很冷,身體不停發抖著。我想站起來,一隻手卻感到疼痛。

我左邊的手肘朝怪異的方向彎曲著,不只如此,雙腿的膝蓋內側也被刀子割傷了。

…那位置是以前曾受過重傷的部位,現在連跑步都會痛。現在那裏被切傷,若是想站起來就會令我感到幾乎要昏過去一般的疼痛。

但是,若這樣躺著就不會有任何疼痛感,傷口已經塞住了,也沒有流血。再加上彎曲的那只手骨頭也不覺得痛,目前感覺似乎還過得去。

要說異常,就只有身體那股膨脹的感覺了。

……剛剛吞下去的是藥吧?沒錯,那應該像是止痛藥之類的東西,不過能夠一吞下就馬上生效止痛,我倒是沒聽過

這種非常好用、又有如魔術一般的藥物。

“…………”我觀察著房間,發現牆邊有某個人在,他就蹲坐在一堆瓦礫上。

“抱歉,因為我不想綁男人,所以只有用這種方法了。”他說完就走到我的身邊。

我的腦袋因為藥物而一片空白,身體的感覺很熱,連看到的景象都一片慘白。

但就算這樣,我還是清楚知道他到底是誰。

“白純——學長。”

“黑桐,你還真記不住教訓啊!不是跟你說過別來找我嗎?你就是因為不聽話,所以才會有這種下場…不過,我也有點高興,因我這讓我知道你果然站在白純裏緒這一邊……沒錯,把你讓給兩儀太可惜了。為什麼我沒察覺到呢,要是讓你成為我的同伴就好了。”

學長的口氣,跟他以前的口氣不同。他用有如他人般的口氣,居高臨下地說著。

……但是,在我聽起來只覺得那像是在演戲。

“……你是沒辦法創造同伴的。”開口說話的瞬間,激烈的疼痛讓我說不出話來。

看來雖然不痛,但我的身體出了很嚴重的問題。我忍耐腦袋每開一次口就要燒掉般的疼痛繼續說道。

“因為學長的藥,連一次也沒成功過不是嗎?”房間內的空氣凍住了。

白純裏緒咬緊牙根看著我。

“…真是沒想到。黑桐,沒想到你竟然能瞭解到這種程度。正如你所說,我可不是為了取悅那些笨蛋才送藥的。

的確,在我一時衝動吃了人後,那東西可以讓他們閉嘴。對那些笨蛋來說,我可是免費送藥的英雄啊。大體上不管我怎麼做,他們都不會插嘴,不過,這也只是其次的東西而已。”

他縮縮肩膀,停止了說話。如果他不再繼續說下去,那就只有由我來說。

“…你在賣的東西,並不是藥物。”白純裏緒沉著臉歎了口氣。

“嗯,你說的沒錯。我啊,想要找到跟我一樣的傢伙,但那種傢伙卻只有兩儀而已。那麼,我就只能用人工的方式創造了,對吧?這間倉庫的大麻是從荒耶那裏拿來的,這跟其他的大麻有點不同,雖然沒有依存性也不會產生耐性,但這可是不會在體內分解的毒啊!使用幾十次後就會完全破壞理性,是究極的興奮劑。”

“……碰到那種使用幾十次的物件,你就會給他血晶片是嗎?”

“應該說是看起來有希望的物件,那個是我用自己的血特別製造的,起源覺醒者會受縛于起源。像這類人的血已經不是普通的血了,結論雖不中亦不遠矣。有的人只會感覺像一般的藥物,也有人承受不了因此死亡。真可惜,如果能承受得住,一定就會變成我的同類。結果害我還得處理一點也不想吃的屍體。”

“……你明明說過不是因為想殺人才殺的。”我用有如要燒焦的喉嚨說著很愚蠢的事。白純裏緒的臉暗了下來,彷佛在說:“你怎麼這麼說?”

“因藥物而死並不是我的錯,想要藥的人是他們,受不了而死的責任在在他們身上,我是感到同情啦,因為他們如果像我一樣特別,那就不會死了。”

我的頭感到一陣暈眩。剛剛吞下的藥,似乎讓我的意識變得很零碎。

“不過都持續了二年,卻連一個成功的傢伙也沒有,於是我想放棄了。就在此時,兩儀清醒了過來,你應該很高興吧?我也很高興。沒錯,我們是同伴?在這種意義上,白純裏緒和黑桐幹也是同伴,原因在於——”

白純裏緒“嘿”地一笑。我只能一直看著他。

“沒錯,三年前破壞她的就是我跟你。你破壞式的內在,我則是破壞她的周遭。”

……果然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和白純裏緒,若兩者缺少任何一個人,式就不會變成那樣……正如他所說,在這種意義上,我和他展現了無比的合作吧?

“黑桐,很簡單的。兩儀喜歡半夜行動的個性真是太好用了,我只要跟在她後面,在她即將要前往的地方殺人就好!剛開始還曾被人看見,但幾次下來就很熟練了。那天跟你吃完飯分開後,我不是很完美地先趕到兩儀大宅嗎?因為那是要讓你看到,而特別用心準備的東西。”

我無法聽清楚白純裏緒的話,呼吸不順暢,感覺像是心臟著火一般……我不知道呼吸這回事,竟然是這麼困難。

“…禮拜一殺了四個人的,也是你吧?”但是,我竟然在說話。

他點了點頭。

“真是受不了,難得我刻意安排他們襲擊兩儀,她卻只讓他們無法動彈而沒越過最後那一線,讓我還得去負責善後…但看來,那件事還是多少有點效果的樣子。”白純裏緒回到了牆邊。

“時間差不多了。讓你受苦了,幹也。沒問題,是你的話,很快就能解脫了。”他拿起瓦礫上的東西…那是一把短刀還有像棒子一樣的東西…那把短刀,是式的。

“…你難道把式給…”

“不。我對她什麼也沒做,因為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你。她的事現在已經無所謂了。雖然我現在讓她在隔壁的倉庫沉睡,但明天就會讓她回去。”

他一手俐落地拿著那兩個東西,再度來到我身旁。

“那麼就開始吧。放心,沒什麼好擔憂的。因為至今失敗的理由,在於只給藥物而已。

荒耶也說過,要讓起源覺醒得要雙方同意才能達成…沒錯,所以這次會成功。只要你想的話就能得到一切,絕對不會失敗。幹也,你可以變得很特別喔!”

…白純裏緒感覺有點鑽牛角尖般地說著。我只是搖了搖頭。

“自己明明會因此消失也要變得特別…?你不是討厭這種事嗎?”

“傻瓜,你竟然相信那種話,這當然不可能會討厭的吧?我因為起源覺醒的緣故而變得特別,力量不但變強,也能辦到普通人辦不到的事。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也不會讓人說我弱。我能做想做的事,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這些快樂的事——是四年前的白純裏緒做不到的。”

想要變得特別、想要比別人優秀,這就是他的願望。

但這應該是每個人都有的願望吧?若說這個人有罪,絕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

“當然,我並沒有消失.我仍然是白純裏緒。幹也,衝動是可以抑制的,根本沒什麼好怕。我只是因為想吃才去吃而已。不是因為起源的意志.是因為我自己的意志而希望去吃人。”

“白純裏緒只不過是為了引起你的同情,而在欺騙你罷了。”柳丁這麼說過。是這樣嗎——

“…什麼?你不驚訝嗎?我很想看看你驚愕的表情呢!真奇怪,你為什麼不驚訝呢,幹也。”

白純裏緒感到很不可思議般地問著。因為這種事——

“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耶?”驚愕的人,是他。

沒錯,這種事,我一開始就都知道了。從讀了那本日記後,我就全都能瞭解——不管是這個人早就放棄身為一個人類,或是白純裏緒已經不在的事實。但即使如此,因為“請你救救我”這句話,是四年前的白純裏緒遺留下來的,所以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好,我也要去拯救他。

“…你犯下殺人的罪行,為了逃離那罪行而捨棄自己。以前愛著兩儀式的白純裏緒,只為了讓自己正常化而追求式,那之中並不存在任何愛情,你——”

“吵死了!”白純裏緒大吼一聲,用力踹著我的身體,幸好我的痛覺早就麻痹而毫無感覺。

“我的事沒什麼好提的,現在可是在說你的事。”白純裏緒很不爽地說完,便揮動了短刀。他用式的短刀把棒子切下一塊約小指般的大小,然後放進自己的嘴裏。

“雖然連續服用對身體不好,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你實在太好強了。他粗暴地抓著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拉了起來,並將他的雙唇貼近我,我抵抗的舌頭被推開,他把咀嚼的東西傳到我嘴裏並要我吞下去。

……我無法抵抗,只得乖乖吞下。

“這樣就萬事OK了。”移開了嘴後,白純裏緒一臉平穩地說著。

“這次的是十回以上的服用量,你的身體應該會受不了吧?但你要在那之前吞下這個。幹也,你得用自己的意志,捨棄掉目前為止的自己。”

他那出了紅色的紙片。

……我的視野一片朦朧,無法很清楚看見眼前的東西。

“你在做什麼。這可是能讓你變得特別的東西喔!可以從那種到處可見的普通生活裏解放出來喔!明明這麼快樂,為什麼你卻不停我的話。吞下它,幹也。如果對象不是你,我才不要!”

他拉起我沒斷的那只手,把血晶片塞到我手裏。看見沒有反應的黑桐幹也,白純裏緒非常不高興。

“你給我吞下去,幹也,你的身體無論如何都無法承受剛才吞下那藥物的效果。你聽好了,不吞下去可是會死喔!很普通的死和很特別的活,哪一種比較棒應該連想都不用想吧!”

的確,是連想都不用想。我搖了搖頭。

“——為什麼。”他的聲音有如勉強擠出來一般細微。明明不管他也行,我卻回答了。

“因為感覺好像不大有趣。”白純裏緒的表情凍結了。空氣仿佛“啪嚓”一聲出現了裂痕。我還真是找死啊…

“……嗯,因為從學長你的經驗看來,感覺好像不太有趣。而且我比較想維持學長說的那種普通狀態,我不想成為特別的存在。”

白純裏緒看著我的雙眼裏已經失去了人性…這個人因為剛剛那句話,已經把我當成了敵人。

“…你在說什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聽好,你吞下去可是會死喔!你沒有其他選擇了!那時的白純裏緒也一樣!明明每個人都——都想變得特別,都想比別人優秀,你卻……”他激動地說:“無法相信!”說完,他微笑地看著我。

那種笑容說不上是因為恐怖,還是因為不爽造成的。

“為什麼?真是難以置信,黑桐你為什麼這麼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逞強而這麼說,也沒有輸給任何人的感覺。

你——是真心這麼希望、但這樣下去會死的喔!你在裝什麼酷!可惡,你不正常。你不是普通人,怎麼想都覺得你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你吧,學長。”有如被胃部湧上的噁心感催促一般,我說出這句話。

——如果我更會察言觀色的話,說不定還能活久一點。

“你已經活得不正常了。殺人的你不敢去正視那個罪過而一直在逃避,你用自己發瘋的藉口催眠自己,既然發瘋了,那殺人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說異常的人理當會做出那種異常的事,但這只是自己欺騙自己…!

……不過,這跟因為不爽而打人的理由一樣,完全不存在任何正當性。你卻為了讓自己正當化而假裝瘋狂,到現在也還一直在逃避。”

……沒錯。從第一次殺人,並受到荒耶宗蓮的誘惑開始,白純裏緒就消失了。

他用身為狂人久能存在的理論武裝自己,並追求同為殺人鬼的兩儀式。因為若有與自己一樣的殺人鬼,自己就能夠正當化,能夠因為同樣擁有不正常的夥伴而感到安心。

“………吵…死了。”白純裏緒眯著眼往我這邊看來。不過若不把話說完,那就是去了來這裏的意義。

“……從出生起就毫無由來而嗜好殺人的式,以及為了保護自己而自認嗜好殺人的白純裏緒。”

……天然的物品與人工的物品。

……與生俱來的東西和後天捏造的東西。我知道,如果我不說,學長是不會瞭解其中差異性。

“用殺人鬼這種名稱叫你不對,你身上並沒有式所背負的痛苦。因為你並沒有那種要捨棄也無法捨棄的情感。”

“……黑桐,你很煩呐!”

“所以你跟式絕不相同,而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殺了人後不承認那是自己的罪過,而只是一味逃避,是殺人者或殺人鬼都算不上的逃亡者——那就是你的真面目,學長。”

即使如此,就因為你說想要有人救救你,所以我才想將誤以為只有瘋狂這個選擇的你拉回這邊的世界來。

“…………我說你很煩啊!”那是充滿憤恨,有如詛咒般的憤怒之聲。我無法阻止,只能靜靜看著他舉起短刀這個動作。



他舉起了短刀。

用無法停下的力道,情緒性地從黑桐幹也的頭一刀砍下去。

深深插入頭部的短刀,把黑桐幹也與世界徹底分開了。


/6


幹也“咚”的一聲倒向地板。

他趴著不動,只有頭部不停流著血,沾濕了水泥地。我愕然看著手裏的短刀,怎樣都無法動彈。

我害怕幹也的屍體,連靠近他都做不到。因為,幹也已經死了。

“對不起,我沒打算要這麼做的。”即使我這麼說,回答我的也只有雨聲。很久以前,從白純裏緒還是學生時所留下的感情,現在正不斷地變淡。像是那個時候……

在白純裏緒打算退學時,不管是誰都認為我做了蠢事。他們嘲笑我,高中退學還能有什麼打算?但,只有黑桐幹也不一樣,他真心說請我加油。

我不可能會遺忘的,那時的喜悅,至今仍存活在白純裏緒的心中。但是,我卻殺死那個給予我喜歡的人。

我一時激動而把他給殺了。我明明知道人類會因為一些小事就死亡,但令人絕望的是,白純裏緒卻沒有回避那種事的運氣,明明從第一次殺人就已經知道的……!不過,錯並不在我。

“……黑桐,你為什麼要反抗我。你不是任何時候都跟我站在同一邊嗎?你不是一直都很瞭解我嗎?——明明只有你是不可以反抗我的,你卻……!”沒錯,就算世界上每個人都不認同。只要他肯認同,那就無所謂了。

明明因為只要有你在,所以哪樣也無所謂……!裏緒瞭解到正如黑桐所言——白純裏緒並非愛著兩儀式。

追求兩儀式的人是身為殺人鬼的我,若她成為同樣的存在,就沒有任何用處了。

特別的存在是因為只有一個人所以特別,所以我早就決定,等她回復為殺人鬼後便要她馬上去死。

但是在失去之後,我才察覺到——我所需要的同伴,對我來說需要的人是他。白純裏緒這種存在之所以還能存留下來,應該是因為黑桐幹也的關係。

我——只有在黑桐幹也面前,才能回復成白純裏緒。

但現在連那個人也不在了。我仿佛失去了另外半個身體,那些都隨著以前佔據我一半世界的人物一起消逝了。

對不起,黑桐。你所相信的我,看來要在這裏消失了。

“——還剩下另一半。”所以沒問題,我能夠活下去。

白純裏緒還有兩儀式,只要她能回復成殺人鬼,我就能持續安心存在了。

……嗯,沒錯。我才不要黑桐幹也呢!我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要這樣嗎?為了不消失在自己內部的“衝動”裏,想因為有同為殺人鬼的她而感到安心。我離開房間並回到倉庫裏,開始往大麻園走去。式——我以前熱戀的女孩。

她看來比誰都要特別,是個渴於鮮血的殺人鬼。她將要成為我的東西。

我不禁笑了出來,腦海中浮現她沾滿汗水和唾液的樣子,實在令人爽得受不了。我想要——快點做。

只要說殺了黑桐,她一定會變回原來的她。真正的殺人鬼會向我進攻而來。

那是一副很誘人的光景,再加上她身上的藥效還沒退,如果能從手指開始吃掉連站也站不起來的殺人鬼——還有誰能準備出比這更加美好的場面?

沒錯,沒人可以,只有我才做得到。我的舌頭蠢動著,看來這玩意也想盡情吸吮她的汗水,早點體會她肌肉的味道。

“——可是…汗?”

我在大麻園裏停了下來。汗?汗怎麼了嗎?的確,在注射藥物時會流汗。

但——她那種出汗量相當異常,而且她所注射的只是普通的肌肉鬆弛劑,沒道理會流汗才對。

……大量的汗,仿佛要排出體內毒素般異常發汗。

“——騙人的吧!”我跑了起來,急忙趕往放置兩儀式的區域。我撥開草叢,拼命地跑著。不到十秒我就到達了目的地,看見我預料中的光景。

“…………”我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因為在倉庫唯一沒有種植大麻的水泥廣場。應該連站也站不起來的兩儀式,帶著惡魔般的眼神悠然站在那裏……




/7



◇兩儀式的樣子,美麗到令人覺得淒絕。

白純裏緒連呼吸都忘了,看得入神。束縛她的手銬已經失去了效力,不過不是解開,而是她弄斷了。

手銬像是大型裝飾品般掛在式的右手腕上,而手銬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有傷痕的,只有她的左手。

式——為了解開手銬,用自己的嘴咬斷左手大拇指以及根部周圍的肉。





“——哈、哈哈、哈!”白純裏緒笑了。

“——你真是最棒的。”

——我連他的笑聲也覺得刺耳。

“——最完美的殺人鬼。”他喉嚨抖動著,看來正在演戲。而我也已經聽夠這只死狗的聲音了。

……我可沒有時間,在這裏做這種事。

“那麼——開始吧兩儀,只有你能讓我待在這個世界裏。”那個東西像被捕蚊燈吸引的蚊子般,往我這邊走了過來。但我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去找別人吧,我可不幹。”我勉強開了口。

那個東西無法瞭解我所說的意思,停下來眨著眼。

“……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空理你。”沒錯,我並不需要殺人鬼之類的稱呼。

那種東西就留給這傢伙吧,因為我知道,我早已得到我所需要的東西。我胸口的大洞——空洞的洞穴被填補了起來。

雖然我的殺人衝動永遠不會消失。但我一定能夠忍受下去。織殺人的理由,和式殺人的理由並不一樣,這點我不是早在夏天那件事時就知道了嗎?

我是為了得到活著的實感,才會去賭命。但現在,那個理由已經單薄了,就算不賭命去體會活著的實感,我也漸漸感到滿足。因為現在的我,不是以前的式了。

我只要回到那裏,並不斷與兩儀式戰鬥就好。雖然輸了就到那兒為止,但也不能因此逃避到殺人鬼這種好用的東西裏。

為了填滿我胸口空白的他,還有為了我的幸福而消失的——另一個織。

“你騙人的吧,兩儀?”

“再見,殺人鬼。”我隨即邁開了腳步。

帶著因藥物而麻痹的身體,還有咬斷的左手,我就像與陌生人擦肩而過一般,從白純裏緒身邊走了過去。

那個東西則站在原地,呼吸越來越激烈地盯著我的背影。

“——連你也要背叛我嗎?”他說的話,消失在雨聲裏。我只是在那裏聽著雨聲。

“…我絕不原諒你,你竟然捨棄為了你殺人、為了你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的我?如果是這樣,白純裏緒就再也不存在了。現在只有你,是挽留白純裏緒的存在而已!”

我勉強無力的腿行走。頭也不回的,打算離開這個草園。

——只到我聽見下一句話為止。

“……是嗎,你想回幹也那裏去嗎?兩儀。”他小聲、帶著笑說道。

——雙腳,停了下來。

“那你沒必要出去了,因為那傢伙就在這裏。”我猛然吐出一口氣。眼前的景色開始搖晃,感覺像是要倒下一般。我什麼也無法思考了。

……但是,為什麼。只有那句臺詞,我能完全理解呢……?

“你——”我發不出聲音來。

原本決定不再回頭,我卻回過頭去。明明已經——打算不再殺人而生活下去的……

“這都是你的錯,兩儀。都是因為你一直拖拖拉拉,我只好代替你做這件爽到不行的事!”我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耳朵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沒錯,這是你的短刀吧?雖然弄髒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還你吧!”

“喀啷”一聲,我的短刀掉到地板上。

銀色的銳利刀刃,被鮮紅的血給弄髒了。我的短刀,上面沾有某人的血液。

我很清楚那是誰的血…我不可能會認錯那個人的血味,因為那讓我一直無法忘懷。

“…啊,你死了嗎…”我說完往前踏了一步。

因為我非得要撿起那把掉在水泥地上的短刀。

“對,是我殺的,是我為了要讓你自由……!黑桐那傢伙,到最後還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囉嗦個不停。說什麼我跟你是相反的!很可笑吧?我們明明是這麼相似的兩個人……!”

……雨聲,聽起來真吵。我走到短刀的位置,蹲到水泥地上。

沾在刀刃上的血跡還很新,這把兇器染血,時間上來說應該是幾分鐘前的事吧?

——啊。在這麼接近的地方,這麼接近的時間裏。我失去了他。


“…笨蛋,我不是叫你待在柳丁那邊嗎?連死法都這麼脫線,還真像你!”

“如果殺了學長,我可不會原諒你的,式。”一直用這句話束縛我的男人,現在被他所保護的動物殺死了。

……到底為什麼。他明明是我的東西。明明能殺他的,只有我而已。

“——絕對。”我拿起短刀,用兩手握著它站了起來。低著頭,

只是將短刀抱在胸前站著。我維持臉朝下的姿勢,開口說道。

“——好啊,動手吧。”我低著頭,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抬頭也沒用,因為我從剛才開始——就沒再看過那個動物一眼了。

“——你說絕不原諒我。白純,在這點上我們的確是很像。”動物跑了起來。

我還是低著頭,不去理會它。賭命之類的行動,待會再說。

現在我還想——多多感受一下。趁刀上還殘留他的溫暖時——


白純裏緒的身體跳了起來。

面對一直線沖來的敵人,她還是動也不動。

“刷”的一聲,動物的爪子削下她手臂的肉。

即使流著血,即使敵人擦身而過,式仍然低著頭。她的雙手,溫柔地抱著短刀。

有如對待無可取代的寶物一般,緊緊的…緊緊的…

刀上她所記憶的溫暖越來越淡。那就像是自己的體溫,或是互相碰觸時的肌膚溫熱。像這樣的我也多少存有的心,而我也相信那個人的心。

流著鮮血、受到傷害、身體越來越冰冷……但是,卻不覺得疼痛。因為我知道,還有更令人難受的疼痛。那是淋著冰冷的雨,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追逐著。

——對,只有寒冷的吐氣帶有熱度。彼此都像快要停止呼吸一般。



“刷”的一聲,肉又被削下了一塊。敵人感覺像在享受狩獵的快感,玩弄動也不動的我。他用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奔跑,每擦身一次就帶走一塊肉。

……外頭的雨仍舊沒停。雖然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對我卻是令人興奮的事物。



——在下雨天。如果霧氣般來臨的放學時間,聽你吹著口哨。


第三次,腿受了傷。

“啪”的一聲,沾濕了水泥地面。深至骨頭的爪子在腳上和地面塗上了鮮血,連站著都令人感到痛苦。

……沒錯。連只是站著,都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我想,有時還是會以笑臉相對。因為織喜歡你。



——在黃昏。充滿有如燃燒色彩的教室裏,我跟你在聊天。



敵人的能力,不是以前的它所能比擬的,不管速度或準確,都超越了真正的動物。相對的,我已經成為一個空殼。我的心凍結著,身體在不久後也會無法動彈了吧?

但是,這事實卻讓我無藥可救地覺得快樂。因為手還能動,在它下次靠近,我要確實解決它。

——只要有你在,只有你微笑,那就是幸福。它第四次沖了過來,敵人的目標是右手。

我雖然知道,但卻動也不動。

……因為我不能殺人。


——只要有你在,光是並肩而行我都覺得高興。血流得太多,我的意識有點模糊。

身體很快就要倒下了吧?但是,我卻還遵守著那個人的話。

……不可以殺白純裏緒。就算死了,他的話也還在我心中活著。

……因為我想一直守護那種溫暖。



——只是短短的時間。以為林縫間的陽光似乎很暖和而停下腳步。



我感到很高興。你把我當作普通人一般對待。我很高興你認真告訴我;“不可以殺人。”雖然我沒有說出來。但就我來看,我感覺你有如奇跡般美麗。

——你笑著說,總有一天我們能站在同樣的地方。第五次的爪子接近了。

那一定是我的最後大腿。

敵人應該會攻擊我的脖子吧。想解決就算不管也會因出血而死的我,只要攻擊勁動脈就很足夠了。


——我一直希望,有某人能這樣跟我說。



……死亡逼近了。回想起來,都是至今所發生快樂的事,我臉上的表情不禁得意起來。僅僅一年的過去,還有僅僅半年間的至今。

賓士的時間非常快,連抓都抓不住。但我很感謝那有如謊言般的幸福。不會變更好的無聊高中生活。

沒有爭執,平穩的每一天。

——那真的是…有如做夢一樣的日子。



謝謝你。但是,抱歉…我抬起頭目視那傢伙的死。我知道會消失…那個你所相信的我,還有你所喜歡的我。就算知道會消失,我還是要殺了它。

就算因此讓至今的自己全都消失,也一定沒有人會陪在我身邊。就算這樣——就算這樣,我也無法原諒殺死你的這個傢伙——



——她看著逼近的敵人。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了。有如飛離水平面的白鳥一般。

到達結局,只是一瞬間的事。




結局來得非常快。

白純裏緒伸往她脖子的手,瞬間被她切斷了。她就這樣一口氣切斷敵人的雙腳,把短刀插進像氣球般飄著的白純裏緒身體,並將它無情地摔到地面上。短刀如同墓碑般貫穿它的心臟。

它“哇”地呼出一口氣,然後一切便結束了。白純裏緒的表情,就這樣驚訝地停止。沒察覺到自己被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殺死,白純裏緒的生命活動停了。




短刀,像是墓碑般插在白純裏緒胸前。

用雙手握住短刀的她,一直保持跪姿不動。

陽光從窗戶斜斜照了進來。被灰色亮光映照的模樣,有如替死者送別的神父般,不帶有任何的色彩。白純裏緒的試題沒有流血。

四肢在倉庫裏的鮮豔紅色,都是從她身體流出來的。

……不,如果是兩儀式,她可以讓幾分鐘的性命延長許多倍,並借由接受治療而完全恢復。

但她卻不想那麼做。她放開短刀,往後倒了下去。雙唇“哈”地歎出了一口氣。

只要她把呼吸的間隔更加延長,並切斷傷口附近的神經,這樣休息的話,就能恢復到足以去求援的體力。

“…不過,還是算了。”說完,式仰望著天空。從窗戶裏看出去的景色,總是在下雨。

在冬天這季節,總是在這種天空下,弄髒了自己的雙手。

……這副模樣沒辦法回家。全身髒兮兮的回家,也只會被責駡而已。

“就算這樣,還是會等著我。”

……明明會一起散步。

……明明會握著我骯髒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明明有那些像是夢境般的每一天。

“真的,好像騙人的一樣。”呼吸停止了。意識有如蠟燭的火焰般搖擺不定。

即將消失的生命,就像海市蜃樓般非常美麗。她調整著呼吸。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安眠。

那雙看著天空的眼睛流著淚。我下定決心過…如果要哭泣,就得在那個人死時才能哭。我閉上眼簾,讓呼吸越來越平穩。並不太後悔,只是靜靜思考著。

…如果沒有幹也,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就像野獸知道火的溫暖後再也無法回去一樣,我已經無法回到以前那個空洞的自己了。



殺人考察/7



……世界被斷絕了。剛開始時,我只能這麼認為。咳的一聲,喉嚨吐出胃裏的東西。

用衝擊來拉回失去理性的意志,是身體想要求生存的機能。我用單手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雙腿還不太能使力,我爬到牆邊,扶著牆壁站了起來。

視線終於回來了,但能看到的只有輪廓,世界白茫茫一片,一切都顯得曖昧。

“……好痛。”雖然不知是哪邊痛,總之就是很痛。我摸摸左眼。

只剩一點點血了,可能是白純裏緒逼我吃的藥,也特別有促進新陳代謝的功能吧?現在大部分的傷口都被血癒合,看來至少不會因為出血過多而死了。

但傷口本身並沒有治好…這也理所當然,被短刀從頭顱砍到臉頰,連左眼都整個切斷了。

一來我還活著已經非常幸運,二來右眼沒有因左眼的傷而失去功能,也很幸運。幸運到如此地步若還希望左眼沒事,應該會遭天譴吧?

我好不容易靠著牆壁走到倉庫。那裏長滿了草,我無法瞭解發生了什麼事。疼痛和出血,再加上藥效,我只能想著一件事。

“——式。”我邁開了腳步。

倉庫很寬廣,再加上草妨礙我的搜尋動作,每踏出一步,就會因疼痛而讓意識不清。我失去知覺,但很快便又恢復,然後再踏出一步。

我拼命重複這個動作,但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呢?拖著這個沾滿鮮血的身體,連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腳突然跪了下去,倒到地上。種著草的地面是泥土,傷口因而沒有裂開多少。既然膝蓋不行了,那就用爬的…但倉庫實在太寬廣了,我怎麼也找不到。

左眼發熱,右眼也看不到,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稍微休息一下吧?畢竟沒有式一定在這裏的保證,也沒有我不是在自尋死路的保證。

明明是這樣冷靜思考,但我卻沒有停止前進。

“為什麼呢?”

……那當然是為了想要見到式。

但若是找到式,而她已經解決白純裏緒的話,我該怎麼辦呢?

——如果殺了學長,我不會原諒你的,式。我的確這麼說過。

……沒錯,我不會原諒。只有殺人不准你去做。

就算其他的某人殺了某人,我也無所謂。我只是不希望讓式殺人而已,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想一直喜歡你。

因為我希望你能夠幸福。只是不希望你再受傷害而已。

……真是不得了的人性啊!就算是式,我還是憎恨犯下殺人這個罪過的人。我相信式,還真是句好用的話。

我只是想要相信而已。若有人害她殺了人,我就會無法原諒式了。

“……如果殺了學長,我就不原諒你。”我像在說夢話般地說著,並繼續前進。撥開草叢,我到達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水泥鋪成的地板,那個廣場照進了一整片的陽光。式在那裏。

她旁邊倒著白純裏緒的身體。地上的兩個人,看來不像還活著。

“……”你殺了學長嗎,式。

後悔充滿了腦海中,但那不是相同的東西。我——現在只能看見式,其他什麼也看不到。我爬到式的身邊。

……她的表情非常安詳。她身上到處是傷、沾滿了血,蒼白的臉色感覺不到體溫,但她仍然沒有停止呼吸。

——啊,她還活著。我放下心來,對白純裏緒道歉。

他真的死了,我想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最後都是式殺了她。這結果,僅限是你一個人的結局。因為被害者是你,我認為只有你有悲傷的權利。

但就算這樣,我還是很高興式活著。學長,我不認為你很可憐,相反的,我有點恨你。因為這樣一來,式就——

這時候,潔白的手指碰觸著我。那纖細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頰,像是輕輕擦過般碰著我,那是她的手指。

“黑桐,你在哭嗎?”

式用虛弱的眼神這樣說道。她帶著“你這笨蛋”的意識,摸著失去一隻眼睛的黑桐幹也。我所流的血,在她看來說不定像是淚水。

式無法抬起身體。而我連抱住她都做不到。


在雨中…

冰冷的吐氣帶著溫熱,我們彼此看著對方即將要停止般的微弱呼吸。


“我殺了白純裏緒。”式說。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式看了白純裏緒的屍體一眼,茫然地望著天空。

“這下子我失去很多東西了。”那是空虛且帶有悲傷的聲音。她所失去的東西…

像是很重要的回憶、至今的自己,說不定還包括我…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式就無法殺害自己了。

她無法去背負那個罪過,如同她祖父所說的一樣…遵守那句教誨的她,得跟祖父一樣孤單迎向死亡。朝寂寞、空虛的死人行列而去。

“沒關係,我不是說過我會替你背負那罪過嗎?”紅色的血滴落到式的臉頰上,左眼流出的血,看起來確實很像淚水。

……就在夏天結束的時候,我對第一次露出笑容的你發誓——我要替你背負罪過。所以——

——我會殺你。到你死為止,到你死去那刻為止,都絕不讓你孤單一人。

“……我可是殺了人喔。”式茫然不帶感情般地說道。

像是責備失去一切的自己,有如要哭出來的小孩一樣。她瞭解。那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罪,不管怎樣道歉都不被原諒的悲哀。

……因為連我也無法原諒這件事。不管是誰,都無法原諒。

“…我不是說不可以殺人嗎?但是你卻笨到不遵守我的話,這次我真的生氣了,我一旦生氣,就算你哭也沒用。”

“…什麼嘛,就算我哭也不原諒我啊。”

“對,我絕對不會被你打發掉的。”我說著無意義的話。如果這樣能讓式感到安心,要我怎麼胡說都行。

式輕輕的…真的是輕輕露出微笑後,靜靜閉上眼簾。

她的表情如果會這樣睡著般地安穩…紅色的水流沿著她的臉頰流動。我用已經失去感覺的手,抱著全身是傷的她。

如果那傷口沒人能原諒,連你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話,我起碼可以待在你身邊。我用盡力氣,用有如這樣下去兩人都會死亡般的力量抱著她。

在意識消失前,我說出了最後的誓言。


“式,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

話語消失在降下來的雨聲中。確實留下來的,只有像是要緊抱彼此的指尖。



/8


…即使二月結束了,街上還是留有冬天的氣息。

氣溫很低,新聞甚至報導說明天會降下四年以來首次的雪。三月才剛開始,冬天的殘渣還緊包著肌膚。看來春天還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在街上造成騷動的殺人鬼,最後以藥物中毒的方式劃下了句點。白純裏緒的遺體被員警回收,兩儀式和黑桐幹也則以被害者的身份被送醫,最後總算是活了下來。

…雖然幹也直接被送往醫院,但我可不能這樣。因為我自己咬斷的手是柳丁製造的義手,不可能就這樣前往醫院治療。我靠兩儀家的力量被轉到私人醫院,然後在柳丁那裏接受她的照顧。我的身體在二月中旬恢復了,但幹也直到今天都還在住院。他身上的傷以及排除體內藥物的療法,讓他硬是住了三星期的醫院。不過那也到今天為止了。

雖然以他的身體狀況來看還是得住院,但幹也以醫院無聊的理由選擇在今天出院。

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站在這個寒空下。

在國立醫院的大門口,我站在遠離交叉點廣場有一段距離的大樹下,監視從那裏進入的人影。經過兩個小時後,有個漆黑的人影走出了醫院。

他的褲子和上衣全都是黑色,只有一手綁著的繃帶才是白色。清一色漆黑的男子走出玄關,並向護士與醫生打過招呼後,就往我這邊走了過來。

我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等著。

“…真是的,到頭來你連一次都沒來探病喔?”黑桐幹也一臉不滿地說著。

“鮮花生氣了。她說要是我出現在病房,她就會殺了我,讓我連想去的念頭都沒了。”我也一臉不高興地回答他。

幹也說:“那就沒辦法了。”但還是一臉不滿的樣子。

“走吧。要搭計程車嗎?”

“從這裏到車站也不遠,用走的吧。”

“…算了,這樣也好。”幹也補上一句:“不過這對大病初愈的人有點辛苦就是了。”說完,他便跟著我走了起來。

我陪在他旁邊一起走著,然後就跟往常一樣,一邊漫無目的的聊著天,一邊走下通往車站的坡道。

我瞄了幹也的側臉一眼。

……他把頭髮留長了。但其實也只有左前方的頭髮留長而已,算不上是長髮,這樣可以剛好遮住左眼般的長髮,讓他整個人看來更黑了。

“左眼。”我說完後,幹也一副沒事般地回答:“不行了。”

“跟靜音小姐說的一樣,你記得嗎?夏天的時候,只在紅茶店裏聊了一小時的那個女人。”

“那個有未來視的女人吧?我記得。”

“嗯,她說過跟式扯上關係下場就會很慘,還真被她說中了。真的是蠻慘的下場。”不知他神經到底多大條,幹也竟然快樂般地說著。

…我感覺有點不爽。這時候是要我露出什麼表情呢?笨蛋!

“不過右眼沒有問題,所以說並不算嚴重啦!只是遠近感有點失真而已。因為這樣,你能不能靠在我的左邊?我因為還不習慣,所以對左邊還不是很安心。”在說完前,他就把我拉到他的左邊,而且竟然還靠了上來。

“你在做什麼啊。”有點驚訝,但我還是冷靜地回了一句。幹也又變成一副不滿的表情,一直盯著我看。

“做什麼?用來代替拐杖啊,因為在習慣前的這一周要靠式幫忙了,請多指教。”幹也理所當然般地說。不過到底是要指教什麼?

我鐵著臉瞪了回去。

“你在說什麼啊,為什麼我非得做那種事不可。”

“因為我希望你做。如果式討厭的話,那就算了。”

…醫院是發生了什麼事嗎?幹也竟然能在不知不覺間說出這種讓人背脊發冷的話。他那凝視我的瞳孔裏,一點污穢都沒有。

我為了隱藏發紅的臉頰,移開了視線。

“……也不是說討厭啦。”我小聲地回答後,幹也高興的笑了。

……還真是個幸福的傢伙。真是的,為什麼連我也有那種感覺呢?

“不過我明天起得去上學耶。”

“那就蹺課吧!反正馬上就要放春假了,老師們也會原諒你的。”

“——受不了你!”明明平常都一直在勸人要認真上課,現在卻說出一句很沒責任感的話。

…真是的,看這樣子醫院裏想必是發生了什麼事。當我想到“等一下我要逼問出來”這主題時,我嘻嘻地笑了。

“式,怎麼了?”

“嗯,你還真是個任性的傢伙啊。”幹也楞了一下,然後就笑了出來。

“就是啊!在好幾年前,我就任性地喜歡上你了。現在也一樣,就算式討厭,我也任性地決定要給你照顧。”

他又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種令人害羞的話。我雖然打算回他一句慣用的抱怨,不過,這樣也好。說實話,連以前的式,其實也——

“咦?你怎麼了,式。你不是對這種臺詞很沒轍嗎?至今為止你不知已經說過幾次對這類東西很不拿手了,不是嗎?”看來我的反映出乎他意料之外吧?幹也替自己挖了個墳墓。

我本來打算不說的,但現在改變主意了…嗯,反正起碼也得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一、兩次。

“其實並不是那樣。”幹也“咦”的一聲,似乎感到很驚訝。我為了不正面看他而把臉轉向一邊,然後追加說道。

“幹也,我是說,現在的式,其實並不討厭這類的臺詞。”

…可惡,果然還是很不好意思,我再也不要說這種話了!我偷瞄幹也的表情。不過看來他的精神傷害比較大,幹也像是看到飛天鯨魚般地愕然。

我奇怪地握住了幹也的手,有如在拖拉慢慢走著的他,加快腳步走下坡道去。你看,車站就在眼前了。我握住的手,不知不覺間也用比我還確實的力道回握著我。

——這些瑣碎的小事,不知為何卻讓我很高興。我一邊冷靜壓抑浮上臉頰的微笑,一邊往坡道下邁開腳步。

最後終於到達了車站,我們回到了那個我們非常熟悉的城鎮。



彎彎曲曲的歸途。就算是很遙遠,讓人感覺會迷失的道路,也有人握著自己的手同行。

我所希望的並不是短刀或者其他東西,僅僅只是那雙手而已。我想,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放開自己的手了。

我的故事到此結束了。我接受了現在的自己還有以前的式,度過一天複一天的平常生活。接下來,正好就跟這個季節一樣…

靜靜地等待…寒冬結束而春暖花開來臨的時刻——



/殺人考察(後)?完

空之境界



空之境界/






街道上飄舞著四年來的第一場大雪。三月的降雪冷得如同要將季節凍結。

即使入夜這白色的結晶仍然降個不停,街道上如同進入冰河期一般地死寂。深夜零時。路上見不到人影,唯有路燈發出的光在與雪的帷幕作著抵抗。

在那本該灰暗卻被染白的黑暗中,他決定外出散步。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有一種預感,所以就去了那個地方。撐著黑色的傘,行走於飄落不停的雪中。果然,她就在那裏。

就像四年前的那天。在寂靜無人的白夜之中,身著和服的少女,茫然若思,注視著黑暗。

“——好久不見,黑桐。”陌生的少女,似乎和他認識已久的樣子,浮現出柔和的笑容。





“——好久不見,黑桐。”這個叫兩儀式的少女,用冷淡的語氣跟他打著招呼。站在那裏的不是他所知道的式,更不是織,而是讓人無從所知的某人。

“果然是你……總覺得可以見到你,果然。式睡著了嗎?”

“是啊,現在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她嫣然一笑。

那微笑似乎是女性這種存在具現化而成的,完美無暇。他問:“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我。不是兩個SHIKI中的任何一位,只是存在于伽藍洞心中的那個我。或者也可以說伽藍洞的心也就是我吧。”

手放在胸口,閉起了眼睛。

……她這樣說。如果無論什麼都加以接受,那就不會受傷。

就算是自己看不慣的事物,就算是自己所討厭的事物,就算是自己不認同的事物,只要不作抵抗地加以接受,那就不會受傷。

然而,相反的情況也成立。如果無論什麼都加以排斥,註定只有受傷。

就算是自己看得慣的事物,就算是自己所喜歡的事物,就算是自己能認同的事物,若是不做同意而加以排斥,註定只有受傷。

……那就是過去的她自己、名為式和織的人格的存在方式。

“只有肯定和否定的心固然完整卻也因此而孤立。是這樣吧。不染塵垢的單色無法混合,也就無法變色,永遠保持著原有的單色。說的就是她們。名為SHIKI

的人格大概就像是位於同一個根基上兩端的極點吧。在那中間一無所有。所以,在那中間有我存在。”

“這樣啊。原來在那中間的是你。那我應該怎樣稱呼你好呢?那個,我還是叫你SHIKI可以嗎?”

他歪頭思考的那副模樣很奇怪,讓她不禁笑了出來。

“不,兩儀式是我的名稱。但你若叫我SHIKI我會很高興。這樣一來,我等待你就有意義了。”

微笑的她,可以當成小孩,也可以當作成人。

…他和她漫無邊際地談著一些小事情。

他一如往常地說著,她就很高興的樣子聽他說。

兩人間的關係和一直以來的關係沒有一點改變。然而,只有她,不一樣了。

她逐漸領悟到與他之間的差異,有著不可能混雜的絕望。

“對了,式她記得四年前的事情嗎?”他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那還是在他高中時候。他跟式說他以前跟她曾見過一面,式卻記不起來。

“是的,因為我和她們都不同。織和式互為比鄰,所以互相瞭解。但是我卻是她們都無法感知的自我,所以今天的事式也不會記得的。”

“這樣啊。”他一臉遺憾地回答。

——四年前,一九九五年三月。他遇到了她。

契機是一件小事。飄雪的中學最後一天的夜裏,他走這條路回家,見到了一個少女。

他不作停留回到了家裏,睡覺前忽然想到了那個少女。於是就出來散步,順便到那裏去看看。

到那裏,少女仍然站在那裏,他向她打了個招呼。

“晚上好。”語氣自然,好像兩人是有著十年交情的朋友。一定是因為那美到極致的雪的緣故吧。

即便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不禁想要與之一起共同消遣。





“黑桐,我也有事想要問你呢。雖說有點遺憾,我問了之後,我們今天的談話就到那裏吧。我也是為此才來的。”

她那比外表看上去要成熟好幾倍的瞳孔注視著他。

“你想要得到的東西是什麼?”這個問題顯得過於漠然,他無法回答。她的表情如同機械般沒有感情。

“說出你的願望,黑桐。只要是願望我一般都能夠實現。式好像挺喜歡你的樣子,我的權利也就屬於你。

——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伸出手的她瞳孔透明,無盡深邃。似乎能夠看到人心深處的瞳孔中缺乏人性這種東西,有著類似神靈般的氣質。他稍加思索,直視著她,用眼神去回應她。

並不是無欲無求,也不是不相信她。然而,他的回答是:“什麼都不需要。”

她閉上眼,籲了一口氣,“是嗎”。聽上去非常遺憾,但是卻似乎帶著放心般的憐愛。

“…嗯,其實這答案我早就知道了。”於是她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呆呆地注視著白色的黑暗中。

“你不是SHIKI吧。”他帶著哀傷說道,她點了點頭。

“——黑桐,你說,人格這種東西究竟存在於什麼地方呢?”像是詢問明天的天氣,單純的提問。似乎是用一種對回答不帶一丁點關心,隨便問問而已。

儘管如此,他還是手摸著嘴角,認真思考起來。

“……這該怎麼說呢?人格說到底是一種知性,應該是在頭部吧。”

在頭部,也就是說知性寄宿於頭腦之中。他這樣說了,她搖頭,“不是”。

“……靈魂寄宿於頭腦之中。只要能夠讓腦髓完全存活,人根本就不需要什麼肉體。只需從外部加以電流的刺激可以讓僅僅是腦的區域一直做夢活下去——式曾提到過一個魔術師。也和你一樣呢。也回答說是在頭部。但,那是錯誤的。舉個例子吧,就拿黑桐你這個人來說,你的人格,你的靈魂,能夠將之現諸形態的是你的由各種經歷累積而成的知性和你的空殼般的肉體。單有孕育知性的腦是產生不了人格的。

雖然僅有腦部也可以活下去,但我們必須先擁有肉體才能產生自我意識。有了肉體,與之同步培養出來的就是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人格。喜歡自己的肉體的人應該是社交型的人格,而討厭自己的肉體的人則是內向型的人格。雖然光有知性也可以培養出人格,但那樣的人格是無法認識自己的,一般來說心靈就會長成為別的東西。那樣的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格,與計算器沒有什麼兩樣。

如果誰僅僅是一個腦的話,那人就不得不造出一個‘只有腦的自己’的人格。

不得不捨棄肉體這個大我,而保存知性這個小我。

不是有了知性才有肉體。而是,有了肉體後,知性才得以誕生。

然而作為知性根源的肉體,談不上是知性。肉體只是一種存在而已。但肉體本身也擁有人格。因為我就是與肉體共生,並培育出知性的那個人格。”

啊!他不禁提高了聲音。

……曾經聽說過。人是由三個要素構築而成的生物。精神、靈魂和肉體。如果說精神寄宿於腦,靈魂寄宿於肉體,那她就是SHIKI的本質。

被稱為SHIKI的,沒有心,名為肉體的那個人格。她——兩儀式緩緩點了點頭。

“就是這麼回事。我不是藉由知性產生的人格,而是肉體本身的人格。式和織說到底就是在‘兩儀式’這個根源性格中進行著人格交換。掌控這一切的就是‘兩儀式’。她們兩既然是兩儀,那麼當然還存在一個太極。象徵太極的圓那個輪廓就是我了。

我創造了與我同等的我。不,既然由意志這種方向性存在,她們可以說是比我高一等的我吧。兩個不同的人格卻擁有同一個思考回路是因為她們說到底是‘兩儀式心中的善和惡’。發源于我,也終結於我。不然她們不可能方向互異卻又能夠獨立存在。”

她驀然一笑。看著他的流動目光中,充滿著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冰冷的殺意。

“……雖然沒怎麼聽明白。不過你的意思是說你就是兩個SHIKI的原型。”

“是的。我就是兩儀式的本質。而且是絕不會顯現出來的本質。僅僅是肉體的我無法思考事物,本該是就那樣一直到腐朽的。因為身為‘’的我正因為身為‘’,既沒有知性也沒有意義。

但是兩儀家的人,卻將知性給予了我這個空殼。他們為了將兩儀式塑成萬能的人,將各種各樣的人格組合拼湊進來。於是知性的原型也就是我被喚醒,然後成為一切的根源,創造了式和織。”

啊!他不禁出了一口氣。式和織,陰和陽,善和惡。不因為對立而分離。名叫蒼崎柳丁的魔術師曾經說過,分離是因為包容的屬性達到了頂點。

“很好笑吧?其實我本該作為一個未成熟的胎兒消失掉的,結果就這樣得到了自我這種東西。

剛出生的動物擁有嬰兒的身體及與之相應的知性的萌芽。但是像我這樣什麼都沒有就出生的應當是不可存活的。本來接近‘’的生命就不能夠擁有身體被生下來。你聽柳丁小姐說過吧?世界會防止因為自身的緣故而導致毀滅的事物。所以,一般來說我即使發生了也不會出生。

像我這樣從‘’中直接流出的生物結果只能是死于母親的胎盤中——可是,兩儀這一族卻擁有使之存活的技術。於是我就出生了,卻沒有知性的萌芽。‘’就是無,即便是知性也不具備。我本該是就保持著那種狀態對外界一無所知地存在下去的。

但是,他們卻喚醒了我。不是把既成品的人格植入我內部,而是把‘’這個我的起源給喚醒了。外面的世界硬是被推到了我的眼前,實在是太過麻煩,於是我就決定把一切推給了式。

——這不是當然的事情嗎?因為外面的世界所發生的都是一些一見即明無聊透頂的事情啊。”

無邪的眼神顯露出笑意。那是冷酷的,暗藏著譏嘲的神態。




“——但是,你有自己的意志。”在他看來她非常可憐,於是這樣說道。她點頭。

“是啊。雖說無論是誰的肉體都具有人格,肉體本身卻不會對自身產生認識。因為在此之前,腦已經具有了知性。

腦的運轉所產生的知性形成了人格,將肉體也統括了進去。那一刻起,寄宿於肉體的人格就變得沒有意義。腦明明是身體的一部分,知性這種東西卻將孕育了自己的腦與肉體分別起來看,把腦看成是特別的存在。不是嗎?軟體失去了硬體就不具備形體。然而硬體失去了軟體也無法獨立運轉。人格這種知性,不知做成自己的肉體,以為是知性——人格做成了自己——肉體。只不過我的順序和別人不一樣而已。

即便如此,現在在這裏和你說著話的我也是因為持有SHIKI的人格才能這樣和你說話。沒有SHIKI,我連語言的含義都無法理解。因為畢竟只是一具肉體。”

“……是這樣啊。沒有式的人格你就無法做到對外面的世界產生認識。可是——”

“就是那樣的。我就是沒接電源的硬體,沒有SHIKI這個軟體的話就只是一個空殼。是只能注視著自己內部,與死直接相連的容器。那些魔術師們稱之為與根源相連,但那種事,對我來說毫無價值。”她靜靜地走上前一步,伸手觸摸他的臉。白色的手指輕輕掠動了他的額發。發下是一處傷痕。

“……不過,現在覺得也並非一點價值都沒有。我願意的話,為你治療這點小傷還是能做到的。能夠為某個人做點什麼,與外面的世界就能有所關聯…可是,你什麼都不需要呢。”

“因為式擅長破壞,我可害怕非要那樣做的話萬一為此遭受什麼後果啊。”

不知到底是帶了幾分認真,他露出平和的笑容。

她像一隻躲避陽光照射的蝴蝶般移開了目光,用比紛紛而下的雪還要柔緩的動作放下了手指。

“……也是呢。式除了破壞什麼都不會。在你看來,我說到底還是式呢。”

“——式?”

“……因為我的起源是虛無,所以擁有我這個身體的式就能夠看見死。因為在兩年間的昏睡狀態中無法看見外界只是持續不停地注視著兩儀式這個虛無,式終於知道了死的觸覺。那時,式一直漂浮于被稱為根源漩渦的海洋之中。孤單一人,在‘’之中,持有式的形體。”

……確實,如果虛無是根源的話,她會想要將一切複歸於虛無吧。所以沒有例外地,式能夠殺死一起事物。即使式這個人格想要否定,那卻始終是她靈魂的原型。正因為虛無,所以有希望一切事物的死這個方向性。

“是的,那就是式的能力。與淺上藤乃相同,能夠見到別人見不到的東西的特殊頻道。能夠窺見到根源漩渦這個世界縮影的特別的眼睛。

但是,我卻能潛入更深的地方。不——說不定我自己就是那個漩渦。”她注視著他,用不安定的聲音繼續說著。似乎在訴說著誰也無法瞭解、哀傷的感情。

“…根源漩渦。一切的原因混亂在一起的地方,在那一切都存在,所以那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那就是真正的我。雖然只是與那裏有著連接,我也是那裏的一個部分。那就是說我與那裏也是一樣的存在,不是嗎?

所以我什麼都能做到…是啊,重組目不可見的細小物質的法則,回溯源頭改變生物的系統樹這種事情也能夠做得到。即使要重新安排現在這個世界的秩序也很簡單。不是重新創造這個世界,而是以新的世界破壞舊的世界。”

說著,她微微一笑。像是在蔑視自己,嘴角滑稽地扭曲。

“…但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會讓我感到很累,和做夢沒什麼兩樣。所以,我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想,做著一個連夢都不做的夢…但是,看來我和式做了不同的夢。

SHIKI說她討厭孤單一個人。你不覺得這是個無聊得夢嗎?

是啊,你說SHIKI多無聊。多麼無聊得現實。多麼無聊的——我。”

低聲說著,她注視著遠方的夜。好像那是非常重要的、以後再也沒機會再見的東西。

“但是那也是沒辦法的啊。因為我只不過是肉體。反正與她就是同一個事物,只好陪她一起做夢了。

SHIKI注視著外面,而我則注視內部。兩儀式的肉體不是連接著被稱為根源的地方嗎?

只能夠看著內部,所以我知曉一切。那樣既痛苦又無聊而且無意義,所以我閉上眼睛…然而一切仍然持續著,與以前沒什麼兩樣。

如果能夠一直睡著的話就好了。連夢也不做,什麼都不用想,一直那樣下去。最好是直到某個時候,到了這個肉體腐朽消失時,也察覺不到夢的終結。”

話語像是被紛紛降下的雪埋葬,靜靜地溶入了黑暗之中。

他什麼都無法說出口,只是凝視著她的側臉。好像是責怪自己說了那些話,她用小而柔和的聲音說道:

“看我真是個傻瓜。你可別介意啊…不過呢,我今天心情好,再給你個獎賞吧!式並不是喜歡殺人。她自己搞錯了。因為她的殺人衝動是從我這裏產生的,那就不能算是她本人的嗜好吧?所以你放心好了,黑桐君。就算真有什麼殺人鬼,也是指我。過去想要殺掉你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呀。”

她有點惡作劇般地微微一笑,像是說“對式可要保密喲”。他只有點頭。

…僅為容器的肉體。

但是又是形成自己又促其成長的根本存在。統括了名為SHIKI的種種知性的無意識下的知性。

這種事,即使說了也不會有人接受。說到底人只不過是在自己這個空殼中做著夢而已。明明是那麼地顯而易見。




“我得走了。那個,黑桐。你真的是什麼都不需要呢。與白純裏緒對峙時,與死為鄰仍然選擇了中立。我覺得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你就不想要一個比今天更快樂的明天嗎?”

“……因為我現在已經很快樂了。我覺得這已經夠了。”

這樣啊,她低聲說道。用一種類似羡慕的眼神注視著不管怎麼看都普通不過的他。

…她這樣想:沒有任何特徵,不希望自己成為特別的存在而活著的人是不存在的。人無論是誰都抱有各種想法,對立的意見以及相反的疑問而活著。

如果說那樣的化身是兩儀式這個人,他就是那種性質特別淡薄的人——不會去傷害任何人,因此自己也不受傷。不會去奪取任何東西,因此什麼也得不到。

如同風平浪靜,像是融入時間,作為芸芸眾生的平均數而生活著,靜靜地呼吸著自己的空氣。

平淡無奇,平穩無礙的人生。但是如果能夠在社會上這樣生活的話,那並非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

不與任何事物產生爭執,不對任何人帶有憎恨地活著是不可能的。很多人並不是出於自己的願望要過那樣的生活。想要成為特別的存在卻沒能實現這種形式才是真正的平凡人生。

所以說——從一開始就打算過這樣生活是比一切都要困難的事情。這樣一來,那本身就是“特別”的存在。

結果,不特別的人說到底還是不存在。人就是在每一個人都互不相同的意義上存在的生物。

僅僅憑藉身為同一種類這個依靠,為了把無法互相理解的隔閡淡化為空洞洞的境界而生活著。

明明知道那一天不會到來,仍然做著那樣的夢而生活著。這個一定才是無人能夠例外的唯一的理所當然。



……長長的寂靜過後。她慢慢地將視線回到了灰白寬廣的夜的盡頭。誰都無法理解的特別性,誰都不去理解的普遍性。

正因為在誰看來都是普通的緣故,誰都不去深入理解他。不為任何人討厭,誰都不為之吸引的這樣一個人。

他像是幸福每一天的結晶。那麼,孤單一人的到底是誰呢……?

——那種事一定誰都不明白。注視著飄搖的雪之海洋,她的瞳孔中暗藏著浪濤一般的傷感。不是向任何人說話,話語低聲從唇間漏出。

“理所當然般地活著,理所當然般地死去。”


啊,那真是——


“多麼的,孤獨——”注視著沒有終點,連起點也沒有的黑暗。像是在宣告著兩人分別時刻的到來,兩儀式這樣說道。




於是,他目送她遠去。

明白永遠不會與她再相見。

雪不停,白色的碎片埋藏著黑暗。飄飄搖搖,如羽毛,落下。

——再見了,黑桐。她這樣說道,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真笨。明天又不是見不到。她這樣說道,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像是不知何時的她,只是在雪地中注視著夜空。直到天亮以前代替她一直注視著。雪不停,當世界為一片灰色所包圍時,他一個人踏上了歸途。

黑色的傘,慢慢地,在沒有行人往來的路上淡入了遠方。

白色的雪中。消失于朝霞中的黑色如同夜的痕跡。搖曳著,孤單地消失了。

但是不顯露一絲寂寞的陰影,他腳不停歇走在回去的路上。跟四年前,第一次與她相遇時一樣。一個人靜靜地,邊歌頌著下雪天邊踏上歸途。



(全書完)





??忠玻ē償?去?ミキヤ):黑桐幹也

両儀式(リョウギシキ):兩儀式

蒼崎柳丁(アオザキトウコ):蒼崎柳丁


巫條霧絵(フジョウキリエ):巫條霧繪

??r花(コクトウアザカ):黑桐鮮花

秋隆(アキタカ):秋隆

學人(ガクト):學人

白純裏緒(シラズミリオ):白純裏緒

両儀織(リョウギシキ):兩儀織

秋巳大輔(アキミダイスケ):秋巳大輔

淺上藤乃(アサカミフジノ):淺上藤乃

湊啟太(ミナトケイタ):湊啟太

荒耶宗蓮(アラヤソウレン):荒耶宗蓮

コルネリウス?アルバ:科爾奈利烏斯?阿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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