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噢——加里？！」

林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前胸挎着相机的青年，头发仍旧和几年前一样从来不会多留心修整，目光依旧锐利，随意靠在街角倚在墙边，相机一举，扯个角度都是惊奇。这世上角落点滴，透过他之瞳孔便被轻易切割成景。

加里取下帽子来，标准的弯腰致意，「不欢迎吗？我的小姐。」

林逸半捂着眼睛，「你可没有告诉我你要到中国来——天哪，我真不敢相信。」

「这是科林的主意，向上帝发誓我是无辜的。」

加里信誓旦旦地放手在胸口，幽默得像一个美国人。而如果你真的这样跟他说，他一定会信口开河地告诉你他确实来自于美国。

加里上前去稍稍扶住林逸肩膀，「好的，就这样站定别动艾格尼丝，你可以放松点儿。太漂亮了你穿这身衣服，是的，无与伦比的美丽。」

加里一边摆弄着他的相机，一边毫无保留地大肆夸赞身着中国人衣服的林逸。林逸早习惯他这样带些夸张的直接，倒是配合。

「应该给詹姆斯留几张，他会被这些照片迷住的，我保证。」

林逸和科林稍有无奈地对望，眼中尽是心有灵犀的调侃，『瞧吧，伟大的摄影师就是这样诞生的。』

彼此都读懂，不住哈哈笑两声，加里莫名，放下相机来恋恋不舍地看着林逸，道，「你真让人吃惊，艾格尼丝。要是没有詹姆斯，我会追求你的。」

科林在他背后摊手耸肩，「你要是敢在詹姆斯面前说这句话，我可以输给你十英镑，加里。」

林逸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如同还在UCL上大学的时代，口无遮拦的加里，老生常谈的玩笑。科林的睿智缜思，加里的开朗风趣，赫尔伯特的深沉内敛，一个热心诚恳的学生领袖，一个穷困潦倒的摄影师，一个不苟言笑的小提琴手，加上热情勇毅的詹姆斯和唯一的一个女孩，林逸。

这无论如何都是奇妙的事情。

相异的面容与不同的性情，难能可贵在彼此间保存着这份称不上伟大却足够暖人心扉的友情，而他们对林逸的尊重，绝不仅仅是出于一个绅士或者是骑士面对女性时理应抱有的礼节性情绪，这点一直让林逸至为感激直至今日。

加里收起相机，凑步到林逸身边，低首轻声笑说，「你在这古老城墙下的美丽超乎我的想象，我想你大概一直刻意藏起了自身的某些特质，艾格尼丝。你眼瞳中的漆黑盖过一切恒星的光芒，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值得骄傲的颜色。但是毫无疑问，与我走遍这大半个中国所看到的一样，你是属于这里的女子。」

「你和它，必定有着扯不断的联系，无论你如何逃避。」

林逸一愣，旋即笑着轻推加里肩膀一把，「你何时变成了预言家？」

「一直都是。」

加里爽朗开怀，将帽子重新带正在头顶。林逸附和，心下却再轻灵不起来，加里惊人到可怕的敏锐从来是人所皆知。

「我要去圆明园，你是否有兴趣与我同往呢，艾格尼丝？」

科林耸耸肩道，「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加里。」

「废墟中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你要去吗艾格尼丝？」

林逸面对着加里又一次的征询，犹疑不绝。那里还剩些什么，焦黑的残垣断壁，漫生的遍野荒草？英法联军留下的永久复仇印记吗？

「抱歉，我对野蛮的事情没有兴趣。」

「我不这样认为。」

科林的话生生顿住林逸的步子，林逸略带怒气地回头，正对上他高昂遒劲的扬起眉毛，林逸赫然悲伤发现，那眉间不知何时竟染上名为炫耀的骄横。

「我们冀望用谈判的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可是中国政府呢？却杀害了我们二十一个无辜的谈判代表，你愿意将他们的行为称之为什么？对中国皇帝这种傲慢的行为，我们必须要还以颜色，才能让中国统治者感到恐惧。」

「那你认为劫掠、屠戮和焚烧，就是足以称为所谓文明人的复仇手段吗？中国的大门，是被帝国的火药强行开启，这又是所谓的绅士行径吗？」

林逸抬高了声调，言语中明显透出清晰怒意来，数年之前还在法律系的她也经常与科林争论各种问题，同样的寸步不让，毫厘必争，却都相信这种争论不曾会滋生起丝毫真正的不快恨意来。

那现在呢？林逸低首，手在身侧捏起了拳头，心上被狠狠刺中拔不开的痛，亦不知为了哪般。

科林看出她明显怒意，稍顿道，「抬眼来好好看看这个国家吧，艾格尼丝。它的历史如此悠久，它的土地如此广袤，它的矿藏如此丰富，而在专制的封建统治下的人们，却过着水深火热猪狗不如的生活。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将开化的文明和先进的技术带到这里来解救他们，难道这样有什么过错吗？」

「收起你冠冕堂皇的功绩来，科林！国土沦丧，矿藏出卖，背负不尽的战争赔款，无休止的贫穷苦难。我只看到褴褛衣衫灾荒肆虐，满目皆是赤裸裸的掠夺与血腥屠杀，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愤怒，他们也从不曾感激帝国的这份『功绩』。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解救和开化，它们必然带来文明和幸福的生活的话，请你亲手指给我看，外交官先生！」

林逸眼中，喷薄欲出，已是出离的愤怒了。

「艾格尼丝——」加里轻唤她一句，赞同说，「我认为艾格尼丝的话不无道理。我在这小半年走过了中国许多地方，拍下了很多照片，其中的有一些我曾寄回到英国发表，我不认为帝国以及联军的种种野蛮的行径是正义的。」

「那不是我们的问题，中国佬——和印度人一样，都只是些野蛮又愚昧无知的劣等黄种人——」

「够了！你是否忘记了，科林，我也是你口中所说的，劣等黄种人中的一员！」

「我为我的出口冒犯道歉艾格尼丝，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你已经侮辱了。」

「好了先生小姐们，我们是要去拍照看风景不是讨论国家大事。别那么较真艾格尼丝，你知道科林没有那个意思。」加里拍拍科林的肩膀，又亲昵地挽过林逸的手臂，「不要再为了这种事情争吵了，亲爱的朋友们。」

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被加里的善意暂时化解开去，然而再之后的打趣玩笑话林逸也再提不起兴致来。不快在彼此间一时消散不去，圆明园之行也就暂时作罢，分手时科林不禁忠告她说，

「艾格尼丝，我想有些事情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恕我直言，你越来越像一个中国人了。你应该跟那些中国人保持距离，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这对你没有好处。一个英国人，他所有的幸福和荣誉都来自于帝国的强大与庇佑，我希望你能保守那份骄傲与尊贵。」

「谢谢你的忠告，我亲爱的朋友，我必将谨记于心。我也希望，作为一个理性的文明人，你不要被盲目的忠诚迷住了眼睛。」

次日加里约了林逸到什刹海去，加里尽兴取些景，多讲的是他到了各国各地游历的所闻所见，颇是轻松愉快。正是秋时，一路走来道两旁尽是些高大的白果树，在秋日明快天下，通体的黄，通体的灿烂明媚，实在叫人舒心展眉。那些铺了一地的鸭掌叶，不是绿得鲜亮，便是黄得透澈，即便落入到如丝碧草中，也依旧的从容俊雅，暗香留存。

加里在别处少有见如此景致，处处取景自顾不暇，也没多招呼林逸。

「艾格尼丝？」

加里径自在前走了一段，这才发觉林逸没跟上来，回头张望才看到她愣神地呆站在十步开外，目不转睛地不知被什么定住了脚步。

「加里，请把相机借给我用用。」

加里从脖子上取下他的宝贝相机来，林逸稳稳托在手上，不求多精深技术，林逸跟着加里在摄影上也算小有所学。当那个女子的身影穿越狭小逼窄镜头，一如通过幽晦隧道直落到她眼眸，在她眼上清晰成像，与她心中萦绕成锦，她再是狠力也擦拭不掉了。

举着镜头那刻，天地都缩略，周遭都无干，喧嚣吵嚷俱都沉寂，这世上便只剩她，是林逸此时如此想要抓住留住，攥住心头不放的一抹影子。

镜头闪过几下，林逸放下相机来递还给加里。瞟眼看到远处她身后相随的温佐生，默默快走几步避开她视线。加里也不问她突然如此异常举动，林逸永远是出人意料的女孩儿，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暗室的幽红灯光下，加里不经意地看着那张底片渐渐显影。那个女子迎着细草微风临岸而立，半抬到右颊边的手不知是在遮盖落日余辉，还是在轻撩被风吹散的额鬓乱发。黑白底色的照片，却分明落日的暖黄，那女子脸上娇羞未散的红晕都快意挣扎出来跃到人眼底，极暖极烈又极轻浅的色彩，不凝滞，不着物，而那女子的安宁神色都静到极致，美到无懈。

如此充满爱意的镜头。

加里笑笑，你瞒不过我的，艾格尼丝。

他在刚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已经看出来了，或者说更早，在林逸摆弄着他的相机将镜头凝聚在那个女子身上的时候，他便有他天生对于此的敏感锐利。

他一只手插在裤袋，另只手拿镊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张照片，微眯着眼放到面前细细观赏。

「你是否也发现了艾格尼丝的异常呢？自从她回到中国之后，我无时不刻地怀疑着我就要失去这个朋友，詹姆斯却对所有的事还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科林，没有我们插手的份。艾格尼丝是个好女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如果她还没有决定要告诉詹姆斯什么，那么在她看来只是时机未到，我们不该对此做出任何的擅自猜测。

詹姆斯是我们的朋友，艾格尼丝同样是，我认为我们应该信任她。」

我对科林信誓旦旦说这样的话，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信任你，艾格尼丝。我永远不会忘记是谁在饥寒交迫的夜里给我送去黄油和面包，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给我带去温暖慰藉。我不会爱你更多，我亲爱的朋友，但也不会比谁更少。

林逸懒散地斜斜倚在床沿，如大病初愈的困倦般打不起半点精神和心绪，从桌上拾起那本奥维德的《蜕变》，这书原本是她自英国随身带来做路途中解闷用的。林逸将书随手展开，书页分开处，赫然一张黑白底色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灿烂非常，一缕垂发落在身前，眉梢带笑，眼角含情，林逸无疑。身后亲昵搂着她肩膀的青年，分明英国男子，脸上跳跃激荡的明艳颜色，恋爱中的年轻人，人见可知。

关于詹姆斯的存在，以及自己和詹姆斯之间的关系。苏钦是聪敏女子，是否从平日的只言片语中能探出丝毫？林逸抬眼起来，眸子里依旧清莹流转，一如往常。鼻腔中轻轻哼出一笑，她原本就没有想对苏钦隐瞒什么，却也没有刻意说起的必要。

林逸手心微微出汗，渗湿捏紧半晌的那张电报单。

亲爱的艾格尼丝：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将在半个月后的休假期时启程来中国，希望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麻烦和困扰。期待你的答复。

詹姆斯

尽管没法肯定这个时候同意他过来是不是个好主意，但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再正当不过的请求。而且毫无疑问的是，在分别了将近两年，而现下自己如此手足无措彷徨无依的时候，她也迫切渴望地想要见到他，从他那里寻求足够安慰的力量。关于年少时那已经十分久远的公主和骑士的故事，仗剑铁盔的骑士，勇敢，忠实，所向披靡。林逸不是公主，也从未想过，她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貌似坚强而软弱无比，詹姆斯诚挚的倾心保护与宠爱让她深深感激并且迷恋。她后来在某种程度上的越来越自立开外，深心里却仍然有那样的依赖倚靠。

那些依托于他身上的依赖，自十年前的那时而生，一直到现在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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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所未有的产生莫名的恐慌与惧怕，即使此刻母亲紧紧地握着她微微出汗的手在手掌中，她也不能说有完全的安定与踏实。她只有孩子的直感，那直感告诉她，她必定是不属于也不受欢迎与这个世界的，她却也必定要去努力迎合它，与它相容，成为它的一部分。

在他为短浅的目光无法穿越漭漭的亚欧大陆而无奈懊恼的时候，他的公主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他那蠢蠢欲动的隐秘狂热在那时出奇地竟然全然平息下来，她成为滑开水面直落入他心底的来自东方的仙子。

男孩远远站在街角，不知第几次地低下头看看自己今早已擦拭了无数遍的皮鞋，整整衣领圈，以一个绅士应该有的语调和姿势说，「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可爱的小姐。」

「我是伊顿三年级的学生，詹姆斯•勃朗特，是否能有认识你的荣幸？」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9-3 16:40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