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世事茫茫难自料
捡了日子,苏沛收拾齐整了到林家去。到了东四牌楼,拐进钱粮胡同,看着头脸还挺阔那家,门口悬了两个羊角灯,上书双木一个『林』字。苏沛敲门道明来意,下人迎着进了堂屋,到里屋禀告去了。
苏沛粗粗一撇,林家自跑了独生子林卓,又死了当家的老爷子林承业,林逸不住在此间,林家大宅里剩下的,不过就是老爷子的一个正室一个偏房,林默纪渊两口子和林家拉拉杂杂一干伙计丫头这些下人。偏偏这两口子膝下又无一子半女,林家撑着门脸,假装的热闹还有,实里却早不比往日繁盛了。朱门灰瓦,门里门外,家是小国,国是大家,一个家一个朝廷,相应成彰,晚景凄荒。
茶还没凉到能入口,不多会儿便出来一个女子,看来比林逸年长四五岁模样,梳着大云头,穿着极宽大的衫裙。红缎宽镶,盘金间绣,下摆和大襟上闪着水盘钻的梅花,袖上另钉着镂空的丝质花边,套裙的镜面盘上精秀细巧的蝴蝶牡丹,下脚用立水图,端的是一派四平八稳的迂缓气象,非富贵人家不能有也。
「林大小姐,多年不见。」
林默款款走到对面坐下,眼梢唇角都蕴着笑意,「什么大小姐的,苏家少爷不嫌厌,虚长的两岁,称我一句林家姐姐可好?」
苏沛心中暗笑,世故圆滑真是不减当年啊,林大小姐。
「不敢当。」
苏沛站起身来,仰首故作姿态打量林家一番,「今时今日,苏家高攀不上。」
林默不动声色,呷口茶,「不知苏大少爷今日来,有什么要紧事儿?」
「正是要紧事儿。」
苏沛看林默不再旁顾左右而言他,也直截了当道,「林大小姐是聪明人,我来,想必就该猜到一二分。不为别的,只为先父和林叔叔做主结的那门亲事,世事难料,今时不同往日,苏家已经没落,我亦是戴罪之身,配不上林二小姐。这门亲还是早些退了好,免得误了林二小姐一生幸福。」
苏沛打哈哈,尽拣场面话说,林默不答,反问,「苏大少爷已见过舍妹了?」
「不错。」
「闻听苏大少爷是从东洋归来,我以为所学所见,该是与舍妹情投意合才是。」
苏沛又笑,笑这林大小姐一副算盘打得噼啪响,只是一心撮合用错了地儿。莫说不情投意合,撇开道有不同,平心而论,单是林逸那架势,哪里是普通男子轻易镇服得住?哪个男子又会平白去讨这个亏来吃?
苏沛是个直性子,忌讳与人话中带话,当下便道,「咱谁都别兜弯子,不如敞开来说话。林大小姐一心撮合这门亲事,不过存了个把林二小姐撵出林家的想头,只是这烫手的山芋,我接不了也不想接。今儿来此,全念着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姐妹情份,过来知会一声罢了,应或不应,不是大小姐做得了主的事儿。从此林家和苏家再没瓜葛,林家的事儿我们不管,大小姐莫要再借故以此刁难二小姐就是。」
苏沛说一不二,掷地有声,话已传到,抬腿便走。
「苏沛!」
这声断喝不同寻常,苏沛不由得停下步子回转头来,见林默笑得玄秘。
「若要苏林两家再无瓜葛,先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令妹才是正经。」
苏沛虽心思粗疏又少年气盛,却是颇维护苏钦,容不得旁人欺辱她,当即脸色铁青道,「你说什么?!」
「你这个做兄长的可不要明知故问。别教令妹做些伤风败俗,礼法不容的龌龊事儿,到头来连累我林家声名!」
「你——!」
只念着对方是个女子,口不能骂,拳不能提,苏沛忍了这口气,沉声道,「林大小姐何出此言?!舍妹若是真做了什么情理不容的事儿,我自当管教。但若只是信口雌黄的诬蔑之辞,我苏家人也由不得人如此轻贱!」
「是真是假,苏大少爷回家好好问过令妹便知,恕我这里不便相告了。」
什么叫伤风败俗!什么叫礼法不容!什么叫连累林家声名!苏沛冷哼一声摔门而出。挑衅也好诬蔑也好,话已不可避免入到心中,他虽信自家妹妹品性,就此却存了疑,再信不到十成十。
林默看苏沛恼着去了,心中狠狠欢喜,重回桌前端起那杯茶来,茶早冷得散失了温度,冰冷冷地刺着心间一痛。林默眉蹙,忽而掷那茶杯在地上摔个粉碎,溅了一地叶子。
转瞬流年。
「小姐——小姐——」
「来啊来啊,来抓我啊青香!」
「不好不好,小姐耍赖皮!」
她也有不谙世事玲珑少女时,有个出身大家的母亲,年轻有为的父亲,得人钦羡称颂。青香是自小卖到林家的丫头,虽是个丫头,却格外聪慧灵秀,父亲喜欢,便让她和自己在一处读书玩耍,待到分家时,便也将她一块儿带出了林家。
名分上虽是主仆,因为自小都玩在一处,朋友的情份倒更深些,甚至抵半个姐妹的。后来父亲流连于秦氏,弃多年夫妻恩情于不顾,对自己这个女儿也疏远起来。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她不懂得。都说红颜祸水,那女子便是祸害,生个女儿也是祸害,生生长着一双妖媚眼睛,瞎了这世间男子的眼。
她有苦,有痛,有不甘心,有不服气,没得人说。有个姐妹,是冤家对头,是上辈子她欠了的,这辈子要还。仗着父亲袒护,她从不敢在人前羞辱奚落她,只敢在无人的背地里将对秦氏的怨气还在她身上一二,看她皱眉嘟着嘴儿,欲哭还忍,驳不过自己的表情,心里尽是恶毒快意。
再后来秦氏母女出走,不知所踪,父亲将一腔埋怨全然发在了她们母女的身上。他只道他是有愧于秦氏母女的,十年来解不得心结,这愧愧得蹊跷,却不愧他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子,真真好笑。
这也罢了都罢了,她反正也不指望这个男人什么。从小到大的日子都难熬,无论是母亲的哭泣叹息自怨自艾,抑或父亲的喝酒撒气愁眉苦脸。怎能不逼得她明白人心险恶世道坎坷,早早抛却些天真念头?
多少还好有人在背后叫她一声「小姐」,人前的丫头,人后是她的玩伴,是她的姐妹,是她委屈丧气了的投靠。
后来得了纪渊,两个人情投意合,父亲好歹是开明之人,不多讲门第高低,拜了堂成了亲,为人妻子,她满心欢喜。苦日子要熬出头了,她好歹找到个爱惜她保护她值得她依靠的男子,父亲年事渐高,也渐渐依傍纪渊,这林家,终归还是她林默的林家。只是世事不遂,她与纪渊成亲几年,却不知何故始终都无所出,访了不少医试了不少偏方也仍无起色。两人合计下,决定让纪渊纳一房偏房,无论如何不能叫纪家断了香火。
这事儿不是出于她本心,早年日日眼见的都是夫妻的背叛仇离,女子要忠贞不二恪守节操,何故男子不能从一而终,到头来必定始乱终弃?情事说穿了,你诚心给一片情,我才必定不负了你意。好在纳偏房也并非纪渊本意,这事儿的操持他也一概交给了自个儿去打点。只是挑来拣去,个个女子都不入眼,她想着父亲的背情绝意,心中时时仍如针刺刀剐,不能安息。
青香——她是体己的,贴心的,好好的一并嫁过去给纪渊,倒勉强能称心。要容的话,她也只能容得下这个了。
「小姐,我不嫁。」
青香却咬咬唇,对她说不。
「我待你不好吗?自小到大,我没把你当过外人。姑爷他是好人,有我在,他也不敢欺辱你。嫁了姑爷,我们俩还在一块儿,还是好姐妹。」
「小姐待我好,姑爷也待我好,我不敢忘记。只是——小姐若成全我,就让我赎了身子,大恩大德,此生不忘。」
青香给她跪下来,给她磕头,『嘣嘣』地磕头,额门叩出血来。
「快起来!起来再说!你这是干嘛呢?你是心里有了人,还是许了人家?那也是好事儿,我定然不会逼迫你。好青香,告诉我是哪户人家,我做主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她受不起青香的大礼,这么些年,对着外人摆一张脸,在青香面前,她不敢说一丝没变,多少还是那个年少的小姐,一起读书,一起玩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起嫁个好男子,言犹在耳。
「不是——不是!小姐,你便放青香走吧,旁的别问。」
青香却死命咬紧了牙关不松口,对她的猜测一一否认。她怎么能轻易就放她走?昔日嬉笑怒骂还皆在眼前,她竟已把她当外人,防着瞒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认。
她存了心,也不逼迫要纠个一定,也不放她走。天长日久,终究瞧出端倪。
千料万料料不到,祸却起在大半年前新买回来的丫头小环身上。说她是丫头,长得没个丫头样儿,模样出落得好生清奇。纪渊看着新鲜,想若是流落到他家,必定受人轻辱,怀着一念之慈,心有不忍便将她买回了家中。
这个丫头她早瞅着奇怪,也说不上哪儿不好,做饭洗衣样样在行,话不多,规规矩矩,服服帖帖。
只觉得不好。眉目太刺,生着一身傲骨头,装得好,呸!迟早是个勾汉子的货。
岂料门外的汉子没给勾去,却把她视为姐妹的贴身丫头——青香给带走了。
「没出阁的姑娘家,闹着玩儿的没事儿,好青香,乖乖听我的话,你可擦眼睛看清了,小环她是个女子。」
「小姐,我要随她走。」
她脸上如给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打青香下不了手来,她要打那贱人,青香却给拦住。她下狠手打下来,青香半边脸都肿起来,看她,眉眼都坚决地,不还手,也不让开。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这是和小姐念的书,小姐可还记得?早知今日,当初姑爷何必将小环买来,小姐又何必将小环收留?事到如今,我不求别的,只求小姐成全!」
她求她?她根本是生生地逼迫她。女子相悦,说来谁信?不过古来有些未出阁的小姐丫头,寂寞宫怨,彼此求得一丝慰藉。世间女子无非是找一良善归宿,其它都是玩笑,当不得真。她却口口声声拼尽了心力,放着多年姐妹情份不顾,要跟个女子走。
谁便来成全我!到头来,不过谁都背弃她。
小环那丫头兀自笑着,志得意满。
妖孽!妖孽!
林默恨得咬牙,回神过来,地上的茶叶碎瓷已给人打扫干净,林家人见惯了这场面,谁都不敢去搅扰她。拉拉衣衫,重整仪态,转到前院。进了垂花门,过了花墙,左右有游廊,院中一条十字甬路,宽过六尺,庭院正中一溜石榴树,树下有石凳,每当夏日正是清凉好去处。
「青香,这冰镇酸梅汤可好喝?」
「好极。小姐自来就待我最好。」
「你这小丫头就会说好话,有得喝就快喝,谁听你说那些没用的。」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
放着这世间万千男子不要,怎的就偏偏要以女子悦女子,若非作孽是什么?
她忘不了那名为小环之人眉间的刺,颦蹙竟然都有笑,而林逸那眉目间的刺,竟就和那小环如出一辙的。任谁都不知,她再见林逸时的惊悚,从来就并非来自那与秦氏近乎相叠的外貌。
谁承想到她回来,十年之后她竟然回来,抢她的人,要她的铺子,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剥得干干净净,要她输得一败涂地。
这些个女子,皆是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