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从弗多米克到温辰尔撒

今天，神官在我背诵忏悔文时依旧是一脸迷惑。

那是位绵羊般的好人，所以我不打算告诉神官我也曾算是他的同行。

得感谢神官，为我安排了这间屋子。它让我想到故乡——即使已记不清轮廓，却是至今为我爱慕的地方…也许这是接触宗教的好处之一：不一定认同被指定尊崇的，却容易养成将所知真实信仰化的习惯。

可是当我拥有足够时间真心去忏悔一番，不幸发现，在大多数时候我无疑是腐朽着的那一类。

莫威士的夜晚寒气很重，生理周期就愈发让人难以忍受，下腹的疼痛是介于炙热酷寒之间的一片薄刃，细密辗转，仿佛不再属于这身体似的。通常，我不得不侧身蜷缩，如此入睡，而接近生命本源的姿态，在梦中仿佛又确实与死亡在彼此尽头绞缠。

异教徒的说法：世界，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大蛇。

梦中，我又回到了最初就读的弗多米克神学院，少年时代的我以同样的姿势蜷缩在学生宿舍的硬板床上，同样头脑清楚地思考问题，我慎重地向神陈述：在这种寒冷且无可奈何的痛苦中，我希望拥抱一个人…最好能彻底区别于硬板床，有柔软的身体，懵懂温和的微笑，那么我入睡后的表情，必定是安稳而沉着的。

这是缺陷，也是情节，我从未对此有过负罪感。早祷或晚祷，依旧在那一大片黑色制服的人群里昏昏欲睡。

弗多米克学院里极少有女学生——神学院对女生向来不公平，于是我开始的日子总是很不好过——但对大神官们而言，漂亮的男孩足以弥补这一缺憾。在我为院长大神官当服务生的那三年，见证着神会内部隐秘、悖德却又意外被合理化的男风，同时也负责保证神的名声。感谢信仰，大神官对我表示满意，于是我很快升到了白袍阶级，并确定了将去圣地温辰尔撒进修的身份。

十五岁，命运对我略施薄惩：院长大神官在某次“接见”中猝死，我不得不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为一具高胖的男性裸尸穿好神官礼服，同时尽全力让身旁那位自始至终都在发抖哭泣的少年保持冷静。

而后，葬礼结束，我没来得及看到至少一打的男学生哀悼自己的恋情，就以遭放逐者的身份登上至温辰尔撒的船。

再后来，因为晕船，在去温辰尔撒的船上我始终在睡觉，据说错过了白海上空每五十年一次的*“星之潮汐”。人总能轻易错失奇遇，我清楚五十年的周期于我而言太长，扼腕叹息，扼腕叹息。

最后，在即将到达温辰尔撒希翁港的那日黎明，我很早就来到甲板上。晨雾浓重，水手们点亮围绕船舷的十二盏灯，随船神官告诉我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目前已经接近温市希翁港，速度极快的榛子渔船队应当已经出海了。

当时，我并没能看见被称为“榛子”的渔船，却遭遇温辰尔撒另外一处名风景。

一艘半旧的小型船只从浓雾彼端驶来，黑帆，显然失去动力；而我所在的船正逆流缓行，所以它们一度靠得很近。

我看见四名神会的见习神官站作两排，其中一人吟唱安息经，然后四人抬起一具形状奇怪的棺材——不漂亮，非常小，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夭折的孩子——他们将它竖立在船舷上，吟唱安息经的神官拉动棺材底部的金属活拴，里面的东西就立刻掉落下去了。

那应该是一个女人，或是女孩。半透明的裹尸布水生物般轻薄地在海面漂浮一阵，才随着主人彻底消失。神官告诉我，那一定是温辰尔撒新城区的“金丝燕”——在新城，有一些只为贵族服务的高级娼妓，她们中那些从小就生活在粉色沙龙，却因年纪太小还未能正式入行的少女被人们称为金丝燕。因为没有固定恩客，所以她们一旦夭折就只能放弃生前的一切体面，接受公葬。

我以为在这种公葬后，有的尸体会浮出水面。随船神官说一般不会，她们在临终前被灌下大量“瑛基”，那药会保证她们永沉海底，完成最终的回归。

我目送神会的船调头回港。

此时，阳光撕裂云雾，从天空最高处倾斜垂落，直至灰蓝色海面，壮阔的希翁港就在不远处，隐约可见老城中温辰尔撒神会大圣堂及神学院向天空无限延伸的建筑群顶。

清晨回暖的感觉真好，我暂停了一些让自己不舒服的想法：关于瑛基到底是什么、为何众多宗教都将死亡与“水系”“船渡”相联系…还有某种相当莫名的觉悟。

温辰尔撒第一日，我邂逅一只金丝燕，死了的——我愿这样纪念那位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