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安銎塔
是夜迟归的我收到了学会的一封警告信,也进反省室住了一段时间,由于在非常时期,其他很多惩罚就都从简了。
西塔反省室,远离主殿,反复的日影、漫长的沉默就像一座干净而善意的山谷,食物味道寡淡但不难吃。
于是从反省室出来的那天,各方面的消息蜂拥而至:伽兰、海德茨、温塔尼特的联军军舰停在温辰尔撒附近,“保护”或“退驻”,官方的信息已经开始不太统一。而神会对消息采取一贯的封锁——对内对外——顶层神官是这个岛上少数知道真相的一群,这没有意义,他们也属于从来没有退路的一群。
耶陵黑特,登陆,首先同义于教派革命等等一系列麻烦。
非常时期,即著名的“德米坎混乱期”,神会内的密雅派代表德米坎教宗起草的《分类与忏悔之必须》没有通过大圣堂而直接发往克雷西特尔的崔西丹瑟家族,在伽兰王都克雷西特尔同时受到了大众和年轻贵族的欢迎,而那些年轻贵族里不巧包括崔西丹瑟家那位幼主。总之,一次严重的越级事件,却使德米坎和密雅派登上了温辰尔撒的权利顶峰。
——对具有逾越和罪过的血统进行分类——概括来说,就是唤醒并煽热公众对东方的耶陵黑特血统从来没间断过的仇视,振作精神来好好干一仗。
——内部很多人猜测北伦琴将军或许曾向德米坎教宗许诺过安全保障,或者他其实侥幸于耶陵黑特对温辰尔撒一贯的相对客气,否则他也不会在永久中立的“圣地”、同时也是处于战争前线的一个岛子上,发出如此立场鲜明的声音。而当圣地温辰尔撒变得立场鲜明,那么在精神上,联盟无疑进行了一次最大规模的军扩。战争,也真正开始变得争锋相对了。
相对于忧郁倒霉的何塞派,密雅派热情似火。而密雅派的上一次越级登顶事件也是针对耶陵黑特,且最终导致了舒布洛克大屠杀和梅亚达的陨落。
包括我导师在内的何塞派神官们纷纷表示他们感应到不祥。
而我和预言向来无默契,私以为一切可预知的并不能被称之为“未来”。同时在那段混乱的“当下”,身处混乱的中心,我的境况也不大好。
当《分类与忏悔之必须》广受欢迎,不可避免的,耶陵黑特叛逃者的后裔,即便经历一千六百年的异族通婚也无法改变金褐色瞳仁的阿尔塔西人最先成为众矢之的——那浪潮偏激且充满力度;而阿尔塔西们的反抗同样充满了力度。他们在德罗姆斯广场、拉蒂瓦大道甚至席翁港集结起来,手挽着手变成人墙。以拉蒂瓦剧场长街为轴线,和密雅·德米坎派及其拥趸对峙,以便于使温辰尔撒演绎最为奇特的民主艺术。白天他们以海鼓为时刻点,开始抗议游行…他们还会穿上戏服站在己方的讲台上大声喝斥对方,开始或大或小的冲突,声音也变得像海上风暴,神会的医愈官在人群汹涌中艰难地穿梭;夜晚则都会有大量的人点上浮灯虔诚默祷,灯的队伍缓缓行至老城大圣堂,然后风暴逐渐平静下去。
不巧我正是个阿尔塔西,托父亲的福,我也有一双需要被分类的眼睛,万幸的是,理论上,自成为神学生的第一天开始,神就将一切世俗给抹去了;理论上,见习神官也不会被德米坎派针对。理论上。
同时,老普绪克是最先一批离开温辰尔撒前往内陆的人,事实证明他确实聪明也足够幸运。他在离岛前给我写了封信,上面说了告别的话、对时局的牢骚(“看看大街上吧,老天爷现在外海可正在打仗”)、对自己如此狼狈不体面撤退的懊恼、一些年长者的忠告,以及“玛拉病得不轻,我听说是海岛伤寒”——当然反省期结束我才拿到它。
总之,那几日各方面的信息蜂拥而至,像场海啸,让我隐约有些晕船的幻觉。
那几日温辰尔撒犹如狂欢,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坎德街布教大厅成为了新城和老城之间的中枢。公务不断中,我寻找玛拉。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绕道至拉蒂瓦区,打听消息,然后到达隔离玛拉的地方:安銎塔楼。
安銎,过了鱼市的钟点便留下满街的粘腻腥腐然后彻底死寂下去,有一座小塔楼驻立于此,和关神学生禁闭的西塔出奇地相似。
第一次见到了加布列埃尔,居然是在安銎——即便是在何塞派内部,有时也会听到对这位年轻才俊的赞扬。少年贵族站在布满苔藓和细鳞片的肮脏台阶上,疲倦焦灼。塔楼的嬷嬷并非不通情理,至少我给钱后,她是很爽快地放我进门了。加布列埃尔愤懑绝望地瞪大眼睛盯着我们看。第一次见面,我就猜他或许真有点爱上那女孩了——如果一个备受赞誉的贵族能为谁露出如此鲜活表情的话。
“我可不能那么做。如果那少爷在塔楼里被传染我会倒大霉!”嬷嬷打量我的脸,打着酒嗝摊开双手,带我走进狭窄却意外阳光充足的走廊 “他被金丝燕迷住了,这听上去就是在找麻烦。”
的确。
海岛伤寒,玛拉像是和那些白色的织物一起从水里捞出来的,她很安静,当阳光和风从窗口温和抚过时,她甚至弯起嘴角,一如那晚她坐在待宵草之间,梦醒之间看见一个好兆头。
嬷嬷在门口叹息一阵:多漂亮,今年的第二个——就仿佛讲述的是婴儿新生。
然后她告诉我这个女孩在一周前的夜晚,穿着漂亮昂贵的衣服鞋子珠宝,穿过温辰尔撒夏季的暴雨倾盆,从阿尔森爵士府邸徒步走回拉蒂瓦大道。
事实就是:“原本她会在那儿过夜…你知道。而作为一只金丝燕,她竟最终被一个男人吓得落荒而逃…”(老妇人不解并抱憾地猛拍了下巴掌)“得了,她算是得了。”
说实在的,鉴于玛拉出格的失态,安銎或许不比拉蒂瓦更糟。
安銎塔楼提供一些药物但是显然不够。我努力回忆曾经观摩的一些课程,及小时候看见的一些护理片段。
首先,体温——拨开她额前散落的长发,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有些粗糙,而她也一定感觉到了,于是睁开眼睛。
她烧得厉害,安銎的青色阳光里,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的额头纤细又饱满,似乎到达了极致,细致单薄得像一小片瓷胚。她的眼睛颜色变得很浅,猫一样清澈呆滞。嗅到安銎鱼市的味道,于是舌尖在天然上扬的嘴角旁轻巧滑过。
——克列西雅…克列西雅。
她无意识地呼唤我,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将那个名字拼出来,仿佛将要结束一轮演奏的八音盒,而在我的记忆里从前这小盒子只唱十六分音符的快歌。
我找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嗨。
其次,感官——我用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那一小片洁白婉转的瓷胚就在我的、浓浓巧克力色的影子里闪烁了一下,让我觉得她快碎了,几乎已经听见什么地方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
我迅速收回手,手心有汗,有那么一会儿我确信自己无法再碰触她:玛拉,你看得到我吗?
她缓慢地闭合了一下眼睑:黑头发,薄嘴唇,眼睛…背光时像丹尼酒,正对阳光时又像榛子口味玻璃糖…还有那假笑。
她虚弱固执地要模仿那假笑,然后微微向我这边侧过脸:哦不。今天你没笑,今天没有——然后她再次吃力固执地模仿我蹙起眉心的样子。
赞美她眉心里那些刻薄又温柔的小褶皱,让我满心坚信她不会死,至少在那一天绝不会,而明天之前总会想出办法。我相信气味比色彩更易让人铭记,圣徒作证,从今以后稀薄的香料味、掺水奶香味,甚至霉湿和鱼腥味儿,都能让我感到:安定、时间其实绰绰有余。
如今想来,我意识到当我看着她方寸大乱的时候,我的人生——那杆并不出众、却也簇新发亮的桅杆,终于开始意识到帆布是什么样儿。
现在,我在莫威士遥望安銎塔楼的十七岁,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个晚熟的家伙,关于图书馆的人生规划实在过于理想主义、懦弱,甚或虚伪。
真诚,即便作为商人我也得说:在一切被公认的生存智慧或美德中,真诚或许最为重要。
看着虚弱的玛拉,我前所未有地真诚,甚至虔诚,虔诚求助于我其实从未曾真正在意过的神龛上的圣徒;我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再不能事事从容,我头一次发现目前自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彻底信任的人,于是我只能求助于我其实从未曾真正在意过的神龛上的圣徒。
那么我在为谁祈祷:玛拉·林登内不是我的亲戚,不算是我的朋友,对她我从未想过信任的问题。
十七岁,我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呜咽:而如果她死了,她会被装进小棺材,带到外海,沉入海底;这样的金丝燕,当她去了海底,温辰尔撒众人的风景会去哪儿?而我驻留在那些街道之间,又能期待与谁偶遇。
结果是:我千真万确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而后给自己忠告:让一切心情见鬼去好吗,毕竟目前她还能嘲弄我。
那位嬷嬷给了我一些建议,(“你该给她擦个身,或许先换条床单,买些药…不不别看着我我只是帮忙看着这儿,待会儿就得走,水井在楼下,药铺子还得隔一个街区。”)当一切都妥了,我满头大汗,灵魂犹如在房间里乱撞的飞鸟时刻不得安宁。
接下来呢?
嬷嬷说应当给她擦个身,而我猜她康复后意识到自己曾那么多天不能洗澡,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决定再死一次。扶她起来,帮她摆脱因为汗湿紧紧黏附身体的麻料睡衣,有一瞬间又想到温辰尔撒外海的海葬。轻盈而沉重,我正在把她从海底捞上来,我的心室甚至开始感觉到逐渐强大而温暖的水压。
她在高烧中镇定地看着我:“好心人,我感觉更冷了。”
干净睡袍还在柜子里,她冷得不行,于是全无主意的克列西雅·塔图只能俯下身去,给玛拉·林登内一个虚弱长久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