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
F.
之后又一段时间,我们没见面。因为很快地,我接到导师的命令调回老城——新恩特派留在新城与密雅·德米坎们针锋相对——何塞停止了一切申讨、建议和关于不详的预言,何塞派在人数和影响力上从不占优势,在不久前辩论中被德米坎教宗形容为“大嗓门山雀”(对辩方恩特派:好吧好吧就算您是对的。)于是在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何塞退出新城是一种消极的抗议;老实说在当时我对此已经丝毫不关心了。
老城相对安静得多,何塞派门徒被要求清修。外界的声音被完全切断了。我从老普绪克的来信中得知联盟似乎在西北的德菲斯群岛取得了一个胜利。
我很想她,正因为确信她健康所以更加想念——不是想念安銎塔里虚弱的可人儿,而是对完全复原的玛拉·林登内将会以何种姿态、眼神、手腕去处理阿尔森爵士事件的残局,并重新赢得在大剧院登台的机会异常期待。我知道她在拉蒂瓦金丝燕圈子里从来不受欢迎,而我亦深信她离开安銎时所表现出的一切一切的胸有成竹。
如果非要将前温辰尔撒时代的玛拉·林登内写成一本书,我猜只能是励志传奇题材。
果然,在某个周二,她托人给我带来短笺:依旧是我的达奴莎。从今天开始,我每周二到周四会在拉蒂瓦的玫瑰花小剧院排练。
将短笺晃过鼻尖,那上面甚至有拉蒂瓦的味道——在这里不存诗意,那味道正是崔西丹瑟家族御用香水师尚巴顿专为拉蒂瓦大剧院创作的同名香水。在最奢华的年代里,大剧院每旬需要用牛车运入大桶的“拉蒂瓦”,和着金箔粉和鲜花洒在信封里、包厢内、走道上、舞台正中央和所能想到的每个角落。
不过随着剧院内频繁的昏厥和过敏,我在温辰尔撒时,类似的场面已经难得一见了。
我翻过那短笺,背后果然有拉蒂瓦的印花。
于是我收到捷报,然后我向玛拉的信使加布列埃尔致谢。
加布列埃尔。我感到吃惊,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个贵族少年。你看,我记得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我记得他止不住要从毛孔里往外冒的优渥教养,我记得当时他红脸的样子,我记得他笨拙地在我面前故作姿态,如果记性稍稍差一些,我会以为这才算得是我的情人。
小加布列艾尔眼神清澈,整张脸蛋干净得像秋水或镜子,能一眼见底地知道他不喜欢我。当我把信笺夹入书本,他看到两三张科林桉叶片书签,那反应竟与玛拉·林登内如出一辙——孩子一般出神。
我很快发现加布列艾尔有个习惯:他真的就像秋水或镜子,在谈话时他总会模仿对方的一些神态动作。羞涩而不自知地。
我合上书,向他致谢,他亦垂下眼睛客气一番(“非常高兴能帮林登内小姐一个忙”),我们礼数周全装腔作势,以便让彼此更加不痛快。
——“很高兴见到您,塔图准神官。家父曾经向我提起您,何塞的才俊。”
我:侯爵,事实上我们之前见过面。
他略微窘困地扑闪着褐色的大眼睛,扯动嘴角,那秋水或镜子局促地倒映出塔图式假笑:“哦是的,实际上是的...可照理来说我不能失礼,我的意思是,照理来说第一次交谈,势必该......势必不该草率轻浮。”谢天谢地他总算记得贵族有义务表现出不满。
加布列艾尔是我见过的所有崔西丹瑟中最可爱的一位。
加布列艾尔的监护人以及我的导师从会客间出来,那位表舅容光焕发:他希望由我的导师主持确认加布列艾尔继承权的仪式——在众多的异母兄弟中,以续弦之子的出身,以那样的性格,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总之,那一周发生了很多事:她赢得了达奴莎;他几乎已经获得了继承权;而我,我很快也有事可干。
我一直想着玛拉,还有排练厅。以致当导师令我和另一个学生随他去拉蒂瓦剧院的沙龙(导师告诉我此行是为了确认加布列艾尔的继承人仪式),那瞬间我不知该怎么回应。老实说,这种心想事成着实惊悚。
“那位女施主特意关照我,随时历练你。看得出她实在想让你在这儿有番作为。现在看来,你年轻,又格外幸运”导师看着我:“可是塔图,你开始让我担心。”我记得他在自己的嘴角边点了一下,示意我,仿佛惊讶是粘在那儿的星点面包屑。
他环顾高而深的走廊穹顶,穹顶彩绘里的圣徒庞帝手持船桨忧郁地俯视下来,身边缀饰着警世圣言。导师忽然指向某一则:“那是什么?念一念。”
——我等聚在此处,惠播仁慈。
他打断:“不,右边。”
——执剑,执盾,忠心。
——“没错,是了,没错。”
显然将有事发生,显然甚至会有些危险。我向导师暗示:看在他那位女施主的份儿上,如果事关重大,照理来说他该给我一些暗示。说来也怪,虽然自出生便倒霉事不断,但我大多数时候确实能化险为夷,很多人恭维我有避开灾难的本能是个天生的好舵手,如果所谓本能真的存在,它那会儿一定因为导师的反常锵锵作响。
面色苍白的导师长久地看着我,就像我正在辜负他,最后无比失望倨傲地一挥手让我自己决定。
拉蒂瓦剧院的沙龙,就在剧院排练厅后面的院子里,并不起眼,是一个灰白色的、深深的天井,西南的高墙满是藤蔓,疏寥地嵌有几扇窗子——那里正是排练厅。第一次到那儿我还以为是剧院仓库。那里晚上各色人等往来如梭,白天则非常安静;正午,如果阳光遍撒,如果再有一群鸡几头羊,它看上去会像极了南部乡下午睡中的院落。
但那天中午没有阳光,整天都在下雨——当天的安排是这样的,我早一步到达准备,加布列艾尔舅甥、导师与另一位神学生随后。
期间我请一位八九岁的小佣人去排练厅帮我传个口信,对方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他不打算为阿尔塔西人服务,我花了三个银币才说服了他。
那天下着雨,我打着伞站在天井里看那些窗子,它们刚刚被刷成明亮的天青色,全部紧闭。我想着其中有一扇会忽然洞开,后面站着一个心情也很不错的美人儿。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是最底下一排正中间的那扇窗子。
虽说正如我所预料,可是恕我已不能回忆起全部:那瞬间雨停了,或者没停;云后的光线漂浮过这院子,或者没有;我站在温辰尔撒拉蒂瓦的后院里,或者不在。
她忽地打开窗子,面颊薄红,胸口起伏,伏在高高的窗台上,向我挥了挥手里的圣骑士时代方巾。
“嗨克列西雅。”
嗨美人儿。嗨达奴莎。嗨玛拉·林登内。
她又向我挥一挥方巾:“正在排婚礼的那一场——兹贝科和达奴莎的婚礼。”是了,她还戴着星蓟草花冠。
年轻勇士兹贝克冒犯了圣骑士们,即将被处以极刑。少女达奴莎穿着嫁衣,在行刑路上走到勇士身边,用白头巾盖住死刑犯的头,向人群表示这是自己的新郎——按旧俗,如果一个少女愿意为某个男人付出贞洁和名誉,就等同是万能梅亚达发放了赦令,于是达奴莎救下了勇士。这故事的最终结局并不好,通常舞台剧本只截取到婚礼这一幕。
——“克列西雅,我现在穿着圣骑士时代的嫁衣。”
及时在第一层,窗子也很高,我向后退几步,想看清楚她穿嫁衣的样子。可惜窗台实在太高,我看不清。
我说我看不到,她咬着嘴唇,看了看左右,还有院子里,然后拎起裙子,迅速轻盈地爬上了窗台,扶着蓝色窗扇站好,用鞋尖叩了叩脚下木制的、估计没有半市米宽的窗台。
干得真利落,不比任何一个海盗差。而她似乎对此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再正眼看我,低垂着眼睫,抿着嘴角,然后继续开玩笑,挺直背脊,展开裙摆优雅工整地行了个屈膝礼。
照理来说,那时我对她早已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