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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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41 编辑


第十四章



聞得外面急促的敲門聲,又聽見來人報名,首席百夫長抬頭一笑,望向安坐房間彼端的女孩,朝大門撇了撇頭——然而不待她有此一舉,女孩已搶先站起;才掀了門栓,大門便即蓬地打開,只見外面站著的乃是滿臉慘笑的高級副將。


「謝謝了,小艾,」說著,她急步進房,直奔火爐:「啊,天吶! 我都恨不得跳進火裡算了! 」


艾爾斯汀嗤的一笑,把門重新栓好。


「您怎麼不披上一件厚大袍呢,千繪前輩?」她說:「怪不得您覺得冷啊。要不要我給您先暖些酒? 」


「不,不用了,心領了,」千繪咬牙微笑:「就我現在這模樣,酒一入喉不結冰才怪呢。」


她朝向奈緒,邊搓揉著身子邊說:


「諸神作證,奈緒,」她牙關咯咯打顫,話聲哆嗦:「你幹嗎不把方向給我說明白些? 坊子裡差不多每間酒館也被我走遍了,還以為總算找對了——老實說,正因為聽信你說很好找,我才沒回房間捎大衣呢——艾爾斯汀! 全怪這臭傢伙! ——喂,結城,別笑了! 都是你說的夾纏不清之過,看我都凍僵了,幾乎完蛋大吉! 」


「找不到地方只能怪你自己哪,」對方顫抖抖的控訴只聽得奈緒大樂,嘻嘻一笑:「誰叫你眼睛半瞎,又不能怪我。」


聞言,副將瞇了雙眼——她的視力確實說不上完好,不過,還遠沒壞到「半瞎」的地步——對此奈緒自然是深知的。


「哎,閉嘴吧你。」她說。


「誒?噯喲喲」奈緒叫道,滑稽的睜大眼睛:「今天居然不反咬? 千繪?」


對方一聲長嘆。


「等我回過氣,再來奉陪不遲,」另一女子答道,伸手扶向牆壁:「我都累的不想鬥嘴了。」


「您看來真有點喘噓噓的哪,千繪前輩。」艾爾斯汀也說。


「喘噓噓? 」對方澀澀的回說:「你說呢? 別看我這個站姿,不過區區慣性而已! 」


三人同聲大笑。


「好啦,」然後奈緒說:「千繪,拉把椅子,坐下緩口氣吧,我們又得出去了。」


「哎,先別跟我說出門的事,」對方忍不住叫苦,動身往橡木小桌邊的空椅坐下:「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恢復,慢慢嚥下你這餿主意吧。說來,你怎麼搬了住處? 先前的房間不是好端端的麼。」


奈緒含混的擺一擺手:「剛好碰上一位老友,讓我住他家裡來了——就是這裡。」


「喔。」


「不管怎樣,你耗的真夠久的了,幾乎要害我擔心了。」她嗤笑著說:「我們等了好一會啦。」


千繪橫了她一眼:「在雪地裡蹉跎了幾乎一小時的人可是我呢,你還有臉抱怨啊? 」


百夫長嘿嘿一笑,滴溜溜的目光一轉,瞧向房裡第三人,忽然放聲大笑,把女孩和千繪嚇一跳。


「哎,狄斯的兒子哪(sons of Dis)(97)……艾爾,」她搖頭說:「去吧。反正也用不著你伺候我們——我們會照顧自己的。」


她眨巴著眼,又添了一句:「別讓人家等嘛。」


艾爾斯汀微現驚訝之色,隨即垂下眼睛。


「您說甚麼啊,奈緒前輩?」她問道,勉力堆出鎮靜自如的樣子來——可惜徒勞無功,一塌糊塗啊,千繪瞧著紅暈在女孩臉上展開,暗暗好笑。


奈緒哼了一聲。


「我說的是——趕緊去見那女孩吧,」她答道:「你在那兒坐立不安,一副隨時準備跑出去的模樣,整天又神不守舍的,我自然看得出來。去吧,沒關係。」


說畢,彷彿又省起一事:「總之,路上小心。」


千繪臉帶微笑,看女孩猶豫著,緩緩起身。終於她似乎下了決心,謝過首席百夫長便往大門奔去——不料才一腳跨出,便被百夫長喊住。


「小笨蛋,你給我回來,」奈緒吃吃的笑,瞧著女孩滿臉困惑的折返房中,越發笑的開懷:「你啊,先穿件厚衣不行麼,只怕還沒走到那裡已經凍死了哪。到時把你搓暖搓熱搓回陽間豈不要我們大費氣力麼……除非,你的那位妞兒想親手試試? 」


這次連千繪也不禁捧腹。艾爾斯汀臉上紅暈更艷,嘴角泛起一朵靦腆的微笑,依言罩上衣袍,告辭二人去了。


「那個小傻瓜,」奈緒口氣親暱的說:「你說瘋不瘋? 居然只穿了一件袍子便要出門! 」


「她要見的女孩是誰啊? 」


「你不記得麼? 跟你說過的,斯芬克司的表妹啊。」


「哎,」千繪說:「原來是她? 」


「正是。」


「嗯,嗯。當時你說她們越發膩在一起,我可沒想到竟是那樣子的膩在一起哪。你又不肯多說。」她把目光投向天花:「我們小艾終於長大了。」


「嘿,好笑吧? 彷彿沒多久之前,她還是爬在我們屁股後面的小不點哪。」


「對吧,你也覺得老了吧? 」千繪微笑。


「才不呢,」對方一哂:「我從來不覺得老。」


千繪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


「我們該動身了。」半晌她跟奈緒說。


「動身之前,先給你瞧瞧幾件好東西。」


奈緒起身到櫃子取了一個皮夾囊過來,放在桌上。千繪好奇的打量。


「這是甚麼? 」副將問。


「剛買下的玩意,」對方邊回答,邊把皮夾攤開,只見夾在皮褶之間的物事亮出金屬特有的精光。「你來看看。」


千繪瞄了一眼,從皮夾裡諸物中,取了一枚約為掌心大小的細薄的金屬星,拈起來觀察那鋒銳的五個尖角。


「若論暗器,我不是行家,」她說:「畢竟我一向不大會使。不過,我總還看得出這東西的做工極好。」她繼續打量皮夾裡其餘形狀相似的器物:「你從哪裡弄來的? 」


「從城邊某鐵匠處買來的。真真是好東西;幸好我昨天跟晶小聊了幾句,不然,鬼才曉得這去處呢。」


「晶? 」千繪隨口應道,擱下手中暗器:「啊,對對,我也見過她身上揣著這些……叫作『手裡劍』(shuriken)(98),對吧? 」


奈緒點頭。「她肯定帶著好些。她的家族本來自我的故鄉,你也知道吧。」


「哎,對,尾久崎一族確實源出蘇比西一帶,不過如今大多留在希馬了。」


「嗯。」說著,奈緒已撿起了另一件,手指穿進器械的小孔,向千繪展示:「我最喜歡的是這一件。瞧,你看這設計,這做工。真好。手感又一流,伸進去滑溜溜軟膩膩的,貼合完美……跟**一樣。」


千繪摀住雙眼放聲大笑:「哎! 你這打的甚麼比方! 」


奈緒也大笑:「嘖,說真的呢,你自己試試看,喏。」


她把東西褪下來遞與千繪,後者依言戴上。此物讓她想起希馬那邊,坊間惡少街頭私鬥時常用的粗糙銅製指扣,不同處乃在指棱——「銅指扣」上只有細細的凹槽疙瘩,此物則裝配上鋒利張揚的長爪。她作了個鬼臉,不情不願的承認此物果然造工精美。


「好猙獰的東西! 」她皺起眉:「奈緒,這個又是甚麼名堂? 」


「不一而定……我們老家只管叫虎爪。」


千繪頷首。「說回來,你拿這個要幹什麼? 又不能用在實戰上,根本砍不進盔甲——嗯,除非奮全力一刺吧。這是刺客用的武器啊,對麼? 」


「不錯。我那個舊的在家裡沒帶上,心想不如乾脆弄個新的——反正這裡東西質量好,賣的卻比哪兒都便宜。」


「哎。」千繪微微一笑,脫了那惡形惡相的利器。「怎麼我覺得你好像要用這東西宰掉誰的樣子? 」


「可能吧。武器不就是用來宰人的麼。」


「哎,朱庇特,難道你已有任務在身……?」


「不,才沒有呢,」奈緒搖頭:「不就是在本次遠征裡把門鵚蝲人砍個零碎麼。」


「當真? 」


「當然。」百夫長嗤的一笑:「我只不過把隨身武具整理一番罷了,嗯,就像你總愛拔了一根又一根的鳥毛作為珍藏一樣。」


千繪噗的大笑。


「鵝毛筆,那叫做鵝毛筆! 」她說:「看你說的! 好像我東走西逛,隨便碰上哪隻倒楣鳥兒都要拔下人家屁股的羽毛一樣! 」


奈緒嘿嘿一笑。


「說起鳥兒啊……我巴不得眼前便有一隻香噴噴的燒雞呢。說真的,不管甚麼,只要燒熟的我都吃得下了。來,」她跟友人說:「我餓透了,我們這就出發吧。健司跟我提過附近有個好地方,我想試試;他把那燒野豬說的美味無比,說的我肚子都咕嚕起來了。」她憧憬著將要品嚐的美食佳餚,閉上眼睛,舔了舔唇:「他還說有好酒啊……加上他說的那些甜點——哎,我等不及了! 」


「天吶! 」千繪笑著嚷道:「惡名昭彰的硬骨頭結城奈緒,竟然是個老饕? 」


「我喜歡吃好的,」奈緒回敬道:「誰不喜歡吃好東西呢。別無選擇時我不介意胡亂混過一頓;不過,我的人生志向是——只要美食在前,必定吃到撐死為止,連其他日子的份也一併吃回來。」


「志向可嘉,」千繪哈哈大笑:「可以與你共襄盛舉麼? 」


「媽的,我們索性坐同一條船下冥河吧,估計卡戎(Charon)(99)不會計較的。」


「他要計較的話,我們留下一條野豬腿收買他好了。」


奈緒咧嘴一笑。「來,這是我的外袍,先拿去披上吧,不然你便得早我一步上路了。」


「好。」


穿好大衣,二人便出門去。只見外面街道空盪盪的,僅有三三兩兩的流浪客坐在路邊烤火取暖。本值傍晚的天幕染滿了彷如午夜的幽藍色調,映落大地上覆蓋萬物的白雪,使那皚白晶瑩中透出些微的藍光來。從家戶窗戶門廊透出的光線,沿街建築物懸在門前的燈火,於此天地混一的色澤中,點綴上零落斑斕的昏黃。千繪便告訴同伴說,此時此刻,城裡看來「頗為孤清」。


「因為下了大雪嘛,」奈緒評論說:「看,所有東西都被雪掩住了。」


「我當然知道——你忘了麼? 剛才我還在雪裡走了差不多一小時呢。」


過了半晌,她又問:「遠麼? 」


「不遠,差不多到了。」


「但願如此。」


「放心,只怕你沒說完『瀨能葵』三個字我們便到達了。」


「你才不知我能說多快呢。」千繪噗的一笑。


「我敢打賭你甚至不惜跟墨丘利(Mercury)(100)較勁比快呢……咦,那不是大將麼? 」


千繪扭頭一看,循奈緒所指,瞇起眼睛望向位於雪地中央的一座亭子,再看了半天,終於瞧出了彼處一雙人影正是友人和她的保鑣;便與奈緒二人走了過去。


「靜留大人! 」副將揮手招呼。


遠方的人影轉了過來。


「是她們不錯……這麼冷的天,」千繪邊走邊咕噥:「到外面幹什麼呢? 看,街上幾乎沒有半個人影啊。」


奈緒嘻的一笑,若有所指的聳了聳眉。


「就是,」她說:「說的好。也許正因為街上沒有人她們才出來哪。」


「哎,要是那樣,豈如呆在靜留大人的房間裡更合情合理? 」千繪忍不住跟著笑謔,腳下一緩,伸手理了理鞋子,同伴見狀便也停了步伐。趁著這稍一延緩的光景,她已把前面亭子周遭的景致盡收眼底,但見樹木上曲曲折折的枝椏冰凌琳瑯,大地上柔柔的覆著一片素白澄淨的積雪。她心下感嘆:如此風光,竟似不屬人間。


「不過你看,這兒真的很漂亮,」她吁道:「便是冷的教人發慌,景觀卻極優美……而且很有意境。」她深深的吸進一口氣。「真的很美,頗有一種蕭索寂寥的味道。」


「唉唉,浪漫死了。」對方挖苦說。


千繪陶然一笑,眨了眨眼:「哎,奈緒,難道你感覺不到? 空氣中瀰漫著某種氣氛哪。」


「哼,管它甚麼氣氛,總之我都冷死了,」奈緒嗤道:「不過嘛,那邊一對小鴛鴦好像半點也不在意呢。」


「悄聲! 當心她們聽見啦。」


「怎麼了,怕她們不許你走過去拔尾毛麼? 」


千繪哈哈大笑,隨即示意噓聲,謂此蕭蕭寒冬之中,只怕耳語之聲也輕易傳過去了。二人再踏前數步,這才又開口招呼。


「你們好,」對方應道:「千繪大人、奈緒大人。」


「靜留大人,」千繪答:「你們在這裡幹甚麼? 很冷啊。」又見說話之際自己呼出的氣息化作團團白霧,便又聳了聳眉:「你看? 」


「而且還雪上加霜呢。」奈緒插嘴說,朝靜留身伴的女孩微微冷笑。可惜這一擊竟爾落空;黑髮女孩目不轉睛,只顧忙著用小匕首料理手上拿著的一塊木頭。首席百夫長聳肩說:「你們來享受新鮮空氣麼? 」


「不錯,也算小歇一下。」靜留笑的燦爛:「我們在城裡逛一整天了——可記得我還跟你碰過面呢,千繪大人——跟市民說說話甚麼的。」


「莫不是——關於總督的那件事? 」奈緒問。


「看來千繪大人已經告訴你了。」


奈緒點頭。


「何況,」她補充說:「某些駐守本城的士兵也跟我說了。我在這裡有好些老朋友。」


「原來如此。」


「靜留大人,情況如何? 」千繪忽道。靜留長嘆一聲。


「看來敷島先生所言屬實。」她只說了一句。


奈緒冷笑一聲,兩條纖細的赤色眼眉擰在一處。


「當然屬實。如果有人說政治家的壞話,十有八九只是輕描淡寫哪。」她嘟嚷著說,其餘二人不禁好笑。


「那句話也要把我們掃進去麼? 」千繪指著自己和正在一邊竊笑的大將問。


奈緒大笑。「只是一種表達方式罷了,原田。唉,不,你明知我說的不是你們啊。」


「表達方式嘛,」其餘兩名希馬人相視苦笑。「可恨的是連我也不能怪人家這樣說啊。」千繪長嘆:「如此看來,我們大概只得等須田佑二大人回城了? 」


靜留點頭。


「正是,也只能這樣了。」她一臉凝思的說:「我只盼他已經回來了啊。」


「我真想不通,他辦的甚麼事,要花那麼久? 」千繪嘀咕道:「他該知道我們在這裡啊——消息肯定已傳到他耳邊了吧。換了別的總督,早就趕回來了,至少也該遞口訊過來吧。」


「我倒不介意,」靜留說:「要是他果真為公務延誤了歸期,便是遲遲不至,也不要緊。」


「嘿,他既能在販賣國籍一事上肆無忌憚,便是為了公務以外的事情讓我們乾等又有甚麼好躊躇的。」千繪說。


「大將,你要的話,我們把他抓來。」奈緒插嘴說。


「我看不必,」靜留臉上添了幾分淘氣:「現在我們還用不著要你『抓』誰哪,奈緒大人。」


奈緒與千繪同聲大笑。


「哎,那麼,我出手溫柔些好啦。」首席百夫長假意抗辯。


「依我看靜留大人還是情願你不出手的好,」千繪跟她說:「那次大軍起行,你去『請阿爾塔西王子安靜些』;記得你當時也是這麼答應的哪。」


「呸,反正我讓他閉嘴了,不是麼? 這位姓須田的聽來也該好好的捆他一繩子才對。」


「須田……藍堂,」聽得靜留喃喃自語,二人留上了心:「啊啦,我早想問一問,一時間倒忘了。須田佑二大人跟藍堂大人是親戚麼? 」


奈緒眨眨眼睛,隨即恍然,雙眉一軒。


「啊,對……那個藍堂祐司啊,」她問,看到淡髮女子微微頷首。「嘿,那就難怪了。」


其餘二人知她素來討厭藍堂,忍不住噗哧一笑。


「據我所知,他們確是親戚,」稍後千繪說:「卻是遠親。很久以前,藍堂家與須田家本係同出一源,後來各立門戶,自成一族。所以嘛,若論血脈關係,也不怎麼沾得上邊。」


靜留聽在耳裡。「嗯。」


「我看他們都是一路貨色嘛。」奈緒努著嘴巴咕噥,神色間全是說不盡的厭嫌。另外二人不禁粲然。


「兩個老窩囊啊。」千繪說,聞得首席百夫長繼續冷笑,悠悠點頭。「奈緒,怎不讓靜留大人瞧瞧你那些新玩意? 她見過了麼? 」


百夫長的神情舒展了。


「還沒。」說著,她從大袍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屬星來。「大將,剛買的,還有許多呢。你覺得如何? 」


靜留伸手接了,舉至眼前,打量那鋒面細薄,刃邊精芒閃閃,似欲噬人。


「嘆為觀止,」過了半晌,她說道:「好收穫啊,奈緒大人。」


「我也是這樣想。」


「價格如何? 」


「以這等質量而言,我得說很便宜哪。」


「嗯。」她應了一聲,眼神顯得若有所思:「我的薙刀似乎也該找人料理一下了。」


「該修整的刀劍都送去重新打磨了,」千繪跟她說:「不過,看來還不用怎樣補購武備——先前戰場上從敵人繳來的盔甲、兵刃等物多的是。我們只管維修便行。」


「那就好。」她微微一頓:「對了,往希馬的驛遞還沒出發麼? 」


「才去了,不就幾小時前的事,」副將回答:「你寫的那些信,連同呈交元老院的報告,我都放在裡頭。」


「有勞了。」


千繪點頭回禮。「我本想拜託武田大人把信函捎回去,結果不行。」


「為什麼? 」


「哎,你不知道? 到頭來他不曾上船,說要多留些日子,等下一條船靠岸再作理會。」


聞言,靜留目光一矍;千繪看在眼裡,只道她想問知背後原委,便聳了聳肩。


「我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答。


「古怪了,」奈緒說:「好端端的希馬不回去,居然留在這裡過冬? 我說,他又不是別無選擇嘛。」


「啊啦,」靜留眼裡閃著狡黠的光:「這樣聽來,你寧可身在希馬啊,結城大人。莫非你熬不住了? 」


奈緒哈哈大笑,連連擺手。


「當然熬得住,」她笑嘻嘻的說:「但求能與戰友並肩,恣情一戰,便是地獄深淵我也奉陪到底。」


「就這一句話,」千繪臉上綻出微笑:「已值得我痛乾一杯。」


「同感。」大將也道。


「諸神在上,乾脆大伙這便去喝個痛快! 」奈緒喜呼,雙臂一揚:「反正我們本就如此打算的哪! 大將,我們正要去打牙祭,來吧,嚐嚐這城中最好的美酒佳餚,你意下如何? 」接著她微微一哂,朝靜留身邊默不作聲的那人又說:「當然也包括你了,小傢伙,我們反正甩不掉你哪。」


彷彿本能似的,女孩的眼神立即瞟向靜留身上。大將微微一笑。


「你可餓了麼? 夏樹? 」她溫言詢問:「要是餓了,我們便和奈緒大人、千繪大人一道去用飯——不然,便只從這冷天氣裡躲一躲也好。」


女孩聞言,先告罪似的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尚且不願進屋;然後又作了一個手勢,表示聽憑靜留自便。年長女子含笑搖了搖頭。


「沒關係,」靜留說:「我還沒覺得餓呢。」


她轉身朝向奈緒。「萬莫見怪,奈緒大人,恕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不若下次讓我來邀你們吧;可現在,恐怕我——我們——要失陪了。」


「好啊,樂得多吃些。」百夫長應道,惹得另外二人都笑。「不介意我們先走啦? 」


「請便,好好享用吧。」


「好罷,我們走了。」千繪一揮手正要轉身離開,又向友人的保鑣努了努嘴:「拜託讓她盡早進屋裡吧,夏樹小姐——明天我可不要在這裡看見兩根人形冰柱呢。」


「看來我只好打消堆雪人的計劃了。」


再笑謔了幾句,兩位希馬人便即告辭,高一腳低一腳的踏雪而去。靜留目送片刻,回頭望向自己的保鑣,正要問女孩冷不冷,目光卻被夏樹手中之物吸引住。


「這……這是甚麼? 夏樹? 」她指著那東西問。


夏樹低頭一瞥,隨即回眼望著靜留,將手上東西遞與她。年長女子接來一看,方認出了這正是夏樹削了半天的那塊木頭……然而,那不再是區區一段木頭了。她雙眉一軒,讚嘆不已。


「嘖嘖,刻的真好啊,夏樹,」靜留說著,把那小木刻在手中翻來倒去的看:「這刻的是狼吧,對不對? 」


她抬眼瞧見女孩正在點頭。


「真精緻。」她嘆息一聲:「我本人可不大會雕刻呢,所以對長於此藝的人更是佩服哪。」


她一邊說,一邊撫摩小木狼頗為平滑流暢的輪廓,努力以凍麻的指尖體味刀鋒刻劃下各種痕跡細節。


「禁不住令人想起往事呢。」她喃喃的說。


聽得那人一聲輕噫,她抬起眼來,只見年輕女孩一臉好奇,卻不作聲。她心領神會,微微一笑。


「是這樣的,」她解釋說:「我還小的時候,常聽說朋友們的雙親征戰回來,往往給他們捎回這種小玩意——小木馬、木頭娃娃甚麼的。我聽著總覺得,好溫馨啊。」


她頓了一頓,身子挨向背後冷冰冰的柱子,雙手不自覺的繼續把玩那件木刻。


「小孩子難免有些古靈精怪的期望吧。我總是希望……」她說:「…希望爸爸從戰場回家時也給我捎回一個,便是難看的也好……我不會介意的。我只是盼他給我造一個啊。」


她輕輕一嘆,旋又噗的一笑。靜了片刻,對方終於主動挑掇靜留說下去。


「他造了麼? 」她問。


靜留笑著搖頭。


「沒有,他到底沒有,」她望著女孩說:「我也從來沒央他給我造一個……我又不是真的很在意,只不過他確不是那種人——他另有一套慈父之道,也帶回了好些別的東西,我一樣喜歡。」


她聳聳肩。


「儘管……我仍舊希望他至少給我造一個小木雕。」年長女子語氣稍緩,爽然失笑:「我還真傻呢。哎,沒關係啦。」


她正要把木雕遞回去,女孩又發問了。


「你喜歡? 」


靜留的手凝在半空,目光疑惑的往手中木雕一瞟,夏樹點了點頭。


「嗯,」她答:「喜歡,很喜歡。這造的好漂亮啊。」


女孩肩頭一聳。


「……你,」她吶吶的說:「喜歡的話。」


靜留歪著腦袋,不曉得女孩想說甚麼。


「對不起,夏樹,」她說:「你說的是……? 」


女孩朝靜留手裡的木雕小像點點頭。


「可以給你。」她說。年長女子不禁瞠然。


「哎,不行,」靜留忙道,心裡感到一陣難為情:「我不能要啊,夏樹,畢竟,這木雕大概是你造給別——」


「不是。」女孩搶答說。靜留正正的望著她。


「你肯定? 」她問:「你真的想送給我? 」


夏樹點頭。


「你的。」她低聲說。靜留柔柔的笑了。


「這樣啊,」過了良久,年長女子終於說:「謝謝你,夏樹。」


夏樹不語。大將接著又說:


「我會無時無刻帶在身邊的——不錯,不管去哪裡都帶在身邊,」說著,但見同伴雙頰微微一赤,半信半疑的小聲嘀咕著。她嫣然一笑。


「你不信麼? 」她問:「真的啊,我真會帶著的啊。」


出乎意料地,夏樹挑起一邊眉毛,啼笑皆非瞧著她一哂。


「真的啊,」靜留申辯說,自已也忍不住笑:「我答應你,不管何時何地都帶著它。」


女孩不知嘀咕了一句甚麼;她沒聽真,身子不覺微微傾前。


「甚麼? 」她問,只盼夏樹再說一遍——也果然如願。


「連你洗澡時也帶著麼? 」


「嗯?對啊……連洗澡也帶著,」靜留笑道:「我要叫它:『我的小夏樹』。」


某人的臉蛋刷地紅了,嘴裡一陣嘀哩咕嚕。靜留嘻嘻的笑,看著同伴搖了搖頭。


「啊啦,」她說:「別說你不喜歡這名字啊……到底這是你的名字哪。」


夏樹又嘀咕了一陣,嘴唇翕動間,字句化為絲絲白霧繚盪半空。年長女子移步往冰冷的石欄杆靠去,臉上神色顯得對女孩的反應大感趣味。


「這樣罷,不若你來換個別的名字罷。」她笑了半天,又說。


夏樹顯然還在氣她那一句調侃,瞪著她大皺眉頭。


「除非你給它換個名字,不然我還得喚它『我的小夏樹』。」年長女子語帶威脅。


女孩雙眉依然擰緊,扭過頭去好像要不理睬她。靜留長嘆一聲。


「好吧,」她說,對女孩不曾上釣甚感失望。「就叫小夏樹好了——」


耳邊聽得一聲嘟嚷,她打住話,轉臉瞧向夏樹。


「你說甚麼? 夏樹? 」


女孩過了半晌才回話。這次靜留聽明白了。


「迪蘭。」


年長女子照唸一遍,不知其意。


「迪……蘭? 」她問。


對方輕輕頷首。「迪蘭。」


「你的意思是我們該這樣叫它麼? 」靜留問。


又是一下點頭。靜留心喜此名的音韻,展顏一笑。


「原來如此。」她低頭瞧向手裡的狼形小像,好像要確認這名字合適與否,隨即點著頭抬眼回望夏樹。


「那就叫迪蘭好了,」她跟女孩說:「我的——不——我們的小迪蘭。」


對方臉上再次微露窘色。她正覺賞心悅目,只見夏樹伸出手來,似欲把那小木像要回去,不禁雙眉一揚。


「啊? 」她不情不願的說:「你這就要拿回去了? 」


女孩一怔:「不。」


「那你這是幹什麼呢? 」


她把木雕小像遞與夏樹,後者小心翼翼的接過,如同拈起一朵弱不禁風的嬌花,又掏出了剛才雕刻用的小刀,雙眼望著靜留。


「我……」她吞吐說:「你的名字。」


靜留摸不著頭腦,雙眉稍蹙。


「我的名字…? 」她問,揣摩著對方凝定的眼神,過了幾秒:「你要刻上去麼? 」


點頭。


真有趣,靜留心想,大概是他們的習俗吧。「原來如此。謝謝你,夏樹。」


夏樹又點了點頭。「怎麼……」


「怎麼……? 」


夏樹肩頭一聳,刀尖往手中的木頭小像指了指。靜留恍然抬頭,已知道女孩意指何事。


「啊,對,」說著,她挨著欄杆的身子一挺,游目四顧:「當然了……且讓我想想……」


她舉步沿大理石階走下,夏樹隨之一同踏至亭外。待踩進雪裡,她提起腳尖,於遍地皚白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夏樹在一旁專注的看著。


「『靜留』是這樣寫的。」她說。


女孩應了一聲,按著地上字跡,一筆一劃的刻上小木像。靜留看在眼裡,忽然間,胸中泛起一陣莫名的感覺;夏樹自顧忙著把小小的字符刻上木像側面,倒不曾瞧見同伴臉上古裡古怪的神色——待她刻字完畢,將小木像遞還靜留時,異樣的表情已然不見。


「謝謝你。」大將嘴裡說,沒有半點要接過木雕的動靜。


夏樹點頭,握住迪蘭的手依然伸著。靜留心中一動,微微一笑。


「我可以求你一事麼? 」


聞言,英颯的黑眉往上一挑,她接了下去。


「可否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 」


夏樹嘴裡咕噥一聲,臉色看來甚是困惑。靜留不由得再解說幾句,語氣也比平日更為懇切。


「好證明這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啊,」她解釋道,嘴角微翹:「這是禮物吧,對麼? 」


夏樹看了她半晌才答:「是。」


「那麼,」靜留又道,被那雙凝定的眸子看的微微心虛:「你行行好,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可以麼? 」


女孩似乎拿不定主意,讓靜留看在眼裡。


「求求你嘛。」她低聲的問,這一下軟語相求總算讓夏樹下了決定,點點頭,果真動手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木狼上。靜留沒口子的道謝,笑靨如花的看女孩忙著完成自己的心願。


「哎,對了,」女孩手下未停,她又說:「說來,你為什麼要雕一匹狼呢? 是因為刂的淵源麼? 」


夏樹點頭,依然專注於手上的工作。


「原來如此。」


「而且……」


「嗯? 」靜留鼓勵。


「我……我喜歡。」


「喜歡狼? 」


又是一下點頭。


「唔,」年長女子道:「奧托米亞附近有不少狼吧? 」


對方漫應一聲,半晌又說:「在林子裡。」


「嗯嗯……這樣啊。」靜留沉吟道:「你可知道,由於孿生子羅慕路斯與雷穆斯(Romulus and Remus)(101)的傳說,狼其實在希馬頗受重視? 」


這次女孩從百忙中抬眼一瞟,臉露微笑。


「欸,原來你也知道? 」


「嗯。」她完成手上工作,終於抬起下頷,把木雕遞給靜留。靜留接過,看了看木雕側面的字刻。


「很好,」她見夏樹把自己名字刻落她名字之畔,一時心不在焉,呢喃道:「很好。」


她再向女孩一笑致謝,掀開大袍,將迪蘭放進上衣的口袋裡。耳邊又聽得一聲低喚,她抬起頭來。


「靜留……」


「嗯? 」她應道,看見女孩扭扭捏捏的樣子,又說:「怎麼了? 」


「你有……」


女孩再次遲疑,似乎不知怎說才好。


「說下去,夏樹,」靜留鼓勵的看著她,可惜還是不夠,女孩雙眉間的皺痕更深了。


「別擔心,」她繼續說:「隨便你問我甚麼都可以。」


夏樹半信半疑的瞧了她一眼,臉上神色就像小孩子害怕說錯話被罵一樣。年長女子見狀越發的心軟如酥,暗自詫異。


有時她看來好小,她心裡說,未幾即記得女孩確實年少——只是不怎麼有機會流露而已。沒有重拾童真的餘地。念及她小時的遭遇,恐怕在童年結束前已被逼著變成大人了。目睹親人被殺,活埋在他們屍身之下,苟存於如斯地獄之中……這段經歷留下的傷痕,肯定比女孩慣於操刂的手上那些細疤深刻得多。


看你變成今天這模樣了,她心下暗嘆,神馳之間,目光越發深邃。十九歲便成了一隊精銳殺手的頭領。這位受命運播弄的小姑娘,踟躕於老練軍人之凶戾與妙齡少女之純真的夾縫當中。


忽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說不定你終生都被困在這羅網裡。


靜留暗暗搖頭,卻是發覺自己對夏樹的感慨竟不覺的觸動心境,一霎間,同病相憐之感油然而起,旋被惴惴忐忑之情淹沒:會否因為她隱隱的想從女孩身上看見自己,一廂情願地將自己的過去投射至別人那裡?


她不想那樣。她不要把夏樹錯看為自我的倒影,而是女孩真真正正的本相。


然而我又怎能分辨清楚呢?


她打住聯想,望向女孩臉上依然惶惑的表情,再次鼓勵地點頭。


「真的,」她說:「隨你問我甚麼都行,夏樹,不管你問甚麼,我也願意回答的……」


她幾乎失笑,一時走了神,想起自己還不曾給誰如此保證過。希馬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巴不得她許下同樣的保證呢


女孩似乎終於下了決心。靜留滿臉殷切,等待對方開口。


「你有……」夏樹欲言又止,又想了想:「你有……父母麼? 」


年長女子不虞有此,褐色眸子訝然睜大;及至看到女孩的反應,趕忙恢復常態——年輕女孩雖不曾動作,眼神姿勢卻無言地透露內裡的畏澀,彷彿預計自己出語唐突只有被責罵的份。那種無聲而抑壓的悚懼,不覺讓她憶起一事:某年生日,她得了一頭漂亮矯健的小馬,尚未被人馭服……眼前保鑣的站姿,教她想起那緊張地一抖一抖的馬耳朵……她的眼神,依稀像是小駒瑩瑩大眼裡的焦灼。


如此的戰戰兢兢,她心裡想著,伸手搭向女孩肩膊。碧綠眼珠閃爍著,惶惶然地追蹤她的動作,一再讓她想到小馬的模樣……待手掌放上夏樹肩膀,她又一次憶起早已亡逝的坐騎,摸上那美麗又緊繃的毛皮時,底下肌腱顫慄抖動的觸感。


如同摸上了驚悸本身。


你用不著害怕我,她暗暗呼喚,只盼女孩領會自己不曾言明的心聲。她的手攏住那肩頭輕捏,猶如摩挲一樣;於此溫存之下,年輕女孩放鬆弛了。


「你問我可有父母? 」靜留重覆了一遍:「所有人都有父母啊……我猜你問的是——他們是否……還在世上? 」


夏樹緩緩點頭。


「唔……」靜留嘴裡答,倒不忙把手挪開:「嗯,不,他們已經過世了。」


聽到對方咕噥著陪不是,年長女子溫然一笑。


「哎,沒關係,夏樹,」她說:「我早就不傷懷了……你瞧,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夏樹不語,低頭望著腳尖。靜留凝望女孩片刻,復又開口說話。


「你要不要知道事情經過? 」她主動提出,心中耿耿的卻是女孩的童年陰影:「我不介意說出來,你別擔心。」


聞言,對方抬起眼睛,她點點頭。


「這樣啊,嗯……」靜留說著,依然不願放開手掌下那個肩膊:「我父親在戰場上犧牲了;他也是個將軍。」


夏樹微微頷首,然後,出其不意的,握住了年長女子的手。


「夏樹,怎麼——哎,」靜留一聲輕噫,由得女孩拉她回去剛才二人所在的亭裡。夏樹牽著她,走回到大理石欄杆處,自己先坐了上去,又伸手往身旁的石欄拍了拍,彷彿招呼靜留坐過去一樣。年長女子噗哧一笑,欣然聽命。


「謝謝你——我腳都冷冰了,」她嬉皮笑臉的說,這才繼續追述前事,告訴夏樹她父親如何在征戰中陣亡,讓自己決意提早從戎。


「他故去後,我請命成為同帳弁兵(contubernalis)(102),參赴同一戰事,」她跟女孩款款而言,後者全神貫注的聽著。「你可知甚麼叫同帳弁兵? 」


夏樹搖頭。


「同帳弁兵其實是軍中見習,」靜留答道:「在希馬,皆因全體公民須得為國服役,幾乎所有人,至少也得在軍中度過見習兵的歲月。」又微微苦笑:「然而,不能免例的是,涉及……嗯……上流家族時,見習兵的崗位或多或少被調整過了。我們當的不是『尋常』見習兵,而是高級將官的親隨助手——家族的關係網絡越好,將官的級別也就越高;箇中用意,不外乎讓我們離實際戰場遠遠的……離危險遠遠的。我猜你也能看出背後玄虛吧。」


夏樹點頭,一雙穎悟的眼睛燦然生輝。


「可是,那時我想的根本不是遠離險境,」她說:「我更渴望真真正正的為戰事出力——也就是說真正作戰;擔任同帳弁兵只是讓我達成目標的一種手段——好讓我來到父親戰死的那片戰場上。」


追溯前事,她苦笑數聲,連連搖頭。「那時節,我認定那是我最起碼的本份……如今想來,真是年少輕狂啊——當時我隱隱覺得,只要我在,整個戰事便會出現重大轉機,只要我在,命運便會眷顧我們……」


「現在回想,那時真愚昧哪! 」她自嘲自笑的道:「那是我的初戰,還嫩得很呢,說不定有點……該怎說……異想天開?把自己當成故事主角傻乎乎的上陣了。」


她朝女孩一笑,後者黑眉一揚。


「你的初戰? 」夏樹問。


靜留點頭。


「首次參加大戰,」她繼續解說:「所以,可想而知,初次目睹戰場上殺戮之慘,我難免有點怯意。不過,我還是無視長官遠離戰線的命令,逮著機會便立即向戰陣衝去,幾乎送了命。」她哂然一笑:「那時我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初上戰場的笨女孩。」


耳邊傳來夏樹的話聲:「可是你贏了。」


「對,我們贏了,」靜留答:「不單自己生還,軍隊還打勝了,真是感謝眾神庇佑啊。」


「不,」女孩搖搖頭:「你贏了。」


靜留茫然的望著女孩,一時未解其意,終於趕在夏樹開口解釋之前領悟過來。


「草之榮冠(參章四注35)。」年輕女孩道,希馬大將隨即展現笑顏。


「你……知道那件事? 」靜留不可思議的問。


夏樹點頭。


「這樣啊……」靜留呼了一口長氣,瞧著那霧汽在燈火微弱的光線中,冉冉上升,繼而消失。「嗯……對,我贏得了草之榮冠,不過……」


她的臉轉向夏樹,依然含笑。「我還在征戰時,我的母親也過世了。哎,這本是意料之中——至少不是甚麼令人大大吃驚的事。早在我出發之前,她已經病倒了——打從接到父親噩耗那天開始得病的。」


她頓了一頓,又接下去。


「我想,儘管母親如此堅強剛毅,沒了他,她也活不久了。他們從來……很恩愛。」


夏樹不作聲,雙眼卻訴說著憐憫同情之意。


「所以,待戰後還師希馬,我已經成為孤兒了。」靜留續道:「當了國家英雄不錯,又贏得了草之榮冠……還立即獲得晉身元老院的資格,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議員——我才十九歲。都是些萬人稱揚艷羨而我只能感謝福爾圖娜佑庇的成就。」她輕輕一嘆。「然而,我在戰爭裡所失去的,跟所得到的一樣多——只怕還得不償失。」


她沉默下來,遙想前塵往事,臉上淡淡笑意益發平和。終於,夏樹的嗓音將她扯回現實眼前。


「對不起,」女孩說:「對不起,靜留。」


聽到名字被夏樹喚的如此悅耳,年長女子打住回憶,搖了搖頭。


「沒關係,」她跟女孩說:「你看,我早就不傷感了。追念過往,駐足不前沒有好處哪……我總是這樣想的,所以寧願投注心力向前邁進。」


說到這裡,她臉露壞笑,貌似玩鬧,聲音卻透著堅決果敢。


「而且更要推動希馬跟我一同上路,別人便是恨我也不管了。」


「他們說你是——激進份子。」


靜留先是一怔,看了看夏樹,隨即笑了出來。


「嗯,不錯。不過嘛,你這是從哪裡聽來的? 」她問道,女孩只笑不答。


「哎,」靜留又笑了:「畢竟你一直在我身邊啊,便是聽到那樣的話也不出奇吧。」


夏樹聳肩。


「你覺得我是激進份子麼? 」靜留問她,嘴角似笑非笑:「夏樹? 」


女孩一愕,怔怔的想了一會,歪著腦袋望向年長女子。


「如何? 」靜留問。


「當激進份子……是好事麼? 」夏樹問,大將不禁莞爾。


「視乎你問的是誰吧,」靜留道:「要是我告訴你,我確是激進份子,你覺得這是好是壞? 」


「好。」


「為什麼? 」她見對方答的爽快,禁不住好笑。


「你……」


「我……? 」


夏樹嘴唇躊躊躇躇的,扭出一朵微笑。


「你人不錯。」她跟靜留說。聞言,後者自覺臉上一燒,心中暗祝女孩千萬別瞧見。


「哎……」她含糊著說:「呃,謝謝……謝謝你這樣說,夏樹。」


夏樹對此不置一語。靜留俟雙頰回復正常,便即轉身面對女孩,一雙赤眸光彩流盼,已閃爍著狡獪之色。


「且讓我弄清楚一點,」她說:「那意思到底是:你喜歡我呢,還是不喜歡? 」


女孩才來得及睜大雙眼,她已又補上一句。


「或者,換句話說,」她說道:「這到底是好是壞? 」


她覷著女孩的表情,見對方瞠目結舌,百般的搜索枯腸,殊不知答案早就清清楚楚的寫在自己羞紅的臉蛋上——本來大理石般白晢滑溜的雙頰已染滿玫瑰花一樣的顏色。可憐見的,我該饒她一饒麼? 她心下暗樂,打算先好好飽覽眼前秀色,再告訴女孩不用勉強回答不遲——詎料夏樹令她大吃一驚,果真回答了。


「我覺得……」那沙啞的嗓音說:「我……你……是好事。」


頓了一頓,又再補充:「你。」


支吾半晌,她驀地住了嘴,腮幫子那片羞紅幾乎與同伴頰上艷色同時泛起,只可惜她只顧盯著地上,不曾瞧見……教靜留大鬆一口氣。畢竟,靜留罕有臉紅的時候,總覺格外難過,似若火燒——此刻,她甚至覺得像把臉挨向熔爐邊上烘了,心裡又想,說不準看來本就熔爐一樣的火紅呢。


哎,我都不怎麼覺得冷了,她暗罵自己臉皮太薄,跳下欄杆,站直身子,把臉一轉,以防被夏樹瞧破。


「謝謝你,」不久,她說:「我也喜歡夏樹啊。」


後面的女孩沒吱聲。


「我們該走了吧? 」她往身後飛快的瞥了一眼,欣然發現:瀕臨腦充血而死的可憐人不止她一個。「看來還是進屋裡吧,不然我們都要著涼了。」


她稍緩一口氣,又道:「嗯,還得吃飯。」


她聽見女孩輕輕答應,幾乎無聲無息的躍下欄杆,雙足著地。她直等到夏樹來到身畔,這才跨步前進,不知不覺中,讓唇瓣拗成一抹淺笑。


她們離了亭子,於那彼此相安卻又頗帶忸怩的沉默中,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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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又有一雙人影溜過蘇西亞冷颼颼的街頭,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館子裡預備吃飯,被店主以十足的氣派迎至上座。二人點了酒食,便自顧聊了起來。


「與其他劍士同道碰面令人份外高興,」男子笑著向同伴說:「啊,該說女劍士罷? 好久不見了,素婀。」


素婀往椅子坐好,嗤的一笑。「我們軍隊裡不分男女,幾乎所有人都是劍士哪。」


他不屑的擺擺手。「我說的是真正尋求劍術之道,像我們這些曉得劍道玄奧精深的人。」


聞言,對方只微微一哂;他看在眼裡,倒也不以為忤——畢竟,打從他們同師習藝的時候,二人對此便即各執一詞。師尊——還有他——自鳴清高,將劍術奉為高不可攀的至理;她則不以為然,反覺得在名師門下學劍也好,從沙場實戰學劍也好,根本沒甚麼高下之分——後者在行伍之中大有其人。對她來說,其人劍術之優劣,只該看他有沒有戰勝對手的能耐——他則講究其人可否算作一位「真正的劍士」,抑或僅為一介「區區的士兵」。


「言歸正傳,」他不欲糾纏於彼此的陳年齟齬:「你看來氣色不錯。」


「謝謝,」她答:「軍旅生涯似乎很適合我。」


「還沒打算返回希馬麼? 」


「沒有;我想一直待下去。」


「嘿,也由不得你隨隨便便的上船離開吧,」他只好自找下台階:「你好歹也是副將嘛,即使是世交,藤乃大人不見得會放你走吧。」


「只要我問她,她肯定讓我走的。」


「你說的那麼有把握啊。」


「因為我比你了解她啊,武田,」她忍不住好笑的說:「我們中間有誰要離開的話,只要開口,她肯定讓他風風光光地卸任的。你得明白,她不是那種喜歡把責任啊義務啊掛在嘴邊的人——也許正因如此,她才更不需要用這些來支使人哪。」


「說真的? 」


見她點頭,他嘆了一聲。


「那個女人啊……」他喃喃的道:「我硬是覺得有點怪裡怪氣的。」


素婀疑惑的瞟了他一眼;武田皺了眉。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解釋:「至今看來……我實在不懂她的作風。」


「沒幾人看的懂。」


「似乎還有點吊兒郎當。」


「你從來也這樣說我哪,」她回敬道,臉上浮出一抹詭笑:「然則吊兒郎當的人似乎都混的不錯呢;你看我們,一個還沒當上元老院議員便成了副將,另一個才二十四歲便做了大軍統帥。」


他強作一笑:「哈哈,也是。」


這時一個女人迎上,他們打住話題,待她放下一瓶酒,佈了酒杯。武田先斟了酒,二人重新聊起來。


「我以為你今天便動身回國? 」素婀邊喝邊說:「怎麼改變主意啦? 」


「我決定把歸期押後幾天。」


「因為? 」


他聳聳肩。「不過有些須未了之事。」


「原來如此。」她微微一笑:「上次你見我姊姊的時候,她還好麼? 」


「如常地神采飛揚,」他答道:「她看來滿臉春風的哪。」


情知他刻意不提及姊姊極具爭議性的妻子,她唇角悠悠的往上一翹,表示這沒能逃過她一雙眼。這人真是不開通! 不過,他還算細心,懂得在這事上不表態來的更好。因為,先別把她姊姊的交情算上去——便是夠不上朋友的情份,他始終仍算是素婀的老相識。


「我猜現在她肯定百務纏身吧? 」她問:「統管全城大小事宜啊。」


「對,多少有點,不過……一如慣例的,她倒是舉重若輕。」


她點點頭,又往杯裡喝了一口……暗中留神他還沒碰過酒杯。她假意專心於此,久不久的,有一口沒一口的細嚐淺酌,靜待他開口說話。


「素婀。」


「這是我名字不錯。」她慢騰騰的應。


「哎,別鬧了。」


「好罷,」她擱下杯子。「怎麼了? 」


他迎上她的目光。「你可知那奧托米亞人——黑髮的那位? 名字好像叫夏樹的? 」


素婀緩緩的眨巴著眼。


「你是說大將的女孩? 」她說,看著他眸子亮了起來。


「大將的女孩? 」他重覆道。


「對。」她微微一笑:「我們都這樣喊她。說到底,看上去她就像屬於大將似的,可不是麼? 」


「呃,這樣啊。」他似乎縮了縮,雙眼瞇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她們……? 」


素婀挑起一邊銀色眼眉。「我可沒說甚麼。」


「可是——那個……」


見他吞吐,她微笑了。


「我只是說看來像那回事而已,」她告訴他說:「外表可是會騙人的啊。」


他渾渾噩噩的點了點頭,心事重重。


「你怎麼問起這個? 」她問:「感興趣了? 」


「你這是甚麼意思啊? 」他咕噥道,依然浸沉思索中。


唉,他又來發愣的話,我可就受不了啦,素婀忖道,知道他有個逮著機會便久久出神思索的毛病——憑這份專心致志的定力,固然把他造就為一位出色劍士,依素婀之見,更讓他時不時的化作悶蛋呆瓜。素婀可不喜歡呆蛋。


我還是把他嚇回魂來好些。


「我明白了……你想將『藤乃大人的女孩』據為己有吧?」她問道,淡色眸子閃亮閃亮,幾若無邪。「想把她變成『武田大人的女孩』吧? 」


他霍地抬頭,緊繃著的褐色臉孔微赤。


「不如你跟藤乃大人談一下吧,嗯? 」她接著又說,心下暗暗偷笑:「跟她……打聽一下。畢竟我甚麼都不知道嘛。」


「你說甚麼啊? 」他語氣僵硬的問。


「也沒甚麼,」她應道,未幾,立即假作驚異的睜大了眼,彷彿猛地醒悟:「難道這便是你所說的未了之事麼? 武田? 」


看他氣急敗壞的紅了臉, 她幾乎大笑出來。


「不——不是啦,」他忙不迭的否認——依素婀之見,未免否認的太快了些。她眉頭一軒,暗想是否讓自己瞎猜猜中了。


「那為何問起夏樹小姐的事呢? 」她又說,語氣依舊漫不經心。不遲不早,店主偏在此時捧了好幾碟熱騰騰的食物過來,往桌上放好,鞠了一躬退下了。素婀率先取過一條新鮮出爐的麵包,咬了一口,一邊慢慢咀嚼,一邊打量前面的男子,只見他微現不快之色。她暗中樂翻了,臉上卻毫不帶出。


「不就是好奇而已,」他說:「沒別的。」


「好奇喔。」


「正是,」他沒好聲氣的答,自己也拿過一條麵包咬了口:「我只是對她們好奇罷了。」


素婀輕嘆一聲,臉上再次泛起懶洋洋的笑意。


「誰不是呢。」








注釋:

(97) Sons of Dis:或作 Dis,羅馬人常用的語助詞。Dis 即 Pluto,羅馬神話裡的冥府之王

(98) 東瀛忍者所用的飛鏢、袖箭一類的暗器

(99) Charon:負責迎接鬼魂渡過冥河下陰間的船夫。古希臘葬儀流行將一塊銀幣置於死者嘴裡,好讓死魂繳納船資,以免徘徊冥河岸百年之苦

(100)Mercury:即希臘神話的Hermes(赫耳墨斯),行走如飛,是眾神傳遞訊息的使者,也是商賈、旅人和小偷的守護神,手中所執之雙蛇杖被附會為醫藥的標誌

(101) Romulus and Remus:傳說中建立羅馬的孿生子,特洛伊遺民後裔;襁褓時被仇家放逐於荒野(一說棄之於台伯河中),被母狼餵養得生。長大後二人為城池選址一事爭執,Remus 被殺,Romulus 遂成肇國之祖,羅馬國名即由此而來

(102)Contubermalis:原意為同住一個帳篷的八個士兵所組成的單位,是軍團中最小的編制單位,也是構成軍隊團結、行動一致的小核心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6-24 05:4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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