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点击:503
章节字数:11754

举报章节
选择正文字体: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46 编辑


第十五章



終於,再過了四天,藉詞公務比預期耗時的蘇西亞總督返回衙署,立即邀了客軍一眾將官,於總督府——也就是客人的臨時居處——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其時喜氣無比,熱鬧非凡;總督又特意將尋常桌椅撤了,換上華麗舒適的軟榻,配上矮桌,好讓賓客毫不拘束,任意躺下吃喝。僕役們奉上最後一道菜餚時,他在自己的軟椅上大咧咧地安坐,打量著席上眾位嘉賓。


真可謂冠蓋雲集,他自忖道,好整以暇地,把客人逐個的評頭品足。他很高興,這晚確是座無虛設……嗯,端的是座無虛設;老實說,他深信連希馬老家也沒人及得上他這位東道風光——除非有人能把所有元老院列席首座的議員都邀到家裡。理所當然的,他只精心挑選了地位顯赫的軍中將官參加宴會……其餘百夫長和低階軍官自然毋須理會。須田佑二一貫認為,以自己的地位,犯不著跟沒有顯貴身份的人打交道;況且,他的嘉賓名單更反映了那種政治思維——為了政途,早日跟某些人攀上交情,將來自有妙用。再者,他也要人來支持自己續任行省總督。


他游目於軟椅之間,把客人的名諱家世一一記帳。除了手下的財務官,他還邀了鴇羽議員的弟弟,鴇羽巧海;尚未進元老院的副將、上流貴胄,姬宮素婀;高級副將、元老院議員,原田千繪;平民保民官、著名劍士,武田將士;還有,來訪客軍的年輕統帥,藤乃靜留。看啊,這張嘉賓名單,任哪個長於交際的名流、胸懷大志的政客,都要妒忌死了! 權勢,名望,財富,齊集一堂


唯一格格不入者,他想,便是坐在藤乃大將身旁那位漂亮的黑髮女孩。她本是連座位也配不上一個的,大將本人卻非要堅持讓女孩留在身側不可,難免令他好奇不已……不過,後來他拉過財務官一問,原來也沒甚麼,女孩只是大將的近身隨從罷了,便將之歸咎為豪門貴胄的怪癖之一。所幸者,便是她整天寒著臉的坐在那裡,也不致有損席上貴賓的雍容氣派——那才是他真正著緊之事。不錯,他對本次宴會滿意極了。


他比平日更覺豪氣橫生,一邊竊喜,一邊聆聽來賓交談。


「驚人啊,這兒的雪下的好大,」只聽得巧海言道:「下的好快! 真的,才一晚上,所有東西都變白了! 」


「說的不錯,」高級副將附和道:「只短短數小時,便是鋪天蓋地的雪。老實跟你說,連我也有點吃驚呢。」


「可惜你們沒能看見本城在夏季的景致啊,」須田插嘴來說:「比這個好看太多了;原田大人,我敢向你保證,真的比現在好多了。」


然後他一邊長吁短嘆,一邊伸手向盤子裡擰下一顆葡萄。


「這邊廂的冬天可惡之極,真令我嚮往希馬的夏天啊。」他說:「除了雪,還是雪,甚麼都沒有了。若不是顧念到我對希馬的……呃,職責,我才不要在這裡待這麼久呢。不過嘛,我終究有點喜歡上這片荒山野地了。」


聞言,千繪微一冷笑,不曾被須田瞧見,巧海卻看到了。


「我倒覺得此地另有一番美態。」一把悅耳的聲音摻了過來。


說話的乃是素婀,姬宮家的次女。須田曉得姬宮家威望過人,連忙大獻殷勤。


「姬宮大人請說。」他向她招呼道。


「請叫我素婀好了,那個名銜只怕我姊姊更合用些。」她謙遜的微笑道。他哈哈一笑,果然按著她的意思再稱呼了一遍。她致謝過了,才接著說下去。


「嗯,我認為這裡相當迷人……很有震撼力;大概因為本人不甚怕冷之故吧,」她跟大家說,再向巧海狡黠的眨了眨眼:「不過也許別人會有異議啊。」


「哎,我還真說不出自己喜歡這兒哪,」巧海大笑:「你明知道的。可是素婀大人,我同意你的說法,這裡的確另有一種美麗之處;至於你怎能如此安之若素就非我所知了。真是的,你明明比我還單薄! 」


這次輪到千繪插嘴了,一雙黑眉一聳一聳的,充滿玩鬧意味。


「姬宮家姊妹乃冬之子,」她宣告:「生而冷冰冰,風骨、風姿、風韻皆然。」


眾人盡皆大笑,只為希馬上流階層素以「姬宮之玄冰」作為笑談;而且,憑著她們蒼冷白晢的美貌,誰也不能否認姬宮姊妹看來頗有寒冬之相。


「反過來,坐在那廂的,」千繪續道,往左一指:「卻是一位夏之子……咦——且慢——原來有兩位啊。」


笑聲又響了起來,卻只來自大將麾下軍官。總督便追問何來「兩位夏之子」一說,其餘賓客興味盎然的聽著。


「我敢說其中一位定是藤乃大人吧,」他向她微微頷首致意:「只看她的容顏髮色便可以斷定無疑。不過,另一位是誰呢? 」


「夏樹小姐啊。」有人回答說。


武田來插嘴了。踏入會場以來,這也許是他第十次開腔吧。平民保民官今晚出奇地安靜呢,須田心想,而且每次說話,總是一反其常的結結巴巴,這次也不例外。


他究竟在心煩甚麼啊?


「夏——我可——可以問原因麼? 」劍士說,目光從奧托米亞女孩身上溜過,飄向千繪:「這是甚麼意思? 」


「這是因為夏樹小姐的名字,武田,」素婀邊答,邊向女孩微笑致意:「據說她名字的原意大概便是如此……就是『夏天的孩子』。」


聽了這話,所有人都轉臉瞧向黑髮女孩,看的後者雙頰微赤,顯然不喜眾人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兼又眉頭緊皺,只怕還頗感惱火。


「啊啦,」靜留忽說,一下子引去了眾人的視線:「千繪大人,我沒想到你竟把我們稱為夏之子呢。畢竟,夏樹和我也常被人家抱怨冷淡的啊。」


千繪朝友人一笑。


「說的對,」她說:「可這次,基本上我只依著外觀而論——嗯,至少你的情況是這樣不錯,靜留大人。」


「真的? 」


「聞名的赤焰之瞳啊,」須田作嘆為觀止狀:「我早想看個真切了,藤乃大人,真是……好罕見的顏色! 不知當年令尊令堂看了是否也很吃驚呢……要知道,我沒聽過還有誰生有這種瞳色哪。」


靜留矜持地微歪了頭,淡金色的眼睫輕輕一霎。


「這雙眼睛也曾替我惹上麻煩,」說著,她嘴角一彎,朝素婀頑皮的一笑:「不過只是些瑣細之事……此刻我還清楚記得與素婀初見時她說的話呢。」


「哎! 卡斯特 」素婀邊嚷嚷,自己倒先大笑起來:「別說你還記著那件事啊,靜留大人! 後來姊姊把我取笑了足足一星期! 」她抬眼望向天花,好像又省起一事:「回頭一想,至今她還在取笑哪。」


「真的很難忘嘛。」


「也算別出心裁吧。」素婀一頓,扭頭向千繪做個鬼臉:「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姬宮之玄冰』融化奇景啊,千繪大人,我倒奇怪你怎麼好像沒聽過……還以為我姊姊早告訴你了。」


這一來果然勾起了眾人的興趣,紛紛催促二人細說詳情。素婀經不住眾人糾纏便說了。


「是這樣的,靜留大人與我姊姊早已相識在前,」她解釋道:「她們在同一師傅下學習;與藤乃一家相約晚飯時,家父家母也總帶著千歌音赴會。所以再過了好些日子,靜留大人和我才終於碰面。」


她見財務官炎神色困惑,便打住話,詢問似的看著他。


「但是,你和藤乃大人年歲相若,」他問:「一同上課的難道不是你們麼? 」


「哎,不是啦,」她回答:「不錯,靜留大人跟我只相差一歲,可是師傅讓她修讀高級課程了。你很早便學完常規課程了吧,對不對? 」她向靜留問道,後者虛沖的一笑,點了點頭。


「喔,這樣啊。」


「所以,到了我八歲——僅僅八歲——那時,我們才見了面。」素婀說著,嘻的一笑:「順帶一提,我已經把話說在前頭了:那時我年幼無知啊。」


靜留噗的笑了:「搶先堵住人家嘴巴麼,素婀大人? 」


「正是。」素婀應道,自己也嘻嘻的笑:「我們接著說。一天,藤乃一家前來晚飯……恰在這天,父母終於批准我跟姊姊和靜留大人一塊玩了——人家是『大姐姐』嘛。說來也怪,直到那時,我對關於她眼睛的傳聞完全一無所知……姊姊從來沒提及,我便不知道那是甚麼顏色。」她作氣結狀:「瞧,千歌音只管告訴我靜留大人如何乖巧、如何聰明……諸如此類的;你們想一想,像赤色眼眸這種特徵,總該說起一言半語吧? 她倒不,完全一字不提。」


她頓了頓,與靜留相視一笑。


「我姊姊啊,」她苦笑說:「有時也未免太冷了。」


其他人都笑了。


「言歸正傳,」素婀續道:「那天我出來的晚了,一時尋不到姊姊和靜留大人,便信步亂走,竟在花園裡碰上靜留大人;她先報了名諱。然而,當時我們所站之處跟火把頗有一段距離,我不曾留心她的眼睛——起碼沒看清眸子的顏色。」


她住了嘴,扮個鬼臉,要靜留接手說完下文;後者欣然領命。


「彼此介紹過後,我便提議不如一起回屋裡去,」靜留跟大家說:「素婀大人說好。沒想到才踏進火光裡,她似乎想說些甚麼,轉臉過來一看——」她嗤笑道:「——甚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一臉恐慌,一邊直奔進屋裡,一邊尖叫,我聽了幾乎笑死。」


「甚麼? 」千繪問:「她嚷的甚麼? 」


「她叫的是……」靜留拼命忍笑,雙肩顫抖不已:「……快找醫生來,靜留姐姐的眼睛流血了」


席上眾人爆出陣陣笑聲,素婀裝出一副可憐相。


「可想而知,大人們都被她嚇壞了……因為,等她終於跑到他們跟前,嘴裡嚷嚷的已變成我眼珠子要掉下來一類的話。」靜留笑道:「他們大概以為我在花園嬉戲,耍出意外來了。多恐怖啊……眼珠掉下來了。」


「再次提醒各位,千萬別忘記,」素婀插嘴說,向眾人招招手:「那時我還小啊,哎,好小好小啊。」


「可是很有趣啊,素婀大人,」巧海告訴她說:「我覺得好可愛呢。」


「真的? 」她問,特有的慵懶笑意漾了出來。


「堪作……呃……逸事笑談之資。」千繪說著,向那年輕女子舉杯致意。


「本來,我也該這樣想的……」年輕女子回答:「只難為出『資』的人是我哪。」


眾人大笑。


「我以為那是正常反應呢,」她又說:「她那雙眼——」目光流轉,往靜留雙眸一瞟:「——就是會嚇人啊。」


「不錯,」須田應道:「可是……你瞧……多美! 」


見他說話的那副奉承勁兒,這次不止千繪,旁人都不禁冷笑起來了;席上各人都不難瞧出他想向大將獻媚討好,後者則佯為不知。


「啊啦,謝謝了,須田大人,」她對他說:「不過你也用不著三番四次的提起,我飄飄然的都快飄上房頂了。」


「哎,不會啦,」他圓滑的接了下去:「藤乃大人謙沖自持,豈受我幾句讚美動搖呢。」


千繪和素婀目光互換,同樣的滿臉譏色。千繪朝她嘴角一努,示意:我要結束這場鬧劇啦。


「須田大人啊,」高級副將揚聲道:「正好提醒我一事。我聽僕人們說,這裡的花園設計的別具匠心,便是嚴冬之時依然美輪美奐……今早靜留大人才說過想要見識一下,只礙著沒人給她作嚮導……你想,花園大的很嘛。」她朝大將一笑:「她又謙沖自持,雅不欲勞師動眾,我只好代為請托了。」


須田一喜,腰板一挺,臉上大大的笑容讓嘴角皺紋更深,猶如刻進皮肉裡。他興奮的拍拍手掌,鬆垮垮的臉頰簌簌亂動。


「哎,當然,當然,」他叫道:「榮幸之至,藤乃大人,我敢說自己比誰都清楚自家這個宅院呢。我來當你的嚮導吧。」


靜留先向副將一笑作謝,這才回答須田。


「有勞了,須田大人,」她說:「實在承你的情了。」


「不敢不敢! 」他喊道,連忙往座落遠處的窗口一瞥:「天還沒黑,藤乃大人,待你用過甜點,我們到花園走走吧,要不然明天也行,看的更清楚……你意下如何? 」


「我已經飽了,」她回答道:「不過要是你還沒吃完,我們不妨——」


「不不,我才不介意,」他站了起身:「各位,請恕我們失陪了。」他向眾人道:「花園裡有個去處,於黃昏或月色之中尤其秀麗——你也知道的,炎——我得讓藤乃大人見見。現在時候正好,快到黃昏了。」


眾人盡皆稱是,靜留和夏樹便先後站了起來。三人正要退席,忽然間,又有一人跳了起身。


「我——我也想,呃,陪——花園走走,」說著,武田一個箭步趕了上去,三人停下來瞧他。「可以麼? 」


眾人全都聽的摸不著頭腦,只管盯著他看。


「啊? 為什麼啊,武田? 」素婀明知故問:「莫非花園想要散步麼? 」


他騰地紅了臉,惱怒的瞪了她一眼。


「不! 我不是——我是說,我想陪須田大人一行人到花園走走,」他回嘴說,放慢語速,唯恐再說錯話:「我跟他們一起去。」


炎發話了。


「可是武田大人,」他往桌上一指:「你的甜點還沒動過啊。」


武田雙眉一皺,伸手撥了撥他的黑色短髮。


「我從來不吃甜點,」他硬梆梆的斷言說,對方這種提議似乎令他甚是不悅:「正是這種無聊的甜糊糊令武者的手變虛弱無力的。」


炎只聽得一臉迷糊。


「果然是真正武者才說得出的話呢——」素婀淘氣的說,壓下嗓子,只讓身邊人聽見:「——不過是專攻拇指摔角的武者啊。」


巧海和千繪噗的笑了起來,連忙拿起酒杯遮住嘴臉;然而,劍士早扭身隨著三人一起退席。待四人離開,餘下眾賓客又繼續談笑。


「埃狄普(Edepol)(103)! 」巧海大笑:「武田大人真是怪人——想想,因為這種原因戒絕甜食! 」


「無聊的甜糊糊啊,嗯? 」素婀莞爾,小小的俏臉上滿是好笑之色:「對,他說話老是這般荒謬可笑的呢。」


千繪依然咯咯的笑個不停,又朝素婀一嘻。


「我還在笑那句『拇指摔角』吶,」她說:「唉,真是,都說的甚麼古怪東西啊! 」


素婀聳了聳肩。


「本人呢……總愛飯後用些甜點,也想不起曾經哪怕一次白白錯過的。」她向千繪揚了揚眉:「你看我還算得上武者吧,千繪大人;你覺得我雙手可是虛弱無力麼? 」


「當然不是! 」


眾人嘻哈大笑,接著討論飯後甜點的佳妙之處,早把武田和他的「怪論」撇過不提。


--


--


--


那邊廂,四人繞道取了大衣,來到總督府邸的中庭,視線沿通向主花園的小徑一路看去。雖被積雪所掩,憑著聳立兩側修葺過的矮樹叢,小徑依然可辨。


「我們走在小徑上吧,」總督跟客人們說:「這樣的話,便不致一腳踩空跌倒。因為積雪,看不出地面哪裡有溝道了。」


「也好。」靜留回答,心下警覺同行者尚有旁人——還刻意的靠在她左近,真是莫名其妙。「那麼,我們這就去吧? 」


於是四人踏上小徑。須田沿途指點周圍的雕像名卉,自以為會勾起兩位希馬籍同伴的興致;不料他們雖不住的點頭讚嘆,卻不曾留心於旁邊景物。事實上,看來對四周環境細心觀賞的人,只有一位,卻是大將的保鑣。須田只顧著專心解說,竟不察覺其餘二人僅是虛與委蛇。


「而這個——」須田又指向一座精心雕成的塑像:「——乃是我其中一件珍愛之物。這是亞歷山大大帝。」


「唔,很好。」武田只喃喃的應了一聲,大將則誇了幾句雕工精細。須田喜孜孜的,再次滔滔不絕,依然不曾發現同伴們早已興味索然。當然他不可能從靜留臉上看出沉悶之色,可那表情分明是無趣啊。事實上,年輕的大將若非此等心緒不形諸外的高手,臉上流露的豈止沉悶,只怕還有煩躁了,哪似如今,只耐著性子,看著絮絮叨叨的須田微笑頷首。


真麻煩,她暗忖。她還要跟他談談非法公民的事情呢,不想反而被領進某個冰封處處的花園,聽了好些關於藝術和園藝的瑣碎見解。現在我不得不由他嘮叨完才能提起正事了……只待我甩掉那個不速之客。


她往同行的某人飛快的瞅了一眼。


如果武田大人迴避一下該有多好……她一廂情願的想著。不過似乎他一心想要守在附近啊。他到底打的甚麼主意?


她感覺不到劍士對自己有意的蛛絲馬跡,但他顯然拚命要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實在行跡可疑;她只盼能看出端倪,便留上了心,不動聲色的,暗中觀察他一舉一動。過了好半天,才終於猛地醒悟他到底在幹什麼……他的眼睛又落在誰身上。


卡斯特! 她心中暗呼:我怎能不早早察覺?


「這雕像可是我訂造的,」耳聽得須田的聲音在身旁迴響:「花了我許多許多錢啊,知道麼,不過……」


靜留點點頭,又見某劍士再次試著向她靠攏——該說,向她保鑣靠攏——只覺胸中泛起陣陣憎惡。她拼盡一輩子修來的涵養功夫,沒有朝他冷狠狠的瞪上一瞪,反而腳下稍稍加快,讓保鑣追了上來。可氣的是——武田也亦步亦趨。


我敢說,她心想,這人直如陰魂不散


她咬咬牙,忍住要一腳把他從夏樹身邊踢開的衝動。武田的意圖驟然昭露,突如其來,令她一反其常,忘了先分析一下因此而觸發的情緒,便徑直按著感覺反應,一陣焦躁騰地燎過全身血脈。


這便是他在我們身邊舉止失常的緣故,便是他非要跟來不可的緣故……她心裡恨恨的想。豈有此理,這小……


她深深呼吸好冷靜一下頭腦,卻被夏樹聽見聲響,立即向她看去,一臉好奇地揣摩她的表情。若在平日,靜留定要恣意欣賞女孩臉上的可愛神氣,然而她此刻難免不忿——只怕武田也所見略同。


這樣的話,我以身為盾掩護她好了,靜留暗忖,渾然不覺自己挺身來保護自己的保鑣竟是何等諷刺。二人本已並頭而行,她仍招手教女孩再挨近些;夏樹也許以為年長女子有話要說,不欲旁人聽見,便靠過了些。然而靜留只顧前進,始終不曾說話,夏樹也不退開。


現在他再敢逼近的話就顯得太無禮啦。計謀得逞,她一邊在心裡勝利歡呼,一邊手臂挨著手臂的跟女孩並行。如今她心裡踏實多了,不過依然躲不過背後有人步步追蹤、糾纏不休的壓迫感。他怎麼硬是不走開! 那個……那個……


她微一思索,想為那討人嫌的禍首尋個相配的詈稱。


那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須田偏偏選在此時招呼,剛好感覺到她身上一閃而逝的邪火,微微一驚。她趕緊一笑掩飾,以安其心。畢竟她還有正事要跟總督談呢,武田只是個不相干的,早一刻辦完最好不過。


也就早一刻帶走夏樹,撇掉武田大人。


「這裡景色真美啊,須田大人,」她跟總督說,聽的後者雙眼放光:「最令人舒心不過了。」


「就是啊。你不覺得麼? 」他擺出最親切的臉孔來:「這正是你需要的哪,藤乃大人,看你為本次遠征操勞不休,煩心的事也肯定不少吧。」


「誠然如此——真的很多,」她暗自苦笑,目光往不遠處的劍士瞟了瞟:「可嘆不管走到哪裡,操心的事還陸續有來……唉,最是損折元氣哪。」


「呃,正是正是,」他熱心的回答道:「只盼你能在敝處好好休歇一番——我這個小小行省,最是平靜不過了。」


她向他投以微笑。「我也正有此望呢——不過你這麼一提起,倒讓我想起另一件操心事來了。哎,請海涵! 我真不該拿自己記掛的小事打擾你……」


「不,不! 」他一個勁兒的討好:「倘有效勞之處,請說不妨。」


那我們開始了。


「幾件事……」她說:「引起了我的關注,須田大人。」


「請問是甚麼事情? 」他追問。


「哎,不過些須小事,」她答道:「還不是尋常的政務煩難……公民籍、錢財等等,你知道的,那些煩瑣事情啊。」


他望著她,剛才的一臉歡快已換上戒備之色;她笑容不變。


「儘管如此,」她續道:「身為希馬之僕,必須抽空處理一下,對麼? 哎,你看我這說的甚麼話了? 以閣下如此盡忠職守之人,我還用說這些麼……毋須多言,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神情變得恐慌,闊臉皺成一張苦相。她微笑著輕輕點頭,示意他當心——在場的尚有旁人。


「當然……當然,」他往同行者飛快的瞄了一眼:「不如我們到一邊去? 討論政事……有時還是謹慎的好。」


「這個當然。即使些須小事——有時也可以鬧出亂子呢。」


「武——武田大人,」須田望著另一人說:「我們可否失陪一下? 我們兩人有些事……按……按規矩……得私下談一下。」


「唔? 」武田無所謂的聳聳肩:「沒關係,請便。」


靜留情知接下來該作的事,咬了咬牙,邊點頭望向保鑣,邊在心中暗罵須田怎麼聲稱只容他們兩人參與討論。


「夏樹,」她極溫柔的說:「你也聽到須田大人的話吧。在這裡等我好麼? 我們不會走遠,也不會談太久的。」


她彷彿看見女孩的雙耳豎了起來,眉頭輕蹙,似甚不快。不過,武田顯然剛好相反。


「別擔心,藤乃大人,」他跟靜留說,自覺神色莊重,格外的威儀凜凜:「我會留在她身邊。」


靜留眉頭一跳,瞧著他,越發覺得這人討厭到了極點。別擔心? 她暗暗反問,不甘將他留在保鑣身邊——正如保鑣也不願讓她與總督獨處一樣。她隱住厭嫌望著眼前的平民保民官,心中納悶:這人就不知道自己那麼惹人嫌麼? 抑或他其實也知道的啊?


「啊,」她故作呆了一呆:「我得說自己從沒擔心過呢,武田大人。我本以為一旦遇襲,你有足夠能耐保護自己哪。」


見他一臉錯愕之色,她繼續佯裝誤解了他的意思,只管接著說下去。


「不過嘛,要是我保鑣留在近處真的令你覺得安心些,我豈能吝於給這麼一位……偉大劍士……這點點程度的庇護呢? 別擔心,」她慢聲慢氣的說,瞧著他的臉勃然變色:「夏樹很強,足夠保護你們兩人綽綽有餘。」


一撃得手,她拉起女孩的手輕輕一握,便跟須田走開;後者只苦著一張臉,似乎錯過了剛才的小插曲。他尚且自顧不睱,哪裡顧得上留意大將與武田的對答。心中不安之時,最易令人忽略周圍的一切……如今須田確是十分不安哪。然而他有所不知的是——其實靜留這時也相當的不安,只是她臉上不曾帶出,還暗地數落自己。


我幾時來得這麼強的佔有慾? 她想起自己近來的言行舉止,不禁自問。她罕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時節——或者,準確點說,幾乎從沒試過。難道她為夏樹而妒忌麼? 她,妒忌了? 這倒是一件稀奇事兒! 光想一下便令她驚疑不定,直涼到脊樑骨


不是吧。肯定是妒忌以外的情緒吧,她抱著一絲希望,該是別的更理性的情緒吧。然而想歸想,每踏開一步,她便越發心癢難禁,恨不得立刻掉頭拉走女孩,遠離那個……那個瘟神。


如果那還不叫妒忌,她無奈的忖道,我便生生的把我盔甲大袍甚麼的一古腦兒都吃了。


「藤乃大人? 」


她把胡思亂想拋到一邊,轉身朝總督望去;二人彼此對視片刻,揣摩著對方的心思。終於,看來看去,須田依然讀不透那張總是怡然含笑的面具,只好開口。


「我看這裡也夠遠了,」他說著,又指向數步以外的其餘兩人:「他們肯定聽不見我們說話的。」


「當然,」她應道:「不過這也難說……他們也許懂得讀唇呢。」


這句話來的出其不意,他聽糊塗了。她只是微笑。


「那麼,」她打疊精神,為即將進行的不快對話作好預備:「我們來談談吧? 」


--


--


--


離靜留和須田數步之隔,另一段同樣不快的對話也正在展開。事實上,這算不算得上「對話」尚有可議之處——再怎麼看,也更像是「自說自話」吧。


「這個……呃,夏樹小姐……很漂亮的名字嘛,嗯? 」


旁邊的女孩繼續不瞅不睬,雙眼定定的盯著不遠處的一雙人影。武田幾乎嘆息出聲,又來搭訕。


「這裡很冷啊,」他故作不經意的說:「你……站著不要緊麼? 不如我們進屋裡等他們吧。」


她倏地橫了他一眼,眼神冷森森的如若寒冰;他身子一縮。


朱庇特,他心道,這裡冷死人的可不只有天氣哪。怎樣才能逗她開口說話? 他邊打量著她邊思索。至於她,依然凝神看著彼方的兩人,白晢的臉龐專注而深沉。


好可愛的一張臉——這是當日武田一見到她,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至今不改;而且每次再遇,女孩的印象便又再更深的刻進記憶裡。她真的很好看啊,他心想;事實上,簡直好看的教他都不會說話了。


問題在於(他很快便發現),她看來也不會說話。哎,可不是因為被他(又或是別人)的神威所懾啦,只是她天性討厭說話而已……怪不得大將麾下將官給她取了那個綽號啊。他們告訴他說,她唯一肯與之交談的希馬人只有一位,便是大將本人,把他聽的妒忌死了! 他也很想聽見女孩說話,想知道天姿似的美貌背後是否還有天籟似的嗓音,更想知道那嗓音是不是跟她的表情一樣——令男人渴望以歡愉或痛楚將之揉碎……


發花癡麼,他暗罵一句。他無法解釋她為何令自己血液沸騰,反正知不知道原因也沒有甚麼區別;事情很簡單——他被她迷住了,從第一眼落在她身上便開始迷住了,之後每看一眼便越發的著迷了。每次見面,他更為她傾倒——因為女孩的確很耐看。才見了數面,他從起初的仰慕,變成現在的如癡似狂,不惜抵受酷寒的天氣——更甭提剛才須田的絮絮叨叨——只為可以見到她;要是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聽到她。


可恨這女孩果真不負其名……


不過嘛,他不是那種輕易接受失敗的人,對吧? 他不容自己被女孩的緘默唬倒;畢竟,他這個一流劍士不是靠認輸來當上的。他把難題思索一會,最後在心裡結論——目前的任務與一場決鬥差不多:他是搶攻的那方,敵人只是防守嚴密罷了。


對,正是這樣。他得再努力些。


「呃……」他開口了,朝她踏前一步:「看來你決心等候藤乃大人啊。這也很好嘛。」


他心不在焉的搓著手,想擦去掌心的冷汗。


「我只盼他們不要談太久了,」他接著又說,再次提步向前:「這裡好冷啊……」


腳才跨出一半,只見女孩伸手往皮護腿上一探,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小匕首來。他本能的退後一步,及至省悟目標根本不是自己時已經太遲。


笨蛋,他暗罵,把自己弄得神經兮兮的菜鳥似的……他再次向她望去,登時心神不屬,連嘴巴都耷拉了。


好美的女子……


她雙眼依然緊盯著總督與大將,雙唇抿成一條細線,流麗的身姿徐徐地盈滿張力,如同感應著花園另外兩人的微弱聲響。他看在眼裡,便硬生生的把視線挪開片刻,往聲響來源瞟去。


發出響聲的乃是總督,即使從遠處看來,也能見到他臉色甚是激動,兼又舉止焦躁,語音尖厲急促,顯然不安之極;立在他前面的女子卻是泰然自若。武田皺了皺眉,復又回望身邊的女孩。


哎,奧林匹斯山(Olympus)(104)為證,她簡直是女神化身! 他眩於她的身姿,頭腦發熱。她的臉龐帶著一種致命之美,雙眸於昏冉冉的暮色中燦然生輝。他怔怔的望進那碧潭之中,茫茫然的幾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管碧潭內的人影並非自己。他覺得雙手又是一陣發冷發癢,只想伸手向她摸去,偏生被那對翠瞳魘住了,使不上半點力氣。那雙眼教他快血脈賁張了! 他無法自拔,熱熾熾的慾火難禁,卻僵在原地寸步難移。


原來不是女神,是魔女哪。她雙眼猶如喀耳刻(Circe)(105)之瞳,讓他越發的迷醉了。他感覺到雙腿之間一陣輕微騷動,知道定是她的傑作。他的喀耳刻。


「啊啦,抱歉讓你們久候了。」


一把曼妙的嗓音粉碎了魔法。武田眨眨眼睛,晃晃腦袋,沒料到自己發愣之際,總督和大將早談論完畢,站在身前。他自覺大意,暗暗頓足,頰上微微一赤,伸手攏緊了大袍。


「沒甚麼,」他粗聲粗氣的說:「我——我們很好。」


這次須田回話了,神色頗見難過。


「呃……」總督說:「那好……我放心了。」


那人一頓,朝武田顫顫的抖出一個微笑。


「放心了。」他又說了一遍。劍士聽了不禁納悶。


「你覺得怎樣了? 」武田好奇的打量著他問。總督忽然神情大變,勾起了他的疑心,一時間忘了喀耳刻。跟剛才大相徑庭,須田確實變得鬱鬱不歡。他跟藤乃到底討論了甚麼? 為何須田在交談後顯得如此惶亂?


劍士望向那位身為大將的女子,迎臉的只是她如常地深藏不露的笑靨。


「須田大人恐怕有點脾胃不適,」她跟武田說,語氣中甚是關切。「未知武田大人可願攙他進屋裡去? 我只擔心自己支不住須田大人的重量,要換了武田大人來扶,似乎不怎麼吃力哪。」


他轉睛往總督望去,果見後者一副將吐未吐的模樣。武田鑑定完畢,蹙著眉點了點頭,攙起須田的手臂。


「我扶他進去好了。」他答應道,小心翼翼的不洩露任何吃重的神色——以防黑髮女郎在旁觀察。「你……你們也該進去了吧,藤乃大人。天都黑了。」


大將只是稱謝。他便陪須田離去,不曉得身後目送的大將早已笑意蕩然。


好一對蠹賊蜰蟲就這樣走了,靜留暗想,堪堪按捺得住心頭厭煩,不曾冷笑出聲。以後見到武田將士得多提防著點……不如乾脆避而不見好了,以免讓他碰上夏樹。真討厭。要是他也跟別人一樣該有多好,只須保鑣瞪一瞪眼便乖乖放棄……可這男人顯然的鍥而不捨。早在今日以前,他已經圍著她們打轉好些時候了——只是她未曾及早警覺吧。


那麼,該怎辦才能攆走這討厭鬼……


她細數各種可行辦法。把他早早趕回希馬不失為一個選擇。哎,他為何非要延期回國不可呢?她這就去查一查,下一艘從阿爾古斯開赴希馬的船幾時出發,確保他離開蘇西亞,訂好船座……她得曉以大義,要他回希馬履行職務……他要敢拒絕,那麼,就讓首席百夫長把他一繩子綑了強塞進艙裡……然後……然後……


諸神吶,我都想到哪了? 她暗自數落,幾乎為自己的心計咋舌。居然想出如此手段……嚴格來說,那人還不曾對她怎樣呢。她的定力近來竟變得如此不濟了? 她搖搖頭,眼神內滿是迷茫。


「靜留? 」


到了這時,她才想起事情的罪魁禍首正站在身邊。哎,不對,這話說的太不成熟了,對麼? 為何把自己的過失怪罪到女孩頭上呢? 不,夏樹可是無辜的。事實上,對於自己在主人身上掀起的種種情思,她是一無所知的吧;而那位主人,也不見得更清楚自己心裡洶湧到底為何。


忽地一聲細響讓她從沉思中驚醒。我太魯莽了。女孩還在等啊。


她把亂糟糟的心緒撇到一邊,轉身向夏樹望去,竟瞥見一霎熟悉的金屬鋒芒,不禁一怔。


「啊啦? 」


她看了看夏樹手裡的小飛刀,再抬眼一望,便見到拔刀的原委都寫在奧托米亞女郎臉上。眼見對方盡心守護的表現,她心中一喜,適才的煩躁立即冰消雪解。


「哎,夏樹,」她輕喚,唇瓣泛起促狹的笑意:「這為的是保護我呢,還是武田大人又把你惹惱了? 」


女孩微微一哂以示心照不宣,將武器穩妥的藏進大腿上的刀套。等她收刀完畢,靜留又開口了。


「你很擔心我所以才拔刀的麼? 」她不無好笑的問:「莫非你擔心須田大人會圖謀不軌? 」


夏樹點頭。


「傻孩子,」靜留說著,向女孩投以燦爛一笑:「看我不先把他胳臂打折了。」


對方咧嘴笑了,碧綠眼眸亮了起來。


「不過還是謝謝你,」靜留續道,拉起夏樹的手輕輕一握;即使隔著縛帶,她仍能感到底下肌膚的融融暖意。「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在擔心你哪。」


黑眉一挑,夏樹微微詫異的瞧著她,似在納悶年長女子所說的「擔心」是怎麼一回事。靜留乘機一聲嗟嘆,鬆開了女孩的手。


「我擔心,因為我怕武田大人也會圖謀不軌——儘管形式不同,」她接著說:「畢竟,你們單獨留下,這裡又黑、又僻靜——最適合兩人……嗯……圖謀不軌了。雖說夏樹看來容不得那樣的事……別人還是禁不住替她擔心啊。」



品出對方言外之意,女孩幾乎一口氣嗆不過來,罩滿黑氣的雙眉漸漸豎起。靜留刻意細心觀察,見女孩似乎對剛才的說法全然反胃,便覺大大的舒坦,恣意享受片刻,方再說下去。


「那麼我不用替你擔心了? 嗯? 」她問,依然裝出微微擔憂的樣子:「夏樹能……向我保證麼? 」


女孩再瞪了她一眼。


「好極了,」靜留忍住嘻笑,說:「那麼我也來向夏樹保證:她用不著擔心我,因為我不會給任何人——須田大人更不消說——對我圖謀不軌的。」


她微微一頓,嚥下笑意,心知女孩將會越發迷糊了。


「我真是受寵若驚哪,夏樹——」她臉上壞笑越展越開:「——你居然這麼在意啊。我從沒想到你是那種善妒的人呢,區區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亮刀子了啊。」


只見女孩一臉迷糊,顯然正納悶她究竟在說甚麼,於是她又說了去。


「儘管放心,只有我的夏樹能把我拉到一邊……在雪地裡……」她許諾說,眼見同伴臉上漸漸露出恍然之色,拚命憋住笑意:「只有她能……圖謀不軌。」


話音剛落,一陣鯁塞氣噎的怪響立即從女郎喉間噴出。靜留險些兒大笑出聲,咬舌忍住,靜看同伴漸漸的脹成紫色,這才轉身朝大宅開步。


「我們該進去了吧? 」她一肚子的好笑瀕臨爆發邊緣,憋聲道:「走吧,夏樹。」


她使盡全身力氣方掩得下滿心歡樂,挺腰直背,從從容容的,向大屋走去。她覺得好多了,更恢復本色了,就連踩著濕冷的厚雪前進時也笑不攏嘴。她的雙腳每行一步,便踩出一下蹣跚低沉的碎響。好柔細的聲音。正想到這裡,她驀地警覺身後可沒傳來同樣的腳步聲。她一邊停下來朝後面瞧去,一邊心想夏樹是否被她那句調戲惹得太惱了,不肯跟上來。莫非這次玩過頭了麼? 不會吧……女孩又不是那麼小——


「啊——」


靜留輕呼一聲,頭暈眼花的晃了晃腦袋,只見自己不知何時竟已坐在雪裡。她眨眨眼睛,矇矇矓矓中,記得剛才好像有甚麼又冷又白的東西正正的打中自己的臉。


那是甚……?


一道高高的黑影罩了過來,她抬頭一看,只見夏樹端立身前,臉上掛著一抹勝利的壞笑。靜留吃驚的張大了嘴,終於恍然大悟;對方則只邪笑著聳了聳肩。


「喏,」她跟靜留說:「我……圖謀不軌了。」


她向跌坐地上的女子伸出手去,顯然想著助她一臂起身。靜留果然接住,借力讓她一拉……中途突地使勁一拽,反把年輕女子摔在雪裡。於是希馬人爬了起身,錯愕中的夏樹反而一個趔趄,像一顆黑色小砲石般,滴溜溜的滾進雪中一條深深的溝道裡。只看得靜留一個勁兒的笑,心中暗罵身上托加袍的衣褶礙手礙腳,教她難以動作,掌不住平衡。


「剛才不公平! 」她邊笑邊嚷:「你也不叫我提防一下,夏樹! 」


她掬起一把雪,飛快的用手捏實了,向才爬起身來的夏樹轟去,正正的打在臉上,教她腳下又是一個不穩,又摔回溝道裡。然後黑髮女孩半坐半躺,似乎爬不起來。


「夏樹……」靜留喚了一聲,沒有回應。「你沒事吧,夏樹? 」


靜留微覺不安,唯恐夏樹被剛才那一拽一跌弄傷了,正趕過去察看,偏生又被轟了一記雪球。她撥去臉上冰冷的殘雪,才睜開眼睛,夏樹已一躍而起向她衝去,手裡攥住又一雪球。


「哎,不行,你不能——! 」靜留大笑迎戰,猱身也向女孩撲去,張開雙手抓住後者的衣服,再次把她摔在地上。雪粉亂飛,低笑輕叱,二人相持間,終於扯住彼此的衣衫,一同滾入溝道裡。


「啊啦啊啦……」


靜留閉目躺在原地,喘息片刻。她抬眼一看,只見頂上一片灰濛濛的白,心知剛才一番糾纏,自己已失了方向感。


我這是朝上,還是朝下呢? 她正迷糊,一泓碧綠立即逮住了視線。「夏樹。」


她這才發覺,女孩早已欺身在上,把她緊緊的壓在柔軟細膩的白雪裡。經過剛才一番嬉戲,夏樹依然喘著大氣,嘴巴微張,雙唇吐出的絲絲霧汽繚繞二人之間,讓靜留感到她溫熱的氣息。


好美。


她看盡女孩臉蛋的每個細節——其時彼此的臉相隔不過一呎。靠的這麼近,甚至讓她看清了夏樹眸子深處的焰色,看清了女孩下唇的每條細紋。年輕女子如幕的秀髮在一旁灑落,再配上那衣服和膚色,乍看來,彷如一尊以象牙和烏檀雕成的塑像。


她從沒見過如此之美,靜留私下斷言,也從沒試過這麼想要觸摸對方,正欲動作,便見到被欣賞仰慕的當事人臉露微笑,雙眸裡卻泛著狡黠之色。


「夏——唔唔嗯……」


夏樹吃吃而笑,拿著雪一把一把的往她臉上搓;靜留笑著笑著,變得口齒不清,卻不掙扎,任得女孩恣意搗蛋。過了一會,攻勢總算止住,她彷彿聽見另一女子樂滋滋的笑聲——她聽出了,是勝利的笑聲——然後,壓在身上的輕盈重量消失了。


「唔嗯……」她嗤的一笑睜開眼睛,這次終於沒有雪粉堆到臉上來了,也不再被人壓住,便撐起身子,伸著兩腿坐著。「你這壞女孩……」


她朝某壞女孩一望,見她躺在旁邊,笑的好高興。靜留微微一笑。


「我會向你報這一箭之仇的啊,」她假作生氣恐嚇說。夏樹只揚了揚眉,裝了個鬼臉示意靜留只管放馬過來。「剛才好冷好冷啊。」


「唔。」她只應了一聲。


「不過很有趣,」她語氣稍緩,搖了搖頭:「不,該說,很……很好玩。」


她伸手撥去殘留髮間的雪末,忽地心中一動,又展顏一笑,望向躺在身側的同伴。


「哎,」她說:「你信不信? 我從不曾在雪地裡玩過呢。我這才想起來啊。」


夏樹挑眉一笑,又哼了一聲。靜留肯定的點點頭。


「不過,我敢說你一定常在雪地裡玩吧,」她推測著,雙手支地,重心向後一傾,舉目望天:「奧托米亞啊。」


須臾,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回答。


「沒有。」


靜留身子一動坐直了。


「真的? 」她問。


夏樹頷首。


「原來如此……那就可惜了。」過了半晌,她又笑了:「不過,我們現在可不正在雪地裡玩麼。」


她驀然伸出手去,夏樹閉上眼睛,雙唇抿得死緊,顯然等著靜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料對方的手竟捧住了自己的臉,女孩立即睜大雙眼,滿臉迷茫,對靜留的舉動甚是不解。這時的她看來——靜留心想——好天真,好可愛,而且好小。


「你冷麼? 」她問她,拇指輕輕摩挲著那越發燙熱的肌膚:「你覺得冷麼? 」


夏樹徐徐搖頭,白雪輝映下臉色似火。


「那就好……嗯。」


女孩也不應答,別過視線,不肯回望靜留的目光。然而,後者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她已相當的心滿意足了。


畢竟,她能感覺到,那火燙的臉頰早就無聲無息的靠進她掌心裡。








注釋:


(103)Edepol:古代拉丁語表示驚歎的辭句,一般為男士常用,即 “by Pollux!”的意思,請參章八注52

(104)希臘最高山峰,傳說為諸神所居的聖山

(105)希臘神話中的美艷魔后,居於Aeaea島,擅於媚惑,以魔藥把敵人變為牲畜。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在赫耳墨斯提示下制服了喀耳刻,救出同伴。最後奧德修斯在島上生活一年,與喀耳刻育有兩子,她更指點他回鄉之路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3-11 11:20 编辑



我要打赏

打赏请先登录

粉丝排行

您目前的粉丝值是:-
排行是:-
打赏动态 更多
  • 还没有打赏记录
没有找到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