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家族的名（中）

“女王已经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了。”安雅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凯伊身后，而后者依旧持续着自己每天坚持的基础锻炼，俯卧撑。

“等我再做50个。”女船长看也不往后面看一眼。她平时觉得穿着华丽的长袍做运动实在太费力，于是自己改装了一个短袖上衣，和到膝盖裙子。这身打扮曾经被先知评价为很有罗马风格。但是从来没有上过历史课女船长自然不知道罗马是什么蒙昧时期的东西。

“大宰相也在今天派了第三个使者请您去听她的祷告。”

“那我应该先去哪里？”凯伊哼了一声。安雅拉倒是出奇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发表意见。只是似乎靠的离凯伊近了些，凯伊一歪头，就看见了对方的套在金丝草鞋里娇小细嫩的脚。然后就是同样仟细的脚踝。一串像玉石一样的石头套在她的脚踝上，显得肌肤更加像白色的大理石。女船长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赶走心里那一瞬间出现的绮念。

“荒唐……”凯伊终于停止在了23个，然后一撑手，借力潇洒的站立了起来。而安雅拉低头往后退了一步。凯伊一边从女仆手上接了一块类似丝绸的布料擦汗，一边打量着自己的红衣主教。那张精美的脸上依旧是毫无感情的。

“那就先去宰相那里吧。”已经习惯下命令的女船长很自如的指挥着几个仆人开始给自己更衣，而等她在扭头看像安雅拉的时候，少女已经转身走了，翻飞的黑金色袍角很快消失在了通道的转角。

自从北方的泥石流冲垮了石碑城以后，红衣主教明显就变得很忙。几乎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出现一次，好在凯伊现在基本已经能完美扮演自己的角色，甚至在所谓神水里掺杀菌药都干得游刃有余。所以凯伊对自己一个独自去宰相府邸倒是没有什么紧张情绪的。

阿尼多斯星的最高行政官今年五十出头，非常幸运的出生在上个冬天的末尾，并且活了下来。鉴于阿尼多斯星人基本上一到成年身体就停止成长了。所以在女船长眼里，宰相可以说是年轻美丽的。只有那双阴郁的眼睛，和总是紧绷的脸显示她已经走完了普通人类寿命的一大半。女船长本人和宰相并没有太多交集，但是从女王和安雅拉的态度里，她也能知道宰相在阿尼多斯的地位举足轻重。而在对万亡教的态度上，宰相并不是万亡教的教徒，支持者，但是也没有在公开场合下反对。这样的人，对凯伊来说，自然算不上朋友，也算不上敌人。

宰相府邸距离王宫并不算太远。但是却要穿越一小段腐海。女船长被前簇后拥的跳上一条金色小船的甲板的时候，无比的兴奋就涌上心头。无论坐多少次，凯伊总是非常愉快的享受着小舟在腐海上慢慢漂浮的情致。训练有素的船工们用一根古怪的船桨来划动小艇。船桨的桨头非常巨大，几乎有一人宽，与其说船桨是靠着与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来前进的，不如说是靠着漂浮在腐海上无数树木的尸体之间互相作用来前进。一路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小船不停和各种腐木碰撞的东倒西歪，甚至连笔直的航道都无法保持。但即使如此，凯伊还是沉醉在了腐海两岸别致的风景中，尤其是不远处的腐海里，那艘停靠在女王塔下面的“凛东”号。洁白的好像巨大的天鹅，优雅而高贵。女船长着迷的凝视着它巨大的船帆，在风中摇晃。然后还有船头处那红色宝石，即使离得那么远，但是几乎还是能在日光的反射下，感觉到她刺眼的芳华。但是凯伊的沉迷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在船工熟练高超的技术下，小船很快就靠岸了。

而岸边，宰相家四人抬的轿子已经在那里等候。轻木制成，东南西北四个木柱子，然后上面有丝绒的棚子，标准的中空轿子就是整个贵族圈普遍的交通工具。凯伊本人也有一个，非常巨大，大约有20个平方米，3，4个人坐在上面绰绰有余。柱子和底座上的雕刻更加繁复华美。那是一年前女王送给她的礼物。

凯伊向迎接她的使者们笑了笑，就首先盘腿坐上轿子。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沿着腐海边，穿过圆木桩修成的林中栈道往目的地走去。宰相的住宅凯伊并不算陌生，这两年多来，她也断断续续去过3，4次。有几次是普通的宴会，还有两次是纯属的看病。

而看病的对象却不是宰相自己，而是她两个普通的佣人。也正因为如此，其实女船长对宰相印象还不错，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在乎普通佣人的生命，似乎就应该不算是坏人。

但这次宰相却没有提前通知她原因。比起王宫，宰相的住宅要小太多，不过是一个圆形的木质建筑物。大约有三层高。周围零零碎碎还有几个小茅屋。估计是佣人住的地方。但就这几个茅屋里，最靠外围的一个，明显与众不同。首先虽然所有的茅屋都已经很小了，这个比其余的都要小一些。再者，这个茅屋边上，居然围了一圈厚厚的木栅栏。只留下下面一个狗洞般的小口。女船长很清楚这个星球上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哺乳动物的。所以这个缺口就很诡异了，直到有一次，凯伊意外的发现，有人把一小碗食物从那洞口塞了进去。

里面关了什么人。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那么想了。但她当然没有随便抓了什么人就问。只是事后找了机会问安雅拉。而红衣教主似乎是难得了愣了愣，然后只是淡淡地说，“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宰相大人的一点小秘密。”

凯伊当然是没有什么好奇心去关心外星人的小秘密的。她以后再去宰相家就装作没有看见那个小茅屋一样。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因为她看见有个人正站在那个小茅屋边。她比平常阿尼多斯人要高不少。一身白色的外袍。斜挎式的领口，漏出半个裸露的肩膀。银色的头发盘在脑后。脖子上套了一个白水晶的圆形标志。正是宰相家族的家徽--白石。而宰相似乎没有发现凯伊的到来，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茅屋边上。而等到凯伊招呼轿夫们停下，然后轻轻的跳下轿子，走的离宰相近了。她才发现对方是在轻轻的喊着某个名字。然而茅屋里没有任何回答。

“咳咳……”凯伊假装咳嗽了两声。

就看宰相猛然回过头，红色的盼子在扫到凯伊后，忽然就笑了。

“原来是神王阿。我真是等了很久。”

凯伊自然也客气了两句。 两人一路寒暄走到了宰相自己的房子。整个大厅铺着红色的草席，草席中央编织的图案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石。一圈圈的纹路清晰可见。宰相似乎并不是一个非常强调奢华的人，这从大厅里就只铺了几个丝绵的蒲团，还有墙壁上两盏木烛台就能看出。

女船长和宰相相对盘腿坐了。

“我听说神王最近似乎是在努力劝服女王把万亡教立了国家？”

凯伊干笑了笑。她确实很努力，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但是女王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甚至在女船长逼得急了的时候，直接把自己锁在房间，拒绝接见任何人。这让凯伊一度很奇怪，其实在她眼里，阿尼多斯的南方对万亡教的接受度已经相当高了。而女王本人在平日里，似乎也完全没有要打压新兴宗教的意思。如果换个人坐在那个王位上，女船长或许会认为对方是在害怕北方的旧教徒起义，又或者是害怕引起少数原教主义的北地贵族们不满，但是女王是不一样的。女船长曾经亲眼见过她是怎么在埋葬旧教祭司们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即使对方临死前用最可怕的字眼去诅咒她。凯伊本能的就感觉到了那个女性从来没有恐惧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事物。她在乎的是另外的东西，一个她虽然隐隐约约知道，但是却无法理解的东西。

“神王殿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女王了，请问她现在身体如何？”

“抱歉，我也有很多日子没有见过殿下。”凯伊扯谎道。自从泥石流以来，似乎是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冬天即将到来。宫廷里很多权贵开始隐晦的像她打听女王的身体状况。当然，这些都在安雅拉的示意下，被她挡了过去。

而凯伊也终于从红衣主教那里明白的阿尼多斯星人的身体特征。每次冬天来临的时候，整个人口群里就会有1/3到1/2左右的一部分发生变化。他们会变得更加强壮，不是一般的强壮，而是身体机能上升到几乎可以适应冬天巨变的情况。在阿尼多斯语里，他们被称为“变化者”，然而在先知大人的翻译中，他们的通用语翻译是—男性。

这样匪夷所思的生态曾经让女船长咂舌不已。但是日子久了，她也就当听故事过去了。因为在她所认识的人里，居然目前没有出现一个所谓的变化者。她自己当然不可能变化，安雅拉还是老样子，至于女王，也完全没有改变。

“神王想必是知道我们这个悲哀世界的规律的。只有变化者才能有娶妻生育的资格。而一般人的血脉只会在冬天凋零，神王想必也知道，我们并不是害怕死亡的民族，不，我们害怕的并不是自身的存亡，而是家族血脉的。”宰相忽然抬眼望向凯伊，在女船长眼里，这位大人物平时一直是缄默少语的，此时却忽然连给她张嘴的机会都没有，就接着说了下去。

“神王，您的宗教是很好的，告诉我们死亡并不可怕，而是崭新的开始。所以人民都很喜欢它。因为在冬天，死亡是和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情。但是……”

凯伊摆出了一张尊重的倾听姿态。然而宰相却顿了很久才悠悠的问了，

“神王，你的冥王说，当我们归于黑暗时，新的我们将在灵魂的废墟上站起来，没有寒冷，没有痛苦，只有爱将我们所有人都融合到一起对么？”

“是的，幽冥那位的力量将把平等和宁静降临到我们每一个身上。”女船长直起了身子，很神圣的回答到。

呵呵……宰相忽然笑了，“女王本人想必是很喜欢你的宗教，她从小就是这样，只在乎自己，她自己得到了平静，又哪里在乎她身上背负的那个古老家族的名字呢。神王，殿下她，没有变化对吧。”

“大人，您是否说了些并不合适的话。”

“不，不合适的不是我的话，而是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当年我选择了她，把她扶上王座，因为我觉得她比另外一个更加有魄力，也更加适合当王，但是阿尼多斯却没有选她。”

“抱歉，我必须告辞，您的这些话我可以并不向女王传达。”直觉的感觉到不对头的女船长转身要走，但是却被宰相忽然向前一步，按着肩膀坐了下去。

力气之大，让一向自诩体力很好的的凯伊居然挣脱不开。

“我太大力气了么？真抱歉，其实自从夏天变化回女性后，我的体力下降了很多，否则能生生把你的肩膀骨头压断呢。”

女宰相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的味道，“请您听我说完。我的家族叫白石，和王室的历史一般漫长。可是到我这代，已经是最后一代了。我没有姐妹，妻子在上一个冬天前，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子嗣。白石的名字终结了，因为我没有变化，估计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做的。我的家族世代守卫着王室的血脉，我不能让它断绝在女王手里。”

门外忽然传来咚咚冷兵器交接的脆响。女船长转眼向外望去，两个士兵却猛然站在大门口，长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鞘，森然的发着寒光。

“神王！”一声大喊，一个万亡教牧师拿着匕首冲了进来，但还没跨进门厅，两把长剑就猛地插进她身体里，她只来的及说出“叛变”一个词就倒在了血泊里。等凯伊反应过来，那血已经流到了她蒲团的旁边，她本能的伸手去摸，那血居然还是温热的。

“宰相您……”女船长有些发愣的扭头望向按着她的阿尼多斯第一行政官。对方的脸上居然挂着一丝淡淡笑容，衬着美丽的脸庞诡异无比。

外面不时地传来喊杀声和尖叫声，可是再也没有人能闯进屋子来。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刀剑的撞击声和人声都渐渐小下去了。

女宰相挥了挥手，两个在门口把守的士兵立刻冲上来，架住了 女船长。

“麻烦告诉女王殿下，我叛变了。但我叛变的是她，不是王室。”女宰相转了身，往门外走去，那高挑的身子居然有些佝偻着。凯伊看着她一步一步晃出了门外，

“您不杀我么？”凯伊问。

“你？你不过是女王和先知的棋子，没有你，她们还会找别人，只不过你是最好的。而且……我背叛了她，算是给她留个礼物。”女宰相在跨出门帘的时候扭过身子，一字一顿的说，女船长觉得那个平日在宫庭里严肃冷漠的大人物好像一瞬间衰老了几十岁，即使她的容颜还依旧年轻。

“你们，把神王大人扔进最外围的茅屋栅栏里，然后到南面的路口加入队伍。”

说罢，她人就消失在了门帘外。

凯伊被两个人按着，然后在那个她一度很好奇地茅屋面前，两个士兵抬着她，把她从空中直接甩进了栅栏中。女船长只感觉到上下一阵颠倒，然后屁股一阵疼痛，她就摔进了草丛里。

等她在抬开眼的时候，眼前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的好像几百年没有换洗过。头发也杂乱苍白的垂到脚边。她的脸颊也许曾经是很美的，但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干瘦得轮廓。而那双眼睛，也不是阿尼多斯人特有的红色，而是白的。她瞎了。但所有的这些都不足以让女船长惊讶。

让她惊讶的只有一点，在女人的额头上。有一个狰狞的伤疤，那伤疤非常有规律。是由上下两个弧形，和中间一条垂直线组成的。构成的形状好像两个三刃叉互相倒立着。而女人不停的用长长的指甲去抠那个伤疤。让本来结巴的地方再度鲜血淋漓。

“你是谁？”女船长问。

没有任何回答。女人转身跨过半人高的草，然后钻进了小小茅草房里。

凯伊想都没有想，挣扎的站起来，也跟进了茅草房，就看见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破碗。

女人好像没有感觉到有陌生人闯入一般，她坐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树桩，好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摇晃着。

她疯了。凯伊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