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桂花春雨姑苏人
两人起床来时还是个大早,边远的天正吐着薄青,泛起滚滚晨光,一派清朗妩媚。梳子心不在焉地附上头发,梳齿蹩了个脚,随着林逸心深处的长长一声叹滑落下来,无所依着。林逸无奈地掀掀被湿嗒嗒的帕子盖着的眼帘,眉毛簇起又柔柔地放弯下来,转首倦容却又攀上眉头。
「好凉。」
「凉些才好。」苏钦撤了敷在她微肿眼上的帕子,浸透凉水,又拧了一方新的过来续上。
「你看你看,我到了苏州,不过睡了一晚,连眼睛都给水气薰得肿起来了。」
林逸一面抱屈,一面抓了苏钦盖在帕子上的手,「你也别费那些个劳什子了,倒不如拿手给我揉上一揉,我心里舒坦些,保不齐眼睛便能消了肿去。」
「不正经。」
苏钦一掌拍开她,拍得不重,一双浸了水透着薄凉的手便推上她阖上的眼皮。林逸动了几下睫毛,刷在了苏钦掌心,把苏钦指尖的凉气都蜿蜒开来,对她缠颈附颜,把她的思绪都勒在了不真切的昨夜,迈不开步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么的好哭,哭得没有声响毫无喧哗,只把泪水一直淌一直淌,淌过了窗棂,绞缠进了夜的河。
你竟是为了什么哭了整整一夜呢?手掌之下林逸布满青蓝相接脉脉血脉的眼皮,坠得像熟过了头的果子,滚在苏钦掌心。苏钦的心思跟着滚一圈,差一步就要转出结果,她犹犹疑疑地却最终收了脚回来,望一眼渐渐大亮的天光,一双眼睛淡得看不出悲喜。
林逸过了半晌拉了苏钦手下来,抬眼看她有着清白单薄轮廓的脸,在晨光中点点明晰起来。又复低头去瞅她一根根细弱的指,连指节都如同被箍久坏了血色。她心中动了一动,勾勾嘴角唤她,「苏钦?」
「嗯?」苏钦弯身下来,贴近她面颊,耳朵凑过去。
林逸低头,盯着那指,原本想一口咬将下去,转念自己又给这般的肌肤相亲给窘到有些发懵,到底没能下口去,只拿一口瓷白的牙磕了磕她指背。苏钦的手立时受了惊吓般,不管不顾地便往回拔,被林逸擒住了,慢得一刻,青白的指就烧得发红起来,连着指尖都泛起粉色的光晕了。
林逸吃吃地笑,只倾身往后稍靠了一靠,故意不转过头去看她。窗外的天亮堂堂的,暖阳如水。眼睛仍是有些涩,眼皮也有些吃力,林逸望了一眼夏气正酣的时景,心里的狂风暴雨却给面前的女子熨贴了大半了。
「回家去吧,苏钦。」
苏钦点点头,应了声。
一路林逸不过亦步亦趋,与苏钦并肩一阵却落下两步来,在她背后看她略有些塌肩的背影。她伸出手去,三番两次想要碰上一碰,次次都给苏钦辫梢荡起的碎发挠了手心,一挠她便有些气馁。
每个掠过她身边的苏州女子,她都忍不住定眼看一看,娴静清秀,青衫布鞋,茉莉的,木樨的,白兰的,并着河道,裹出了清澈却叫人微醺的暗香。和苏钦是像的,和苏钦又是不像的。苏钦,她是水道中的哪一朵花呢?
她一心一意顾着自己的心思,待到苏钦停下步来,才始抬头望一望眼前的门楣,很有些惊讶。她也不知苏州城有多么大,是个什么建制,原本以为苏家是在更远些的地方的,说不定还要坐上半日的小船,却不想就在她们前一日兜兜转转的城内。她心中才有疑惑,偏头一眼看到苏钦的凝眸,眸里分明是有怯意的,她转念便懂了。捏了一把苏钦手,踏步先进了门。
进门过了一块石板铺就的场坪,伸手去敲门扇之上的黄铜门钹。一阵细碎的步子由远及进了,门便「吱呀」应声而开。出来一位老人家,身上一件干净整齐的旧青布绸面袍子,眼神落在林逸脸上,又顺过她肩膀去望藏在她背后隐隐约约的苏钦。
「二位姑娘是——」
老人家开了口,话头突然打住,再细看那隐隐约约的女孩影子,眼神突然有些不灵光,愣住了。
林逸握手一带,把苏钦从她的影子里拔出来,立在了明晃晃的日头下。几步之外年老的阿婆正在驳岸边舀水浆衣,路过的舟子撑一枝清癯的竹篙,把河面摇出了一片的褶皱。江凡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几年前植在后院中的那些株绿萼梅,在早春难得的晴日后,日脚重重叠叠地落下了翠绿鹅黄的蕊,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便近了,走到他面前来,寒峭的脸上铺着薄红,轻言道,「江伯,还认得我吗?」
「该不会是,九小姐?」
他在苏家多少年了,从苏印苏却还是小少爷的时候,他就跟着父母在苏家的院子里光屁股的打滚。多少年了,当年的小少爷们竟都先他去了,小小少爷也都成了苏家的老爷,他见了苏家的起,也见了苏家的落,见了苏家的荣,也见了苏家的祸。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日子过得久了也常常就着辰光数剩下的日子。可他今天见着了谁,他见着了谁啊——
苏钦握住江凡发颤的手,不住地点头,权当应他的话。
「老爷!老爷啊——」
老人也忘了招呼林逸,拉着苏钦就往门里走,边走边吆喝,「老爷,老爷——九小姐回来了!」
正在庭院中下棋的二人,执黑子的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一字胡,穿一件雪白的杭纺长衫,外头罩一件紫缎面背心,一派温润文秀的书生面相。这时正是下到紧要处,已许久不落子,门外吆喝一入,啪地一声,倒是干净利落了。
「输了,输了。」
执黑子的笑着拊掌起身,大踏步就往门外去。
南方夏末的午后总是让人捉摸不定,前一天还曾因雨水绵密而淅沥的天空,这时从朱颜剥落的廊柱中漏下一道道万丈光芒来,在苏荏的眼前猛地一闪,他就那么怔住了。眼前人哪里是他那个白净乖巧梳着小辫的外甥女,分明活生生是他那个最喜欢穿湖蓝雪青衣的五妹啊!
再到走近,那女孩浅浅一笑,仔细瞧来,却有风霜压住眉头,没了她母亲这个年纪时的俏皮。
「三舅。」
苏钦的记性是一等一的好,隔了十多年,她再看见,用心辨认就能认得。
苏荏才要答话,「囡囡,是囡囡吗?」着了玄色通纱裙的女子接了通报出来,茉莉花环镶在髻上,走得急了,跌跌撞撞的,脚底便有些发虚。
「姨妈。」
那眼见的风霜突兀地侵进苏苒眼里,惊得她退了两步,话没说上,眼泪就先下来了。她也是个苦命人,夫妻本来恩爱,谁料祸事横行丈夫早死,婆家待她百般不好,她横了心想要一改嫁了之,不过没有花轿锣鼓,她认了就是。当家的苏荏却不愿一筐蛋饼将同胞妹妹含辱忍屈的嫁掉,一双筷子一副碗碟而已,偌大苏家倒有个人陪他说说话。
苏钦见过了苏荏苏苒,拉了林逸手过来道,「这位是父亲在京师的至交林家的姐姐,她知我要回苏州来省亲,又恰在近处有些事要办,便陪我一道来了,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有劳了。」
林逸连忙回礼,「客气。」
几个人进了厅堂,茶看上来,苏钦问道,「三舅和姨妈的身体可都还好?」
「尚好,尚好。」
苏苒抹一把眼泪,和苏荏深深对望一眼,不过都从彼此眼里瞧出了无可奈何之外的心疼和愧欠。当年苏印夫妇感情甚笃,苏茗的母亲却因生苏茗时难产而早早故去,苏印自此对情爱一事心灰意懒,再无续弦。年轻时苏印和苏却两兄弟为了当家的位子颇有些争斗,后来苏印不过得了一女,又多少为了避着郑家,便举家北上而去了。两兄弟间却仍是留下了嫌隙,以至于庚子年间时,最疼爱五妹苏茗的大哥苏营违背父命偷偷北上,半路就给抓了回来,被打得皮开肉绽大半个月卧床不起。再后来,苏州一度饥荒灾疫,谁也便顾不上谁了。
只是如今,他们苏家人谁还能担得起这女孩盈盈浅笑轻巧跳脱地问一句好?
「大舅二舅和表哥表姐们呢?」
苏荏笑着轻摇头,「你不晓得那几年苏州闹灾,捱不过的便去了。剩的为了求个活路,走的走散的散,近的像你六表哥在上海谋差,远的像你二表哥下了南洋,还有些,连我们也不知道下落了。如今这个苏家,也就剩了我们兄妹俩个混饭吃而已。」
苏钦这才想起莫忻当初为何千里迢迢北上而来投奔自己,一路之上想必也许多艰难苦楚,若不是苏州境况坏到一定地步——她依稀记得十多年前回苏州的情形,那是孩童时的她最为欢天喜地的时光。在悬桥河畔,有她的家。楼台清俊,花木扶疏,人声熙攘,笑逐颜开。
她不过淡淡笑了一笑,不管看的人读出了多少酸涩,她自己倒是真的并无凄楚。一路的家破人亡,生离死别,她历过了,又挣扎出来,就知该如何达观知命。
林逸最见不得人家家人重逢的情形,茶喝过一巡便识趣地由江凡引了路到庭院里去,拍着回廊的砖细矮栏细细走了一通。细木花格的挂落从边沿垂下来,老房子的过道很长,习习的穿堂风就弯弯曲曲的拂过来,在她额角打个回转,洒洒然地笑着,便该赶路的继续赶路,该上青天的直上青天了,一路走得丁丁当当。她抬眼上望,一眼就看到青灰的屋脊之上,每处檐角都结了一个铃铛,受久了风吹雨淋的侵扰,留下了重重锈蚀的痕迹。丁当,丁当,响得细碎极了,声气又有些哑,惹得人要侧耳用心听。
墙头风越过来,又捎带了各种气息。香樟的,白兰的,茉莉的,凤仙的,她还疑心她时节混乱的嗅到了海棠和木樨的踪影。林逸垂头下来,又开始不依不饶地琢磨她的心思。一双手臂从背后绕过来,稍掂着脚的搂住她肩膀,笑道,「想什么呐,这么出神?」
白墙黛瓦的墀头上从从容容地冒出了瓦棱草,无声息地映在了花格短窗的眼睛里,滤过了层层柴火气,柔柔韧韧的淡定娇媚。林逸突然一下明白了,苏钦啊,她哪一朵水道里的花儿都不是,她不过便是一株长在姑苏河畔,白墙黛瓦的墀头上的瓦棱草罢了。
「三舅招呼你吃饭呢,你今日可有口福了。」
苏钦拉着林逸的手,到了厅堂门口,正撞上从门里往外走的沈阿婆。便松开林逸,上前去挽住沈阿婆,沈阿婆已经很有些年纪,看到苏钦,鬓发梳整得纹丝不动的脸上印出深深笑纹来。
「多少年了,也不知道我做的饭菜还能不能合小姐的胃口?」
「阿婆做的响油鳝糊我想一想肚子里的馋虫就要打起架了。阿婆,你今天可做了?」
「做了做了。」沈阿婆作势在苏钦撒娇微撅的唇上挂一个油瓶,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些,「和你妈当年一模一样。」
沈阿婆的松鼠鳜鱼和响油鳝糊味道果然十分好,林逸虽然吃不出来地不地道,好不好吃还是分得出来的。苏钦吃到多年未尝过正宗味道的家乡菜,心情跃然,话自然也就多了,话多了不算,说到兴致处,早是一口苏州话。可怜了林逸再多聪明机变,对着吴侬软语徒剩两眼一抹黑,彻彻底底是半个字也听不懂。只看得苏钦脸上神采,凝重有时,感伤有时,开阔有时,舒缓有时。她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也乐得清闲懒得猜度。一边祭着五脏庙,一边倒想着拿指尖在那薄净的脸上去轻轻戳上一戳,必定十分有趣。
「你回来的时候倒好。地窖里还藏着一缸去年冬至酿的秋露白,饭后去寻了桂花糖搀上,晚些时候便能喝了。虽说比不得冬至时,也算是聊胜于无。要是等你苏铎表哥下个月从上海回来,怕是你们就没得这等口福了。」
苏钦蘸了茶,在桌上写了「秋露白」三个字给林逸。林逸念着那几个字,明明是酒名,端得是个女孩儿模样。却不知「莺声巷陌酒娘儿」,苏州的冬酿酒,本来便是长着女孩儿家脸的。
到了晚上吃饭时就见江凡抱了一缸酒上来,挑开泥封,林逸好奇,掀了鼻子去闻,酒香微微飘开,倒不见得浓洌。一人面前摆了一只小碗,盛满了,浅浅的碧色便浮上来,因搀了桂花糖,面上细细碎碎飘了些桂花瓣儿。林逸啜上一口,知是糯米所酿,绵香甜软,并不醉人。倒是苏钦稍抿上一口,就知道这酒专是为了苏铎酿的,酒度并不如普通冬酿酒那般淡。只是她抿一小口的功夫,林逸早吃了几碗下肚,她一喝酒便露了少年习气,就着粽叶裹蒸的糯米拍糕,和苏荏侃说天地起来。苏钦念着秋露白的后劲儿,就时时去扯一扯她袖子。林逸仗着自己很有些酒量,秋露白又着实清甜香冽,一碗碗下了肚子,到最后就连苏钦实在忍不住兜着袖子的挡上一挡也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