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上）

凯伊从女王的寝室出来，透过头顶镂空木雕的缝隙，看了一眼碧蓝的苍穹。阿尼多斯星人有一句谚语，当天空越美的时候，冬天就越残酷。因为那时候天地归阿尼多斯管辖，而不是住在天顶上的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诸神。

而现在，女船长能看到的天空，是一片纯净通透的蓝。没有白云，甚至连日光都是温和的。似乎覆盖则天顶的不是大气层，而是一片无垠空旷的淡蓝色海洋。

这样原地观察了一下天空，凯伊抬脚走下了高塔旋转的木梯。在第三层的时候，她从窗户中伸出胳膊，对着等在地面得轿夫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散去。自己则登上另外一面地旋梯，往先知所住的城堡副塔走去。

和通往女王寝室的精雕木梯不一样，通往先知小屋的悬梯甚至是破旧的。不规则的木板被青藤拴着，一块一块往上延伸，直到日光从塔顶的平台处照进来，给棕色的木板和玄青色满布青苔的墙壁披上一层耀眼的银辉。

她一路扶着同样是蔓藤编织的粗大扶手往上前进，在最后一脚蹬上平台的时候，悬梯的木板发出一阵痉挛般的吱吱声，尖锐地音频让凯伊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抬脚迈进了被阳光笼罩的世界。先知的小屋就一半掩盖在女王塔森然的阴影里，另外一半被阳光透过树枝斑驳的光斑所渲染。

几个身穿浅色长袍的阿尼多斯女佣正在屋前忙碌，见到她，都静静的跪了下来。凯伊并没有把他们扶起来。这是一片没有民主的土地，而她扮演的不幸也不是自由战士，而是民主的敌人。

“起来，告诉先知他的神王来了。”用阿尼多斯语随口命令了一位女性后。凯伊站在原地。看见木屋边上的木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火炉，跺在上面的锅里不知煮着什么草药。浓重的草药味随着北风飘遍整个塔顶。让女船长一瞬间有些想要呕吐的感觉。

近一年来，先知用药越来越频繁。有的时候，甚至连凯伊所在的城堡右端都能在风中闻到丝丝药味。即使侍女们用把干花瓣撒满窗台，也不能制止那种味道从一切缝隙中蔓延而来。

而让凯伊深恶痛绝的其实并不是药味，而是先知试药的方法。

这颗星球，并没有什么太多传统的草药。腐海边有褐色的泥土可以消炎，同样作用的还有当地一种昆虫的分泌物。除此之外，顶多还有一两样可以止血的草药。任何民族都有的妇科止疼药在阿尼多斯也是没有的，因为当地人没有月经这种东西。如果说人类女性每个月有固定的经期，是荷尔蒙和卵子死亡的交互作用，阿尼多斯星人明显不是每个月都排卵。

而先知所用的草药，几乎是他一点点自己发掘出来的。而试药的明显不是他自己。每发现一副潜在的药剂，20人左右的阿尼多斯小组就会被关在城堡的地下牢房里，进行为期1个月的连续灌药。死的人，尸体扔进腐海，活着的，进入另外一个小组。

凯伊跟着先知去过一次地牢。满屋子的腐臭，呻吟和浓重的药味让女船长有一种要扭头逃跑的冲动。但先知只不过是面容平静的走了进去，让他华贵的长袍拖在满是血迹和排泄物地板上。有人从地牢的木栅栏中伸出手，绝望的拽住了先知。但是老人居然没有一丝厌恶的表情。他蹲了下来。把那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看到美好而平静的国度了么？孩子”先知温和老迈的声音在一片死气的地牢中回响。拽着他的手又挣扎了两下，终于又自己缩了回去。

“你真是个疯子。”凯伊那时候评价。

“呵呵。”先知笑了，“要知道你在一个疯狂的星球。”

凯伊不知道这些年先知到底找到了多少真正有效的药材。估计这个星球上也只有先知和安雅拉知道。能治病的药是在这片土地上是比武力还要珍贵太多的东西。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技术，这是万亡会这些年蓬勃发展的原因。套用先知自己的话就是。

当科技还没有成型的时候，神在世间行走。

当神在天庭高高眺望的时候，少许的科技在人间行使神力。

几个侍女把小屋的门打开的时候，凯伊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煮药的锅旁边。整个个药汤呈现一种腐败的综灰色，而表面则浮着淡黄色的泡沫。火很小，药汤完全没有沸腾的样子，但却精确的处在了一种看起来就在沸腾临界点的状态。凯伊用垂在锅边的汤勺舀了一点，看着他们在空气中冷却，最后变成一种黑棕色的悬浮液。

“我发现他们对风湿有些疗效。”老先知的枯槁的声音从房门里传来。

凯伊扭过头，就发现老人坐在轮椅上，似乎是在对她笑。但是满布周围的脸上其实很难看出表情。

“看看，难道是我主派遣我们的神王过来了？”

“抱歉，死神在休息，所以像我这样的活人就自由行动了。”

凯伊放开汤勺，向先知走去。却发现门内还有一个人，安雅拉安静的站在老人的侧面，木门的阴影里。就好像她一直以来的形象，先知边沉默的影子。

然而如今，先知快死了，安雅拉要么从影子里站出来，要么和影子一起随先知消失。当然女船长觉得自己为红衣主教担心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与其担心安雅拉还不如担心自己，安雅拉后面是整个万亡会，自己后面，则空无一物。

“医生，我想我们需要谈谈。”忽视安雅拉，凯伊径直向老人走去，在和轮椅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半蹲了下去。正视着对方的眼睛。

而对方则用一双混浊老态的眼睛深深打量了凯依两眼，终于似乎是笑了般的挑了挑苍白的眉梢。

“好啊。安雅拉，你先出去一下。”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盟友。”凯依站了起来，拍了拍她的主教的肩膀。安雅拉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先知，然后一双鲜红的瞳孔猛的定格在凯依身上两秒。沉默的转身离开。

“船长，把门关上。”老先知在目送安雅拉走下悬梯后说。凯伊点了点头。先把先知推到床边。然后合手关上了门。

“我觉得天越来越冷了。”老人说，随即剧烈的咳嗽的两声。让凯伊一瞬间有老人会把自己背咳断的感觉。但老先知还是在几秒后停了下来。然后颇为沉静的看着凯伊自己。

“说吧。”

“我来这颗星球不是想死的。”凯伊斟酌了一下，然后拖了把椅子，坐到老人身边。“我想活下去，活过你所说的恶心的冬天，而且想活得更好。”

“医生，你想要个傀儡的神王，还是一个能在你死后，能够帮助安雅拉的神王？”

“咯咯……”老人似乎是笑出了声。可是当凯伊望向对方的时候，她发现老人没有一丝笑意，那双冰兰而混浊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凯伊。

许久，他像是叹了口气。女船长看着老人忽然伸手不知道按了床头什么地方。只听咚的一声。整个床板向外移开。而床板下露出一个小匣子。

凯伊有些激动地把匣子捧出来，却发现似乎床板里还有夹层。但是女船长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捧出那个有些破旧的木头匣子。上面有一排通用语，写得一个玩具公司的名字。

“60年前，我在你的船上，我们几乎差不多年纪，现在我可以称呼你为孩子。孩子，你帮我把架子上的红瓶子拿下来。也许你喜欢听一个老人的故事？”

凯伊又看了一眼手里写有某个宇宙非常有名的玩具公司名字的匣子，把它放在床上。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桌顶的架子边上，拿了红色瓶子递给老人，老人打开来似乎先是陶醉的闻了闻，然后轻轻抿了一小口。一种颇为病态的红晕，就出现在了老人的眼角。

“想要些威士忌么？我就剩那么一点了。”

“那您自己留着吧。”凯伊犹豫了一下，阵阵酒香从红瓶子里传来，她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如果说她还是在苏丹星系上，那她一定会不耐烦老人的故弄玄虚。但是和先知相处的两年，她也知道老人看似没有意义的行动和话，往往都能勾出一段历史。而安雅拉，从来学不会这些，拿着文书平铺直叙是红衣主教的个人特色。从某些方面而言，凯伊更愿意和先知交谈。

“60年前，我偷偷带了一瓶。宇宙交通法禁止携带酒精类进入飞船。但是我想像船长您的私船是从来不管这些的。后来证明大家都带了。所以我这一瓶才能一直留着。亚萨伏特加是第一个喝完的。最后一滴还是被我倒进嘴里的。那么多年了，亚瑟，汤姆，安娜，史特西……他们全部都不在了。只有我，还有我们的宗教在这片大地上残喘着。船长，你觉得为什么，我要把我的一生的心血就这样交给你，仅仅是因为我们同乡，或者我们都说通用语？”

凯伊没有说话，也知道先知其实不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因为老人的视线飘的很远，在酒精的缭绕下，似乎远远的脱离了这间孤零零的坐落在塔顶的小屋。

顿了一会，老人有些颤抖的用手把木匣子捧到了身前。

“那么多年，我都没有敢在听过，地球上那些广告都靠不住，说什么生物能源电池持久百年。才过了半个百年，我的离子刀没有电了，电子怀表也没有电了，能让我记得文明生活得一个一个都成了废铁，消失了。”老人又抿了一口威士忌。眯着眼有些迷离的看着木匣子，最后只听啪的一声。铜扣解开，木匣子被打开了。

叮咚响起的是有节奏的音乐。那是一个音乐盒。

一个穿着古老地球莲蓬群的塑料女孩在跳舞。围着圆形的木头大厅跳舞。而大厅中间是另外一对男女。男的是王子，女的公主，他们在场中间随着电子音，跳得很欢快。而边缘的女孩则跳得出奇的慢。

整个音乐有一种飘缈的童话感。女船长无法分辨出是哪个曲子。所以她只好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木匣子里，塑料的一男两女在跳舞。跳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先知合上了木匣，歌声戈然而止，整个屋里又回到了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沙沙声和老人粗重的呼吸。

“安雅拉第一次听的时候，告诉我，那个在边缘跳舞的女人很悲伤。那时候她才2岁。她说那个女人很悲伤，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我那时候觉得这世界上确实有些人，丛出生就有天赋，她们不说，却能看出别人的情感。安雅拉就那样，她一直很安静，却能明白别人的心情。”

“这个音乐盒叫海的女儿。就是在边缘跳舞的女孩。她看着自己喜欢的王子和公主在大厅的中央跳舞，一直看着，但是却没有办法接近。”老人抱着音乐盒看着凯伊，许久，他像是累了般的靠在轮椅背上。

“船长，我明白你想要变得更加有用，而不是像个塑料女孩一样，只能在边缘看着棋盘，而自己无法去下。我也给了你机会。但是你想像个孩子一样问我应该怎么做么？看看，现在万亡教即将成为国教，而你手上有近三千人的教团兵的调度权。去找安雅拉。让她告诉你应该怎么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王。”

凯伊在原地顿了顿。但是老人又开始咳嗽。这次持续的时间是如此之长。直到老人的嘴角染满了鲜血，才停止。

“看来我们今天无法继续对话了。”先知用手擦了擦嘴角，然后看着自己殷红的手背，苦笑了一下。

“我明天会来的。”女船长想了想，然后转身离去，在打开房门后，她听见老人的低喃。

“天越来越冷了。”

她走了出去，然后把门关紧。招呼了一下看守在小屋前的侍女，她嘱咐她们可以把先知房间里的壁炉点上了。

在离开塔顶的时候，她确实感觉到了一阵呼啸的北风带这些冬意的萧瑟向她吹来。她于是抱紧了手臂。感觉到自己双手其实是冰凉的，好像是沉入了冰冷的大海。

但直到在悬梯遇到安雅拉的时候，她才知道沉入大海到底是谁。安雅拉面容冰冷不带表情的看着她。

“最近想找你谈谈。”她说。

“后天。”红衣主教平静地看着她。

“你老师吐血了。”

回答她的是吱啦啦木板作响的声音，安雅拉和她擦肩而过，向塔顶走去。

PS，致命bug纠正一下，我一直有写万亡会的历史是100多年，我错了，应该只有50多年。

还有就是多谢各位看官一直支持。我想这部点击不到50左右作品能坚持下来，都是有各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