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我都会回到这个小镇，然后住到秋暖阁临街的客房里，一留半月。
这间房间在整个客栈的最东面，打开窗就可以看到小镇的入口处。窗边有一棵梨树，每年我来的时候，它正好怒放。白色小瓣的梨花压满枝头，仿佛一片绵云。
今天，我牵着我那枣红色的马，又踏进了这个小镇。还没有到秋暖阁的门口，老板娘暖秋已经迎了上来。她让伙计牵走我的马，并嘱咐他好生照料。暖秋携了我的手，往二楼最东边的客房而去。
“年年来，年年走的时候指天又指地，说此生不再踏进这里半步。第二年还是来了，你这又是何苦。”
暖秋语调绵柔，语意却让我心头一紧。但是我微微笑着，一派不动声色。暖秋一路仍是不紧不慢地絮叨着。我知她是为我好。开客栈的，来来去去，皆是过客，谁都是朋友，谁都不是朋友，而我却成了这里的常客。可能因此，她已在心里真正把我当做了朋友，所以才这样来轰炸我的耳。
打开房门，里面的陈设一如往年，但是却干净整洁，房里的空气中飘散着若有似无的甜，是梨花的清香。看来已早一步好好通过风了。暖秋说过，这是我专用的房间，一年只开半月。
我放下行李，开窗，倚在墙上，开始望着小镇的入口出神。
暖秋轻叹，转身退出的同时缓缓为我关上房门。
“暖秋，谢谢。”
“晚上我来找你喝一杯。”
她的声音飘进来，人已走远。
我看着窗外的天色由亮转暗。将近黄昏，西边残阳似血，但不足以再让我神伤感叹。岁月尚未老了我的容颜，却已老了我的心。余晖映得满树梨花氲染成淡淡的粉，意外地显出三分妖娆，吸引了我的眼球。这偶得的妩媚总是能轻易赛过常见的风情。我突然有一种预感，今年的这半个月，将会与以往有所不同。
红烛滴蜡，窗口有银色的月光洒进。在这个清幽雅致的房间里，我和暖秋对面而坐。有一杯，没一杯的自斟自饮。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口感醇厚，酒色诱人。我们是真正的在喝酒，桌上四、五碟小菜，一筷未动。醉意熏然间，我们开始交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这儿的花常开，人不同。平白无故多了你这个异类，把这句好端端的话给坏了。”
“等不到我等的人，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不来这里。这是我的错，还是老天的错？你若能解我的结，我便圆了这句话。”
“十年了，从你十岁第一年来我这里开始，整整十年了。你还要继续？真的就看不破么？”
“既已开始，你要我如何结束？”
“为了什么？就为一个对方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的狗屁约定？”
真的是为了这个约定吗？我问自己。也许我只是寂寞，才找了个理由，每年出来走走，可以看到很多陌生的经过，在人群中感受自我的存在；也许我只是爱上了秋暖阁的这棵梨树，这一树洁白的梨花，干净的叫人心都有点疼了；也许我只是习惯靠在这个窗口，白天看镇口进进出出的人，晚上看一天比一天残缺的月，由盈至缺，最后消失，我便可长吁一口气，安心地牵着我那枣红色的马儿离开，不拖不欠。每次离开，我真的觉得已不欠什么，然后信誓旦旦来年不再回来，但是一旦日子一近，我还是觉得心里开始发空，鬼使神差便又回了这里。
我这样想着，笑而不语。暖秋歪歪地靠在桌边，头枕着手臂，衣袖滑至肘部。她的肌肤一如十年前般，细腻光滑，犹如凝脂。三十岁的女人，却足叫十七、八的少女妒忌。她斜斜瞟了我一眼，眼角眉梢，七分酒意中尽是风情。这样的媚，由内而外，总在不经意间便显露出来。是时间的磨练和人世间的淫浸浮沉，才把一个女人锻铸的这样圆滑却又不失妩媚。
“暖秋所见之人，多不胜数。自问从一个人的举手投足只字片语间，便能将他看个八、九不离十。你我相识十年，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却仍看不透你。你总是这样微笑不语，说真的，叫人害怕。”
“看不透的东西总是叫人害怕，这不奇怪。”
我笑着，缓缓将一杯酒饮尽。那温润的液体顺着我的喉滑入体内，带起一阵暖意，胃里有一股热气蒸腾而起，游走于我全身的经脉。我的身体已有五分醉意。我的思绪却仍旧清晰冷静。别说暖秋，连我自己都看不透我自己。所以，我也害怕着我自己。微笑是最好的掩饰和武装。
风过，带来不寻常的气息。我暗叹，总是有人来打搅我难得的宁静和舒心。对面的暖秋仍是一杯接着一杯，没有嗅出半分异样。我趁其不备，点了她的睡穴，为她披上一件外套后，从窗口轻轻跃出，来到了大街上。
夜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春风有些湿暖。十五的月照的整条街道一片白亮，草木清晰可鉴。偶尔有虫鸣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魅。我抱胸微闭着双眼而立，面有笑容。有三人埋伏在附近。以气息来判断，也算是一流高手，但是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是刚会走路的幼儿，要来挑战我这个年已双十的大人，根本是自寻死路。我等他们出手，但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后，他们竟同时撤退了。看来这是一次试探，他们怕也已感觉出自己并不是我的对手。
我的笑更深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回到了秋暖阁。追击这三个不同方向的人，到底花了我整三个时辰的时间。房里的烛已然燃尽。
暖秋仍靠在桌边，睡的正香甜。她若醒来，也只会以为自己喝醉了酒，毕竟我们昨晚两人几乎喝干了三坛上好的女儿红。我来到她身边，想要叫醒她，却看到她的脸上有未干的泪。在梦里她哭了么？总以为她是坚强的人，原来也并非如此。她总是让人觉得她坚强，只不过是因为她把软弱和眼泪留在了梦中罢了。我叹口气，离开了房间。若此刻叫醒她，这样的表情，总是叫人尴尬的。
半月转瞬即逝，这是我今年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的预感向来不准，看来这次也不例外。原以为今年会有所不同，事实证明是我的错觉。也许，每年我都会觉得不同，但是每年，梨花还是那树的梨花，我还是那个寂寞的我。我打点好自己的行李，来到暖秋的房间门口，又是该告别的时候了。也许，我又会说什么，明年决计不再踏入秋暖阁之类的话吧。轻轻敲门，无人应。她不在房里吗？转身的瞬间，我闻到了空气里一丝甜味，来不及思考，我运功破门而入，虽然里面丝毫不见凌乱，但是空气里还残留着迷药的甜味。显然，暖秋被人用迷药弄晕后掳走了，我仔细环顾，发现窗户上夹了一张纸。上书：
若要此女子平安而归，日落后来鬼变崖一见。
好厉害的角色，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把人掳走了！
我冷笑，杀意陡然而起。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强烈的杀意了。
鬼变崖，一如它的名字般惹人厌恶。崖高百丈，深不见底。有外形诡异的巨石林立，每当风呼啸而过，那些石孔中就会发出如百鬼齐哭般的呜咽声。
月底，因而天上无月。站在鬼变崖上，我知道对方已经来了，只是躲在暗处。我从来不主动把躲藏的敌人找出来，并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浪费力气。因为我有自信，能面对任何敌人的任何攻击。我一般喜欢以退为进。我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一个是暖秋的，一个是我的敌人的。这真是个大胆的人，竟然敢独自一人来挑战我。在这漆黑的地形多变的鬼变崖，利用地形伏击实在是个好主意，而且他手里还有一个人质。虽然这个人让我讨厌，但不得不说，他是个聪明人。我知道大意不得，单枪匹马可以无所畏惧，但是这次有暖秋，她不是江湖中人，不该因我而卷入江湖。我闭上眼，全神贯注。反正漆黑一片，不如用身体的感觉来代替眼睛，这比眼睛更加敏锐细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左后侧风的流动有些微的异动。我扬起唇，胜利的笑容。对手动了，招式凌厉而迅速，但是，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快的过我的剑。我轻易地架开了直刺我后心的剑。
你逃不了了。
我继续笑，笑得很轻快。我的剑如鬼魅般紧紧追着对方的剑，不论她的招式怎样变化，我都能在最后的一秒将她的剑架开。她是个高手，绝对的高手，江湖上能将她打败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是不幸的是，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承认我在戏弄她，我原本可以很爽快地将她杀死，但是她不该掳走暖秋，为此，我要惩罚她，让她一步步，一点点的感受死亡的逼近，却无能为力，无路可逃。我划破她的衣服，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伤口。这样的伤口既让人疼痛又让人恐惧。手臂，背后，腿，胸口……
我看到什么？我看到了那个指环……我竟然看到了那个指环！
我瞬间失神，只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如箭般射开，往崖边而去。我追踪，是的，是她！这样貌依稀有当年的影子，我竟然没有立刻认出她来，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的思绪有些乱，这使得我的判断有些混乱。我以为她是要逃跑，但是没料到她奔向的竟然是被她捆绑后藏匿在一巨石后的暖秋。
不要！！
我看到她的剑刺向暖秋……
我看到血从暖秋的伤口里喷溅开来……
我感到我的剑刺入了人的身体，那么熟悉的摩擦和手感……
我看到我的手上有血，别人的血，她的血，暖秋的血……
我颓然跌坐在地。十年前，我叫悠然。但是自从我拿起剑，悠然的名字就已经成了历史，怪不得她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等她来接的小女孩。耳边响起那时候她的话语：
“悠然妹妹，等我成了天下第一的剑客，我就回这个镇来找你……”
“悠然妹妹，记得哦，每年春天梨花开的时候，记得等我回来接你哦！”
“悠然妹妹，我会一直一直带着你送我的指环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哦！”
天下第一的剑客，哈哈哈，原来她真的要做了天下第一的剑客才回来找我。而如今的天下第一，是我！是谁给我按的这个天下第一的头衔？是哪个莫名其妙的人想出来的非要排个一、二、三、四？
我仰天狂笑不止。她永远不会回来找我了，因为她死了，她永远成不了天下第一，永远做不了回来接我的那个她了！
我一低头，有泪跌在手上，灼热的触感，仿佛烫伤。
我牵着我枣红色的马离开了这个小镇。我知道此生我真的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一家叫秋暖阁的客栈让我凭窗看花。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叫暖秋的老板娘陪我喝上好的女儿红。因为这里没有了我守了十年的约定。
脑海中响起暖秋临死前的话：
“这十年你并非一无所获。起码你学会了流泪。”
是的，我学会了流泪，但是我失去了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难道眼泪比这些还要珍贵？也许是吧，已经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答案了。暖秋死了，她也死了。我却还活着。
后来很多人问我，什么是江湖，怎样才能在江湖中立于不败之地。我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要在江湖中立于不败，首先要有足够的自信。
事实上我在胡扯。江湖只在人心，胜败立于天时、地利、人和。自信不能当饭吃，这个道理我十岁的时候就已明白。不过我这样说，还是有很多人相信，奉为座右铭。
你问我是谁？为什么大家那么相信我？
呵呵，我自己都忘了我是谁，又怎么来告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