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下）

费妮。周成功用万能军刀把一段木头削成笔筒形状的时候，她住的茅屋的大梁上已经被她刻了５０道线，每道线一天。而她在刻１００道线的时候，笔筒外面被雕上了三株水仙花和她自己的通用语的名字。

费妮在把自己名字最后一个字母刻上的时候，有了一种深深的成就感。她当年大学毕业的论文就是论水生类植物在干旱环境下的基因突变，而模型植物就是水仙。没有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居然以这样的方法把她毕业论文带到一个图文并茂的新的高度。

与她同居的阿尼多斯变化者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但费妮觉得埃达的意见基本上是可以忽略的。善意的谎言是对方很多优点里面让费妮比较感动的一个，就算费妮把青菜烧黑，对方也能笑容满面地说你厨艺很好。

这让女植物学家感动的几乎流下了眼泪。不是说费妮不会烧饭，只是她在花费了３个小时生火以后，没有料想到自己生起的火和地球一秒钟打开的炉灶如此不同，居然能冲天而起，让她之前房间去的一锅野菜瞬间变成了炭火化合物去掉９０％水的那部分。

看到一锅焦黑的野菜，费妮眨了眨眼。然后正好回家的埃达从墙壁上把挂着的木头勺子放进锅里，然后尝了一口。

“很不错。”字正腔圆的阿尼多斯赞美语。

“谢谢。”费妮用少数说的还算标准的阿尼多语回答。并且在对方试图在吃一勺的时候制止了她。无论是不是烧糊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放盐巴和其他佐料是肯定的。

阿尼多斯的盐巴一颗有小拇指那么粗。不放进去没有味道，放进去可以当石子磨牙。虽说粗盐提纯是人类化学历史的里程碑，但生物专业的费妮早就把化学还给了老师。如果费妮的祖先姓苏，而她父母又给她起名叫玛丽，说不定她不能无师自通，随手把粗盐放进坩埚里就自动提纯了。可惜她发现搅尽脑汁的结果，就是发现她顶多只记得盐的化学公式，连分子量都记不得了。

化学家未必人人都能当。当商人据说只要心够黑，脑筋还算灵活就勉强可以当。所以费妮想了一个办法。她把盐巴泡水过滤。盐水留下来烧汤烧菜。盐块拿到矿场的村子里换其他东西。

这种行为基本就和奸商给猪肉注水一般。给剥削了一层的劣质盐巴让心虚的费妮换了不少其他日常用品。而女植物家心虚的后果，就是她每次都给别人多一点盐巴，少要一点别人的东西。而善良的阿尼多斯星人是不了解丑陋的资本家心里少有的一点良心的。

费妮很快被誉为“监工家不会说话的好姑娘。”在矿场间赢得了不少好名声。

而费妮也在一次次赶集中了解到这个矿区其实相当的大。前后近４，５个山头。每个山脚下面都有一个５天才开一次的市集。

阿尼多斯在春季里一年分了10个月，每个月40天，也是阿尼多斯的月亮围绕星球转一圈的时间。每个月都由一种当月生长的最旺盛的植物命名。比方说一月叫紫花草之月，而10月叫白木之月。即使阿尼多斯星人感觉不到春天每个月的细微分别，这些植物明显靠着与智慧生物完全不同的生物机理，感受到了那一点点春日的夹缝里流淌着的时间。

或许腐海在一月里一点点地涨潮，就能让紫花草开遍河岸。而10月份，那稍微和缓的日光就能让白木从繁密的灌木林里脱颖而出，把他们的根茎伸展得更远，然后让他们的树冠立与群木之上，仰望着这片土地特有的几十年不变的澄蓝的天穹。

费妮在埃达的帮助下，或者说埃达在费妮的指挥下，在她们的虽然不大，但是在矿区也算不错的二层小楼下开了一片田地。女植物学家把这块地当成了实验用田，把不同的植物种子种到了地里。每天细心观察，如果是在地球，费妮觉得她至少能用几百个笔记本记录下的心得和实验记录。

但奈何纸张和笔墨在阿尼多斯都是贵族消耗品。费妮从埃达那边卷了几张草莎纸和一支芦苇笔。想了半天还是没舍得全部用掉。她存了两张在她的床头箱面，并且暗暗下了决心，以后有空一定要观摩一下当地人如何制作这种纸张的。因为阿尼多斯的草莎纸虽然呈现一种黄色，而且在爆晒下比较容易碎裂，但整体而言还是相当不错，即不像中国的宣纸一样写一笔，染出一块，又不像埃及的纸莎草一样容易长霉。

而其余的几张，费妮趴在她靠窗的书桌上，一边看着她的小实验田，一边用芦苇笔歪歪斜斜的写下了一串串通用语。

一般来说，格式是先从日期开始，然后以我想要什么什么结束，举两个例子大概就是这样。

红宝石花之月第23日。埃达带来了红宝石花的种子，只不过两天的时间，就长满10英亩的田地。并且吸收了土地里所有的营养，导致其他作物全部死亡，非常具有侵略性。我真希望有基因全谱扫描仪。

红宝石花之月第38日。埃达说红宝石花快要谢了。果然，今天早上所有的花都谢了。落得满地，而花瓣下的土地长出了不少翠绿的嫩芽。很显然他们并不是红宝石花。但他们是什么呢？我真希望有阿尼多斯星有植物分类学的教科书。

一般一张纸，费妮最多可以记录下半个月的内容。字迹密密麻麻的，就是女植物学家自己也要对这阳光才能看清楚。然写完以后，她还要很宝贝的把草莎纸从木桌上撤回来，放到自己床头箱里。因为书桌晚上埃达要用的。

年轻的新任矿场监工每天晚上会在两个太阳落山的时候回家，一般手里会提点给费妮的礼物。有的时候是几粒监工大人觉得很美丽的花的种子，有的时候是一块还没有打磨得宝石原石。费妮其实心里清楚，矿场上的监工是个肥差，看其他监工的妻子们平常把宝石项圈挤挤埃埃套在脖子上就知道了。埃达虽然有的时候也往家里偷运点石头，但总体而言，还是很清廉的。这点费妮有帐本为证。

阿尼多斯的语言很复杂。但是阿尼多斯的数字体系，非常简单。在地球文明起源的时候，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自行进化了10进制，阿尼多斯也不能免俗。但是和阿拉伯数字不同。

阿尼多斯的数字只有5种。个位数用一根竖线表示。十位数用一个圆圈，100位是一个十字架，1000位螺旋，一万位是一棵树。因为这个星球很少用到万。所以万位数对于当地人来说，就是无限，而无限就是生命，而生命就是树。

勤劳的阿尼多斯年轻人埃达每个月会把工资堆到两人同居的木屋里。这些工资自然不是几张纸或者几枚银币。大部分就是粮食，按袋算。在埃达花了几分钟的指导下，费妮就完全掌握了记数技巧。三袋像小麦一样的东西。等于账本上三根线，后面跟上阿尼多斯语这种作物的名字。一小袋盐，等于一根线加盐。两匹布同理。最后一般还跟上一点碎宝石和金属块作为钱币。这时候埃达终于能激动的在账本上画个圆了。而持续画了好几个月的圆圈和竖杠以后，费妮悲哀的发现，她的月度账本上估计是没有机会出现一个十字架了。

在心里划了几个十字架以后。费妮告诉自己，一个贤惠的妻子是不应该抱怨自己丈夫每个月的工资没有上百位的，更不要说她不过是一个免费的食客。

但即使如此，费妮还是在埃达的同意下，把宝石和碎金属，或许是青铜，都藏到了床板下。矿区没有小偷，就算有，估计也没有胆子在一个超人般的变异者家中下手。费妮的行为可以说完全没有必要，但是女植物学家觉得这不能怪她。路不拾遗，门不落锁，在社会主义消退为资本主义，而资本主义在没有进化成共产主义的人类文明世界上早就和亚特兰大一样沉进了大西洋里。女植物学家在地球的时候，走路习惯夹紧钱包，家里没有现金，连信用卡资料都习惯性锁进保险箱。让她看着一堆宝石在地上乱堆，实在是很别扭。

而在把宝石都塞进床板下面以后，费妮开始觉得自己像只乌鸦。但乌鸦把窝里搞得亮晶晶的，是为了求偶，费妮是个文明人，有思想有内涵的女青年，绝对不会用那么物质的方法去求偶。所以让费妮自己想，自己为什么现在变得那么物质了，那原因肯定不在她自己身上。所谓环境塑造人，她在地球上一个天天去五星级饭店喝红酒的人，现在能堕落在每天宝贝几个破金属块，可能是青铜，又或者几块碎宝石，绝对是因为物质条件现在太过艰苦的原因。

这物质条件究竟艰苦到了什么程度。从她和埃达两个人只睡一个木板就看出来了。矿区的房子都是统一构造。两层小楼。下面一层是空的，放炊具和杂物。上面一层住人。上面一层没有隔间，想要自己隔，有草席，隔人不隔音。费妮想了想，想用一个草席隔出卫生间，客厅，书房，两间卧室太过困难了，简直比世界和平还困难。

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一块床板的中间隔了草席子。这样她和埃达睡觉的时候就不用互相打扰。虽然在之前从北方一路过来的时候，费妮也没有觉得怎么打搅。但是东方那句话说得很好，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在阿尼多斯，就算费妮再不敏感也知道，突变者的地位就和男人一样的，生理构造说不定也很像。

费妮虽然不算很保守，但是也不算太开放。和一个变化者睡一张床上，说不定就和阿拉伯少女对陌生男性掀头巾一样，叫“性邀请”。据说当文明世界还在用千年计数的时候，有很多人类学家，特别是男人类学家，特别喜欢去少数民族的部落研究。本着研究原住民的三项纲领，“和当地人一起行动，和当地人一起吃饭，和当地人一起睡觉。*”很多打着学术旗号的男科学家们，就像当地年轻少女展开了“性邀请”，并且凭借他们一口闪闪发光了白牙，夺取了不少少女的芳心，完成了最艰难的最后一条。当然，等他们回到自己原本的文明世界，有几个还带着他们的最后一条，甚至最后一条的衍生品，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费妮不是个人类学家，就上过两节人类学课，还有一个是和植物学的交叉课程。所以让她和埃达睡在一起，在没有条件的时候还可以，在一旦有了条件，哪怕就是一个有点腐烂的草席子的条件下，都不可以。花了半个白天，费妮把自己军用帐篷的铁丝拆下来，绞到一起，从大梁中间捆到了窗户顶上的木梁上，然后又把草席子挂了上去。席子边垂下来，离床板还有一个手掌的距离。但忙了一天的植物学家觉得还是在接受范围内。于是晚上回家的外星原少女就看到了一个席子横挂在了本来就不大的床板上，把床分成了两半，两半还不是很均匀。一半大一半小。

带着点哭笑不得的神情，埃达自动坐到了比较小的一边。结果费妮从另外一边爬上床板后，掀开帘子试图把埃达拽到自己这边。

“经济地位决定上层建筑。”女植物学家试图用母星流传在夫妻生活间的常用术语，来说服外星人。

“你看，你赚得多，应该睡大的一边。”费妮没有好意思说自己一分钱不赚，还倒贴。

但埃达只是温和的摇了摇头。

“费妮你不久前才说过阿尼多斯还没有形成所谓的经济。”

踩了自己的脚的女植物学家又试图拉了几次没有成功后，终于老老实实的睡到了自己的那边。

临睡前，她把手从帘子下面伸过去，拽了拽阿尼多星人的衣袖。

“我说，埃达，我不是故意的，我明天把铁丝重新捆一下。”

“不用。”阿尼多斯星人侧过脸，所以费妮就能从草席缝里看到对方精致的面庞和带着些笑意的红色眼眸。

“在阿尼多斯，契约者永远享受最好的。”

契约者是什么？费妮没有来的及问。因为埃达握住了她伸过去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那里，费妮能够感觉到对方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一声一声的。她睡着了。那一晚上居然睡的很香，仿佛自己身下的不是一个简陋的床板和一堆稻草和简陋的麻布床单，而是她在母星价值不菲的特大号双层记忆床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