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几乎全部漆为单调白色的医院栋号后面，是一个供病人休养的花园。虽然不大，设计别致的花坛、长青的松柏、蜿蜒的石路，自然协调，让走出病房想要透气的人，能得到他们希望的安宁。

药水味淡了许多，晚风携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姬子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湿润的脸颊也被顺带着抚干了。冰冷的石凳透心凉过，姬子打了个冷战，还是坐了下来。

月亮被遮掩住似的，异常黯淡，只有背后间间病房的灯光，朦胧的落在花园里，让姬子刚好能辨清错落植物的轮廓。就在思绪随着灰暗视线一起，渐渐模糊下去的时候……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没有发出脚步声，一个成熟女声突然在身边不期而至。身心都沉浸在清冷空气中的姬子吓得迅速站起，慌忙回过身去，连带着长至腰际的直发随之飘动。

“宫子修女？”先是注意到对方庄重特殊的服装，随着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后姬子吐出了这个名字。

乙橘学园的教员——宫子修女。

平素沉稳的举止、成熟冷静的言语，无时不遵循符合自己修女身份的行为标准，在学生间颇受尊敬，整个学园里有着相当人气，所以姬子自然也就脱口说出了她的名字。

“我……有个朋友受伤了，我是来看她的，才刚从病房出来随便走走……那个，宫子修女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似乎已经从姬子的校服得知她身份的修女，双手以像要捧住什么轻盈之物的手势，缓缓在胸前合十，表情明显沉重下去的说道：“你那个朋友也是之前在学园祭发生事故时受伤的吗？当时受到伤害的学生们有不少都住进了这间医院，看护人员多少不够，我是来帮助他们的。希望他们的伤痛能早日除去，重新恢复精神回到学校。”

本来应该解释一下的，但听了修女的话变得心情更加沮丧的姬子只是点点头，没再做声。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时常细心的留意着别人的修女当然注意到了姬子低下头去试图隐藏的心情。

“……”姬子犹豫着，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你可以尽情对我诉说。不管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或是做错了什么，只要你带着谦卑的心、忏悔的心，上帝都一定可以宽恕你。”修女沉稳而徐缓的话语，仿佛这夜晚无边无际的天空，可以容纳一切的黑暗深沉，要把人的意志都吸进去一般。

姬子的心情不可思议的缓和下来，好像刚才的犹疑也被那深深的色彩包容吸去了。

她吸了口气点点头，然后以自己特有的带着一丝鼻音的稚气声调，轻声的开始回忆般的叙述。

学园祭事件中，学生们因她而受到牵连，学校也遭到破坏的原因，她对此的难过、抱歉。直说到声音又有些哽咽时——

“原来如此，真的是很残酷的事。”

修女适时插话道：“你能认知到自己的无力，拥有保护众人的想法，对逝去之物感到歉意和惋惜之情，是很了不起的。所以不用太过自责。不过……”

修女走近一步，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眼中自己倒映的时候，她的右手扶住姬子下颌，稍稍用力，将少女的头抬起来，直直面对着对方。

小巧而精致的眼镜后面，温和却包含了某些无比坚定意味的眼神，穿过透明干净的镜片，射到姬子的双眸中，让她有些呆住了——那样似曾相识、深沉黑暗的目光。

“来栖川姬子，让你真正难过、烦恼的事，并不只有如此吧！真正缠绕、折磨你的，你所期望之物，所追求之事……”

那柔和、平缓的语调是和谐的音符，编织出让自己倾心的曲调。但那细心聆听的悦耳旋律竟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虚幻，轻易就变调了。

“你的所有痛苦，可以在我的面前尽情忏悔。即使这个可悲的世界不能理解你，不愿接受你的真实心意，还有上帝决不会遗你而去。有他注视着你，只要衷心的忏悔，在大蛇二之首——我的面前。”

尖锐诡异的余音，将宁静的场景狠狠划破，也将姬子心中某个出现破痕的地方撕裂开来，勿说呼唤救命，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惊恐的睁大双眼，姬子双脚一软跪倒在地，被大蛇之音环绕，无力也无心挣脱。

终于，想起来了。学园祭时出现的大蛇——四之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露出过那样的眼神。即使面上弯着双眼笑着，但漩涡一般深沉的目光，坚定的相信着什么，没有一丝软弱退让的纯粹，纯粹的黑暗。

修女俯视着姬子，露出诡异如大蛇之音一样的笑容。随之张开双臂，仿佛要用她的身体接纳这无月之夜所有的黑暗。

然后，碎掉了。

修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镜片上的虚幻的倒映。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过，随着裂开的镜面一起，其中修女的身影也破掉了，碎成千万片。坏掉的镜子后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令人不安的颜色，终于让姬子从惊讶打击中回过神来。开始慌乱的左右张望，主动的想要寻找出路、想要逃离，即使双脚无力也要摆脱这个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因为很明白，自己心里那个出现裂口的地方，不能再被黑暗腐蚀、吞噬。

但四周的景象早已发生变化，自己就好像突然被人丢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充斥着绝望的空间。无数面镜子浮现出来，紧紧排满了这个空间，朝向姬子，泛着冷光、从所有的角度，映射出她无力瘦小的身躯。

姬子张大了嘴，依然叫不出声，只能透过镜子看见里面的人双手抱肩，在不停颤抖。

伸出瑟瑟发抖的手，试图去触碰眼前最近的一面镜子，因为只有触碰到的实感，才能让她相信现在自己不是在做梦。又或者，她宁愿相信自己没有碰到大蛇，眼前的只是虚幻。

仿佛水滴溅落平静的湖面，在姬子的手指触碰之处，泛起圈圈涟漪扩散开至整个镜面，镜中映像也随之出现了变化。波纹淡去，恢复平静的映像清晰起来。

柔顺秀丽的长发，曲线优美的修长身子，安静美丽的天使般的面容，自己一直追逐渴望的身影。

看不见的远处，大蛇的声音并着无数回音，犀利传来，穿透着姬子的心脏：“无数荆棘缠绕，白皙的肌肤流出鲜血，赤裸无力的双脚也要向前迈进。被众人瞩目，祈愿巫女的庇护时说出冠冕堂皇的借口，想要保护大家，全部都是谎言。你真正向往，无法放弃追求的，是荆棘藤蔓覆绕后的那炫目耀眼的花朵。”

“你……在说什么……”裂开的伤口发出“喀、喀”的不安的声音，预示着随时都可能的崩坏。已经无力反驳，姬子只是呆呆的回应着那个声音。

“你的内心是暴风骤雨的大海，正疯狂的哭喊，渴望着真正想要的东西。真正想要的东西，是虽然能靠近，却不断破碎，你所爱的美丽之人——姬宫千歌音。”

那个即使伤痕扩大，最后也想要努力保护的地方，终于像坏了的镜子一样，碎掉了。

2、

“大神同学？”千歌音仍然躺在床上，闭着眼无力的发出声音。

“什么事？需要我做什么吗，姬宫？”一旁正觉得无聊的相马忙答应着。

（或许有别的方法，不用把自己置于绝地、不用全部负面情绪都硬由自己承担的方法。）

千歌音眉毛微颦，有气无力的说道：“麻烦你去找一下来栖川同学。她因为我的事好像有些难过，可以的话请你转告她我没事，让她不用担心。”

“这怎么可以，你现在……”

（但对自己而言，果然从一开始就只存在一种方法，对她而言最轻松、最好的，自己背负怎样罪业、诅咒都无所谓的方法。）

“我现在好多了，没关系的，再睡一下就好了。来栖川的事拜托你。”千歌音清澈的声音仍是不高，语意却更加不容反驳的坚定。

相马叹了口气，无奈的苦笑一下，挥挥手道：“……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我找到她之后一起回来。”

关门声落下，千歌音终于睁开双眼，落寞的望着白色天花板。“这样可以吗，姬子？”让你真正喜欢的大神同学回到你身边，不再因为我的私心故意夺去你们俩本应一起的时间，作为我让你流泪的补偿，你可以原谅我吗？你还能在大神同学的安慰下打起精神来，再次露出笑容吗？

不是什么虚假的心声，这是千歌音考虑了许久后终于作出的选择。只是真实的心情也止不住被子掩盖下的双手，此刻用尽了所有力气紧紧的抓住床单。

白净整洁的床单因为力道出现了凛乱的痕迹——竟和现在的自己如此相似！

而最相似的那一点便是，全都是由自己亲手造成……

床单也好自己也好，都不可能再恢复到本来的样子。这样出现了污痕的自己，不再需要祈愿、祝福、祈祷，继续沉沦下去就好了，只要可以让她得到救赎，别的什么全都无所谓了。

3、

“已经没必要因为自己单纯、真实的心意而感到恐惧不安。这个腐化堕落的世界理解不了，也不打算去理解你那深沉、真切的感情，竟然只想要将如此纯洁无暇的花朵摧残、污染……”

——姬子想把被击碎成无数片的晶莹之物找回来——明明知道已经再也拼凑不回原本的样子，也希望找回来。

“你不惜以自己瘦弱双肩承担黑暗宿命，以无力的双手对抗未知的强大力量，拼命也想保护的这个世界，这个不会感激你的付出，只会排斥所有异己的世界，才是最终束缚你的锁链，刺伤你的荆棘。”

——如果碎片找不到，如果无法变回原本透明纯净的样子……姬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想象自己要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面对世界，面对那个人。

“你没有错，需要忏悔的是这个颠倒是非的世界。用你巫女纯洁的双手，来纠正这个错误，让世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才是你应该做的。”

——但是，已经晚了，大蛇不断扭曲的声音，把姬子寻找之物都浸染成深深的黑色，失去了透明的光彩，然后一片片溶在了四周同样的颜色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身为巫女的普通女孩儿，一直保护在外面，作为掩饰的美丽之物被大蛇毫不留情的破坏之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不愿直面的那个不堪的自己，赤裸裸的暴露在了无数面镜子前。

沉重得抬不起头，因为抬起头之后可以看见的，正是镜中现在自己最不愿意、最害怕面对的人。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一直被隐藏，自己真实不堪的样子。

遥远处再传来什么样的诱导魅惑之音，也做不出任何反驳回应了。干涸的双眼，已经连泪都再流不出一滴。脑中一片空白的瘫坐在地，嘴里喃喃的反复着同样的话语：“千歌音，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千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