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0-03-0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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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4-5 06:30 编辑


第二十二章




總的來說,進軍阿爾古斯的行程可謂索然寡味。眾軍團以健捷的步伐跨過平坦雪原,路上每有停頓也只為了安營紥寨;乍看之下,似將會無驚無險的抵達目的地。然而,到了出發後的第十二日,他們便被一場風波拖住腳步。


此時他們正欲穿越前往阿爾古斯途中較為崎嶇的一段,要繞過一處地勢高峻、怪石嶙峋的山峰;夾道兩側,一則為懸崖石壁,一則為深山野林。由於來到此處之前的路程正好沿着一片茂密山林而走,一直遮掩了前頭路向,便教驀地望見前方險況的大軍冷不防的嚇了一跳。


打前哨的斥候們自然率先看見,連忙飛報後面希馬大軍的統帥。其時靜留正在首席百夫長本隊的陣中——此百人隊一向緊隨前鋒部隊而行,幾為全軍先驅——過不多時消息便傳到她那裡。


「你們說的甚麼『猛獸』?」她向回稟的斥候眨了眨眼,微感困惑的問:「是野獸麼?」


「更像被捕獲的動物逃了出來啊,大將,」那人一邊說,一邊連聲安撫坐騎;只見那馬跑得身上汗淋淋地,馬蹄一下一下刨着地面,甚是焦躁。「一整車隊那麼多,都是競技(141)時看到的,那些個大貓。」


「哎!當然了……是那種猛獸啊。我明白了。」


「是商隊麼?」旁邊的首席百夫長猜測說:「我敢打賭他們本是向阿爾古斯走的吧,倒不知是哪裡來的?我看這一帶地區不該有這類動物啊。」


「可能從遠處、也許像雷亞那樣的溫暖地帶過來的。你剛才說他們怎麼了?」靜留向斥候兵問。


他點點頭,臉色一沉。


「他們也恁地晦氣,」他跟二人說:「正經過那峭壁的時候遇上山崩,當中好些運貨車都翻了,意外中大概把獸籠砸開了。」看到長官們神情為之一變,他雙眉擰得更緊:「那些畜生便向豢飼者反噬——可是真真正正的一場大屠殺哪。」


「媽的。」


大將雙眼極輕極微的瞇了起來。「傷亡慘重?」


「我們只看見有五個人剩下來,」對方答:「都受了傷;約有七頭大貓逃了出來亂跑,嚼吃倒在地上的死者傷者。倒也難說,牠們仍然神出鬼沒,要把還活着的人和牲口都咬死。」


靜留不禁蹙容,雙眉間平添了一條細線。「這樣啊。」


她頓了頓,扭頭望向按轡在側的保鑣。


「夏樹,」她說:「你看你的部下能把那些猛獸合圍起來麼?我自然也會派些軍團兵過去,然而為免不測,也許用得上若干使刂能手替我們助陣……以防萬一,就一個百人隊吧,用不着他們全數出動。」


夏樹把頭一點,隨即朝大軍隊列一歪,示意可否這就去把部下召來。靜留應聲允可。


「嗯,教他們都預備好了,」她指示道:「不要坐騎——只怕牠們怯陣了不好。還有,請你其中一些部下這次權當弓兵接應,以作更一重保險。我要盡可能不損一兵一卒的把事情辨了。」


復一思忖,她又補充說:「還有,請告訴蓮見先生或我帳中隨便哪位佐僚速速把我的薙刀送來。」


夏樹才馳馬而去,健司便匆匆趕來,那雙長腿大步大步的啃掉一段段地面向大將奔去。他原在第二營的陣內,於是便趕在其餘副將之先來到靜留這裡。


「發生甚麼事?」他問,嗓音被冷的有點粗礪磣耳:「怎麼停了?」


答的人卻是奈緒:「我們這兒有叛獸奇觀呢。」


「啥?」


她們便簡明賅要的將情況解說一遍;他咕噥一聲,瘦臉森然,長滿老繭的大手按上了劍柄。


「怪不得馬兒都有點心浮氣躁,」他跟兩位女子說:「多半是嗅到前頭那些畜生了。」


「我們正好順風,」奈緒點明:「這也不出奇吧。」


「啊,到了,」靜留含含糊糊的說了句,卻是瞧見手下一位僕役把她的趁手兵刃帶來了,眼神便飄向身邊這位高大威猛的副將:「不管怎樣,健司大人,請傳話與其餘副將只管保持戒備,暫且按兵不動。」


「我當首先向千繪大人傳令便是。」


「有勞了。想來她好像在第三營裡,跟素婀大人同行的。」她告訴他說:「這事就拜託你了。」


「你要上場麼?打算帶多少軍團兵過去?」


「不多於兩個百人隊。」她答道,這才望向首席百夫長:「奈緒大人,我便帶上你和你的百人隊、再加上國男大人的部隊好了。」


「百戰虎狼之師啊。」健司一邊評論,邊向一士兵招手示意。靜留對上他的視線。


「如此任務,不得不爾。」


他點點頭;與此同時,她已謝過來人,從他手上接了長兵。健司向招過來的士兵發下命令之際,奈緒再次發話。


「你沒打算把牠們都宰了吧,嗯?」首席百夫長問,眸中閃過了然之色:「我是說那些猛獸啊。」


「盡人事罷。」淺髮女子答道,薙刀柄末往地上一插,厚厚的斗蓬往後一掀,意味深長的望向她的首席百夫長:「你看可能麼?」


奈緒略有得色的笑了。「我有位手下以前是幹那個營生的,該知道如何料理。」


「哎,妙極!」


「我找他去。」對方自動請膺,跑到隊列中喚了某個名字。正忙的時候,奉召而來的狼奔小隊銳騎已然馳至,都於數尺之外翻身下馬,將坐騎交給留後的同袍照看。靜留瞧見了,才向夏樹喚了聲,女孩一聽便立即驅馬回來。


「夏樹,」靜留說着迎了過去,手已撫上奧托米亞隊長彪悍黑馬的馬脖。「待會我便跟大家交待指令摘要,不過還是請你先向你的人說明一點:我們志不在撲殺那些惡獸,除非——萬不得已。」


年輕女郎困惑之色顯而可見。無疑地,她還以為大家正要衝上去把牠們殺光呢。


「過後我會解釋的,」靜留耐心微笑說:「不過現在嘛,只要告訴他們緊記那一點便行了,好麼?由他們自家的統領本人來昭示命令最好不過。」


夏樹點點頭,眸子裡卻有一絲猶豫縈迴未散,靜留便伸手往她大腿親暱的捏了一把;這下動作自然躱不過旁邊的健司和希馬斥候兵的眼睛,只是誰也沒敢吱聲。但見首席百夫長領了一位士兵走來,靜留這才把手抽回。


「就這麼辨嘍,」大將向保鑣嫣然一笑:「帶他們過來吧,不過得先把我告訴你的話說與他們聽。」她眨巴着眼:「我知道你們國人的性子,只要給你們哪位少打一個招呼,那群可憐的大貓轉眼便要死絕啦。這可不是我們的目標哪。」


夏樹剛驅馬而去,奈緒和那位士兵便即到來;那人向靜留行過軍禮,後者點頭為應。


「那,目標是甚麼?」奈緒壞壞一笑,彷彿心照不宣:「你想把牠們一舉擒住吧?對麼?」


「對,」靜留答道,朝肅立奈緒身旁的士兵熙然微笑:「正是為此我們才把你召來的,天馬兄。我倒不曉得你從前是這行業裡的。」


聞言他咧開大嘴笑了。


「小時跟着我家老頭子幹過些,」他答的很爽快:「他替好些獸販子當過差。」


「原來如此。那麼你可有足夠經驗幫助我們把這些逃獸不費周章的圈捕到手?」


「相信我有的,大將。」


「那便有勞你相助了。我們需要的是羣策羣力。」


「屬下定當效力,大將。」


「既然如此,請來跟我們商量一下。」她抬眼一望,見受召部隊的士兵已經在不遠處集合停當,便欣然頷首,回頭望向同伴們:「那麼,我們私下先討論好了,再給軍團兵下命令吧。然而事不宜遲,我想盡速趕到那廂看看。」


一軍之帥的心願自是重中之重,眾人便殫智歇力以稱其意。及至所有細項籌劃妥當,眾人便火速出動,幾乎是半奔了過去;地上雪粉被他們軍靴粗魯踐踏,彷彿也被那十萬火急的勢頭踩得要化了。誠然,兵貴神速,這正是他們交戰時往往能夠出奇制勝的一項原因;豈料這次待他們趕到該處,竟然反吃一驚。


倒不是他們有所不備,只是他們心裡畢竟沒底;未知是斥候們輕描淡寫,還是情況在他們籌備之際急轉直下,眼前所見仍然令人駭絕:四分五裂的貨車獸籠,腹破腸拽的人牛殘骸,殷血斑斑,四濺於詭異地泛着桃紅色的艷雪之上……這明明已經足夠讓人心寒了吧,哪還禁得起那些紛淆恐慌的化身——大群的魔眼巨獸——潛伏在混亂中蠢蠢欲動呢。


如此景象足以令常人心頭發悚,就連這些人——全是久歷沙場的老兵——想到接下來的行動也不得不硬生生憋住惡心。老實說,他們大都在希馬定期舉行的競技表演裡見過這類猛獸,不過實可謂此一時、彼一時啊……那時的猛獸都圈在競技場內,任人飽覽之餘卻無爪牙及身之憂;如今的猛獸卻在野中,一下子沒了覊束,沒了忌憚。看上去,好像連牠們的利爪也憑空變大了百倍,真是奇怪。而且,諸神吶,瞧瞧那些獰牙!


倘使這些士兵並非靜留軍中最為桀悍無畏的一羣,也許早已萌生退意了;然而他們不單單是歷戰老兵,更兼身負大軍首冠之隊的威名(142),只一霎眼的工夫便即穩住,把心神都集中在統帥的指令上。若說當中有好些人甚至把眼神都集中在統帥冷靜自如的臉上倒也不假,因為這一來更能平復他們驟然冒起的不安之感——畢竟,即使看到了眼前慘象,她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竟似一絲未改,更甚者,臉上微笑彷彿越發燦爛了。那真是大振人心!不知多少軍團兵將這抹笑意緊緊攥在心上,還努力模仿起來哪。


靜留自然心知肚明。為領袖者,在許多事情上必須有所自覺……作為領袖,決不可讓自己的下屬失望;要是她的士兵心亂,她便越要神色從容。至於骨子裡嘛,她要真有點心中惴惴也不妨事,不過她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露出半點馬腳。她只須依着那句格言行事:對人歡笑背人愁。審視場地的此刻,她便正是這樣。


真是好一場爛攤子啊,她暗想,不大情願的瞧向那羣到處亂撲的猛獸。天幸我們總算見過這些野獸,不然,該會輕而易舉的被恐懼毀了吧。話雖這樣說,那些野獸仍不免令人氣為之奪,黃燦燦的眼睛和皮相頗有魘夢之意。還有,老天哪——躍上那廂籠子上的,莫不是渾身純黑的一頭麼?


有隻手輕輕的掠過她手臂,眼角逮住一霎藍黑,卻是夏樹挑着一邊眉瞅着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簡直匪夷所思;看到年輕女郎如此不為所動,靜留不由得一哂:跟這樣的一個人站到一塊,她已不能露出一絲半絲猶豫之色了吧 ,對麼?


也罷,正如夏樹想的一樣,也該是時候動手了,她一邊想,一邊朝女孩飛快一笑。沒有磨磨蹭蹭的時間了。


於是她示意眾士兵組成陣勢上前。發現他們的第一頭猛獸暴吼一聲,染血的大嘴倏地裂開,猶如拉開了一道佈滿獰牙的深坑;她只覺下顎一緊,身前已列起了盾陣,手指也本能的捏緊了薙刀,這才察覺自己原來忘了替雙手纏上繃帶。


那又打甚麼緊,她漠然的想着,暗自搖頭。還想甚麼縛繃帶,真是的。


的確是雞毛蒜皮的事啊。奇就奇在她常常這樣:總在臨戰之際想起最最雞毛蒜皮的瑣事。譬如空氣裡的氣味。此時她便又嗅了嗅,嗅到了在長年戰鬥中熟悉的那種氣味,在舌根處留下金屬般味道的那種氣味。然而,今天好像有甚麼不一樣了。到底是甚麼?


陣勢展開了,士兵根據各自目標站好方位,靜留不聲不響的看着,對向她身後打着眼色的士兵們點了點頭,抬手把薙刀在肩上一橫,擺出一副輕鬆自在的姿勢以示毋庸掛慮,唇角再次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真的有點不同哪,她暗中自道,再次細品空中氣息。是甚麼?跟平常的那些戰鬥的氣味都不一樣。


心頭一動,她驀地省悟。對了,該是這個吧,嗯?怪不得嗅起來不同了,她心想道。這時她嗅到的根本不是戰鬥的氣息啊。


這是掠食的氣息。


無可置疑地,這氣息極為可怖,足教沙場打滾多時的老兵直躲到陣列後頭;不過她既已將之認出,轉眼間便不再煩心——要是她當真曾經為之煩心的話。一則,她實在沒有煩心的時間;再則,為那種東西失了方寸根本不符合她的作風。


這事豈能令我心煩呢,憑着平生面對不論戰場之中抑或議院之內的敵手時那無堅不摧的銳意,她跟自己說,這絕對煩不了我,因為我也是掠食者啊。


她一抬眼便瞧見了離自己最近的猛獸——像是某種豹子吧,她尋思——已開始逼近,張着的大嘴滴滴答答的淌着鮮血。她跟前的士兵都緊張起來,擺出架式越發凝定,讓靜留真真切切地品出了**彼此間的躍躍欲試之意。


如今她連自己的也品出來了。


這廂先告罪了,我的掠食者同道,她跟那頭巨獸無聲的說,嘴角卻浮起一抹輕佻的壞笑。今天我可要把你抓進我的圈裡了。


只聽得一聲毛骨悚然的咆哮,猛獸已衝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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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捕出柙羣獸的過程雖花了些時候,卻還相當成功;當中既沒有重大的兵員損傷,亦僅有兩頭逃獸被戮。之所以被殺,還是因為牠們過於嗜戰,無法像其他逃獸一樣被眾人制伏、繼而回到經過基本修理的籠子中。那廂在驅獸回籠之際,餘下的軍團兵便來料理殘局,收拾死者遺體自是其中一環。在牠們恣虐逞兇的短暫光景裡,眾逃獸把十來個豢養者都殺了,現場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我看該不止這幾個人吧,」稍後,趁着和靜留監督下屬收拾場面、把最後幾頭猛獸關進修好的籠子之際,首席百夫長提出一問:「那些東西跑出來時,該有其他人逃進林子裡了吧。」


「我想也是。」


「該派人進森林找找那些倒霉的混蛋麼?」


一聲輕咳插了進來,卻是來自大將的保鑣。


「怎了,夏樹?」靜留招呼她開口:「你有事要告訴我們麼?」


夏樹緩緩點頭,瞄了奈緒一眼,顯然不甚樂意在首席百夫長跟前說話,不過最終還是接着回答她的大將。


「去找,」她向瞧着自己的兩位女子靜靜的說:「也沒用。」


「為甚麼?你說沒用是甚麼意思?」奈緒問,雙眉微微打結,幾乎扳起了臉;倒不是惱怒女孩出言反駁她的主意,卻是為了忍住險險要破顏而出的嘻笑。歸根究底,斯芬克司終於向她開金口了,不好笑才怪。


「如果哨兵至今還沒看到他們,那便沒用,」夏樹木着一張臉續道:「我們能找到的就只有血跡。」


她把頭朝林子方向一歪,像是解釋:「血腥味。狼。」


兩位希馬人對視一眼。


「說的對,」奈緒道:「媽的竟都忘掉那個了。我們說話這當兒牠們大概就在周圍打轉吧。」


靜留苦笑。


「不錯。」她附和道:「不過說來也怪,我們倒沒瞧見有狼從林子裡竄出來加入混戰。我還以為起碼等到一眾大貓被制,牠們便敢接近過來了。」


夏樹搖了搖頭,兩人又往她瞧去。


「我們有人……我的人……就在林子裡,」她跟二人說:「圍着我們。」


兩位希馬人都是微一錯愕。


「你是說除了我們佈置的前哨以外,還有一圈狼奔小隊的遊騎把我們圍在中心?」靜留問:「都在林裡麼?」


黑髮女子點頭。


「我以為——」她才開口,彷彿又換了措辭:「是我下令的,以作……」


至此她頓了頓,好像要想起某個字詞,終於過了好幾秒才想的起來;不過聽她講話的人都懂得語言隔閡的難處,便一直耐心等候。


「以作萬全,」她總算接了下去:「因為這裡有很多狼。」


然後她微微的垂着頭,猶如為未經大將首肯便私自下令而致歉般。饒是如此,靜留看來卻也沒有半點要責怪她的意思。


「不錯。」


奈緒瞅了二人一眼,咧嘴一笑,將搭在肩頭的大袍往後一甩,甩出一瀑艷紅向她腿後拂來拂去,復向夏樹飛快的瞄了瞄,銳利的綠眼珠對上明朗清澈的碧目。


「確是好主意嘛,女娃子,」她很乾脆的跟奧托米亞人說,隨即向滿臉好笑的大將點頭。「我這就過去教他們手腳快點,越快完事越好。」


「這個自然,」靜留答:「那便交給你辦了,奈緒大人。」


「行。」


於是靜留目送她蹣跚而去,注意力復又回到夏樹身上。


「 知道麼,她那是說真的。幹的好。」


女孩微一扭頭,打眼角朝淺髮女子偷偷一瞟,不置可否的應了聲。


「要是你還在擔心不曾等我下令便行事,你就別因此煩惱了,」靜留續道:「麾下軍官不待明言便曉得該向士兵發下何種命令,所有當大將的只能喜出望外啊。這是值得表揚的,事實上,我對我的手下人也一向如此期望。」


但聞得一聲嘟嚷,黑色眼睫難為情的垂了下來。看到同伴還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靜留只好忍住好笑,輕輕搖頭。


「乾脆挑明白了,夏樹,」她說着,微一壞笑:「我其實在誇你呢。」


這下雖沒能逗出半聲咕嚕,卻也惹來一臉酡紅——對年長女子來說再是滿意不過。她一手搭上女孩肩頭,目光直指原本運送那批猛獸的倒霉車隊的殘骸;好些士兵仍在一片狼藉中翻檢,看看能否找到甚麼利物或可修理再用的物事來。


「這就來吧,嗯?」靜留邀請道,頭往那方向一歪:「跟我走走。」


較年輕的女子同意了,二人便即動身,肩並肩,間中還肩碰肩的緩緩走着,邊走邊聊。


「真是好一場橫禍,」靜留在說:「死了這許多人,你看這個。」她向商隊牛隻血肉模糊的屍體皺了皺眉:「那些人也……還沒找到生還者吧,唔?」


「沒有……」


「可惜了。儘管如此,也許還輪不到我來埋怨啊,」大將續道,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再怎樣深表痛惜也改不了我們發上橫財的事實。」她澀澀的笑着,軍靴踩得地上一塊碎片咔嘞的一響。「不知道我應否感到內疚才對。」


夏樹扭頭過來。


「 我們 ?」她應道:「發橫財 ?」


「對。」她們小心地在糾作一堆的幾個殘破帳篷間覓路而行。「因為這件意外帶來的利物啊。現在你明白了麼?不僅僅是士兵們所撿獲的些須飾物和供應品哪,知道麼。」


「是……」夏樹微一猶豫,終於壯着膽子:「那些動物?」


「正是那些動物。」她跟女孩說:「因此我們才大費氣力的把牠們生擒回到獸籠裡。當時你也有點奇怪吧,對麼?」


「是的。」


「都是為了牠們的價值哪,」她解釋道:「據我們推測,這商隊本是朝着阿爾古斯的前進的;在那裡賣出這批猛獸的話,該能大賺一筆。夏樹啊,這些東西可是十分值錢的。」


看到夏樹的表情,她點點頭。


「他們很可能會把部份動物賣給前往希馬的承包商,」她續道:「然後被用於競技之中。你可知道我們的競技?也有人叫它作圓場競技的。」


黑髮女郎搖了搖頭。


「我們愛舉行競技以為娛樂,」靜留告訴她說:「是免費的,一般由政府主辦,好在聖日和節日時為大眾助興,又或是作為某事某人之慶典。最大型的通常得在大競技場或大鬥獸場舉行,可見它有多受歡迎。」


她微作一頓,繞過一具尚未處置的屍首,夏樹跟在其後。


「競技時,還會上演馬車比賽和格鬥賽,」靜留復道:「格鬥賽多數在專業的戰士——我們稱為格鬥士的那種——之間進行;不過,有時也有更為引人入勝的演出:戰士與猛獸搏鬥。」她向同伴挑了挑眉:「那便是我們所捕獲的動物出場的時候了。」


夏樹恍然似的微微張唇,目光一遠;靜留循她視線一望,便見早前被士兵們不得已地殺掉的其中一頭猛獸的屍身。那正是剛開始時引起她注意的:一頭極其罕見的純黑品種。較年長的女子心下暗忖,看那玄色毛皮幽光熒然,怎不教人為之心折。真是瑰偉軒昂的英物啊……惜往矣。


心頭一動,她低低的唸了出來。


「乏美之身,無以供死神暴露。」


她沖身旁的女孩一笑,腳下一頓,更仔細的打量那黑豹的屍體。將這麼一頭高貴的動物殺掉未免有點褻瀆神明哪?然而也是無可奈何的,剛才牠實在凶得很呢。不過終究有點可惜就是了,就像一箭把老鷹射下來一樣——好端端的誰會幹這事呢。


話又說回來,或許寧可牠在這裡死了,她跟自己理論。不然,便得抵受奇辱,在千百位唯恐不見其血的人的嘲笑聲中被凌殺。這豈不更糟糕,更被人作踐麼……


「啊!」


夏樹的驚噫把她從白日夢裡一下子拉回,只見女孩向黑豹的屍身跑了過去,在牠身前數呎剎住腳步;靜留不禁納悶她到底發現了甚麼。


「夏樹?」她邊喚,邊也趨前數步:「怎麼了?你找到甚麼東西了麼?」


女孩匆匆點頭,看也不看她一眼,全副心神彷彿都集中在頹倒地上的猛獸屍體的後方。靜留便循她視線看去,看了一會,也不禁輕呼出聲。


「啊啦。」


夏樹雙膝一彎蹲了下去,伸出兩臂張着兩手,如同相邀。靜留只顧一響不響的旁觀,年輕女郎已開始以她本族語言,柔聲軟語的哄了起來。


倒也奇怪,我們居然一直沒察覺到,靜留心想,目光一瞬不瞬的瞧着保鑣所注意的那東西。也不愧是夏樹,偏偏被她發現了。


「那東西」蜷縮在豹屍旁邊:乃是一頭幼豹;大將見那冥夜般的毛色與死豹全無二致,想來定是牠的後裔。牠原本挨緊了母獸的腹脇處——大概因為追戀那餘溫吧,她尋思——此時又對奧托米亞女郎的招呼欲應未敢,毛茸茸的小腦袋顧此失彼。總的來說,這小傢伙實在可愛極了。


不知她會否跑過去就這樣把牠抱起來,她心想,愛憐的目光便又回到保鑣身上。換作是我,只怕早就忍不住,不過那一來未免太急進了——她大概不願意倉促行事吧。還真像她呢。


只覺一抹笑意浮上唇邊。畢竟,看她的「私人小黑豹」試着把另一隻小黑豹哄進她懷抱實在是有趣得緊哪。


夏樹像個小孩一樣嘛,她興致勃勃的發現。誠然,年輕女郎不再繃緊的臉展現出難得一見的喜色,雙頰都變的紅撲撲地。她肯定很喜歡動物罷。這不失為一個主意。說不定她暗地裡很想要寵物?多數小孩都想要寵物的吧,對麼?既然如此,怎不乾脆給她一頭寵物?至少,能逗她一點兒歡喜也好。而且也不怕她一個人寂寞了——雖說那只是靜留不在、未能克盡職責的情況而已。總的來說,看來還真是個好主意。小孩子該有寵物的,她也得給她的夏樹一頭寵物。


忽地省悟自己所思為何,靜留心念一窒,不覺長嘆。奧林匹斯山在上。聽她口氣都開始像是女孩的媽了。


那也不是甚麼可怕的事吧,腦中有把聲音跟她說。反正她幾乎不曾有過,你便是當她媽媽也不妨。而且也當她姐姐,也當她情人。


一股柔柔的暖意,隨着那一連串的聯想泛過她的四肢百骸。怎麼聽來好像她想要成家立室似的?


剛才的想法重新浮出腦海;她輕輕的,不再以心聲自道,竟喃喃的說了出口。


「即便如此也不見得有那麼可怕罷……」


「靜留……靜留……」


幾聲輕喚將她從沉吟中帶回來,心思也回到眼前的情景:小豹顯然已從藏身之處,跑到她同伴的懷裡來了。年輕女郎那張臉簡直是樂不可支的範本,靜留見狀忍不住放聲笑了。平心而論,她是對夏樹的喜悅感同身受才發笑的……不過嘛,更是因為眼前這黑頭黑腦的兩小傢伙擺在一起的情狀實在令她好笑。


不知怎的,看來就像失散已久的家人骨肉團圓哪。


她又噗哧的一笑,夏樹擁着那幼豹已湊了過來,雙臂輕輕的把牠護在胸前。靜留好奇的把保鑣抱來的幼豹看了看,發覺牠儘管比母獸身量小得多,較她想像的倒要大些,約跟大家貓體型相約,只是爪子更大,前程似錦。


「可憐的小東西,」她喃喃的說,微一咂舌:「小小年紀便成了孤兒……」驀地想起一事,她更見沉重:「而且不多不少還是我的過失。」


「不是。」


靜留望着夏樹,眉頭一軒:「不是麼?」


後者心不在焉的點頭,雙眼只顧瞧那幼豹,伸手搔了搔牠耳朵,惹得牠鼻子一哼,嗚嗚的低叫着,嘴鼻直往她懷中拱來拱去,逗的年輕女郎幾乎哈哈大笑。


「看來這小東西還真討喜哪。」靜留誇讚道,忍俊不禁,伸手輕輕的拍了拍那毛茸茸的小腦袋,把牠弄得喵喵聲的叫,自己也笑了出聲。收起利爪的一隻黑色小腳爪子跟她的手嬉戲着,看得夏樹格格地直笑。


「對,還真是討喜呢,」過了片時大將又說,雙眼已回到另一女子身上,心念一動,又詢問似的挑起一邊秀眉說:「 夏樹,你想不想養牠?」


夏樹扭頭過來,一臉震驚,雙眼睜的老大。


「牠媽媽已經死了,」她繼續說,伸手又往小東西的腦袋摸了摸:「你想,要在餘下的動物之中替牠找位義母只怕有點不大容易……特別是我想不起見過牠們當中有牠的同類。要是你想養,我真看不出有甚麼不應該的。不然啊,一待我們到達阿爾古斯,牠便只能和其他動物一起被賣了出去,落得一個被用於希馬鬥獸表演的下場。」她迎上那雙穎悟的碧目:「對牠來說,這豈不是最壞的結局麼?」


女孩臉上閃過瞭然之色,隨即籠上了三分遲疑。


「可是……」她咕噥着,雙眉稍蹙:「可是——」


「可是甚麼?」


「牠……」年輕女郎一頓,苦起了臉:「我不會養。」


靜留肩頭一聳。「你要是不懂得怎麼照料牠,我們可以請教別人嘛。」她緩了緩,憶起了奈緒的百人隊裡頭那位指導她們如何圍捕眾獸的士兵的名字。「天馬兄也許知道,要是我們找他幫忙一下也沒甚麼大不了的。要是你想,我便代你問他一下也行。這種動物,他肯定從小便照料過幾百頭了,一頭迷路小貓簡直稀鬆平常啊。」


只見夏樹耷拉着腦袋,那副模樣,看起來也是十足十的一頭迷路小貓。大將生生的憋住好笑。


「可是……」夏樹又說,嗓音中不覺的帶了一絲央告之意:「我的工作……」


「倘使你顧慮的是須得在照料牠的同時也保護我,那你就別掛心啦。」年長女子回了一句,心知對方快要屈服了。


這女孩真是太會害羞了,她心想,即使她根本沒必要如此啊。即使很想要時也不情不願的。儘管有幾分可愛,還真是古怪的脾氣哪;不禁令人納悶王宮裡的那些人到底是怎樣把她教養出來的?到底是怎樣的童年,竟把她變成這樣子?靜留恨不得處身其時其地,好能沒完沒了的送她禮物,起碼讓她習慣一下那種再平凡不過的快樂啊。她的夏樹就是被人寵壞也很應當嘛。


「你忙的時候,我們便是找我手下那些個僕人看着牠也不打緊,」她又說:「不然我們把牠關在籠子裡也行。」


夏樹目光一黯,臉上盡是不願之色。


「籠子啊。」她咕噥着說,顯是不喜這主意。待靜留省悟以年輕女郎的脾性聽見這提議自然要惱已是遲了,便忙不迭的解釋。


「是為了牠的安危而已,」她藹然道:「畢竟,我們可不想牠跑太遠遇上意外。只是當你忙着別的事情的時候罷;不然,你得整天帶着牠……也許你能把牠藏在背包裡,對麼,可是只怕過了一個月那兒已經放不下牠了。這些小東西長的可快,對麼?」


「唔。我想也是。」


「無論如何,把牠當做長過了頭的貓兒之類的便是。」


見對方被那俏皮話逗的一哂,她也笑了笑。


「想來還真有趣呢,」她眉頭一挑,坦言道:「說輕巧的,拿這種動物當寵物養也算別出新裁嘛,怎麼不養?我會幫你的啊。」


夏樹徐徐點頭,垂眼瞧向懷內的黑毛球,偏牠不遲不早的打了個呵欠,露出一口漂亮的尖牙和彎彎的粉紅舌頭。看得兩人都笑了,嚇的牠微一驚跳。


「養吧,」靜留又說,隨即半認真的道:「你不養的話,我可要養了。」


女孩沖她燦爛一笑,再次點頭。


「那麼你總算要養牠了?」


迎來的是一副稍見羞怯卻滿懷期望的表情。她按住笑意,靜待夏樹開口。


「可以麼……」終於夏樹說,聲音壓得低低地:「真的?」


「難道我不是一直都這麼說麼?」靜留不禁好笑:「當然可以啊。」


「啊。」


她歪了頭。「那麼再問一遍……你要養牠麼?」


對方點頭。「嗯。」


大將的手伸了過去,卻不摸向小豹的腦袋,反往夏樹頭上輕輕的拍了拍。


「這才是乖女孩。」


稍後她們發現小豹原來是母的,便取了合適的名字。二人確定牠性別時的對話尤教靜留好笑,又借機把女孩好好調戲了一回。其時,夏樹斬釘截鐵的聲明牠是母的,靜留便問她從何得知。


「我看過。」對方隨口一答。


「看哪裡?」


一默。「牠的腿間。」


「啊。那你在看甚麼?」


一陣默然。「就是……」


「就是……?」


「那個。」


「那個?」


只見夏樹亟亟點頭,大將險些忍不住吃吃的笑出來了,可她偏還裝出一臉困惑之色。


「那麼你只要看了『就是……那個』,便知道?」她佯作認真的問。


「對。」


「真有意思!那麼牠要是公的,你該又看見甚麼?」


接下來是很長很長的一陣靜默,直至夏樹一把拉了靜留的手,將年長女子領到她的雄馬處,往那牲口的陽物一指;靜留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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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婀大人。」


素婀回頭一看,只見工務總管朝她走來,單薄的身體嚴嚴的裹在一件大氅裡,彷彿都快被它壓垮了。她伸手招他過去。


「月下散步麼,巧海大人?」她一邊問,一邊故作神秘的往他身後黑綽綽的樹叢瞄了瞄:「我沒瞧見晶大人呢,不過,想來這才是常情罷,嗯?」


他咧嘴一笑,呵出一團團濃霧,終於趕上她旁邊。


「也不盡然,」他說:「雖然人家都這麼想,她不覺得鬼鬼祟祟的潛在暗處有甚麼意思。」


「啊,倒也是,她看來也不像幹那種事的人,」素婀微微一哂,暗嘆工務總管只怕沒聽出他自己的言外之意。「不過你怎麼在這裡?這天氣怕也太冷了,誰肯出來。我的帳裡悶不透風,這才出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的。」


「其實我是出來找晶的,」他坦言道:「可被你這麼一提起,還真覺得冷哪。或者留在帳中對我更好,不過……」他語氣一頓,抬眼望向漆黑的天空:「不得不說我在帳裡頭也待的很悶了。」


素婀微微一笑,坐在木頭上的位置挪了挪,騰出空位。


「歡迎你來加入,」她說:「也許你會看到她路過呢,要不反過來也好。」


他回以一笑,果真坐了她旁邊的位子,彼此尚餘一臂之距;又伸手扯了扯大衣,教它裹的更緊了些。驀地一隻散發着濃重酒香的黃銅杯子遞到眼前,他不禁一愣。


「請用,」她親切的說:「恰是此等寒夜的上佳良方啊。」


「啊,謝謝了。」他接過來飲,才吞下去,但覺火般的一道酒液從咽喉直燒至腹,眼睛睜的老大:「埃狄普,好烈的酒!」


素婀取回杯子;他疑心自己聽見她嗤的輕笑了下。


「對不起,」她致歉道:「我忘了這酒是從奈緒的酒壺裡來的,不是我自家的。不然,只怕要溫和些吧。」


「沒事,還好,」他打個哈哈說:「想來,奈緒大人喝這個才不負眾望;居然從你而得,剛才我還吃了一驚。你給我的印象可不是喝烈酒的類型啊。」


「呵。」她從那杯裡又喝了一口。「我倒不怎麼介意。」


聽得不遠處一聲嗥嘯,二人循聲扭頭望去:原來是從輜重車上某個遮掩住的籠子裡發出的。


「似乎我們某位毛茸茸的朋友也在抱怨天冷呢,」素婀表示:「不知我該否也走過去請牠喝酒才是。」


巧海隨即噗的一笑。「或者請牠喝奶更好吧。」


「也是。」 她的臉,就他從微弱的光線下所見,顯得若有所思。「這真是好一筆天降橫財啊,對麼?」


「你指的是我們那些『毛茸茸的朋友』麼,素婀大人?」


「對,」她答:「固然,也添了些麻煩,不過我看也物有所值。」


「哎,當然了……你要說它添麻煩我才不會反駁,看我不得不為新增的貨車負荷等等重新佈置牛隻馬匹甚麼的……然而我敢向你保證,這點子麻煩實在是一本萬利。」他信心滿滿的說,心裡把籠中獸一一化為數字,牠們光燦燦的黃色毛皮也幻作滿天花雨般的金幣,臉上便現出笑容:「能賣上好價錢吧,每一頭都行啊。」


「尤其是新年將至,」她應道,想的是老家快要舉行的各種節慶。節慶越多,鬥獸競技也越多,他們所携的動物叫價自不然抬得越高。「可惜我人不在,沒趕上看這熱鬧了。一向都很有趣的呢。」


「有點想家了?」他和顏悅色的問。


「也不算,待在這裡也很有意思。你呢?」


「也一樣。看我們這一路以來發生的事、接下來還要發生的事……嘿,不如說我禁不住要想,千繪大人光忙着記下這些事已夠她樂的了。」


「啊,對,我們都佔全了,」她稍帶點壞心眼的說。「謎樣神秘的主角,亮麗耀眼的陣容,驚心動魄的戰鬥,更有那政謀詭譎,隔着這千里之遙將我們意氣風發的尾巴捏住不放,」她補充道,惹得他哈哈大笑。「當然了,我們千萬別忘記某段算不上見不得光的風流韻事啊。」


「誰跟誰的風流韻事?」他問,即使他早就心裡有數。


她只報以悠然一笑,頗有點不宣之意。他眉頭一聳,目光也閃了開去,怪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哎,我正好想起,」沉寂片刻,她突然又說:「你該知道靜留大人決定養下其中一頭豹子?」


「啊,對,我知道,」他答,心知二人不過繞着彎子說話,不曾變換題目。「小黑豹嘛。」


「不錯。寵物也有了寵物了。」


「甚麼?」


「你該知道她把小東西『給』了夏樹小姐吧。」


他點頭,隨即噗地笑了。「原來如此。哎,說的好啊,素婀大人。」


「過獎了,」她才應了聲,又拉長語氣:「看來,靜留大人對收納珍禽異獸情有獨鍾嘛。」


「呃,我想也是……說來,你見過了麼?」他問:「那頭小豹?」


「嗯…… 我看,也真是頭漂亮的小傢伙,不過待牠長大了多半要變得很嚇人的。」她回答說,冰凌凌的雙眸一爍:「至於,現在嘛,很可愛就是,一如其名。」


「那牠已經取了名字了?叫甚麼?」


「靜樹。」


「啊……」看他一雙眼眉聳的老高,她便知沒有白費苦心:對方聽出了她報出的名字正是某二人名諱嵌合而成。誠然地,相當的引人遐思。「挺好的名字嘛。」


「可不是麼?」她粲然。「你知道麼,是靜留大人的取名字啊,至少據我所知是這樣的。」


「噯喲。」


她朝他看去,不禁為對方的謹言慎色感到好笑。跟她姊姊或靜留那種縝密自然有所區別——是那種能一眼看出的小心翼翼。果是典型的鴇羽家作風呢,她心想,覺得很喜歡。


直到他的不願多言已經很明顯了,她便把二人曾飲過的杯子往地上一擱,舉起雙臂,正慢悠悠的伸個懶腰,甫聽得巧海發問時不覺怔住。


「難不成你也在擔心麼,素婀大人?」


那雙淡色眼眉不失優雅的揚起,跟她姊姊並無二致。


「擔心?」她反問:「是說擔心我們大將麼,巧海大人?」


他緩緩頷首,素來開朗的表情突然籠上了一層幾近憂色的東西。她把他端詳了一會,目光才再次向前方投去。


「我才不擔心呢,」她毫不動容的說:「正如本次行動可見,這件事不曾令她的能耐減色半分。或者,依我至今所見的她的實力而言,我是這般認為的。畢竟,我只是在她麾下用命的新人啊。」


「我也是,」他靜靜的說,沖她一笑:「可是我指的擔心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素婀回以一笑。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甚麼。


「那還是言之尚早吧,」她跟他說。「我們真正的征途仍沒有開始,巧海大人;我們還得在這裡再待上些時候呢。」


「呃——對,也是,」他答,看着拘謹侷促了起來。「只不過,我還是禁不住要亂想。」他不覺失笑自遣。「晶常說我專會自尋煩惱,看來她到底說對了。」


「也不見得是壞事罷。關心他人正是你的稟性,而且往往事出有因嘛。」她長長的呼了一口氣。「那麼,我可否從你的顧慮而推斷,你認為事情已經進展到那種地步了麼,巧海大人?」


他表示同意。「難道我看錯了,素婀大人?」


她沒應聲,只是聳了聳肩,再開口時他的視線已躱了開去。


「實情是,其他人都在說這事呢。」


他再次望向她。「其他人……你是說軍團兵們?」


「不錯,」她說。「畢竟此等上選花絮,又豈能僅為軍官之流所獨享。」


「說的也是,不過我以為短期內士兵們還是會把事情當作區區流言吧。」他盯着她看:「你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把那件事說得很有……很有根據了,對麼?」


她壞壞一笑,慢聲慢氣的答:「要我說嘛,只須他們夜裡經過大將帳幕時豎高耳朵一聽,不就有根有據了。」


「唉——唉。」他臉上窘色於微光之下依然可見。「我明白了。」


「無疑地,大家也都明白了,」她說:「她和武田於蘇西亞爭執的流言,她給女孩送了一把匕首的閒話,如今又有這小豹的名字……至於她們彼此間的情狀,事實上,未免太過昭然若揭,無從忽視了。」


她語氣一頓,嘆了一聲,續道:「我敢肯定擔心的人不單你一個,巧海大人;只是我本人不以為有甚麼好顧慮的。你真以為,到了我們終於回師希馬的時候,那件事仍然是難題麼?」


「莫非,你的意思是:『峰回路轉,情勢難料』?」


「不,也不算……倒不如乾脆來說,靜留大人一點不像那種下了決心後卻又動搖的人……要是由得我來判斷的話,她對那女孩可謂心意已決了。」


過了好些時候他才應了一句;聽到那反問時,她只覺嘴角上揚,勾出一抹笑。


「可我們這下討論的不是意向吧,素婀大人?」


她贊許似的嘻嘻一笑,他已說了下去。


「無可否認的,我同意你對靜留大人並非決心動搖之輩的說法,」他解釋道:「這正正是令我顧慮的緣由。我肯定你多半比我更了解她吧,素婀大人,所以你且說我看對了還是看錯了……可我的觀感是,靜留大人很有……嗯,遠大抱負。究竟她僅僅想登上執政官大位,抑或更有遠圖,我不敢說……然而總撇不開的實情是,她也早就定下決心要達成許多許多的志向啊。莫非這說的不是?」


一雙冰眸興味盎然的凝視着他,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把視線投向二人前方的一片黑暗中,接了下去。


「那麼,假設好了,她對於夏樹小姐也……下了決心,我便禁不住擔心這許多的決定,最後哪個終要落空。」 他的語氣此刻已帶了微微的感傷,素婀也察覺到了。「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素婀大人:無法兩全其美。令姊只為了想跟階級懸殊的人廝守已飽歷磨難,倘若此間事情一了,靜留大人真把夏樹小姐帶回去的話,將要面對的到底是甚麼呢。」


「不過,我姊姊相對成功的案例可否成為保持樂觀的理據?」她試探着說,感到他發自善意的一番忠言極其入耳。他嘴唇一扭,半信半疑的笑了笑,她亦回以一粲。


「恕我多嘴,情況可是大大不同,」他反駁:「姬宮千歌音大人之所以能繼續仕途,除了因為她的威望過人,更因姬子小姐她,且不論出身低微,始終還是希馬人。而即使靜留大人同樣很有權勢,依我看,與令姊比來,卻也樹敵更多。更有另一件鐵一般的事實,乃是夏樹小姐作為奧托米亞人、一位外邦人,那對大多數希馬人來說……」


她把他說不出口的話接了下去,語氣亦變得凝重。


「他們都說,便是異國君主……」她說:「也比不上希馬最卑賤的人。」


他深深一嘆,語氣也揉上了幾分焦躁。「這才是教我憂心忡忡之處,素婀大人。別誤會了,靜留大人遇上她,我很替她高興。她彷彿前所未有的充滿生氣,充滿快樂;可我禁不住想……到了離開的時候,她會否被這些矛盾撕成兩半?她要把夏樹小姐撇在這裡,繼續追尋她鐵定是光芒萬丈的前程理想?抑或把夏樹小姐帶在身邊,結果礙於眾議而不得不放棄了她的雄心壯志?或者她甚至選擇留在這裡,最後和第二個抉擇的下場庶幾無差……」


他把話打住,苦起了臉,淺淡的眉頭被重憂壓得攢成一團。素婀依舊沉默不語,一邊思量他的話,一邊拿腳尖在雪地上劃來劃去。過了片刻,她終於開口。


「你所說的確是實情,也很合理,」她低聲說:「誠然,無論如何,靜留大人也會遇上很多很多麻煩。然而,巧海大人,且容我說一句,你的判斷,看走了很小、卻依然關鍵的一環。」


「是甚麼,素婀大人?」


「靜留大人遠比你想的更有大志。」


他轉臉看她,神色甚是困惑。可惜她只朝他微微一笑,從地上撿起二人用過的杯子,站了起來,撣了撣大袍後的灰塵。


「哎喲哎喲……看來越發的寒冷了,」她欣然道。「你不想進去麼?我敢說晶大人要知道你在風下坐了一夜等她,只怕會不悅吧。她會認為這到底太魯莽了。」


他不自在的點頭起身:「對……這也是。」


「那麼,我們這便散了?」她問,向同伴朗然微笑。他伸手捋了捋頭髮,回以一笑。


「嗯,當然。」


二人走了不到三步,他又望向她,眼裡噙着疑問。


「素婀大人,你剛才說的『大志』,」他提出,看來極是好奇:「到底是甚麼意思?」


她只笑不答,繼續走路,腳下放緩讓他趕上自己步伐。過了一會,她終於回應。


「巧海大人,只要說我認為真正的大志……」她跟他說:「毋須迫於形勢有所取捨便足矣。」她聳聳肩又補了句,倒似向着自己說的:「也許連『取捨』為何物也不知道呢。」


「那麼,」他好奇道:「你覺得她會……」


「我覺得她會順意而為,」素婀是這樣答的:「畢竟她是真正生有大志的人啊。」


巧海瞇起眼,忖量着卻不再言語。她也一樣的不聲不響,可是神情卻比他的深沉難讀,那張慵懶惺忪的面具已經再度戴上。就這樣二人在雪地裡默默步行,向各自的營帳前進。不過,即使在此寂靜之中,二人仍然聽不出身後一陣窸窣,一條黑影,從他們才離開的陰暗處冒了出來。






注釋

(141)古羅馬人於特定節日、偉人紀念日或為顯貴慶功時,往往有舉行大型競技表演的習慣,費用全由是次贊助人負擔,招來大批民眾蜂擁參觀。

(142)原文直譯為「第一百人隊」;作者原注,即每軍團中武勇武勛皆為第一的精英百人隊(每軍團編制約為5000戰鬥員,共60百人隊,參章一注4),統領其隊的百夫長之級別高下也與此有關。譬如文中奈緒不單是本屬軍團中的首席百夫長(primipilus),由於部下的百人隊乃是靜留全軍的首冠之隊,便成為全軍眾多百夫長(包括其他首席百夫長)之魁首,是為首席裡的首席(chief primipi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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