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家
像發覺什麼似的從娜英懷抱中彈開,匆匆擦去淚水後,賢子把頭轉向一旁,過會兒又微微偏了回來,靜靜低下臉。
時間過了很久,卻又好像凝縮在這個瞬間。娜英坐在駕駛座裡,只是凝望。
閃動的濃密羽睫投下一抹陰影,正遮住了眼裡的剛強,所以外人只看到低首馴服的側影。賢子的美是溫柔的,像水一樣,而水又是連最鋒利的劍刃也無法切斷的東西。
她常看著賢子,卻從沒像這一刻如此的驚心動魄,心跳得飛快,好像下一刻理智就會離開她的思考,做出些不可思議的舉動來。
「怎麼一直看我?」賢子偏了偏頭,日光映著臉龐透出淡淡紅暈。
娜英深吸一口氣。「已經上課了,不下車嗎?」
賢子的頭低得更低,慌忙抓住車門把手,耳邊又傳來一陣聲音。
「上課這麼久了,現在進去來得及嗎?」聽聞戲謔的語氣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賢子回瞋一眼,卻看到娜英真摰的神情。「賢子,不要離開。」
手指扣著把手,猶豫一會兒後又鬆了開來。依舊維持那低首的姿態,安靜地坐在車子中。
娜英覺得再不說些什麼,會被車內逐漸上升的溫度給烤焦。她從不知道英國的冬天,竟有這麼炎熱。
「嗯……」聽聞娜英輕應一聲,賢子抬起頭來,不知所措的望向她。「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我中午沒有吃飽。」
賢子點頭,淺笑暈人。「好。我想吃烏龍麵。」
她們在路上兜轉幾圈,找到了一家韓式餐館坐了下來,除了烏龍麵外又點了幾道小菜。娜英把碗裡的炸蝦全夾給了賢子。
「妳不吃嗎?」雖是這麼說著,賢子對落入碗裡的炸蝦,絲毫沒有退回的意思。
「妳喜歡吃炸蝦對吧?」看著賢子眉毛一挑,娜英笑得更開心。「妳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吃麵,點的就是這個。我看妳吃著炸蝦,一口一口咬得很慢,捨不得一次吃完。我就在想,妳一定喜歡吃炸蝦。」
如果說她什麼時候對賢子上了心,那是賢子頭一次來公司門口找她的時候,站在玻璃櫥窗前整理自己的儀容,她猛然回首時看到的那股驚艷。這個女人很樸素,但認真打扮起來很動人。或許最初是把賢子真正當成情敵一般的看待,那次吃麵時也特別專心的盯著她瞧。
看不得這笑臉,賢子用筷子戳著碗中的炸蝦。「萬一我是因為不喜歡才慢慢吃呢?」
「如果是不喜歡的東西,妳會先停一下筷子,再把食物夾回碗裡。雖然討厭,可是不會一口吞下,還是會咀嚼個兩三口,應該是為了消化。不過妳喜歡吃的東西和討厭吃的東西都很多,所以看了好久才分辨出來。」娜英動著筷子,也不忘將小菜夾到賢子碗裡。
「喜歡的東西很多,討厭的東西也多……」賢子對著碗傻傻發笑,過一會兒才佯裝正經的抬起頭來。「所以聽好,我最喜歡烤魷魚和棉花糖,以後要跟我一起去吃這些東西。」
「怎麼都是些零食?」娜英臉上無奈,眼裡卻盛滿柔情,只痴痴地講了一句。「小孩子。」
賢子的筷子一用力,炸蝦斷成了兩截。將其中一半夾到娜英碗裡,筷子拿開前還在上頭用力戳了好幾個小洞。
看著那半截炸蝦,娜英卻像比見到任何珍寶都開心,充盈心中那股暖暖的感覺膨脹著。她並不想停止。
車子拐彎駛近了家門,熄掉車燈和引擎後,車上的人卻沒有下車的打算。賢子低下頭望著平放在膝上的雙手,娜英望著這樣的賢子,眼光拋向了仍亮著燈的家中。
輕輕嘆了口氣。「妳知道嗎?我竟然會害怕回家。」
娜英將頭枕在駕駛座椅,挪了個舒適的姿勢。「人生的變化真的很大。大學時代我選擇了尚振,是因為覺得他是個顧家的人。可是結婚後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他要去國外攻讀學位,成為教授後又要四處演講,接著出了車禍無聲無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覺得家是個很恐怖的地方。」
「每天晚上我都在想,我可不可以從這個家裡逃跑?不要再去管別人的臉色,不要再去管別人的感受,這個家裡誰來管一管我的心情?可是當我從巷子口跑了一段距離後,又只能走回家裡來,因為我沒有地方去了,這個家是我的責任。」激動的說完後,娜英沉默了一陣子,笑了。「家不是應該是溫暖的地方嗎?可是為什麼每次要走進家門口,我都覺得壓力好大。」
賢子雙手交握,緩緩開口。「那天我開門出來,那時妳也是想著要逃跑嗎?」
娜英將目光抽回,溫柔的眼神裡充滿了慎重。「不是逃跑,我在想的是要如何跨進去。」
倏然握緊雙手,賢子的頭低得避過娜英目光,過了會兒才艱難開口:「我們進去吧。」
娜英深呼吸一口氣,抬頭看著這個所謂的「家」。
一進門,尚嬉立刻悄悄湊近身邊。「大嫂我跟妳說,今天下午媽跟賢弼談過了,回來之後媽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尚嬉妳在做什麼!」宋氏一聲怒吼,尚嬉對娜英使了個眼色後趕快退了開來,只見宋氏冷峻的說道:「娜英跟我到房裡來,我有話想跟妳說一下。」
示意賢子不用擔心,娜英和宋氏走進房裡。一進房內,宋氏即凝重地看著她。
「我也就開門見山的問妳了,妳讓那個女人留在這裡,是有什麼打算嗎?」
娜英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認為恩表應該由賢子來照顧。」
「今天下午我也見到聖淑了,她說妳把徐賢子留在身邊,是為了報復。如果真是這個樣子的話,娜英妳就放手吧,讓那個女人去過她自己的生活。如果妳嫌自己照顧恩表麻煩,那就讓恩表回到韓國來,我也可以照顧他……」
娜英聽著這番話,頓時明白,自己的婆婆實則為恩表而來。當初她婆婆硬要把恩表遷進韓家戶籍,如今又要把恩表帶走,說穿了一切只為了恩表是韓家的長孫。
「尚振已經過世了,孩子的撫養權照理來說是由母親方面取得。如果要離開的話,也是由賢子帶著恩表離開韓家。」
沒料到媳婦的出聲反駁,宋氏瞪大了眼。「娜英妳說的是什麼話!」
「請媽不要再提這件事,不管如何我都會把賢子和恩表留在身邊。並不是為了報復,而是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娜英字字擲地有聲,眼神堅定的看著她的婆婆。「所以請媽以後也少到英國來。」
宋氏一時氣結,驚異與惶恐交織成臉上一道青一道白的神色。「妳……」
「我和賢子,會好好照顧恩表和敏珠。」娜英說完這句話決然起身,宋氏未料到娜英會有如此反抗,竟驚呆的看她走出房間用力關上門。
只是當門關上後,娜英的淚水差點湧了出來。她心裡覺得委屈,一直以來恪盡職責做韓家的好媳婦,對這個家付出了一切,若真的有所不足,也只是長年熬夜工作而無法常回家。可是今日她婆婆竟跑來跟她要恩表,表面說是為她分憂解勞,卻是滿腹的不信任,還提出要將恩表帶回韓國去。
尚振活著的時候,婆婆巴不得讓她把恩表帶出國,現在又是另一種態度。或許她永遠只是個外人,永遠只是她兒子的妻子。
娜英呆坐在房間裡,明明該有許多眼淚的,卻像釋放出什麼嘆了一口氣。很累,累得連埋怨也沒有力氣。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這麼小心且遲疑的,也只有某個人。娜英拍了拍臉,試圖流露溫和的語氣。「門沒鎖,請進。」
輕聲推了開來,又悄悄關上,賢子只佇在門口,望向娜英的眼神有著藏不住的關心。
娜英拍了拍床畔。「過來坐吧。」
坐往娜英身旁,賢子什麼話也沒說,倒是娜英先開口。「我剛才和媽說了,不管是妳或者恩表,都不會讓妳們被帶回去。」
「妳和媽……剛才吵得很激烈。」看著賢子的神情,娜英也知道她聽到了某些交談內容。
「這件事情不是妳的錯,而是我早想和媽這麼說。」想起某件事,娜英臉上露出笑容。「我剛才和媽吵架的時候,有一瞬間我在想:換成是賢子的話,會怎麼做?其實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常有這種念頭,每次看著我所不了解的尚振,我就在想賢子小姐一定能讀懂他的想法,想著尚振和賢子小姐做過些什麼事,想著賢子妳的一舉一動……現在連跟媽吵架,也想到妳了。」
賢子一時無語,雙手抓皺了長裙,死命的扣著。「我……時常想到妳。」
「妳是從一個我所不認識的世界來的人。第一次見到妳,和我一直想像中的妳不一樣,沒有抓著我的衣領,也沒對我大聲吼叫,妳溫和得讓人有些害怕。本來我沒有打算要把恩表爸爸還給任何人,可是那天妳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我便一直想到妳那時的神情。」賢子聲音不大,卻字字進了娜英心底。「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妳會有多麼的傷心難過?只要一想到這裡,就不希望看見妳再流淚。我只是想把恩表爸爸還給妳,而不是把他還給他的家人。」
「原來自始至終,我們兩個人才是站在同一陣線。」娜英調侃的語氣,也惹得賢子笑出聲來。
賢子笑了一會兒後又靜默下來,臉上流露出認真,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低頭看著緊攥的右手,賢子復又望向娜英,打開的掌心中平躺著一枚她們再也熟悉不過的戒指。
「我希望把這枚戒指還給妳。」賢子慎重的語氣裡,聽不出任何的玩笑。
娜英盯著戒指許久,那代表她、賢子和尚振三個人糾纏的過去,也代表他們心中最深處的一個結。
她在尚振的口袋裡見過這枚戒指,也在賢子的無名指上見過,與其說是他們三個人的結,或許說是尚振和賢子的故事更為恰當。這枚戒指曾在許多個她睡不著的深夜裡反覆出現,背叛的憤怒、欲絕的傷心,似乎都難以為她心中的悒鬱找到一個正確的解答。明明陪在身邊的人是她,尚振第一次進手術房前還緊緊握著這枚戒指,註定圈起一輩子解不開的糾葛。
如今再見到這枚戒指,心底洶湧的情緒似乎都回來了。
「那是尚振送妳的東西,我沒有資格動它。」
「……但是它不該由我保管。」
「我說過,妳和尚振之間的回憶,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奪走的。這是你們曾經相愛過的記憶,不是嗎?」娜英將攤開的掌心闔上。這話和往常的許多次一樣,是出於真心,是站在賢子的立場設想,可是心中多了份不平靜。「好好收著,但不要常把它拿出來,我會嫉妒。」
娜英緊握住賢子的手,手掌的溫度隨著賢子的話一併傳到了心裡頭。
「如果這是我和尚振的回憶,那麼未來……」
直到賢子離開,娜英仍失神地想著,那句未說完的未來。
度過了風雨滿城的一夜後,隔日又在餐桌上碰了面。宋氏見著娜英先是尷尬的撇過臉,倒是娜英像沒事般幫宋氏夾菜。「媽,多吃點。」
其他人只是低頭吃著飯,相處多年的家人在這一刻竟變得陌生無比。
好不容易吃完了早餐,娜英要出門時,尚嬉趕忙湊了上來,悄聲詢問:「大嫂妳昨天到底跟媽說了什麼,她一整晚都在唉聲嘆氣的。」
娜英僅淡淡說道:「尚豪的婚期訂了嗎?」
「訂了,在今年冬天。」
「尚豪結婚的時候我會回去一趟,順便把韓國的那棟房子過戶給他,當做是我送給他的新婚禮物。」
尚嬉失聲叫了出來。「大嫂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娜英笑著搖頭。「我是韓家的媳婦,這點不會改變。我只是想讓媽安心一點,不用再拿敏珠或恩表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或許她的想法是多慮了,但過戶給尚豪,至少韓家人不用患得患失,擔心她哪天再嫁後會將房子收回,讓他們流落街頭。對於韓家付出這麼多,其實她從不後悔。
「我知道媽對妳說那些很沒道理,可是大嫂,對我們來說,妳比大哥更像是我們的家人。」尚嬉難得說出真心話。「我們家真的對不起妳,媽那邊我也會盡量勸她不要再跑過來,讓大嫂妳能夠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娜英誠摰的看著尚嬉。「你們也一直是我的家人。」
只是現在,她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間。
到了公司後,只見賢弼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無奈的神情浮現臉上,她還是走到了賢弼面前。「謝謝。」
「謝我什麼?」
偶爾賢弼會有這種無聊的惡趣味,明明知道她是為什麼道謝,卻要自己當著他面前說出來。「謝謝你沒跟我婆婆說要娶我。」
「這是伯母告訴妳的嗎?」
「我猜的。」娜英走回辦公桌,翻著桌上的文件。「如果你有說的話,我婆婆昨天就會拿這句話壓我了。」
「伯母的確有問過我這件事。」賢弼點頭說道:「可是我說,要尊重妳的想法。如果妳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我不會強迫妳做任何事。」
闔上文件,娜英露出輕鬆的笑容。「所以我才說謝謝。」
「娜英妳知道嗎?昨天我忽然發現一件可笑的事。」聽賢弼這麼說,娜英也好奇的抬起頭。「昨天下午我和聖淑到了妳家裡,跟伯母一起坐下來談有關妳的事,談論著有哪些事情不能讓妳這樣做,談論著妳未來的人生該是什麼樣子。我們規畫了很多很多,可是忽然發現,這件事情的主角並不在場。」
賢弼的語氣有些悵然。「就是在那時候,我才發覺我們已經過度干預了妳的人生。不管是當時找到韓尚振,打亂妳原本的生活,又或者之後發生的種種,我或聖淑或韓家的人總是試圖左右妳的決定,可是並沒有為妳帶來更好的未來。所以我決定不要再去干擾妳的任何想法。」
撇過頭不去看落寞的神情,娜英知道賢弼這麼說的意義是代表真正的放手。一直以來,不管是事業或心靈上,她都很倚賴賢弼,可是很奇特的,她對賢弼的感情只停留在感激,再深一層就沒了,連她都訝異自己的狠心。
「妳不用對我感到愧疚,但是妳還想找室友一起生活的話,可以考慮考慮我。」
賢弼的一句話逗笑了娜英,那股淡淡的愁緒也被沖散了。
「南社長,我們可以開始工作了?」
賢弼做了個請的手勢,兩個人相視一笑,笑中有著釋懷和感謝。
期間敏珠有抽空回來一趟,祖孫倆的敘舊,卻是遇到敏珠的強力反彈。
雖然娜英明白以敏珠的早熟,會猜到宋氏來此的用意,但沒想到敏珠會氣沖沖的頂撞自己奶奶,甩門躲進了房間。
「敏珠,我可以進來嗎?」
甫進門,便看見敏珠蜷著身子縮在窗台旁,和在韓國時的習慣一樣,生氣時總有如此動作。
「妳不應該用這種態度和奶奶說話。」走近身旁,娜英撫了撫敏珠的頭。
「可是媽妳不覺得很氣嗎?奶奶怎麼可以說要把恩表帶回韓國!」敏珠甩甩頭。「還有,我不是小孩子了。」
娜英笑著伸回手。雖然敏珠上了高中,但孩子始終是孩子。「所以妳是怕恩表不在後沒有人陪妳玩?」
「我是怕沒有人陪媽。」敏珠低著頭,悄聲的說出這句話。
「怕沒人陪我?」
敏珠臉上帶著些懊惱的神情。「雖然我還是不喜歡賢子阿姨……可是有賢子阿姨陪在身邊,媽看起來就沒有這麼孤單,我知道有很多話是不適合和我這種小孩子說的,媽可以和她說,好像也變得比以前高興多了。」
「不是上一刻才說自己不是小孩子。」把敏珠摟入懷裡,娜英燦然一笑。「敏珠,謝謝妳站在我這一邊,媽也不想讓賢子或者恩表離開,對於奶奶的要求我不會答應。」
「那打勾勾?」
娜英伸出了手指,向敏珠笑著點頭。
帶恩表回去的事遭受到眾人反對,宋氏也覺得再留下來沒什麼意思,便啟程準備回韓國。
由於孩子們要上學,這次娜英和賢子共同送宋氏到機場。雖是謙恭有禮,卻也相顧無言。
宋氏只在走前微微嘆了一聲:「妳們……恩表和敏珠就交給妳們照顧了。」
宋氏的眼神裡有著不解和遺憾,娜英微微偏過頭避開,這是她難得的一次自私。
而賢子則是深深鞠了躬,直到看不見宋氏和尚嬉身影時,賢子依舊未抬起頭來。
娜英走近一看,才發現賢子無聲的哭泣著。
回程坐在車上,賢子沒有說一句話。
娜英看著玻璃窗外,天空蔚藍,是被新雨洗過後的顏色。
她帶著好心情開口:「找一天,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賢子美麗的眸子驀然回眸。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
「旅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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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真的完結了,最後一章雖然修改過,但好像也只有增加幾百字而已,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會有一篇番外。
第二篇番外還在構思中,想不出來的話大概就只有一篇番外了。
这穿帮的危机感来的太快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被人怀疑了……賢弼你要厚道啊
其實這兩人盡在不言中,邱比特的箭早就在超市挑選青菜時,同時射中了兩個人的心。(誤)
賢弼一直是個很厚道的人,厚道到發光發亮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