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1-3-10 15:27 编辑
第七幕 人生到处知何似
飘朊楼,内广设精舍、赌坊、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无一不有,自成世景一奇。百年前由西北巨贾司空凤所建,只为成全情色风月,本名“虫二楼”,司空挚友梓夫人嗤之以鼻,曰:奸商矫情!人道风月无边,今观世间风月皆受挟于元宝银票,无一免俗!于是更名“飘朊楼”。
司空死后,飘朊楼由白家堡盘下,几番拓建,才有今日之声势气派。去年春夏之交,又建金缕阁,无所不用其极,精巧绝伦名动四方。其中更有倾城国色,袅袅花解语,柔柔玉有香,士族商贾无不趋之若鹜。
进飘朊楼正门,迎面有灯火辉煌一块广场,纱飘绮舞间见某侧暗处走过一行三四十个女子,每五人就被负手锁作一串,其中面无表情者有,哀哀戚戚者有,嬉笑怒骂者亦有,就这么被连串拴着由龟奴护院送往别院去了。
原来这飘朊楼也不只做云间买卖,有妓名“叁十文”者,多过了入教坊的年纪,先因被家中贱卖冲入奴籍,契约由官府备案,并默许二次倒卖勾栏,换为妓籍,从此死生不问。
最开始因多有逃跑自戕的,故被串在一处便于看管。芙河、桑湖两道上的镖客打手、马夫仆从,还有常年游荡在月亮城外的温塔尼特佣兵就是她们的主顾,每串里搭配个美的,再匀个丑的,童叟无欺雷打不动的每晚叁十文银,故名“叁十文”。
广场尽头便是金缕阁,阁前开了个内湖,降真荷则过桥后,由专人领着上了金缕阁某雅间,一路热闹堂皇不再赘述。只说金缕阁阁顶雅间轩室通畅,绣座纱帷,上是皓皓春月凉夜无痕,下有金鞭玉辇花花世界,阁楼里妙人儿端坐在这月下花前,按弦轻歌,此间心事说不尽,低眉信手续续弹。
降真一见这熟人背影,就觉得心里发紧。待那人转过脸来,还是当年初见时微蹙蛾眉、轻笼杏烟的楚楚倾城,一双星眸脉脉含情地盯着自己。
降真香被看得发毛。荷则似笑非笑地从后面以扇股顶住她背心,推了一把:“桃惹衣,看是谁来了?”
名叫桃惹衣的女子扶案而起,微微一福:“降真大人一向可好?”抬起眼时几乎已是泪盈于眶,却仍是勉强笑了:“世路风波险,七年一别须臾。”说罢,便拉着降真的袖子走到早就布置好的酒菜桌前,请降真上座,并为之斟酒,自己也满了杯。
见惹衣举杯敬她,降真香呐呐着也只好举杯。桃惹衣隔着绮罗袖、青葱指、琥珀杯,春水似的一双眸子满含了愁绪万千、情愫款款:“几年不见,降真大人竟没有一句话要对惹衣说吗?”
降真:“有几句。一,我师傅走前一个铜板都没留给我,目前我全部身家就剩下八百两银票和一百两不到的现银,其中银票不知能否兑出;二、现下我的武功被废,周边江湖视我为渣人人得而诛之;三、最近我得罪了人,那日看那传信的法子如此凶险,误会你因我遭难,今日故才来了......可是惹衣你不是嫁人了吗,怎么又进到这种地方?”
每说一句桃惹衣手中的杯子就低个半寸,最后把那杯子往桌上一顿,粉面含霜地望向一旁憋笑的荷则朔:“您还真是能耍。”便下了刚才梨花带雨的架子,仰头恨恨满饮杯中酒,懊丧地啐声“倒霉!”
又剜降真一眼:“那大人还来这里摆阔作甚?”至此情啊愁啊泪啊尽数没了,整个变了个人。
想当年在京城临月阁,降真香头回见她变脸,只觉身在梦中一般。如今倒是淡定了。
不错,这位桃惹衣就是当年名动京师的临月阁花魁,九城子弟千金买笑,更兼打得头破血流。这位惹衣小姐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火坑。眼前却横着个天大难题:东家临月阁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临月阁与荷则家素来互动密切,桃惹衣与荷则朔早已相熟。那荷则小姐天性豁达好事,听了她这些苦恼,笑说这有何难,现成一个冤大头来成全你。
于是降真香就莫名其妙地被介绍与桃惹衣相识,当时的惹衣小姐那般纤弱幽怨,降真香自然觉得这样柔弱温善的女孩子陷落临月阁实是上天不公,心里十分同情,有时见她哭成那样,只说不想接客,就帮着挡一挡。便有了广为流传的“降真香夜会勾栏女,桃惹衣属意青寮客”,当时听了也只是一笑。
之后她处理完京中事务便被派去西北,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卷进了一桩风月官司。
一回京城,师傅面无表情地通知她:临月阁要你给她们一个说法。
原来降真香走后,桃惹衣在临月阁中盘发端坐,从此非礼不动非礼不言,别人若要打骂,她只说是与降真大人有了默契。一时京城里炸开了锅,俩人本已传得有章有节,加上降真香走前处理的一干人等里确实有几个桃惹衣的旧客,便算坐实了。
青寮降真名声在外,从此不仅是桃惹衣,临月阁亦成了是非地,生意一时极不好做,却也不敢按规矩处理桃惹衣,只好闹到司空大人阴妩商那里讨说法。
降真去向桃惹衣问个究竟,这位美人儿神色自若,挑眉笑道:我看上你了,打算从此为你洁身自好,就那么简单。
可怜降真香届时一十七岁青葱少女,哪里还能有什么反应,当场懵了。
桃惹衣玉手一扣桌子:事到如今,你要么杀我,要么赎我。就快些拿主意吧!
于是降真香呆呆地向师傅借钱赎出惹衣的卖身契还给她,又在荷则朔的撺掇下正儿八经送了那支青雀驮黑珍长簪、还有茶叶帕子什么的,礼数周全接惹衣出临月阁,暂时安置在城郊别院,算是走完了全京城都在关注一出“金屋藏娇”的大戏,从此绑上了女衙内的名号。
等降真清醒过来,想到找桃惹衣好好谈谈,京郊别院早已人去楼空,留一页花笺,上书:心系良人并非君,君乃肥羊被我欺,山高水远不相见,愿君从此玲珑心。
原来桃惹衣私下早与个少年匠师结定誓约,至此换了自由身,夫妻双双江湖隐,留下降真香好不尴尬郁闷。
时隔七年,月亮城春夜朗朗,惹衣望着飘朊楼前一轮满月幽幽长叹:“当年我还嫌弃你蠢,谁料竟是自作聪明——海誓山盟又如何,与那人做了几年夫妻,新鲜头过了就被当成牛马拿来还债,真是长了见识。”咬牙道:“好险也要被锁了去当那‘叁十文’的,还好我本是京城教坊的翘楚,又生得这样,才免去此劫。只是天天对着那些脑满肥肠,红眉毛绿眼睛浑身味儿的,我,都恨不得死了!”
说罢丢了杯子,只管紧着眉头娇嗔:“先前听说阴妩商遭贬逐,我想有你这样一个笨徒弟,她无论如何也会留一大笔钱给你救命,谁曾想这样没有算计。还,还被废了武功...”从果盘里扯了一颗樱桃隔着桌子就去砸荷则朔:“你说如今她都这样了如何还能帮我?是来找死,还是添乱,还是便宜你白看戏呢?”
荷则抬手接了那樱桃,笑:“真真无礼——我原是想自己帮你脱身,但又不便在这里挑明了身份出头;而降真大人好歹正七品关隘要员,大大方方摆出官威,想来飘朊楼东家定要卖她这个面子的,况且你们旧有默契,故才请她过来。”
说得降真笑了:“来,你倒说说谁会买我这关隘要员的面子?”
荷则折去樱桃梗将果子丢进嘴里,依栏俯瞰飘朊楼无尽风光,巧笑倩兮:“自然是犯了王法的那些人。”
降真香看看她。
那边桃惹衣倒是不以为然:“什么王法,在这种地方,身上无钱才是犯了王法。”
“所以木头,你先吃些东西...”荷则拍开扇子,指指下面一派繁花似锦:“等会儿下去赚钱。”
云裳记里两拨人正僵持着,宇文雍满脸疲态,身边还跟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形容憔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这个人长辛也认得的,就是随宇文雍往州府当差、刚刚嫁了女儿的那个李姓衙役。
李衙役一头扑到在那位小姐脚下,唬得她直往长辛身后躲。那李衙役如捣蒜般磕了两个响头,哭道:“求小姐行行好,给说几句好话...让闺女跟我家去吧!”
老何一步上前,只问:“白琛今儿在不在飘朊楼!”
眼见两个女孩儿家脸都白了,宇文雍连忙上前去,施礼问罪一番后道:“只因最近频频走失少女少妇......”擦擦额上汗珠,叹:“可怜天下父母心。白少堡主人面颇广,我们此行只是想来打听查访......”话未说完,被老何往后一拽几乎掀翻过去。
却原来,从去年年底开始,或在乡间,或是在州府立足未稳的人家,常有女子离奇走失。以桑湖李衙役为例,在州府经人牵线将女儿嫁给一个年轻商人。旁人听了直觉得荒唐:何至如此轻易就将女儿嫁人呢?只因对方看着一表人才、锦衣绣带,又写了一手好字,详详细细给列出了聘礼单子,知书达理的,父女二人便都动了心了。
那位姑爷是行商,和州府的很多商人一样,也在官驿里长租着两间上房,自然是身家颇丰。但说现钱均在货上,要等十月从温塔尼特回来才能风光迎娶,与李家商量等到冬天。而李家也是昏了头,惟恐夜长梦多,上赶着签了婚契,又自出钱办了婚礼,在桑湖好好风光了回,一乘喜轿便将女儿送进官驿。
然新婚不久,夫妻俩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开始李衙役以为两人是被歹人害了,一头四处乱找,一头求助于宇文雍。宇文雍本就是州府官员,自然也有些人脉,其中有司牙的,听了李家女儿的姓名,转身便找出凭据——那女孩儿竟被换作妓籍,已被月亮城的贩子买走。
正目瞪口呆,丐帮老何也找上了这个衙口——才知道原来受难的不止李家,几户人家进州府寻女,手足无措地在城头土地庙里哭,被老何听到,细问之下大为光火,自然决定为之出头。
失踪诸女,俱是被卖到月亮城。在月亮城,或被冲入当地勾栏,或被转手带去西域,几乎都与飘朊楼脱不了干系。于是老何、宇文雍李衙役日前都到了月亮城——一者人家票据周全本不违法,二者为保那些女孩周全,故而也不好大闹——飘朊楼、白家堡来回跑了好几次,却未能见到白琛本人。今夜谢春灯会,是月亮城的大日子,从旁处得了消息,于是又来堵人,不期然遇上几个二袋弟子,说看见俞王府的丫头小舟和白家堡马夫同行,以为可能是白琛与未婚妻出来赏灯,于是追踪而至。
最近长辛和降真香闷在桑湖附近发愁,哪里知道这些事。如今听说了,也很吃惊,本来对白家堡就有不满,今日帮得又偏是他家的人,再看小舟和她家小姐惊疑不定地缩在身后,尤其那位小姐,又呆又怕的可怜样子,竟让人不能撒开手,于是越发尴尬。
老何形貌凶恶嗓门奇大,那位小姐已经被唬得屏息僵立,小舟战战兢兢还敢还嘴:你不找那女婿算账反来找我们要人,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老何喝问:“若不是这飘朊楼,哪里会有那些龟蛋的营生?!”
小舟毕竟年轻,惊惧之下拧着柳眉就骂了起来:“臭要饭的无赖!飘朊楼就在对面自由你去闹,堵着女人家算什么能耐!”
骂得老何反倒笑了:“谁叫龟儿子缩在壳里躲人。今儿拿了你们主仆俩进去卖了,看他露不露面!”说着便半真半假伸了蒲扇般的大手过来,吓得小舟连连惊叫,被她家小姐下意识一把揽在身后。
那位小姐苍白了一张脸,微微蹙起眉心,垂着眼睛依旧不看老何——也说不清是怕是羞是怒,只垂了羽睫,抬眼时凝神望着的人却是长辛。
“我姓粟名瑶,越儿山小掌柜,幸会。今天多谢你了。”自然也存着几分尴尬,然眼角眉梢真诚透亮。再转身战兢兢勉强直视老何一行人,依旧有礼有节,道:“我确实认识白家少主,但不信他会违背道义。诸位若想见他,自可以带我过去找他问个究竟,但绝不许再为难别人......你看,好不好?”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态度却很坚决,看得在场诸人频频点头。
却几乎把小舟的眼泪给逼了出来:“好个什么?!若被王妃知道表小姐你进过那样的地方,定将我当场打死!”
正不可开交处,云裳记门口又起喧哗,迅雷不及掩耳冲进一队官兵——在旁看热闹霎时落花流水——疾步走进一银甲锦衣的少年将军,俊脸阴沉,几欲发作......一眼瞧见长辛,大感意外,似乎稍稍有些乱了方寸,不由得放慢了几步。
最终走到跟前,还是先和长辛打了招呼:“小掌柜。”
来人正是冠州府怀蔚将军、俞王幺子,传说中对长辛死缠烂打的景昭青。
身后的粟瑶轻唤了声:“表哥......”
长辛向来厌恶他,此时毫不犹豫离开了粟瑶小舟,侧身让到一旁。景昭青也不见怪,直走到粟瑶面前,神色虽缓了些,却还是严厉冷漠:“大胆的奴才,这是什么地方,敢带小姐过来!”
粟瑶可怜兮兮护住小舟,小声解释着:“表哥,是我硬要她带我出来的......”
景昭青根本看都不看粟瑶,雷厉风行吩咐属下送粟瑶、小舟主仆回府。自家人这般当众不给好脸,臊得两个女孩子耳根通红,就这样被一众高大府卫左右挟着出了门。
粟瑶依旧傻乎乎地坚持礼数周全,在门前匆匆回首,远远望向长辛点头道别。只是眼眶早就委屈红了,泪光盈盈的,煞是可怜。
看得长辛心中莫名一阵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