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这是通比亚今年第一场暑日雨。
通比亚不比她住惯几十年的撒坦边城通风凉爽,微凹盆地使这儿暑气益发闷燥,午后热汽蒸腾,毫无预兆的后暑雨就这么倾倒下来,声似奔腾万马,总是呼啸而来倾盆到下,令人闪避不及。洗衣妇与几个仆役慌忙到外头扯下晒着的垫褥,勋爵大道的几名行人被攻个措手不及,狼狈举手护头,边逃窜边四处张望寻找可供躲雨的掩护。
奎儿靠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的倒楣路人发呆,手不停扯着那株垂头丧气的赏玩用灯笼草,直到肥厚草茎微微颤动的模样让她有些不快的联想,才停下动作。临死之人总这么抽搐踢蹦着。
她转头望向屋内,不论住进来前什么模样,黛芙蝶儿总有办法让她的房间一下就变成典型的黛式风格,三卷羊皮纸卷搁在床头,小木桌乱中有序地摆了一些看不出来源的施法素材,安抚人心的香草蜡烛静静燃着——鬼才知道这堆东西从哪生出来的。黛芙蝶儿刚结束一次与阿道夫勋爵的魔法通话,正坐在大桌前专注地用暗语纪录旅途见闻。眼见对方又专注在她的小世界了,奎儿撇撇嘴。
“今早我去换水壶。见到之前富尔克本馆的厨娘——就是刚来头一天就偷偷塞了几块蛋糕给我的那个老好人。她信誓旦旦地认为是富尔克的老竞争对手布勒商馆干的。布勒与富尔克家主素来水火不容,还曾决斗过三次,两个有钱老头自然是找代理人决斗,多了三具尸体依然谁也不服谁。好像有个魔法团体…叫宣示者?听说商馆主人的文件在那胖子死前才被提走,但房里怎么也搜不到。商业纠葛可能性不小。”
“或许吧。如果布勒商馆请得到一个可以破除伊蒂丝符文的刺客。”黛芙蝶儿头也没抬,手上鹅毛笔又往墨水瓶沾去。
“也是。”奎儿偷觑她。黛芙蝶儿这两天心情也不好。
沉默半晌,奎儿看着天色转黑的街道。疾驶的银色雨串把街景打成模糊一片,街道尽头无人影。她盯着灰色的地平线,突兀地语峰一转。
“小鬼最好不要再来了。”
黛芙蝶儿闻声抬头,轻撇了她蹲坐在窗台的身影,视线又摆回台面。一张羊皮纸毁了,沾满晕开墨水渍。
那天,她们回来时,富尔克商馆前乱哄哄站满人群,奥莉西亚满脸好奇踮着脚想一探究竟,黛芙蝶儿与奎儿逆着人流把小孩带开,黄昏与深夜仅隔一刻,好奇多事的人脸被火矩流光扭曲成变形的紫红魔怪,远方有人窃窃私语。她们把孩子送回别馆玛莉安夫人手中,才回去探听情况,并很快了解到,若想不接受太多盘问地溜回房里拿走身边物,唯有偷闯进去一途。
这倒也不是多难的事。一个身手矫健,一个深黯魔法,在人群离去,夜幕完全降下后,她俩没费太多功夫就避开留守的夜警,成功摸回原本的房间。却发现房间曾遭人潜入,黛芙蝶儿似乎有重要的东西被窃走了。她脸色凝重地领着奎儿追寻任何窃贼留下的蛛丝马迹,但搜寻未果。来人似乎挺仔细,甚至没用太多自身的优拉,凭着一颗蜡蜥心脏与反转法阵的技巧直接破了黛芙蝶儿的魔法阵,难以追寻。再说,为时已晚,就算有什么线索,也被那群馆内来回踏步的鲁莽军官给踏坏了。
她们在踏着晨曦离开富尔克本馆,找了间临时的旅店,试图在赞助者被杀、要物被窃、敌人毫无头绪的突然打击下振奋精神,但不得不说,都依然有些没精打采。奎儿嫌闷在房里心情更坏,黛芙蝶儿又再忙她的大事业,没心思答理她,便自己出外溜达,不幸又给奥莉西亚缠上,连临时居所都被发现,她怀疑这小鬼蹲在别馆窗口前晃啊晃,根本就刻意而为。
但现在她实在不待见奥莉西亚。
拉姆预先立的遗属没太常提到小女儿,仅留一笔钱当嫁妆,女儿长大预定嫁给西屯上区内森家强褓中的小儿子。原定继承人蓝尼又在尚立遗属的情况下也随老拉姆去了。依照伦达民法第一六七条公约,奥莉西亚可得一部份娘家资产,但因婚约在身,已属富尔克家族外人,无法名正言顺继承全部遗产。
若她大到懂得公民法,理应投下全部资金雇用法学士准备打场口舌仗,因为拉姆余下钜额资产如贪龙遗落的藏宝窟,正等人抢夺,偏旁三代都有权利。老拉姆生前相信,所有的穷亲戚都是喂不饱的吸血虫,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向有钱亲戚不停借钱,所以出了头以后,便有意地一个个断绝来往。死了却事与愿违,富尔克枝叶庞大所有的亲戚都闻风赶来,散近盘缠雇用雄辩家与法学士,准备瓜分掉拉姆的巨大王国。债权人也不避讳门口黑旗,挤满商馆口,急着想领回属于自己的权状投资。
一时之间,富尔克主馆挤若晨市,有死人时比人还活着时待见。富尔克的仆役乱成一片,一来不晓得雇用金是否能顺利拿到,二来留着的人又得马不停蹄地协助军卫调查,接待远来的富尔克家人与愤怒的债权人。也只剩老奶妈玛莉安还分点神照顾小孩,但依然分身乏术,否则,也不会让奥莉西亚有机会一逃再逃。找奎黛两人玩。
奎儿真心希望,小浣熊别再来找她们了。
奥莉西亚的表情让她浑身不对劲。什么都不知道,蠢蛋的天真表情。一如既往,总在无意间散发着幸福无优的果酱甜味,奎儿却觉得奥莉西亚一靠近她,她就好像可以嗅到芬芳香甜败坏成腐烂臭果味的瞬间,这感觉,实在让人难安。她一点都不想看到奥莉西亚。
讽刺的是,老拉姆与蓝尼长期不在家,让奥莉西亚对发生的事情有了懵懂的合理藉口,仅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不对,甚至自作聪明地以为大家看到她那心照不轩的眼神是为了给予惊喜。奥莉西亚的诞辰日,刚巧在下月。
还好下月,她与黛芙蝶儿都已坐上前往庇里斯的马车,远离通比亚纷飞的烂事,早不在了。否则一切谎言被戳破,事实赤裸袒露的时刻,肯定让人更加愤怒不适,打从心底作恶。
那孩子,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死吧。一会嚷着馆里好多奇怪的人,一会嘟嘴抱怨哥哥又跑出去玩真讨厌,看奎黛两人眼神闪烁地盯着她,好像想起招待者放着客人不管出外玩耍不是件体面的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奎儿解释,哥哥常常这样,但可能几天后就回来了。诚挚而清脆的半童音与暑后闷雷齐声响起。
就是听到这句话,奎儿叫她回去。近乎严厉抓狂地要她滚回去,黛芙蝶儿安抚从错愕到大声啼哭的奥莉西亚,托人把小孩送回去。
黛芙蝶儿送人回来见她满屋子发飙摔东西骂脏话,硬质木桌被捶出好几个破窟窿,枕头羽毛纷飞。还好在场的人是黛芙蝶儿,聪明人,静静等她宣泄完,很快当没事,没过问她太多。否则谁敢不识好歹提提看,她奎儿肯定翻脸。也还好,那天,黛芙蝶儿很快把小孩领开了。
不然,她差点就要骂出口了。
——你这个白痴——那是永恒的大眠,不复反的旅途,通往一个句点的段落,划上休止符的曲调。没有以后了。去你妈的以后,统统见鬼去。她真想抓住眼前的小女孩,过去的小女孩,自己内心躲起来的小女孩,同样天真愚蠢——原来在别人眼中以往的她如此愚昧,厄运的爪子都搁在后领上了,还一脸蠢样笑呵呵。她真想痛骂奥莉西亚,骂得毫不留情,用抽打马匹的力道放出最尖锐的话语,最好让对方感到最痛苦的难堪,替她把多年的眼泪一起哭尽。如果她还有眼泪这时候是最恰当的落下时机,可惜她怎么连一点哭意都没有——她的心早用罄了啦。
想到这,奎儿忍不住嗤笑自己前天的失控,那天她激动了,但之后她再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黛芙蝶儿倒没她那么多心思,依然轻轻柔柔地与她搭话。
“内森家也许不会想要与那孩子的婚约了。在长大到可以出嫁前,可能会被亲戚领养。按照最有希望的顺位,恐怕是她直系的舅舅领养,不过…富尔克几个亲戚素来风评不好,那孩子未来的道路会遇到一些荆棘了。”
“哦,难免啦,谁都有自己的荆棘,愿诸神庇护她。”奎儿不甚专心地盯着黛芙蝶儿动作。她抓紧对方把抽换纸卷的机会,凑过去。
“黛芙蝶儿啊,诸神在上,我发誓我很久没这么有耐性了——你是不是该跟我说明一下,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嗯?终于好奇了?在等康拉德公馆九天后举行的盛宴。届时康拉德那足不出户的孙女势必会出席舞会。那是接近她的唯一机会。”
“哎哟大法师,讲得真简单。你还真确定那个…什么勋爵的孙女会出现,她没出来不就全毁了么?”
“因为,这是她的订婚宴。”黛芙蝶儿手上的纸页满了,她信手换了一张羊皮纸。“进出者名单势必经过一番筛选,还好拜拉耳不比撒坦好,高官全信奉珀摩,即便是蔷薇党,私底下偷偷转换信仰,受洗高顿的也许只有康拉德自己,毕竟像他这样有动荡国家异心的官员可不能太多。再加上康拉德素来传统,未出嫁的女儿戴上手套,不让任何陌生人碰触,也合情合理。”
奎儿啧啧作声。“万一她不小心说话了呢?”
“早放出风声,说他的孙女因病在床的几个月中已烧坏嗓子——我想他应该会给那女孩吃哑药。”奎儿意会地点点头。
“这场订婚宴必须举行。主要是政治因素,全城都窃窃私语上头的斗争,蔷薇党现在正与罗兰将军一派大斗,听说前几天本来有场大型公证会,被告是罗兰将军——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场攸关拜拉耳权力倾落谁家的重要控告——但将军底下人手施压让公证会延期,现在正是双方筹备证据、暗杀敌手的好时机,明暗皆有龌龊发生。因此蔷薇党需要里外齐一专心抗敌,康拉德不好在这种时候撤销婚礼,给人党内不合的印象。而且他实在想要个后代,他选了莫尔勋爵最不得宠的二儿子做自己孙女夫婿也不完全是掩人耳目。我想结婚没多久那年轻丈夫就会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理由——摔落马匹、失足落水、未曾发现的心脏疾病——从世上消失。不引起太多的注目,毕竟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庶生子罢了。想必是托伊蒂丝的造谣者的福,勋爵恐怕要很久以后才会了解他的孙女无法与男人生育了——当然,我们会带走那女孩,他更加没有机会了解这件事实。”
“伊蒂丝的造谣者?”
“嗯,造谣者通常由训练出师的友善之手担任,有些是吟游诗人,有些是情报贩子,也有可能只是酒馆主人,也不一定是庇里斯土生土长的苏菲亚后人,友善之手现在有不少通过训练与测验的友好外来者。他们蛰伏在伊蒂丝人会长期出没的都市,杜撰各种让人迷惑的版本,用更离奇的版本扑灭伊蒂丝人的真实知识——据说要出此政策造当初成长老们不少内部矛盾,我们既希望他人的理解,又畏惧他人对我们所知过详——现在还是比较保守的选择继续让人们保持懵懂,凡众的无知就是一张牢牢保护伊蒂丝人的网。为了保护造谣者,他们的身份只有长老知道,近几年与通比亚接触频繁,这儿应该也潜伏不少默默保护梵蒂朵的无名勇者。”
“你们还真…万事周全。”奎儿抽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绝对不要与一群心思过于细腻爱记仇又闲到发慌的的女法师为敌。
“成雕捕小蛇,巨蟒吃雏鸟,不得不长大。也只是不得不,罢了。”
“感觉你们城内的规范挺严格呢,你掉了东西怎办呢……”
“回去不成问题,就怕小偷拿敲门石做些不利我族的事。已经让导师知道这事了,我的族人会快些改变敲门石的石声。嗯,石声就是有些像开门频率的东西……”黛芙蝶儿说得轻描淡写,但内心忧虑缠绕。敲门石有其运作原理,频率改变并不是简单的事,也许在这空档就足以让人利用了——不论城外的忧患还是城内等着抓人把柄的其他家族——想到这她就恨不得立刻结束手边的任务,回去请罪。只是理性上她也知道,导师势必会处理妥当,她手边之事几乎也已剑拔努张,不容停止。任务有其必要性,毕竟,伊蒂丝人不论生死,都不能留在外族之手。她必须把手中事情处理完,再思索回程事宜。
奎儿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你干么跟我说这么多呢。不怕本小姐哪天缺钱慌了,跑去找情报贩子卖消息啊。”
“同样找少上你的或许还有以为你还有更多情报的撒坦圣骸骑士、梵蒂朵扑灭威胁的猎杀者、认为只要沾染上不洁就该扑杀无赦的狂信者…”黛芙蝶儿笑摆着手指慢慢数。“我想你足够聪明,也够怕事。”何况现在所言也不是真正重要的。
“呸。真讨厌的说法,反正你不会让我干白活吧。魔法剑、金币。别忘了。”奎儿打了个响指。“——嗳,好啦雨好像小一点了,你自己慢慢等,我去外头看看,说不定啊,就在路边捡回你那奇妙的小石头啦,啊?”奎儿听够了,感觉自己只是想破坏她的专注,既然目的达成她要出去玩玩散散心。
“诸事小心。”
奎儿点点头,回自己房里去了。于是黛芙蝶儿又陷入文字堆中。
她老觉得此行有些蹊翘,一时无法理顺,便老老实实把阙漏的旅行日志补上,顺便整理思绪。翻到几月前与奎儿相遇的纪录,她笑了,想到对方那时三不五时老想恺她油的模样。一开始真只是利益使然,她们找上彼此,两个陌生人处在一起,多少有互看不顺眼的时候:奎儿嫌弃她老爱装神秘,有些自以为是;她也觉得奎儿太浮躁,明明资质颇佳,却放任天赋,活的过于任性随意。也许就是觉得有些可惜,让人忍不住想拉她一把。比其他辅者(思及此处,黛芙蝶儿又想到自己对以前的辅者们似乎比较冷淡,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是家族分派的流动辅者,训练有素,行事不啰唆,来来去去,也没什么契机更熟悉,不像半路冒出的奎儿,参着新奇、试探、危险——不得不说,有趣许多。)多放了些心思注意,不知不觉,两人关系就演变的奇妙了。
奎儿肯定不承认,但黛芙蝶儿真觉得先开始转变的是奎儿,她对人素来客气而被动,因应对方调整自己。奎儿装得凶狠,但凶狠之余,也只是个寂寞的女孩。亡灵之战后,奎儿老让她有种对方很依赖自己的感觉,被一个刺猬般处处防范的人信任,是很好的感受,于是她也觉得可以更亲近她。
在西屯时她抱了她,那真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忐忑的意外——睡觉时她拥她入眠,还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床太小了,抱着才好睡——这回可真没有任何理由。理性上她还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奎儿对她的吸引还没有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但那时见了气得脸红通通的奎儿,低语咒骂着发誓要揪出她,她真觉得她可爱透顶,受魔鬼诱惑了,一个不小心就向她撒娇了。
黛芙蝶儿又觉得想发笑。她马上就不忐忑了,对方浑身僵硬得跟木桩一样,很有趣。她正想说这样也好,奎儿却突然把头埋向她,好像瞬间就卸下心房一样,软软的小脑袋贴着她。真可爱。她挺怜惜这样的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嘴巴坏了点,太倔强了点,生活也散漫。但是个好女孩。
伊蒂丝人很容易受‘召唤’的影响,被女性吸引。她一开始非常抵触这种召唤,却还是在塔奇安娜那儿栽了根,别人总以为她抽身漂亮,其实她多少还是受了伤,谁不受伤呢,塔奇安娜,她真心爱过她。还好她的内心有重大的使命感,胸怀目标不致令人迷失短暂情绪;也还好她的身边有群可爱温暖的人们,即使偶感孤独难过,心中阴霾也能被家族大厅开怀的哄堂笑声一扫而空。她捡了一条命,又遇到这么多可爱的人们,该知足了。
她对城内多数姊妹们那种封闭、暧昧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太多道德谴责,撒坦贵族私底下的淫靡花样更令人瞠目结舌。但在结束与安娜的感情后,她显得对感情兴致缺缺,退去情感的懵懂让她更善于不着痕迹地拒绝她人,乐衷于独身城内混乱感情之外,埋首书堆与魔法练习,以致老有人觉得她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加上她晋位快速,很快开始参与外出试炼,‘卷册妖精’之名逐渐响亮,不比梵蒂朵之花的艳名差。
奎儿刚巧是在她身心都健康,对伊蒂丝人身份完全认同的时刻相遇。这是一个很好的相遇点。而且她对城内女孩老有种以前对待异性般地防范意识,对奎儿却不会,自然无芥蒂,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就互动过于频繁了?她得承认,她是挺喜欢奎儿的,希望还能相处更久,但也仅仅如此。她们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奎儿什么都不懂,她觉得不应该太招惹她,除了有时候忍不住想逗弄她一下,大部分时候两人相处尚算规矩,应该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直至分道扬镳的一天罢…
她现在真心希望奎儿陪她回梵蒂朵,除了有更多的相处时间,说不定还抱着一番希冀…也许奎儿见到宏大瑰丽的梵蒂朵,新认识那群可爱的女孩们,也能感受到伊蒂丝的召唤,转变些想法?喜欢在厨房帮忙的阿米莉亚不就是外城女孩?还有凯特老吹嘘她在外城有多少个情人?外城女孩也不是那么难改变的?还是奎儿会认为曾经的友好都是刻意而为的亵渎,愤怒的……推开她?
黛芙蝶儿叹了一口气。然后,注意到不寻常的动静。
时间想必是双面镜,慵懒者感觉度日如年,专注之人不觉时光之流逝,黛芙蝶儿无法确定奎儿离房多久那位不速之客才来。仅清楚记得,当她想到回梵蒂朵的事时,突然感觉到优拉不寻常的动劲,有什么东西快速袭来,而且毫不掩饰魔法的运用,张狂地宣告自己的到来,从稍远的接头移动、逼近房屋绕圈、静止在外。
大窗突然挣开木栓,砰地一声撞开来,雨水争先恐后地喷进房内,窗帘疯狂搅动,外来者裹着斗篷,挟带流动的优拉与风雨,浑身滴水不沾地进了她的房。
窗又被双无形的手关了起来。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那人跺了过来,轻而无声,像只母豹。
黛芙蝶儿表情不变地停止沙沙书写,案上文字不再是大陆标准文,几个即将成型的符文沾着墨水渍躺在羊皮纸上,静静躺在被身体遮住看不到的角度。她看向来人一眼,淡淡问:“有什么事呢。”她把鹅毛笔摆回座台,回身站起,手搁在桌子边缘,与纸上。
“你好像不欢迎我呢。别这样,我想我们可以处得更好。”漠柔雅露出一抹狐狸接近鸡窝的表情。“姆拉尼亚酒,真奢侈呢。特莉安早该让卢索曼也有个像样的合伙商馆。”她提起奎儿没喝完的酒杯,轻轻摇晃,似乎并不真的想喝。
“哦?”黛芙蝶儿不置可否。
“可怜的彩卡的女人们,为了加深自家宝库,每天缝缝补补比老马还操劳,多年努力却毁于一旦,永恒不变的脸上似乎都有皱纹了,还不如窝家里好好祀奉那些长老们的范伦汀诺家。这样说你的好姊妹希望别让你感到不悦,但我素来心直口快。”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歉疚。
“我本是奉族长之意,来拜拉耳拓展合作商馆,但富尔克这事闹这么大,连西屯的虱子窝都听到了,实在让我忍不住管些闲事。你知道的,我向来心肠好——你应当晓得那几个富尔克商馆接续者都是些废物,恐怕没胆再与异端贸易,彩卡不如放弃富尔克,与我族合作,一起寻找新商馆,彩卡之盾甫以卢索曼的牙,也许还能取得拜拉耳商馆之首.慕特商馆的赞助。如何。”
“夺取之狼,您说这对彩卡有什么好处呢?彩卡家族已在拜拉耳耕耘多年,就算断了富尔克这处来源,经验的累积也足以让我们快速找到下一家合作商馆,又何必与把多年经验与知识拱手让人?阁下应该晓得,收获的果实还是自己栽种得甜——不如我们都回头把自己家族的事办好就行了罢。”黛芙蝶儿淡淡回答。
“真可惜,看来你是甘愿让一个好契机飞了。别拒绝的这么急…”漠柔雅的语气又轻又邪恶,像魔鬼诱惑凡人的耳语。“说不定我可以告诉你,你丢掉的东西哪里去了。卢索曼素来消息灵通,不是么?”
“挺诱惑人的提议呢。只可惜一来我没有弄丢任何东西,二来,我想你并没有什么情报。听起来倒是有些想从我这套情报。”外头吵的凶,富尔克一家不过是普通商人却死的蹊跷,清楚富尔克与伊蒂丝关系的人,有点脑袋都可以联想到真正惹祸之因应该是伊蒂丝人。黛芙蝶儿推得一干二净,就算弄丢敲门石的事迟早会让城里长老们知道,但她宁愿自己出面认罪,也不要让虎视眈眈的卢索曼家有机会先献谗言。
漠柔雅盯着她,语气柔和:“你下面的嘴巴也跟上面的一样紧么?彩卡的小婊子。”
“若想让我生气,阁下恐怕要白费功夫了,不如早点回去去省事。”她送了个逐客令。
漠柔雅却不打算走,她上下扫视,轻蔑一笑。她逼近她,眼神像打量估价的商人,手指放肆地顺着对方脸型轮廓凌空笔划,几乎要碰到黛芙蝶儿的唇。黛芙蝶儿脸微微往后仰,闪过对方的碰触。“哪,加入我们吧,彩卡的。你执着什么呢?眷恋什么呢?你应当晓得跟着薇薇安那保守派的女人只是浪费时间。听说你很想要自由出城证?你的实力已然比许多老朽的还精湛,却得遵循老规矩,非得等个无谓的几年,通过那些无聊的证明才能享有自由之身。卢索曼可不这么腐败,我们欢迎任何有能力的人往上挑战,何况,你最喜欢的——安娜也是卢索曼的孩子,也许我不介意与人分享她,你知道那女人近年来已不能满足于两人游戏了——”她舔舔嘴,像娼妇街荡妇那样放出邀请。
黛芙蝶儿觉得很好笑,这怎么回事,她才觉得对方危险至极,急着想远离,对方却突然表现出热情?她不想激怒对方,敛住表情,再次坚定客气地表达意态。“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漠柔雅大笑,身体迅速往后抽退,笑声未尽,猛地把酒杯往地一砸。手上符文乍现,玻璃碎片如出弓之矢直直往黛芙蝶儿喷溅而去。
黛芙蝶儿迅速抽出按在手底下的羊皮纸,防御圆阵迅速出现在她面前挡下攻击,玻璃碎片与法阵撞击发出脆响,紧接着她启动另一张纸上的符文,万绳缚身,一颗魔法球直直打向魔柔雅,光球化作无数道捆绳往漠柔雅身上扑去,对方显是没想到一招,被紧紧缚住。
这才是你真正目的么。黛芙蝶儿收紧手指,“别乱动。越挣扎绑的越紧。”嘴尝到咸味,她的左脸颊被漏网之鱼被划出一道淡淡血痕。
漠柔雅嘴唇无声地动了下。“严禁互杀律令…别这么严格,我只是想打破她的耳环嘛…”她轻道,脸上与黛芙蝶儿相同处也出现一道血痕。
“想来再多的律令,也是拿来给您推翻的。”
“真可惜,看来今天是看不到你像只狗的狼狈样呢。”漠柔雅似乎不怎么懊恼。
黛芙蝶儿沉着看着她。“您老说些让人不解的话啊。”
“你装傻的模样可真浑然天成,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点秘密——安娜——”漠柔雅扬扬眉,“——你的好情人——你的前情人,嘴巴有点不牢靠啊,告诉我,你怎么攫住她的心呢?用你那副高傲自恋的嘴脸?或者看似羸弱却颇得精髓的手指?她老在情人枕畔提起你,雀跃的像只小小鸟,黛儿、黛儿、”漠柔雅笑着学塔奇安娜的口吻。“可惜半个城的人都做过她情人了,新的不放过,旧的继续回锅——谁都知道你戴着避邪耳环,你还真当个宝。护着那小贱婊,好笑极了。”
“夺取之狼。趁着雨还大,视线不太好——”黛芙蝶儿用力收紧网缚。“您还是早点回去罢,灰头土脸的走在街上,多少有点引人侧目。不是么?”
“亲爱的,你把我绑这么牢,我要怎么离开呢?”她说亲爱的三字时温柔至极,好像两人间真有那么一回事。“还是这其实是你邀请人的婉转表达?我会错意了么——”接着,张狂放肆的嘲笑。
黛芙蝶儿的确松开绳缚,但依然紧紧绑着她的双手,同时间另只手也迅速动作,匕首无声地浮了起来,直指漠柔雅。漠柔雅盯着她缓慢地往后退,最后好像看够了,没见到自己想要的愤怒挫败,反而干脆俐落地直接转身跳出窗,仅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即使离开许久那充满各种恶意、占有欲、报复、不怀好意的微笑也幻影般地浮在空中许久。
漠柔雅出去一阵,黛芙蝶儿的肩膀才慢慢松懈了下来。她盯着地上一片杯盘狼藉。
——真是,让人头痛……
漠柔雅还有,
安娜。
黛儿、黛儿,在你的胸口划上古老符文的黛儿、在你耳盼低语呢喃的黛儿,那些黛儿都已经不在了,不复反的时光,结束了。你曾是我最重要的初恋,期许幸福的承诺即便形式转变依然永恒存在。但我们都要往前走,不论甘与不甘、不论真爱与否、不论对与错误,一笔勾消,别让往昔的幽灵拖住我们好吗。安娜。
看来回去她得找安娜说清楚了。
否则安娜再多几个疯狂善妒的情人,她可吃不消。
若不是她反应快,刚刚的攻击差点就凑效了。她实在不敢想像诅咒发作时,身旁只有漠柔雅下场如何,想必对方不会像她待她那般留余地。黛芙蝶儿拭掉血渍,摸着左耳环上,宛如细蜘蛛丝的龟裂,想着回城以后,又得去爱葛妮丝那一趟了。
水珠滴在木桶上,滴答滴答。黄昏雨后的大街,静谧昏暗。
无人注意的路旁小巷有个人按着墙喘气。被绳索狠狠缚住、猛力放开、又缚住,像被十根鞭子挥打一般疼痛。受了内伤,她咳掉一点血,眼睛炯炯发亮转着深闇的波光。
大天使的脸,下手却挺狠。漫不经心、处处防备、轻易就拒绝,可真没礼貌。我还有许多——许多事想跟你讲呢,这么急着打发我,看来下次真得让你受点小伤,你才可能乖乖听我讲完。至少这回,希望我给你找的麻烦,你还喜欢。呵。
她拉起斗篷离开巷弄,走到大街边,仰头看着透光的厚窗帘许久,身形似伫立的雕像,双瞳从头兜阴影绽出光芒,良久,才舔舔手上刚刚挣脱掉绳索的瘀血。
“黛芙蝶儿姊姊!”一个小影子撞向她的腰测。
兜巾滑落,漠柔雅转过来。奥莉西亚怯怯地退后,脸带着一丝认错人的腼腆羞涩。
“你跟她很要好是么……”漠柔雅笑问。
空中闪耀着冷冽的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