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度过了被屈辱感折磨的几分钟后,遥收拾好桌上剩余的纱布和绷带、翻过床单让我躺下。为了保护还在痛的背部和左臂,我只能向右边侧着躺好。
“真的已经没事了”
遥再次无视掉我,自作主张地进厨房拿了杯水。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倒出白色的药片。
“吃一片的话就会变得毫无知觉。一次吃两片的话就会失去现实感,做个好梦。一次吃三片的话就会失去意识。这是之前受伤的时候医生给我的。因为我说伤口还在疼,所以拿到了多出来的一些。”
“啪”地一声,她取出一片药托在手心里伸向我,顺便把杯子也递了过来。我支起身体想去拿的瞬间,背上忽然窜过一阵激烈的疼痛。我停住呼吸,整个瘫倒在枕头上。
咚、咚。疼痛配合心脏的节奏一下一下跳动着。正咬牙忍耐着的时候,嘴唇突然被打开了。我吃惊地张开眼,看见遥正用手指把药塞进我的嘴里。
“!”
上下齿之间感到遥手指的存在,为了不咬到它,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嘴。遥的食指强硬地深入到口腔深处,将药片放在我的舌头上。在吓到完全不能出声的我的面前,遥用左手拿起玻璃杯,仰头灌了一口水。她放下杯子后顺势跪倒在床边,抓住了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脸。遥的脸越来越近。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所以我挣扎着想要逃开。
但遥的唇瞬间就覆盖上来。她用力地压近,下一刻、冰冷的水流进了嘴里。重叠双唇间漏出的水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我甚至都没有闭上眼睛,只能在极近的、几乎看不清焦点的距离里,依稀分辨出遥紧闭双眼上的睫毛。
似乎是想拭去快要落下的水滴,遥轻轻用唇蹭着我。
然后离开。
我全身像被麻痹一样动弹不得。此时,毫无表情的遥开口了。
“咽下去”
我没有咽下去。身体根本没听进去。
因为太过震惊,好像神经回路已经被屏蔽掉了,身体接收不到大脑的所思所想。我拼命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让水通过喉咙。
“好”
遥用手指拭去我下巴上的水滴,站起来走开了。
我僵在床上,愕然到了极点。
我颤抖着,也顾不上会碰到伤口,直接把原本盖在腰部的床单一口气拉上来盖住脸。
遥取来一块浸过水后拧干的毛巾,展开后折成长方形,轻轻敷上我的额头。她一言不发,我也不可思议地变得安静下来……明明到刚才为止,我还一直都在“已经没事了”“没关系”“别管我”这样抵抗着的。自己拿自己也没办法了。
“……这种程度的伤会发一点低烧”
真发烧的话也不是因为伤口——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绝不可能说出口就是了。
“谢谢……可我真的没事了”
“我会陪你到睡着为止”
“好像睡不着呢”
“药很快就会见效了”
如遥所说,原本火烧般的痛楚渐渐徐缓下来了。不知是药效还是疲劳的作用,眼皮慢慢变得好重。
遥一直看着我。她的脸漂亮得令人生厌。
她显得有点不安,微微侧着头。
不能睡。这个想法忽然掠过我的脑海。
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的这个人,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我……睡眠的波浪轻柔地摇着我的意识,然后吞没了它。
“不想……让你看见我睡着的样子……”
我吐出这句话后,遥一边说“那我看窗外”,一边真的就把脸转到海景窗户那边去了。午后日光在她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如果我在这里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突然想哭出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慢慢向深眠之渊的底部沉去。
醒来后天色昏暗,屋子里空空荡荡。墙上钟表的长短针堪堪划过六点半的位置。
一瞬间分不清到底是清晨还是夜晚。想要起身时却牵扯到伤口,我不禁呻吟出声。只有录像机的数字时钟显示出:现在是傍晚时分。
不久前,天王遥用她强烈的个性填满了这个房间。但如今,这里只剩一片空白。
觉得暗是因为窗帘被拉上了。我呆呆地想道。在睡着前就应该拉开的。
说起来房间温度也上升了。我从墙壁上取下遥控器一看:28度,睡眠模式。
我突然很想、很想再让她回来一次。
感情的余波在我胸中激荡、扩大。我真的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了。至少我不能再主动去找她了……
啊。
一瞬间,我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我忘记了伤口的疼痛,直接飞奔进浴室。在浴室里。那个人曾经进去拿过毛巾。在洗脸池开过水龙头——
制服还是原封不动地躺在藤篮里。我在脱下裙子时把“那个”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藏在镜子背面的架子上。
在遥伸手碰到之前,我夺下的那个、Uranus的变身棒。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镜子一看,它还好好地放在三层架子的最下面。和之前一样。
我长舒了一口气。
紧张解除之后,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不经意间,我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惨样。
比周日早上晚起还要惨。脸色很差,头发乱蓬蓬,嘴唇完全没有血色。
唇。
一想到这个单词,体温就直线上升。遥用手指和唇瓣碰了我。
回忆起那个瞬间时,我全身的血沸腾起来,把身体烧得火热难耐。
碰触我口中的粘膜、拔出来。遥的指尖濡湿着、闪出微微的亮光。
遥的唇柔软得吓人一跳。
那两片唇瓣最后的动作,好似深夜里的爱抚。
无法抬头直视镜子里自己的脸。
就像是——
我颤抖着、摇着头。
就像是、被侵犯过一样。
翌日是星期天,我几乎一整天都窝在屋子里。窗外明亮而晴朗。
完全翻不了身,我毫无力气地横在床上。从今以后就要孤身生活下去——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它像小刀一样刺在心上。
为了从思考中逃开,我走到厨房去找吃的东西。冰箱里有蛋、奶酪、酸奶,还有一点青菜。但因为没有食欲,我又返回卧室打开了电视。新闻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重新躺下,幻想自己在阳光闪耀的海上漂浮着。手臂和背部的伤口仍在流出脓液。我将钝疼的头部淹没进波浪中……背景是海鸥和白云,还有直奔水平线的小帆船。虽然有以登山为目标的人,但我生来就属于大海。去海岸,然后在那儿躺上一千年的时间。
想拉小提琴……但现在还做不到。
我发过誓,就算必须牺牲掉什么,也定要完成使命。理所当然地,原本预定明年去维也纳音乐学校留学的计划也要放弃了。但一旦想起来,那份遗憾仍会深深撞进心里。
一整天我都保持着凄惨的状态。
快到深夜时我打开了电视。全天新闻播报结束后就是体育相关的节目。职业棒球、高尔夫、网球,播个不停的全都是我没兴趣的。放到最后时,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是摩托车赛事中不常被关注的GT赛结果。“令人吃惊的新人”——主持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告了天王遥的胜利。我愣了一下,遥的脸随即出现在电视上。
我立刻按下电源开关,房间沉进一片黑暗里。
那个人一边说着“心无杂念地全力疾驰”,一边拿到了本赛季第三个冠军。
我小声地笑了出来。没想到她真的会赢。
别说结果了,我都没想到她今天会去参加比赛。
察觉到这点之后,我又笑了。还笑出了声。我们根本住在不同的世界,就算拥有相同的宿命也罢。
我是潜在暗冷深海底的鱼,她是在空中翱翔的、耀眼而自由的鸟。
我很明白,从今以后,我必须一直隐藏自己的情绪而活。深海鱼浮上水面就会破裂而死。深海鱼只要呆在海底就可以了。
把遥控器丢在床上,我咚一声在床上仰面躺倒。疼痛从头顶开始蔓延,终于变成了不断的钝痛。我盯着天花板。路灯灯光在下方描绘出不规则的阴影。
我虽然需要那个人,但对那个人来说,任何人都不是必需的。
我也、不是必要的——
背上的伤让我疼出了眼泪,根本忍耐不住。
终于,我调整好呼吸,咬着牙坐了起来。
她留下的止痛药还放在床头桌上。我真想一次全把它们吞下去。
想去厨房。我站了起来。被自己亲手击破的梦想碎片在周围洒落一地。每迈出一步,地板就发出像是踩着砂糖的声音。
我在厨房吃了两粒药,抓着水龙头等待疼痛慢慢减弱。因为想呼吸新鲜空气,我又走到客厅里。脚底轻飘飘地似乎不能着地,好像醉了一样。
黑暗将城市包裹起来,我抬头望着夜空。宽广的宇宙清楚地显示出对人类的漠视。
电视上的天王遥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寂寞。虽然她明明拿到了胜利。
我头上的繁星不会知道人的心情。它们仍在冷冷地循轨道前进着。
之后的几周里我不知哭了多少次。想靠泪水洗去自己的感情、恢复冷静。
一个人战斗还是不行。我会死,世界也会死。
但我必须战斗。我必须把选择贯彻到底。
皎洁月光淡淡地照耀着世界。
我站在摩天大厦的最上层,看着脚下的东京夜景。
不要半途而废。请赐予我战斗到底的勇气。请赐予我力量。
群星和月亮见证了我的祈祷。
之后,在一个难忘的夜晚——
天王遥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一个令人发狂的美丽满月之夜。
和之前某个夜里看到她骑着摩托出现时一样,遥突然就站到了我面前。
是不是因为太渴求她而看到了幻影?
我不禁开始怀疑了。
但遥不是幻影,而是有血有肉的善良人类。这个事实让我深深陷入苦恼。
我一味考虑的,是如何去除掉她的苦恼。
但遥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让我更加苦恼的路。
遥终于唤了我的名字……在这个深夜里。那个只有伙伴之间才知晓的、秘密的名字。
我也在等你。
她抱着我说。
绝不让Uranus觉醒,绝不让她走上和我相同的路。
我的决心像玻璃片一样被打成粉碎。
从那天开始,我们开始一起面对世界。并非是逃避苦恼,而是共同拥有秘密。即便如此,我也是幸福的。就算被全世界的人所憎恨、所贬低,我也感到幸福——虽然我绝不会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另一方面,Uranus的战斗力强得让人震惊。
速度、再加上恐怖的攻击力。毫无疑问,她是太阳系中的最强战士。
遥在看到身为战士的自己后也曾感到有些迷惑。但那只有第一次变身时而已。在战斗中,她完全看不出胆怯或恐惧。迅速、强力、用压倒性的力量将敌人狠狠打倒。另一方面,为了发挥出Uranus最大限度的能力,我在战斗中负责支援。我们很快就磨合完毕。
觉醒后的遥,从没让我看见过那份失落掉梦想后的悲伤。一旦风开始呼啸,就得丢下当日的生活直奔现场,连一句抱怨也没留下。仿佛很久以前她已经这么做过,只是当成理所应当要去做的事情而已。Uranus冷澈而确实地完成着任务。
只是承认了身为战士这个事实而已。
遥那种淡淡的态度更激起了我的伤感和爱慕。
对。我爱着她。
在私生活方面,我们一起行动的机会越来越多了。经常可以一起去听音乐会,我的愿望也实现了——遥经常会开车带我去兜风。用难以置信的速度飞驰着、握着方向盘的遥,看上去是如此开心。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幸福、自由的存在。有时她也会来我家,懒洋洋地耗掉一天的时间。当我回忆起那些在她身边的时刻……比如看到她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缩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满心欢喜地开车的时候……心里就会一阵抽疼。这种感觉,只能用“爱”才能解释。
别管战斗了。我想和她一起到远方某处去过普通的生活。尽管说不出口,但我经常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在无名的美丽海岸边买栋小屋。遥养了只大大的、脾气很好的狗,就像我以前的那只一样。我们可以一起去海边散步、捡漂流物什么的。
真的。为什么只让我们背上这种工作呢。就算为了全人类而战,也不会有人来表扬或感谢我们,取而代之的却是疏远和轻蔑。只能自己舔舐伤口,没有人会来可怜我。
只有遥是我的“唯一”。只有遥能分享我的感情,她是我独一无二的人。
对我来说,遥变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存在。我明白这点。
只要能帮助遥就够了。我偷偷在心底里想着。
对……我才没心思去帮助那些骂我们卑鄙、冷酷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我感受到微弱的冲击,同时张开了眼睛。
不知不觉,我已经拉了很久琴。
琴的A弦——从右数起的第二根、高音和粗细都仅次于E弦的那根——崩断了。
我惊得愣住了。有那么几秒,我只是呆呆地盯着崩断后垂下的琴弦。
一般只有在调音时会弄断弦。像这种在随意演奏中断掉的情况,只有小时候拉四十公分练习琴的时候出现过。
我轻轻地把小提琴放在茶几上,拉开抽屉,从最里面取出了预备用的弦。它被卷成一圈放在大约十公分的透明小塑料袋里,像钓鱼线一样。因为最容易断的是最细的E弦,备用的A弦只剩最后一根了。
我回到小提琴边,小心地把断弦取出来,将新弦的一头固定在S形孔下方正中的黑色弦轴上,随后将弦搭过像桥一样的“琴马”上,牵到螺旋装饰那一边。因为是做惯的动作,脑子还是空荡荡的,只有手在机械运动着。
为了调弦,我再度架起了小提琴。一开始应该把A弦的音高用音叉合上。
搭上弓,在A弦上拉出声音。我就这么握着弓,左手稍稍把螺旋调紧了一些,再次拉响——
砰。轻轻的冲击传来。
我呆呆地望着从琴马处崩断的的A弦以及其他三根弦。
怎么可能。
完全不敢相信。明明是刚换上去的。不可能像被剃刀切掉一样,这么简单就断掉。我茫然地看着小提琴。
克雷莫纳的名器仍毫无表情地架在我的锁骨上。
我垂下左手。右手握弓,左手取下提琴后回到桌子旁,将它慎重地放进琴箱里。
断了的弦耷拉在琴面上。我望着它。
红色内衬幕布加黑色琴盒,很像放尸体的棺材,和它很配。
我一边想着,一边关上了盖子。
7
遥好像回来了。
此时刚过午夜。夜幕降临,漆黑帐幕将城市封闭起来。街道、世界、我的心,统统都沉入了黑色沼泽。
我关掉灯,独自抱膝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被遥无视,被爱琴拒绝。现在的我还有存在价值吗。
开门声传来,紧接着像是脱鞋子时发出的沙沙声。如果要从大门走到寝室的话,就必须通过客厅。
两块正方形玻璃竖着排在一起构成的门被拉开,我静静地道了句“晚安”。
和预想的一样,遥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你还没睡啊”
遥纤细的手腕伸向墙壁,打开了开关。沙发后的台灯亮起了淡淡的光。
“外面已经很冷了吧……我冲点热可可吧”
“不用了”
遥准备就这么回去自己的房间,打算要把流淌在彼此之间的不自然的紧张感置之不理——我迷惑了。要怎么挑起话头才好呢。
经过疯狂得接近死亡的思考,我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遥在避开我,如果我已经失去了她身为同伴的信赖,那理由只有一个。
在那座、水上大教堂里发生的事。
即使对方遇到危险也绝不回头……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明明是如此坚固的约定,但我却毁约了。
结果就是我被敌人抓住,将Uranus置于危险之中,没迎来反击就力尽而死。作为战士,这是致命的、无法弥补的失态。
我觉得,遥对我生气的原因只有这一个。
“对不起”
我的声音颤抖着。
“怎么了”
遥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缝。我垂下眼帘,用在悬崖边的心情开口说道。
“那时候……我破坏了约定。在水上教堂里。”
遥的身体忽然绷紧了……我知道她在紧张。
她恐惧着,宛如一个沉默的硬块。
“对不起……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下次,我绝对不会再失误”
被淡淡的台灯光线照着,遥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之下。
“我没生气”
那是压抑住感情的冷淡回应。
那到底为什么……声音淹没在我的喉咙深处。因为太害怕,所以没法继续说话。
为什么要躲着我?
从没体验过这么悲惨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把脸埋进膝盖,只是为了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真的,没有生气”
那是困惑的、极力想榨出温柔感觉的语气。
“我……”
遥欲言又止。我抬起脸,看见她直直地立在那里,好像正在审视着自己的“里面”。
“……”
我盯着遥的唇,像是等待死亡通知般等她吐出下一句话。
“满”
声音好低沉。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是那么深邃……是似乎立刻会把我吸引过去的,强烈的眼神。
但她再也没开口。
经过漫长的沉默,遥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土萌萤……如果那个女孩就是沉默之弥赛亚的话……”
完全不含感情的声音继续响起。
“如果是这样,就必须杀掉她”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后,遥的话把我整个人冰冻起来。
“你做不到也没关系。我来干”
那不是冰冷的话语。甚至可以称之为“安详”的温和语气。理解到这点后,一股不安感在我体内流窜着。
(你做不到也没关系)——作为同伴,我已经不被需要了吗……?
“没什么做不到的。如果那是使命的话——”
“你的话做不到”
我的脸惨白得吓人。
“做得到。如果是不得不做的话——”
“要杀的不是沉默之弥赛亚、也不是破灭之战士、而是觉醒之前的一个普通女孩子!”
遥眼中燃烧起无法抑制的怒气。
“你做得到吗?杀掉一个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女孩——你真的做得到?”
那道目光是那么刺眼。遥似乎想用严厉的态度说服我接受自己口中的真实。我的身体僵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遥大大地咽了口口水,拼命压抑住感情,整理好呼吸。终于,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一定会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就是这样而已……夜深了,睡吧”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织成波斯风格的床单。
“晚安”
遥边说边出了客厅,丢下我一个人。
必须要杀的只是一个女孩子而已。
我被伙伴放弃了。
这句话和这个事实像不专注的钢琴手在琴键上奏出的杂音,不断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8
我在沙发上抱膝迎来了天明。
一直在考虑沉默之弥赛亚的觉醒和遥话中的意思。
“你做不到也没关系。我来干”……
是谁在觉醒以前丢下一句“如果必须有人要做的话,你去干就行了”的?这真是同一个人吗?我讽刺地想道。
遥真的、不像以前的她了。现在这个人仿佛就是——
仿佛是,银色千年王国的战士Uranus。
……
我猛地抱紧膝盖,蜷起身体。
前世的Uranus和现世的遥有明显的不同之处。要说相同之处,她们都是我重要的人。
是因为被神秘星球所守护的关系吗。我从觉醒以来就一直做着唤醒前世记忆的梦。
但也不是能事无巨细地回忆起月之王国的程度。记忆大体上都是朦胧不清的。和小时候的回忆一样……比如我刚满五岁、登台演奏的时候。那天特别在意的是自己连衣裙和鞋的颜色搭配,我不停瞄着脚下的鞋子。脚套在鞋子里那个小小的视野……如今还能鲜明地记起鞋的款式。但演奏会场地、我的演奏顺序和曲目,都完全想不起来。前世的记忆和以上情况很相似:既有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部分,也有令人吓一跳的、印象鲜明的、仿佛烙刻在脑海中的清晰场面。大概能记起来的是关于自己的一些琐事,但总觉得忘掉了一些、本应不会被忘记的重要事情。
就算这样,但和遥一比较,我的记忆量就显得又多又细。
月亮上的回忆是我们的故乡因战乱而灭亡的历史。所以我并没和遥坦诚谈过这段禁忌的过去。但在平时对话中可以了解到,遥关于前世的记忆是极其朦胧的。
她记得的只有自己在那里是一名战士,如此而已。
这名忠诚的战士深爱着自己的祖国。记不起家乡毁灭的记忆……大概是她无意识之下的一种自我防卫机制。
而且,遥也没回忆起来“那件事”。
Uranus和Neptune在前世是一对恋人。
她们从一开始就是青梅竹马的好友。长大之后,她们就背负了击退从外宇宙侵入的异生命体、保护银色王国和太阳系的战士之宿命。和直接在王国中枢里守护女王和公主的太阳系内部战士相比,如果前者是华丽的亲卫队,那我们就是活跃在月王国阴暗角落中的影之刺客。
即便如此,我们也有身为战士的使命和荣耀。为了国家而让双手沾满鲜血、为了守护女王而舍身化为盾牌,我们对此没有丝毫疑问。不如说,我们正以此为荣。
但我们又如此孤独。被普通人视为异端……虽然实际上也是特异人种,但能够相互理解的只有同为外部战士的伙伴。我喜欢并与之交往甚密的朋友只有Uranus和Pluto。Pluto在我们三人之中的独立性最高,所以Uranus和Neptune经常一起搭档行动。当成长到一定年龄、作为战士的能力成熟之后,我们就将奔赴各自的守护星,扛下驻扎外环守护太阳系的任务。
当我们慢慢消耗着漫长的寿命之时,那一天终于缓缓地降临。
此时,Uranus已长成了拥有稀世美貌的战士。
不知污秽为何物的飞翔战士散发着黄金光辉,用圣剑打倒敌人。Uranus像男人,但又不是男人;是女人,但看上去又不像女人。她奇异的魅力俘虏了众多人的心,那稀有的华丽剑舞被宫廷乐师和诗人谱成曲子歌颂着。
在Uranus身旁担任支援的Neptune也是赞美她的一人。但很长时间里,Neptune都没发现那其实是恋情。
作为战士的人生轨道上没有结婚生子、抚育小孩的选项。所以Neptune会很自然地觉得,自己和建立家庭密切相关的恋爱感情、肉体需求都是无缘之物。站在Uranus身边、身为战士这点,才是不做美梦、把身心都献予战斗的保证。
奔赴守护星之日——两人分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某天,Neptune和Uranus两人单独来到了一处能将王宫内怒放的花朵一览无遗的高台,悠闲地在阳光下聊着天。
Uranus不经意间说道:
“见不到你还真是难过啊”
并非是痛苦的语调。
但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Neptune的心中跳了一下。
在之后一段时间里,Neptune一直都在心中默默做着毫无目标的努力。
和Uranus分隔两地,边想她边耗费着每一天——自己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她开始认真担心起这个问题。
然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份感情既不是友情也不是身为战士的敬爱,而是恋情。
花了好几天,Neptune才终于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下了决心,要冷静地度过余生。
身为战士的Uranus不会跟任何人结婚。Uranus,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
既然如此,比任何人都能和她共享战士之魂的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在那之后,Neptune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地凝视着Uranus。
但命运却急转直下。
某个夜里,以某件事为契机,Uranus和Neptune陷入了一种特别的关系。
空无一人的离宫庭园里,花香浓烈得令人喘不过气。两人在此结下了永恒之契约。
躺在花园里仰望苍穹,那球体的一半被覆上了与宇宙同样浓郁的黑影。巨大的地球缓缓浮现于其中。
好像在哪儿见过。
沙发后的台灯发出浅淡的光,我出神地看着被染成褐色的空间。
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心地不弄出声音,我走进厨房泡了杯咖啡。
又黑、又苦,和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
我边盯着黑黑的液体想着,边倒进很多温牛奶。靠着餐桌,我用双手包住被子,小口地喝下去。
遥……几乎完全丧失了月亮上的记忆。无论是在花园里发生的事,还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就算还能察觉到前世的因缘,但她的心也早被“完成使命”所填满了。
我再度回忆起了Uranus和Neptune的往事。
在分别之日到来之前,她们只想尽可能地单独度过。
她和Uranus平静地交谈。不需要言语的时候,她们只是甜蜜地互相凝视,然后像是要珍惜每分每秒般地索求着彼此。
我能抚摸你吗。
Uranus问道。Neptune微笑,然后点头。
在无法交流的时候,Uranus就会轻轻脱下右手上的手套。
这是幽会的暗号。
那副光景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Uranus除下手套,露出纤细的指尖。
握剑时十分有力的手,脱掉手套后看起来却惊人地修长。美丽的形状中蕴含着力量。
那是和遥一模一样的、长而温柔的手。
我放下杯子,用肘支起下颚。
月之王国和现在。到底哪一边才是幸福呢。
从心底里爱着故乡的Neptune无疑是幸福的,但如今的我并不如此认为。那个理想乡,对我来说就像国家主义阴影下的幻想……感觉很讨厌。
可现在呢?
我叠起双手支在额头上。
这么惨的状态,在月亮上时可一次都没有过。
我深深地陷入迷宫,留下一声叹息。
直到天亮为止,我一直在思考着。
9
天空覆盖着阴郁的灰色云。潮湿的空气宣告了雨的到来。
我在约好的店里坐下,望着屋顶上飘忽不定的云。
没带伞出来。在下雨之前就回去吧。我恍惚地想道。
今天在学校碰到了土萌萤。
无限学园的大楼中央有一道巨大的回廊,连通着著名酒店的休息室和巨大的中庭。她在一角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书。仿佛是与午休的喧嚣隔绝般,一个人坐在那里。
土萌萤全身都带着内向的气质,是个可爱又纤细的少女。听说她身体很虚弱。
的确,看上去像小鹿一样,是能激起人们保护欲的类型。就算我们不下手,要是碰到一点病或者事故什么的,她看起来大概也会轻易送掉性命。
下一瞬间,那个恐怖的预感向我袭来。
狂风掀起的海啸声在我耳朵深处哐哐地撞击着,预告危险的来临。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那里。
在她的体内的确有“什么”正在满溢而出。那是和土萌萤本人完全不同的、正相反的生命能源,掩盖着巨大的恶意。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那个”的觉醒。我想道。
随着锵啷一声铃声,雪奈进来了,她在我对面坐下。
“今天没和遥小姐一起来吗”
虽然是闲聊,但我却很难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她。
“嗯”
雪奈定定地看着小声回应的我,仿佛看透了什么。
“满小姐——”
她正要开口时,遥的摩托车在店前停住了。
长腿一跨,她用可以称之为华丽的动作下了车,边脱头盔边进了店门。她直接来到了这桌,在我身边坐下。
遥边喝咖啡,边用淡淡的语气低声谈着枯燥的调查经过。雪奈有时会插话,最后我报告了遇到土萌萤时的感觉;遥则用苦涩的语气说了水手月亮和小小兔和土萌萤交往甚密的事实。
喝完咖啡、遥宣布“作战会议结束”后,唰地一声站起来,拿着账单离开了。我追着她出了门,说道——
“遥,今天……”
“可能不会回来了。你先睡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戴上了头盔。一眼也没看我。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想到哪就调查到哪吧”
“我和你一起去”
遥沉默地跨上摩托。
一直单独行动……为什么?
虽然想问,但那很可能是让我从心底里恐惧的理由。我没法鼓起勇气问出口。
我——已经不是你的伙伴了吗?
一声锐响突然撕裂了空气,遥发动了引擎。
感觉到她强烈的抗拒,我像被打了一样呆在原地。
遥的视线向下落在油箱上。那眼神里饱含苦痛,仿佛有种在寻求救赎的阴影。
“遥小姐!”
我猛地抬起头,雪奈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路上。她还是用那道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凝视着遥。
遥与雪奈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我。
眼神接触的下一刻她已经转过头去,拉下油门做好了前倾姿势。
“等一下!”
遥装作没听见,飞快地开走了。
仿佛看着她就能留住她一般……我一直目送着遥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空留下街道上的喧哗声。
从相遇以来,我从没束缚过遥。
我喜欢自由的、遵从自己的轨道而生的她。所以无论有多么不安、多么担心,我也没法去束缚她。总觉得只要做了一次,遥就不再是遥了。
但我已经忍不下去了。
想在这闹市街头大哭一场。
但这么做也没有意义,而且我不可能在雪奈面前这么失态。
啪。
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是雪奈。
“要和我说什么……?”
她带我来到某栋大厦顶上的空中庭园。
我有话对你说。去更安静点的地方吧。
她说道。
浑浊厚重的云仿佛要滴下水滴般悬在我们头顶,所以屋顶上一个人也没有。
雪奈在屋檐下的英国风长椅上坐下。我则是站着催促她。终于,她开口了。
“要说的是、你和遥小姐的事”
下意识地,我觉得雪奈要说的是重要而恐怖的事实。她在沉默中继续说道:
“这几天,总觉得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好,有种渐行渐远的感觉”
因为太过直接,被打个措手不及的我脸颊像火烧一样。
“刚才在店里也是,遥小姐没看过你一眼”
我回望着她。
雪奈用低柔的声音继续说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们就已经意识到彼此是与众不同的、特别的存在了吧。无论你们还是否记得……但如今,你们也有很多自己的暗号,即使不说话也可以交流……但最近情况却恶化了。我说得对吗?”
我无言以对。我完全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遥小姐大概正处于痛苦之中——被困在理性和情感的夹缝间。恐怕她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吧……我是这么觉得。关于她犯下的那些无可挽回的、羞耻的罪过,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雪奈则是继续说着:
“关于在水上教堂里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
知道我比起使命,优先选择了去救Uranus的命。
我的身体一口气僵硬起来。
“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你们打乱了团队协作,并无益于我们三人阻止沉默之弥赛亚觉醒的使命”
雪奈的语气慎重得像是在走一道古旧的桥板。
她再次示意我坐下。
“请坐下。如果因为太惊讶而倒下的话我会很困扰”
她认真地说着。我已经分不清那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了。
我在雪奈身边坐下。
她静静地开始述说。
中途、下起了雨——
那天也是,一大早就开始下雨。
我缓缓地从梦中醒来,恰似从阴暗海底上浮至水面。微微的雨声萦绕在耳边。房间仍然阴暗,我裹在被子里,仍沉浸在梦境那挥之不去的余韵中……全身就像被薄薄的膜所包裹。
为了不吵醒还在睡觉的遥,我悄悄起身进厨房准备了早餐。
之后我换衣服去了泳池,在沙滩椅上小睡了一会。
池水保持着沉眠般的静默。梦中的预感包裹住全身,我离开周围的空气,漂浮了起来。在时间停止的空间中,我闭起眼,回忆起很久之前的那片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
好狡猾……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去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遥的脸。
“别丢下我”
在令人恍惚的微明晨光中,现出了遥的身影。她露出了小小的、梦幻般的微笑。
为了不惊醒这片安静的空气,我们轻声交谈着。
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上午有人用传真送来了一张画着地图的邀请函。署名是“你们的朋友,黑暗骑士优吉雅”
那时遥正坐在窗边俯瞰着雨中的都市。
玻璃窗像是被泪水打湿的女孩子的脸,装饰着几道流下的水痕,也倒映出遥的脸——那是隐藏着决心的表情。
遥张开双手,一直盯着它们。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
“满?”
觉察到我站在身边,遥抬起了脸。
我面对她坐下。
毫不犹豫地,我拉起了遥的手。
为了确认那份感觉,我抚摸着它,然后十指交缠。至今为止不知碰过几次的、她的手。
纤细均整的手指曾经滑过钢琴琴键,也曾抚过我的发梢和脸颊。
温暖、美丽、柔软得令人吃惊……
“喂……怎么了?”
“遥……没事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发自心底地说道。
“我喜欢、你的手”
彼此的指尖重叠在一起的瞬间。
请让时间停止吧。
遥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然后微微地笑了。她看着交叠的手指。
那是极度恍惚的、极力忍住泪水的表情。
我突然很想抱住她,激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但我穿着泳衣。要是那么做的话会弄湿她的衬衫……我默默想着。
遥终于扬起视线,说了声“走吧”。
“我去换衣服……”
指尖分离开来。
雨在白天停住了。我们到达那里时,日已西斜。
教堂屋顶像魔女们并排的尖帽子。因为仍在施工中,建筑内空荡荡的,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一旦建成后,这里应该会成为人们向神圣之物祈求护佑的地方吧……悼念死者、告白罪孽、或是两人在此结婚,发出爱之誓言。
不得不杀掉拥有纯洁之心的人类——觉得这样的时刻终会到来;
这样一来终于能从使命中解放——
两种感情纠缠在一起,我带着复杂的心情仰望正面巨大的门。
随后轻轻握住Uranus的手。
“Uranus……你知道的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得到塔里斯曼。再往前走的话,就要无视对方遇到的危险,只管自己前进”
会拉后腿的应该是我吧。我不想成为伙伴的累赘。
Uranus浅浅地笑了。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我们放开了彼此的手。
“是啊……”
我有点自虐地笑了。
对,根本不用说。Uranus对自己的责任分得很清楚。要是有个万一,Uranus就会丢下我,去完成使命吧。
我们遭到袭击也是突然之间的事。
走在阴暗的回廊上,绘有天使画像的石板从左右墙壁飞速打出,向我们撞来。
打伤你。杀掉你。
一股漆黑的、迫至眼前的纯粹恶意。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于面对它。
从始至终,我都冷静地在最后一刻避开不断袭来的石板——擦过头发,仅在眼前数厘米处飞过并发出巨响。如果被直接击中可不得了。
Uranus放出World Shaking的光线刺入眼睛,几块壁画随之被打成碎片。我也祭出了Deep Submerge,同样击碎了好几块。
突然,觉得攻击似乎停止了一下。
Uranus的背后,有一块石板正飞速地——
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想到要行动,我已经像弹簧一样跳了出来。
“Uranus!”
感到了冲击。
疼得不能呼吸,眼球深处金星乱冒,身体被击飞了。下一刻,又有别的壁画凶猛地、连续不断地击中了我。
意识逐渐沉入漆黑深邃的黑暗中。
——
我暂时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头上是宽广的宇宙空间,无数的星辰正闪闪发光。
这是哪里啊。指向银河系中心的星星们汇聚成一条大河,将天空横切开来。
是太阳系边缘的风景。
我、Uranus、Pluto奉命镇守的王国边境。
想起来了。我们参加了最后的战争。
我受了重伤,残破不堪地瘫倒在地上。用尽了力气,只为从自己的守护星移动到这里——天王星。
不过那也没关系。我们理应守护的王国已被埋在瓦砾之下,灭亡了。
我们理应守护的女王和公主,也已失去了故乡。
我痛骂着已然难以支撑的身体,起身拖着步子蹒跚迈步。一边感受着逐渐迫近的死期,一边走在这荒凉的大地上……走去Uranus的身边。
像神殿一样的建筑物从外侧崩塌了,只剩下孤零零矗立的几根柱子。
Uranus就倒在它们中央那冰冷的地面上。我屏住呼吸跑了过去。
“Uranus!”
她在战斗中受了致命伤。身体各处都在出血,身下也在不断渗出鲜红。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已经没救了。
我扶起Uranus的上半身,让她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振作点……Uranus……”
不知何时,我已经泣不成声。
“Uranus……”
微微睁开眼,Uranus像要说些什么似地煽动着唇。但却没有任何声音。
淡金色的发被染成了赤红,血流从额头一路流进了脖子。即使知道那么做也无济于事,我还是拼命压住了伤口,希望能留住那随血液而流淌殆尽的生命力。我纯白的手套逐渐染成了鲜红色。
她又动了动嘴唇,还想要说些什么。
“……千年……王国……”
微弱断续的声音里满溢出悲伤。
“……我不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Uranus的眼睛看向虚空。或许,她是想把用肉眼无从得见的那座遥远的王国,全都纳入自己的眼帘。
从那双眼睛里流下来的、是和她相处多年的我也从没看到过的……泪水。
“倩妮迪……女王……——”
悔恨、苦痛、悲叹。泪水从眼角滑落,流进了头发里。
“Uranus!”
她靠着我,闭上了眼睛。
那时,一阵微弱的风拂过我的脸颊。
也许这就是最后的告别。就算我的泪滴打在Uranus的脸上,她也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天空的星星放出冷漠的光,不发一语,也从未伸出援手。
我嘶喊着。
此刻,我们失去了彼此。
自己的叫声将我拉回了现实……像从黑暗之中徐徐苏醒。
剧烈的痛楚让我叫出声来的同时,也让我从无意识深渊的底部急速浮上。
视线好模糊。身体的某部分被捆绑在墙壁上。手腕和背部因为抗拒着重力而发出抗议的疼痛。视野的另一端——
她在那里。
“……Uranus”
她的身体向这边侧着,横在地上。
在她身前站着的、是背向我的优吉雅。她……拿着枪,顶住了Uranus的胸膛。
我榨出浑身的力气,把身体扯离墙壁。肉体发出啪嗒啪嗒的断裂声,就算手臂和大腿被撕成肉片也无所谓。
“Uranus!”
我尖叫出声。
我们才刚刚团聚。忍耐了从过去到现在的漫长离别,终于能在这里相会。
如今却又要——
我拖着颤抖不停的脚步。
途中有什么东西袭来。机关枪连射的声音震响耳膜,蜂针般尖锐的刺射穿全身。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倒地不起。
声音是不是停止了呢?听不见了。耳朵深处响起血流的声音,疼痛夺去了除视觉之外的所有感觉。
必须站起来。我想道。
站起来。
去遥身边。
膝盖在颤抖,使不上力气。激烈的疼痛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遥……我不会让你死……”
啊啊……神啊。拜托你。不要杀死遥。
不要再次、杀死她。
请让我替她死。用我的命。
我不会再许下如此诚心的愿望了。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
所以、请一定要——
那个人好像在叫着什么。我拖着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脚,继续向前。
下一刻,无数的尖刺再次贯穿了我。
毫无间断被打、被撞击。仿佛被火烧焦般的痛苦麻痹了脑子。
“Neptune!”
她在叫着。
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等我。
她在叫我……。
“遥……”
痛楚正在体内发狂般地加速,榨出我的力量。就算心脏裂开、肺部破了、手骨和脚骨被打得粉碎也无所谓了。
身体已经毫无感觉、像是浮在宇宙中一般……我向优吉雅倒下。
到此为止了。
优吉雅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她手里的枪正好抵住了我的胸口。随后传来一阵心脏被射穿般的剧痛,伴随着宛如正午般明亮的光。下一刻,我落入了黑暗。
在最后的意识被漆黑吞没之前,我在心中叫着的、是遥的名字。
——
入夜后,雨仍然没停。水滴的声音毫不停歇地打在路上。
我在雨水中慢慢拖着脚步,引得擦身而过的人不时惊奇地回头张望。
我手上有伞。
分别时雪奈说自己要坐出租车,就把折叠伞塞给了我。
于是我拿着它,一路慢慢地走着。
街道信号灯在朦胧的雨雾中一闪而过,车的尾灯亮起。
雪奈用安静的口吻向我吐露了事实。
我在水上教堂里死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路上被洗刷得又湿又亮,被车头灯一照,映出的反光好似银河的光辉。
Uranus她、放弃了自己的使命。
我们的任务是收集三个塔里斯曼。
在我的心灵结晶出现之后,遥也应该知道另外一个塔里斯曼在自己体内了。这么一来,Uranus就不可以选择自杀。
直到找到最后一个塔里斯曼为止。
我们约好了:直到集齐三个塔里斯曼为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继续战斗。就算失去同伴,Uranus也必须要贯彻使命不可。
我们明明发过誓的。
而且我……认为Uranus一定会……完成使命。
——一定会、帮我找到另一个塔里斯曼……
可Uranus向月野兔说了。
说她要放弃找出最后的塔里斯曼的使命。
然后、就用枪击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也被打了一样——疼痛再次被唤醒。
我停下脚步,一对共撑一把伞的情侣走过我身边,面面相觑。
遥放弃了使命。
只为了,和我一起面对命运……
低垂的雨云不断降下雨滴,不停的打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
房间里没亮灯。从路边抬头看窗户,没有一点光亮。大雨激烈地拍打着脸,导致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大门没上锁。所以即便没开灯,我也知道遥在屋里。
发梢、指尖、裙摆都在滴水。顾不上这些,我只是在各个房间里不停寻找着遥的身影。濡湿的裙子缠住了脚步。
哪里都没有。
浴室、楼上的泳池……幽暗宽广的空间中空无一人。
地面上车辆驶过的声音显得很遥远,在这里听不到。哗啦哗啦的雨声也变得微弱,打在屋顶的天花板上。
我抬起头,打开了泳池深处的门。走过一段短短的路,转角处有一扇防火安全门,门上挂着“禁止无关人员进入”的铁牌。这是检查整理设施的工作人员专用出入口。
虽然我只穿着长筒袜,几乎是光脚状态,但还是一步步爬上了楼梯。楼梯尽头本应锁上的门已经被打开,我扭转门把,上到正在下雨的楼顶上。透过栏杆可以眺望到广阔的夜景。在雨之银线的另一端,并肩矗立的大厦群灯火通明。屋顶上建有一圈栅栏,高度大概到腰,外侧微微向下倾斜。
伴随一阵呼啸声,一架飞机飞过头顶,灯光在阴暗天空中闪烁着。
遥就在那里,好像已经站了很久。她面向栏杆,背对着我。
是因为街灯被低垂的雨云所反射吗……周围浮现出淡淡的光芒。所以我能看到十米外的遥的情况:头发、衣服已经湿透了。她沐浴在宛如天罚般的倾盆大雨中,像是被打垮了一样。明明应该听到了开门声,但却没回过头来。
我、没能出声叫她。
雨帘将我们分隔在不同的空间,水滴发狂般地敲打着冰冷的地面——不知何时,季节已经从秋入冬。
我想让遥回过头来。
请让我看看、你脆弱的地方。
——你对我来说是必要的。来这里抱我、安慰我、亲吻我、拂去我的不安吧…
…
但遥不会这么做。
对,她一直在痛苦挣扎着,连同前世那份痛彻心扉、燃尽灵魂的悔恨……就算我们转世再生,也在重复的失败轮回。
明明下了决心、立下了誓言——
我们没能完成使命。
Uranus在责怪自己、一直拷问着自己……
站在雨中接受肉体上的责罚,就会让心上的疼痛缓解一些吗。
从正面耸立的大楼之间,可以看见东京塔五颜六色的灯光。
像是在等待着。
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一定会等待着遥。
前世身为恋人的我们。
封印的记忆再次鲜明地在脑海中苏醒。
Uranus在薄暮光线中露出微笑。
除去手套后,她用那修长的手指温柔而缓慢地、抚过我身体上下每一处曲线。
脑子里只有使命的Uranus,心里却被Neptune一人的身影所填满——那是她们在不为人知的温柔乡里,秘密地交欢缠绵之时。
因为必须保密,两人不得不压抑住声音,卧室中只能听见低低的私语声、甜蜜的喘息声、以及肌肤在床单上滑过的微弱声响。
Neptune的指尖滑过Uranus的后背和短发中,不停地、不停地小声唤着她的名字。
每当看到Uranus瞳孔中蕴藏的热情时、每当听到Uranus小声诉说着爱语、露出温柔而又隐忍的微笑时,我都会沉醉在从使命那里夺回她的胜利心情中。
她光滑的肌肤令我沉溺。她爱抚我的时候,会抛弃掉所有的自制心。
只有在激烈的**中,Uranus才会摆脱掉强迫症——那份作为战士而生、也必须为王国而死的强烈使命感。
云雨之后,我们会裹在被子里不停喘气,试图平息胸中那份激情……但此时Uranus又会恢复原样,高潮的喜悦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时的快感而已。
穿上衣服、戴好额饰,走出房间的Uranus又化身为风之子。
在塔里斯曼出现后不久,我就想起了前世与Uranus做爱的记忆。
梦醒后的那个早上,我十分茫然。以至于一整天都不敢直视遥的脸。一看到她的指尖和蠕动的唇,我的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前世和现实的Uranus是不同的人。
但不管哪边……不管是哪个Uranus,她的心都无法真正被谁俘获。我想道。
如果有人做得到的话,那也许就是坐在白色王宫中御座上的、那位大人——
不意间,我的眼眶开始发热。
视野变得模糊,一滴热泪划过冰冷潮湿的脸颊。
我抬起脸看着遥的背影。那颗无法被捕获的、无法据为己有的……自由的心。
想跑过去紧紧抱住她……我拼命忍耐着。
只是等待着,我已经习惯于等待。
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天空下,我坐在车的前座上、在大厦的停车场里等遥。
遥那个样子明明像是受了严重的侮辱。但透过前窗玻璃,我看到她只是耸了耸肩,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握住我的手,向我展露笑颜……。
我抬起眼,看到遥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被雨打湿的发梢粘在前额上。她挂着疏远的笑容,像是意料之中般地撇了撇嘴。那眼神里蕴藏着从未得见的悲伤。
“……已经放弃了吗?”
微弱的声音仿佛要消失在雨中,吐出的气变成了白色。我无法承受那道目光,躲闪地将视线转到地上。
我慢慢地靠近她。
遥没有逃走,而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我抬起因为冻雨而变得毫无知觉的手指,放在遥心脏附近的位置。
“疼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
遥微微颤了一下,终于、用压抑着感情的语调回答道:
“……看到……你被击中的时候……更疼——”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脸。
“对不起”
遥没有回答。
“……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已经泣不成声。犯下的罪孽正一一在脑海里苏醒。前世的记忆。父母的死。还有那份深入骨髓的、令人震颤不已的、怕自己所爱之人丧失性命的恐怖感。
睁开眼睛,遥还是一直站在那里。水滴顺着下巴纤细的线条淌下,她脸上浮现起的,是无以言表的悲痛和叹息。
满心创伤、精疲力尽、光是站着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遥伸出手,好像想要触碰我。但犹豫了一会之后,她又慢慢地放下了手。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刺痛了我的心。
我盯着那修长而美丽的手指。
除去手套后,Uranus那纤细的指尖——
我想让你说出来。
满、抱着我吧、救救我吧、我想哭。
我沉默着环抱住遥的头。彼此因吸水而湿透的衣服发出潮湿的声响。
张开眼睛,越过遥的肩膀可以看见东京塔的灯光在雨雾中闪耀。平时那红橙相间的幻想之美,如今仿佛也像背对着我们一般。
突然间遥抬起手臂,仿佛要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样……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没完成使命——”
藏在话语深处的那份哀愁与深切的爱,让我动弹不得。
她肯定是赌上所有勇气才说出来的。那满含苦恼的声音还微微回荡在雨音中。
我用尽力气回抱着遥,仿佛要把她皮肤下的骨头全都弄断、压碎一般。
10
雨一直下到半夜。天空亮起来,太阳从渐渐远去的云朵间投下光线。
冰冷的白金之光投射到床尾和脚边。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只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宣告了崭新一天的开始。
遥还在睡着。我们盖着同一床被子、彼此十指交缠。但我却一直醒着。
昨晚我们在楼顶上站着,被大雨几乎浇到失去意识。
十一月的冷雨无情夺走我们的体温,遥被冻得浑身打颤。
我把遥带回房间,在浴池里放满热水给她取暖。遥任由我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沉默地在浴池里缩成一团。我也脱掉衣服,从背后抱住她。热水逐渐温暖了我们的身体。
出浴室后遥套上睡衣,我则是穿着浴袍用布擦头发。
遥坐在我的床上,头发已经差不多都干了。她顶着毛巾,直直地盯着正坐在梳妆台前用吹风机的我。
上床的时候她把身体往墙边上挪了一下。我拉上两人份的被子,顺手关掉了床头灯。浓浓的黑暗充斥了房间。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遥,忽然用压抑着感情的语调说:
“我要杀掉土萌萤”
遥白皙的侧脸线条浮现在黑暗中。
“那孩子是无辜的。背负沉默之弥赛亚的命运而生,不是她的错……但我们一定要阻止她觉醒,绝对”
雨声静静地持续,我在被子下触碰了遥的手。
“她爸爸……一定会哭的”
还有她那位小小的朋友。
“……嗯”
遥小声嘟囔着。
“干脆——成为名副其实的恶魔或者死神还轻松一点……”
我撑起身,在黑暗中凝视着躺在身边的遥。
一旦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她的苦恼,我很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把右手垫在遥的脖子下面,我用左手紧紧地抱住她。
她的左耳在眼睛下面。透过黑暗,能看见那脸颊和下巴的美丽弧度。
胸口好疼,眼前一阵晕眩,心脏越跳越快。
我轻轻地吻上她的耳朵。
遥的身体敏感地跳了一下。
“遥……抱我……”
她突然在我的怀里绷紧了身体。
“就算是一小会也好……让我帮你忘掉难过的事”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体温也高得吓人。
我再次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这次是、更加热情的吻。
突然,遥猛地转身背对我,简直像要把我推开。由于用力过猛,还有一个枕头被震得掉在地上。
像是肚子疼一样,她蜷起了身体,用力把脸埋进枕头。紧握着我的左手攥成了拳头,正在不断颤抖。
看着背对我表示拒绝的遥,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只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屏息等待着。
遥大概会起身,挥起那只拳头打我吧——我想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抑或比那稍长一点,又或是比时间静止还要漫长的等待。
“唉……”
遥呻吟般地挤出一声低低的叹息,缓缓放开了因握紧而失去血色的手。她背着脸说道:
“你……总是马上就会这样……总是娇惯我……”
那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像是要从背后覆盖上去般,我把遥抱入怀中,脸埋进她的脖子里。
——因为你是我重要的人。对我而言,你就是无可替代的、唯一的人。
被遥温暖的体温和香气包围着,我有种想大叫出声的冲动。
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
肉体、心灵、就连生命也在所不惜……
对。如今我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这点。
比起使命、比起拯救世界、我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它就是我选择这条路、在教堂里毫不犹豫地保护Uranus的原因。
一直以来我都害怕承认它。但如今我已经认识到,作为月之王国战士我并不称职;作为赌上性命去完成任务的Uranus的伙伴,我也不够格。
但我已无法再欺骗自己。
那连自己也看不见、紧闭着塞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正与我对峙。秘密之门正逐渐被打开。
我觉得自己并非是为使命而生,而是为那个重要之物来到这个世上的。
而且,我绝对不能把它宣之于口。
对于从月之王国转世为人的我来说,那是等同于背叛的行为。
如果被身为战士的Uranus看不起的话,我肯定活不下去;作为一名伙伴,我也不能背叛她。
这个人比什么都重要。
“……为什么……要哭……?”
遥低语着。我从背后抱着她,摇了摇头。遥缓缓地支起身体,温柔地抓住我的手腕。
“满……”
遥执起我的手,把脸靠在掌心里。
“我……好没用。我不想变成那种只是一心想着要逃跑的人……”
她痛苦地闭上眼,紧紧握住我的手,在脑海里拼命搜索着言辞。
“你……是很重要的人,那时候我终于知道了这一点。我作为战士很不称职、你也许会看不起我……”
我无法呼吸,只是看着遥痛苦不已的神情。
“但事实就是这样……你是我重要的人。但如果我就这样向你寻求逃避,我一定会变得……”
一时之间,遥只是咬紧牙关,握得我的手都发疼。
她对着手掌吐出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不是需要你安慰的弱小之人……不知不觉就用了那种说法”
“不需要在我面前逞强”
遥露出无力的微笑,随即松开了紧握的手。
“是想对自己逞强”
我怜爱地抚着遥的脸——死要面子、强大、但忽然之间又会被折断……脆弱的、透明、单薄、光滑的脸颊。
遥闭上眼睛,接受了我的爱抚。
“……有一天……如果使命终结之后……”
到那时,我们就能放下一切、全身心地相爱吗。
我的低语让遥微微睁开眼睛,向着那无法吐露的质问点了点头。她把嘴唇贴在我的指尖上。
然后、用满含力量的语调说:
“都会过去的。绝对会做到的。之后我要是下地狱的话,你也能陪我一起吗?”
“——当然了”
话音刚落,遥就把头埋进了我的胸。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
“睡吧”
等到遥终于入睡后,我静静地躺着倾听窗外的雨声。
半夜遥翻了好几次身,好像很痛苦地嘟囔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梦话。但当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后,一切又安静下来。
她只醒过来一次。忽然睁开眼,心似乎还留在梦乡里。
“我真的打算拼命去做的”
遥喘息般地吐出这句话。
“是真的”
“我知道的”
我回答道。“我知道”
遥终于又睡着了,这次是平稳均匀的呼吸。
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做这种事呢。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我们本不应为杀戮和被杀而生。
如今,我总算理解了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Pau Casals的名言。
和平——才是所有人应该祈求的东西。
——弥赛亚啊。
为什么要选上我们呢。
为了和平而不得不去牺牲无罪之人,为什么非得让我们背负这么沉重的使命不可呢。
当然,决定去做的还是我们自己。接受命运的指名,迈上这条路的正是自己的双足。尽管如此,但当我看见夹在使命和自己的生存方式的缝隙中、被撕扯得遍体鳞伤的遥时,还是会忍不住去诅咒这毫无同情心的命运。
她要是下地狱的话,我也会同行。
我握起遥的手,绝不会再次放开。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窗外渐渐亮起来。
在太阳升起之时,我拉开了遥对面的遮光窗帘……她还在床上躺着。潮湿的大厦和屋檐的轮廓被阳光照得灿灿生辉。
沐浴着朝阳,全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
回过神来时,发现遥睁开了眼,正在看着我。
“……我做梦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说道。
明知那不是什么愉快的梦,我只是“嗯”地应了一声。
我轻轻把手盖她的在额前,来回抚摸着。
“Neptune”
面向天花板,遥就那样闭着眼问我。
“我、和Uranus像吗”
我的手停住了。
我正确地、理解到了问话中的含义。
——我、和那位没有守住持续千年的幸福之国的月之战士……像吗?
我再次爱怜地抚着遥的前额和头发。然后坚决地回答道:
“不像”
“是吗”
遥微微睁开眼,低低地说道。她又闭上了眼,安心地接受我的爱抚。
刚想着她是不是又睡着了的时候,遥小声地叫了我的名字:
“满”
“怎么?”
“快饿死了”
我轻轻地笑了。随后开口说道:
“我去做早饭。青菜沙拉、面包、饭,你要吃哪个?”
“——全都要”
你要一直能保持这种食欲就好了。我边说边瞥了遥两眼,随后下床进了厨房。
在我做早餐的时候,遥打开了厨房窗帘,按下咖啡机的开关。
乍一看,遥只是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景色。仰望天空,认真地看着任何人、每一天都能看见的风景。那是她、要舍弃性命去保护的东西。
映出青空的那双眼眸、凛然的侧脸沐浴在晨光中……在我看来,真是美丽得无以伦比。
感觉到我的目光,遥微微侧过头对我笑了笑。我也静静地报以微笑。
在这数日间,困扰着彼此的东西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萌生的、比以前更深更强韧的羁绊。那是不必说出口的誓言。
遥缓缓地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她在高一点的位置向下看着我的脸。
用率直而奔放的眼神。
她的手搭上肩头,慢慢地靠近我的脸。我也稍稍抬起下巴,渴求着她。
在双唇静静相触的时间里,我用手温柔地——比昨晚的拥抱还要温柔地——环抱着遥的身体。如果抚摸她的背,彼此的嘴唇就会分开一会儿,然后立即更深地吻在一起。我用一边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另一只手深深地插入那头金发,不让她离开我的唇。
我回应着遥唇舌之间的爱抚。
唇分开之后,遥吻过我的脸颊和耳畔,最后把脸埋进我的发里,微微喘息着。
哭泣的冲动不断涌上心头。我安静地、拼命地压抑着感情的块垒。
不要让身体颤动。
不要让眼泪掉下。
不要让遥察觉到。
终于在彼此的身体分开后,她凝视着我的脸。
我报以微笑。
遥用额头抵着我的额。温热的感触仍残留在唇边,这是一个胜于雄辩的吻。
四目相对,当她确认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自己的感情已经传达给我的时候,就露出了一抹安心般的小小笑容。
“我来帮你”
遥走进厨房,拿起我切好的面包问:
“放进吐司机里了哦?”
“好”
我答应着也进了厨房。
又回到了、一直以来平凡而甜蜜的日常。
——
夜深后,我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取出琴盒。
打开盖,我对仍在崩断状态的A弦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据说经过百年岁月的物品就会拥有灵魂,更何况是这把三百年前的名器。
我静静地装上在放学途中买回来的新弦,把它放在肩上,搭好弓。
指尖流泻出熟悉的旋律。
“梦醒之后”。
……梦中有你美丽的身影。
我那幸福的梦,宛如燃烧殆尽的幻影——
如果这世上真有永恒……
我会相信它。月之千年王国太过遥远,我不想回到那里。
但从小耳熟能详的这首曲子仍在心中闪耀出不灭的光。即使双亲已逝我也不曾怀疑——只要有这份爱在,我就会相信着永恒之物、生存下去。
我沉浸在旋律中,似要落下泪来。
这把琴已经成为了我心与灵魂的一部分,它狂乱地咏叹出我与那个人立下的誓言和谎言,并包容一切。
遥在晨光中的温柔亲吻,简直和久远记忆中那鲜明的、Uranus和Neptune的吻一模一样。
我一瞬间被带回了那座行宫,像是正与Uranus紧紧相拥。抱着我的人是Uranus还是天王遥?已经分不清了。
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会如此爱她?我也不明白——
但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幻中,我一直坚信着那个拥有美丽身影的人的……一切。
只要去相信,我就一定能将与她的羁绊和感情化为不灭之物。
相信,我一定能得到那永恒的爱。
幼时所拥有的微小梦想,不知何时已落于掌中。
如果用古语来说,就是“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直到我们超越生死。
所以我演奏出爱与梦之歌。
将祈祷托于琴音中。
直到和平鸟的叫声破晓。
我如此坚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