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0-04-05 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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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7:05 编辑


第二十三章




武田將士抵達希馬港口的日子,比靜留率軍來到阿爾古斯早了整整一天;長途遠渡教他關節痠痛,嘴唇也被海鹽醃得乾裂。他的渡海之旅也還順捷——多虧了從他才離開的那片土地吹過來的風——可惜,對一位土生土長的希馬人而言仍不夠快:正如大家所打趣的,真正的希馬人只有腳踏實地才覺得自在。事實上,武田對航程不適的程度,竟連他慣用的補救招數——潛心冥想——也難得湊效。困蹇若此,他憋住一肚皮氣在希馬的風華境內靠岸,情知待自己僱車前往希馬本城之時,又得抵受另一番上下顛簸之苦了。


他於黃昏時候抵城,容顏憔悴,筋疲力盡,只有回家洗澡一睡到底的份。他的希臘管家亞爾斯提安(143)知道主人現在沒心情招呼旁人,便把當日前來探問劍士的一眾門客都打發了去,更吩咐他們先別忙着次日來訪,一律兩天後再回。次晨得悉此事,武田心情大悅,一邊吃早餐,一邊對亞爾斯提安讚不絕口。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呢,」他跟那人說,嘴裡還啃着一條麵包:「有人來替我處理各種煩事真是福氣;我在那蠻荒之地時,最懷念的就是這些啊。」


亞爾斯提安白髮蒼蒼的頭顱一低。「奴才不過做自己當做的,主人。」


武田嚼着餡餅的嘴巴咕嚷了一句不知甚麼,往杯裡喝了一口,把水含在嘴裡片刻,嗖嗖聲的在齒間晃盪。


「今天我得四處走動一下,」他老大不情願的說,沉重的兩眉攢到一處。「好教人家知道我回來了。」


亞爾斯提安上前把他杯子再斟滿了。


「也許還是到元老院最乾脆。」他提議道。


「他們今天要開會麼?」武田問。


「是的,主人。」


「好極了,我也去。」他正向一盆雞蛋伸手過去,卻停在中途,瞧向自己的管家。「平民那邊呢?保民官署也要開會麼?」


「不,主人,今天不用。」


「嘿。」武田舒了口氣;自謂這一路坎坷的回來,才不願馬上被許多職責纏住呢。他把那盆雞蛋拿到跟前:「那就好。」


他敲出了一隻蛋的蛋黃,正喜滋滋的拿麵包蘸着那蛋黃吃時,亞爾斯提安又開口了。


「 主人,幾天前保民官署才把那份議案商討完;奴才猜他們也累了,沒這麼快又來開會吧。」


又嚼了一會。「甚麼議案?」


「便是金田泉大人的那份提案,主人。」


武田眉頭一揚。「姬宮大人指使他提出的那一份?」


「人人都這麼說的——嗯,對,就是那份。」


「真他媽的該死!」他沉了臉,再喝了一大口水,將最後一段蘸了蛋黃的麵包丟進嘴。「你說幾天之前?那她宣佈參選了沒有?」


亞爾斯提安表示否定之際,他拿餐巾把嘴一抹便站了起來,坐椅響亮的刮過地板。


「把我的托加袍取來,再叫人給我僱輛車,」他下令:「快,亞爾斯提安,我得趕在會議開始前到達元老院。」


「馬上就好。」奴隸說着,人已走出了廳。


「還有,給我弄件比這好看的上衣。」


「是的,主人。」


「趕快!」


他果然趕快去了。數分鐘後,武田已坐在僱來的車中,為這次回歸元老院之行穿戴妥當:一肩披着最新的那件藍染托加袍,所挑的深褐色上衣又把他天生的棕欖膚色越發襯托出來,顯得更有光澤。他總算有相當的虛榮心,足以曉得這套衣飾穿得自己更好看些,所以待他終於鑽出馬車、踏上廣場時,便刻意留心不要走的太匆忙……好教早在元老院大堂外面等候的眾人也來瞻仰一下他這身衣服如何亮眼。


「歡迎回來啊,武田大人。」


「回來真好呢,田中大人。」


「喂,將士!你頭髮長的有點太長了吧,嗯?」


「我今晚再修一修吧,落合。」


「由得它長吧——讓它遮住你臉上那疤也好!唔?是新來的戰傷麼?」


「用不着你掛心啦,老傢伙!」


「早上好,將士大人。」


如是者,他一邊走向元老院大堂的長階,一邊跟熟人招呼,須臾又瞧到元老院長階上有張熟悉臉孔盯着他看,便笑了笑,向她揮了揮手。


「將士大人,」她也回以微笑,走下階級向他迎去。「歡迎回到希馬。」


「友繪啊,」他跟他的舊同窗高興的說:「好久不見。」


「正是這話呢,」女子邊答,邊拂開擋在眼前的深髮。「我們都在猜你甚麼時候才回來啊,武田君。我們的眾多名人終於有一位回到議院了,真是天大喜事。」


「哈,我敢說就你們自己也幹得很好嘛。」


「還好,還好……但也改不了我們一直惦念着這好些尊敬的元老的事實啊,」她嘆了聲,向他憾然一笑:「那冷冰冰的北極星怎麼彷彿把我們所有亮光都吸引了去?單說你和我的表姊——」


「不過是巧合,」他硬生生打斷了她的話。此刻他實在沒興趣聽她說甚麼表姊——那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依然鮮活得很。「怎麼也好,今天該有甚麼新鮮事麼?」


「你的意思是?」


她看來有點多事……只是他不清楚到底為甚麼;又念及身旁閒雜眾多,便壓低了聲線。


「今天之所以來,是因為我不想錯過姬宮大人倘若宣告參選的一刻。」


聞言她雙眼稍稍睜大,卻是出於虛儀,而非真正的驚詫。


「事實上好些人覺得也該在今天了,」她跟他說:「即便如此,我不明白你為何非要親眼看到呢,除非你指望有甚麼精彩事要發生……可我不覺得有誰會在這當口跟她打擂台。你想想,某種意義來說姬宮大人早就贏了——我指的可不是泉大人那份法案哪。」


他漫不經心的聳聳肩。「話不能說的太滿。」


她看來有點半信半疑。「唔……也許吧。」


突然她高興起來,一把攬了他肩膊,將他從四周組自各方門客和專在廣場做耳目的人堆中拉走。他詫異的瞧着她,然而還是由着她把自己掇弄到元老院大堂裡去。


「我想問你在會議之後有空麼,」她把手從他肩上抽回後便問:「要是你沒別的事,能不能到我那裡吃飯?我敢說你一定盼着要跟上所有的本地消息啊諸如此類的吧。」


「這個嘛……」


「來吧,」她答:「我會告訴你這裡一直以來發生的事啊。作為交換,你便把你剛離開的那片土地的事情說與我聽。」她意味深長的一頓,再添了句:「何況,過後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呢。」


「你現在不能說麼?」


「不大行,」她說着詭譎的一笑。「元老院的牆上可都長滿耳朵呢,而友繪.瑪格麗特那幢別墅的牆壁堪稱木知木覺。」


他嘿嘿的笑。「那好,我稍後跟你去吧。」


「太好了。那我們到此為止,先去大堂待着?我看會議快開始了。」


他覺得這提議甚好,二人便走進議事堂裡,並肩坐了後面的座位。元老級別中他們是後晉新人,還只是被當作後座議員——那就是說,除了被傳喚的時候,二人都沒有發言權。


二人步向座席的途中,又有數名元老向武田招呼問好,歡迎他從北國之旅返回祖國。他便一路點頭回禮,又跟相熟的元老握過了手,這才到位中坐定;此時大堂內四處也是一樣情狀,元老們在朝會召開前彼此寒暄一番。數分鐘後,巨門隆然關閉,將一眾廣場看客與其他希馬人一律擋在門外。這便是會議將要開始的標記。


常情而言,該是由執政官來開議的;可是,既然目下兩位執政官都不在場,召開會議的人乃是內事裁判官。但見她大步邁向交椅尊席台(144)前,引人注目的長長烏髮如常披灑,猶如一絲不亂的一道流瀑在身後傾瀉。她在臺階前一步立定,冷洌的藍眸向元老座列一掃。


「首席元老,大祭司官,各位尊席長官,以及此莊嚴大會的諸位成員,」她柔婉的嗓音曼吟道:「今日召集大家有幾個緣故。首先是,大執政官對於她提交本議院的上一封公文中所述事件,提出了凱旋請願——有關公文三天前已於會上讀過;當日我等多數人都有出席,是以我相信沒有重讀全文的必要。本人只把內容概述一下好了。諸位可有異議?」


既無反對,她便着手向元老院陳述遙‧阿米蒂奇戰報的重點。就在這當兒,武田悄悄的跟友繪說起話來。


「阿米蒂奇大人想要凱旋儀式?」他問:「那是說她要回來了?阿非利加行省怎麼啦?」


友繪向他靠近了些,忍耐着沒有指出他只須把內事裁判官的發言聽畢,疑問自當解開。


「亂事大致上已經完結了,」她壓着嗓子說,以免被人聽見。「所以她寄了一封信來解說事件經過、她如何將之敉平等等。相信她已在回國的路上了。」


「那真快嘛。還以為她想打出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呢。」


「沒有。何況,我們——就是說元老院——一直寫信要她回來。希馬終須有一位執政官,即使內事裁判官——」她雙眼飛快的往仍在向議院致詞的女子一瞟。「——是姬宮千歌音大人這種精明強幹的人。」


「唔。」


至於前面的內事裁判官看來已把阿非利加行省的來文覆述完畢,開始邀請有意發言的人起來說話。


「我等依照其文所述進行票決之前,」她說:「可有人希望就此事發表一下麼?本人敢先敬請首席元老、監察官,與及各位執政耆宿。」


果然一人站了起來,教好些人詫異的聳高了眉。眾人都以為應該很快便投票通過……遙‧阿米蒂奇的那些盟友對此深信未疑。


「姬宮大人,我有話說。」


千歌音扭頭向說話的人望去,認出了那位執政耆宿,便點了點頭。


「那麼,有請元大人上台。」她一邊說,一邊回到自己面向元老坐席的座位。然而,目下要演說的人卻沒有上台的意思,只是站在座位之側,以一把清冷的聲音開始發話。


「先容我說一句,我原是個武夫(145),」他聲言道:「身為武夫,我對所有出色軍人的戰力一向心懷敬重。很自然地,我的敬重之意,也依着藝業的難度而相應提高……就是說,我既然敬重一位好軍人,我自然更敬重一位好將軍。為甚麼我要說這個呢?因為我相信,我們的大執政官在本質上是一位好將軍。且說,這便是我對她在此等事務上的觀感吧。」


至此武田不再跟友繪耳語,只顧專心聽講。那人恰好是劍術中的一位名家,是武田年少時的偶像之一,向來極少在元老院會議上露面——更別說發言了——這麼難得一見的場景自然值得留心……而且不單武田一人。所有人都在細聽。


「無論如何,我這輩子也見過許多希馬的將軍了——沒幾個好的,」元續道,滿臉諷笑。「而那些出色的,一般來說,也都如此這般的得到了大家認可。然而並非所有人也接受到他們應得的表揚。」


「我們不若舉個例吧,」他說着眼皮稍闔,心裡想翻出個名字來。待他雙眼再開,目光便落向正正坐在他前方的內事裁判官身上。元咧嘴一笑,神情看去就像一頭嗅到獵蹤的狼。


「我們也不說遠的,」他道:「就拿內事裁判官來說。我肯定你們都記得她在狄拉丘姆(Dyrrachium)(146)的功績吧,所以亦毋須再由我來證明姬宮千歌音大人是位出色的將軍了。很可惜地,她恰恰是那些未得到應有表揚的將軍之一。」


一把挖苦的聲音從中排座位響起。「姬宮大人被授予凱旋儀式了,元大人。莫非那天你也如常缺席,所以才沒瞧見?」


「事實上,我可是在場親見的,」元回答,隨即揚起一抹獰笑:「只不過我還真沒看到你啊,丈助大人(147)。我甚至嗅不到你呢……那倒怪了,平時我一哩之外也嗅得着你嘴裡的臭酒氣哪。有甚麼想說的嗎?哎,不,老實說,省省吧。不然我又得摀住鼻子啦。」


那位元老無言以對——因為一宿大醉,他當日確實缺席了——只落得滿臉通紅。


「如我所言,姬宮大人實在不走運,」元邊冷笑邊道:「我之所以說她沒有得到應有的表揚,是因為她不得不和另一位可敬的將軍攤分自己的凱旋儀式……那便是浦澤大人,該場大戰中另一戰區的統帥。」他頓了頓,哼了哼鼻子:「我們總說的『那場戰爭』其實該叫作『那些戰爭』。實情是,這兩位將軍根本在他們各自的戰區裡分別打起了全面大戰,也打勝了。可待他們回到希馬,卻只被頒予一個凱旋式,告訴他們——堪稱元老院貽笑大方的儉吝之典範——去平分了吧。」


四下響起一陣嘀咕聲,然而輕悄悄的,不曾打斷元的發言。武田只聽得一頭霧水,雙眉猛皺,往內事裁判官偷瞄一眼,卻見她漠無表情,如同雕像一般。武田的目光便又回到元身上。


「他到底在敲打甚麼啊?」他自顧咕噥。


許多人也心同此問。


「不過,我懂得背後理據是這不合乎我們政策,」元又在說:「既已概括為一場戰爭,我們便不該給兩位統帥分別頒予凱旋式,不管這些統帥有多出色,也不管所謂的一場戰爭其實是兩場。這夠便宜嘛,要換了別的豈不浮誇麼。凱旋始終是凱旋,可不是麼?」


他一挺身,極其昂藏的高度盡顯,雙目同時一矍。


「我這便回到正題罷,」他跟眾人說:「以下才是我一直想說的:我只想知道,大執政官為自己才打完的那場歷時兩個月的小小戰役請願要凱旋式,抽的到底是哪門子的風?難道她真以為閉守城內,只等到敵方槍頭越過圈着己方營地的那條線才來出陣接戰也配得上一個凱旋式?難道她以為那場廉價的小冒險也配得上用兵如神的稱譽?因為我不!」


四周又是一陣哄動,只是比先前更響。然而,元未為所動,自顧說下去。


「我不明白,像姬宮千歌音和浦澤錦濤(148)這樣素質的司令官,元老院怎可能只頒一個凱旋式讓他們對分,」他向在座各位被自己言辭激怒的元老輕蔑冷笑:「然後,又突然想給阿米蒂奇大人獨享一個凱旋,以謝她統兵鎮守——抑或是擁兵觀望?——某個銅牆鐵壁的外省城市,以防鄰邦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小叛亂稍稍鬧出點花樣來。那甚至算不上正經打仗!我們的大執政官也許是位好將軍,可是這一點卻未能在本次作戰中彰顯出來。我敢說她心裡也明白得很。那麼,她怎能請功要凱旋儀式?難道她相信,作為一位出色將軍便足夠贏得凱旋麼?」


「單單作為一位好將軍,我們是不會頒予凱旋的,除非那位將軍真的大有作為,」他續道,又是一抹不懷好意的冷笑。「事實上,即使他們大有作為,有時我們還不一定肯授予凱旋式呢,我心裡早清楚不過了。既然大執政官沒有配得凱旋的作為,那麼大執政官便不該得到凱旋。她居然敢來請功,簡直愚不可及——更別說得意忘形!有人得告訴大執政官回國來吧,別把時間浪費在這類無理請願裡頭,老老實實的回來履行她真正的職責,正如一位真正的好將軍應該作的一樣……而不是像一隻才不過跟麻雀鬥嘴鬥贏的小公雞那樣子自鳴得意!」


辛辣的詞鋒引起舉座嘩然,元老們都跳起來大叫大嚷,有些還會請求內事裁判官准予發言,有些早直接向元開口還擊……後者只出奇漠然的站在那裡,冷眼旁觀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亂場面。千歌音霍然站起,喝令保持秩序。


「啊,看他鬧的!」友繪跟武田說,俯視下方亂哄哄的一片,滿臉不安之色。「他們嘴角都要冒出白沫了。」


「可他說的有理啊。」武田嘀咕着不覺放開了聲線,在人叢中搜索首席元老的蹤影,只道那位較年長的男子應該幹些甚麼冷靜場面吧;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首席元老依然安坐,只瞧着這場騷動嘿嘿直笑。而在這個時候,丈助——也就是剛才打斷元說話的那位元老——正朝着元的方向排眾而出,他的心思清清楚楚的都擺在那張陰冷的臉上。其中一位元老見丈助神色不善,連忙要制止他接近目標,豈料那位正在氣頭上的元老反扭身一拳打在他下巴。趁這位元老蹌踉倒後之時,丈助向在彼廂候教的元已再衝近了幾排座位。


「埃狄普!」武田跟友繪說着,自己也半站了起來:「再沒有人採取行動的話,場面可就不妙了。」


他話才出口,內事裁判官的聲音已沖天而起,突然要求進行表決。儘管她聲音裡未見得如何急切,這語出驚人的呼籲依然教滿場紛擾一下子安靜下來。畢竟,元老院從不在首名論者對某項議題出言反對後立即作出票決——總會允許另一邊提出反駁的演說。然而,看來這次將要打破慣例了;所有人都扭頭向內事裁判官望去。


只見她立在尊席台前,身邊已簇擁了一羣刀斧手(149),顯是趁着紛亂之際把他們召來的。眾人還沒來得及領會刀斧手所為何來,內事裁判官已一個箭步踏至元老席前,臉上儼然一片嫌惡之色。


「我原不該用得着這麼說,」她簡潔的說,字句彷似皮鞭甩出般的裂魄驚心:「可是作為主持會議之人,本人希望提醒你們,在座各位理應都是成年之人。理應是!」


她最後吐出的三個字讓好些人身子一縮,怒目中的輕蔑鄙夷之意令所有人既不敢回嘴反詰,又不敢佯作無視。那位女子向來都是那麼隨和,是以當那潛藏眼底的冷火在一霎間燃成烈焰之時,便連四周的空氣也彷彿被震撼的凝寂了。


「有話要說的人應當按着體統發言,」她說:「即是把話有條有理的陳說出來,而非咆哮朝堂,倒像滿屋乳臭小兒的育嬰院那樣子高聲叫囂。倘若你們非要以後一種方式繼續朝議,本人亦會當機立斷,要麼立即進行表決,要麼宣告即時休會!敢犯我議院禮統章程者,本人的刀斧手便將他攆走;必要之時,我會把你們全數攆出!」


她語氣一頓,冰凌凌的目光又再橫掃席列。


「皆因我們兩位執政官未克出席,本人有責維持此莊嚴大會之綱紀以及榮譽,」她宣告,話音略減苛猛而不失鄭重:「既然如此,本人便有責任維護此二者。議院諸君,且聽我警告:本人絕不坐視我元老院被你們的幼稚行徑所玷辱。話已說畢,本人敬請各位就座。」


話雖如此,她的語氣卻明明表示這才不是甚麼邀請。異議者儘管仍舊咕唧,也只得返回座位;便連元也從容返座,臉上還是那副對別人指罵滿不在乎的神色。這時候,千歌音炯炯的目光便往座列間掃來掃去。


「再一次地,」僅作一頓,她又提出:「我先請問各位執政耆宿,可有要發言的麼?」


她望向首席元老:「神崎大人,你有話要說麼?」


黎人兩手一攤,依然一副被逗得很樂的模樣:「我想說的就只有:敝人對元大人的觀點深感認同,以及,敝人希望此番表白不至於催生出另一個……呃……『哇哇叫的育嬰院』。」


千歌音唇瓣微搐。


「以閣下於那種事上久負盛名的小心翼翼,我相信該不會鬧出此等不期之孕吧,首席元老,」她曼聲道,引來座眾甚至首席元老本人的一陣笑聲。「我等謹為閣下的發言以及發言之合乎節度致上謝意。還有旁人麼?」


「姬宮大人,我希望表達本人對元大人所見的不同之處。」


「那麼,有請翁大人上台。」


向她致謝後,謝爾基‧翁站了起身,卻一反平時的作派,沒有走到台前,只學了元的模樣立在座位之側。而且,他的辯詞也明顯地比平日短了氣概。事實上,在他之後為繼續大執政官的凱旋請求作出聲援的每個人也顯得語言蒼白,這一點大家都有目其睹。


也許這一天實在不是大執政官的好日子,又或是元的演說深深打動了整個元老院,議會的表決結果最後以超過三分之二的大比數——否決遙‧阿米蒂奇的凱旋請願。這對大執政官的黨羽而言自是大挫;他們本認定可以即場通過這次請功的。好些人便向那位禍首狠狠的橫了幾眼,後者只作不理,依舊的無動於衷。


「該議題到此結束。」千歌音向全體宣佈,徐徐的再次以視線掃過座列,將任何不平之鳴消彌於萌起之先。「至於議程上的其餘課題都是瑣事,可以稍緩。似乎我等在這題目上耗時太多,今日始且到此為止好了,我們不妨在另一日對其餘事項再行斟酌。諸君以為然否?」


大家都覺得此話不差。


「那我們就此休會。諸位元老同寅,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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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猜錯了:精彩事果真發生了,」友繪嚷道:「可天吶!我真想不到呢!」


武田從餐桌對面抬眼望來,嘴裡滿滿的都是蜜燒香腸。此刻二人正在友繪的別墅中享用一頓便餐;他將舌尖上的佳餚美味細細的品了個夠,這才吞了下去。


「的確令人意外,」他終於道:「我沒想到元大人會說出這種話來。可是他說的有理啊,只是太直腸直肚了些。」


「他簡直出奇的不留情面啊,不是麼?」友繪回道:「可姬宮大人也真有她的。我倒幾乎忘了她也有副霹靂脾氣哪。」


劍士雙眉一揚。「我覺得她還挺冷靜的,沒有大吵大鬧啊。」


友繪把手一揮表示不贊同,順便向餐巾伸去。


「我想,她並不是那種生氣了便吵鬧起來的人吧,」她說:「大吵大鬧的人往往光說不做……但姬宮大人的威嚇則言出必行……而且更絕。」她抹了抹嘴。「人家都說,貴族的血統越是高貴,生起氣來便越顯得倨傲自矜。經過今天的見識,我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我應該沒見過她這麼……盛氣凌人。」


「她可是姓姬宮的。他們都是盛氣凌人的啦。」


她吃吃的笑。「儘管誰也沒有膽量當面跟他們說這話,這倒是事實不錯。不過,他們人還不壞嘛。反正我有點喜歡他們,或者說,多數都喜歡。」她坦然道。


他附和點頭,伸手要拿自己的餐巾。它恰在他的右方,扭頭去取之時便被她清清楚楚的瞧見了他左頰的疤痕。她好奇的盯着看。


「武田君,」她喚道,讓他再次面向自己。「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猶豫着沒開口,以免你覺得我無禮……」


「怎麼了?」他問。


「你頰上的傷疤。」


他一隻手反射似的摸了摸那條疤,還沒來得及阻止,雙唇已自一抿。稍後他朝她淡淡一笑。


「啊,這個?沒甚麼,」他輕描淡寫的說,不欲記起為他劃下這一筆的那次衝突。「不過是意外。」


她同情的點點頭。「原來如此。」


「不至於太毀了我的臉吧,嗯?」他開玩笑的問。


「沒有……我倒覺得這令你更添粗獷味道呢。」她滿是熱忱的說,二人都笑了起來;她把飯桌當中的某道菜往他推了推。


「啊,對了,」她說:「你得嘗嘗這個,舔嘴魚(150)做的。」


他向她所指的那一盆伸手過去。這是希馬的美食,作為材料的那種魚只能在城外的普徹爾河某區內找到。他光看着便流起口水來。


「舔嘴魚?哎,我最想這個了!那我不客氣了哈……」


「請便。我想你在北方待了這些日子,是該懷念正宗的希馬菜了,便特特的命人給你做了這個。」 她詢問似的把頭一歪:「說來,他們那邊給你吃的都是甚麼?我真好奇呢。」


「都是肉,」他答道:「山羊啊,牛啊,綿羊啊,還有許多野豬,」他吃了一口舔嘴魚,長嘆一聲:「那個野豬啊——他們一般就那樣叉住了,烤來吃。」


對方再一次同情地點頭。「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還不算太壞啦。只是你總會厭倦了。」


「真想不到你是怎麼熬過去的,」她嘆了口氣,滿臉擔憂之色:「我表姊也是。我只盼她在那個不知甚麼地方能找到像樣的食物呢,她都夠瘦的了。」


武田停了咀嚼,猛地伸手抓住杯子長飲,也不作聲。


「你碰上她了吧,嗯?」她問,眸中盡是熱切期盼:「北方就只有那麼幾個希馬行省,我無法想像你們還能錯過對方啊。你肯定見過她至少一次吧。」


他放下杯子。友繪見它空了,便伸手過來重新斟滿,眼睛卻一直向他瞧。


「呃……是的,」他微帶一絲不情不願的說:「見過了。」


她往前一挨,臉上驀地活潑起來,簡直前所未見。這下變化驚人,他險些忘了自己的難言之隱,幾乎照問直答。


「她怎麼了?看來氣色可好?我只盼她別要被那些蠻夷食物害得更瘦了。」


「她看來很好。」


「精神愉快?」


「似乎是。」


「你們有說話麼?」


這一問把他從恍惚中扯回。他身子一僵,佯作拿餐巾抹嘴以掩住不安。


「說了幾句,」他飛快的說,嗓音裡不覺的滲進了三分苦澀。「她忙極了,哪裡得空應酬。」


「喔。」她靠回椅裡,臉現悵望之色:「她總是太忙了。我只盼她不要在那裡把自己忙壞了才好。她看來可是這樣?」


「沒有……只是,她在那裡好像過份的牽扯太深了。」他來不得及剎住嘴巴,悶悶的咕噥了句。


「甚麼?」


他自知失言,眨了眨眼,皺了皺眉,讓某位閃着一雙邪魅碧眼的黑髮小妖女的影像自腦海飄走。


「投入,」他更正道,迎上友繪的視線:「我是說她在那裡有點投入太過了。」


他一頓,又補上:「我是指對巡邊行動。也許她用不着吧。」


「我同意。」


他再眨眨眼,不知自己是否聽錯了。「甚麼?」


「我同意你的看法,」友繪順溜的道,灰色眸子緊緊的盯得他不自在起來。「我親愛的表姊對這場北伐確實越發的泥足深陷,深得怕要把她賠進去了……我很擔心。」


他雙眉攢到一處。「為甚麼?」


「哎,有許多理由啊,」她嘆息說:「她本當留在這兒,按步就班,穩穩當當的循晉升體系爬上去。可不……她卻成了妨礙她前途的又一陰謀的受害者,被貶到不毛之地當軍隊司令;就連遠征也算不上呢,離家千里,卻只搞甚麼可憐巴巴的戍邊固防。難道不是麼?」


他被問的一愕,深深的瞧了她一眼。今天她有點古怪,他忖道,只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是她的眼神有點太熱中,有點太詭滑。


還是附和她好了。


「也許你說的對,」他酌量道:「北方並不適合她。」倏地想起一事,他忍不住暗自冷笑:「她在這裡的話,肯定比和那些……北方人廝混更有用處吧。與其和他們黏在一起,她更應該跟希馬人親近些。」


她忙不迭的點頭。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她說:「這正是我請你過來商量的事啊,武田君。」


他雙眼微微睜圓。「我看不出跟這個有甚麼關係啊,友繪。」


「你不是說,同意我對表姊困境的看法麼?」


過了半晌,他終於點了頭。於是她眉頭一挑,嘻嘻的笑了。


「所以你不如助我一臂,解除她那個勞什子任務,把她帶回這裡,回到她名正言順的歸宿?」她演戲似的壓低了嗓子問。


武田雙眼睜的更圓了。


「你說的甚麼意思?」他質問道:「為甚麼找我?」


「因為眾多即將離任的平民保民官當中,你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又是擁有足夠追隨者——與及威望(151)——以至能成事的少數人之一 。」


他長呼一口,不知如何應對;過了一會才愁眉苦臉的跟她說話。


「可是,友繪啊,我能力有限,」他訴苦道:「不過一介平民保民官而已!即使我真的同意……呃……同意甚麼?找哪位執政官或內事裁判官難道不更好麼?我又能做甚麼呢?」


她悠悠亮出一張大大的笑臉,教他知道她沒那麼好打發的。


「這個嘛,武田君……首先,你可以聽完我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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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國的事態如此發展之時,北方的希馬部隊也來到了阿爾古斯域內,於一片爭看軍容的萬頭攢動、人聲鼎沸之中進入城區。看他們多威風啊,軍袍鮮紅,鎧甲燦亮,教人不得不駐足而觀。唉,就連他們的輜重車也值得注目哪,看裡頭滿滿的都是猛獸!


「夏樹,正如你所說的,」靜留跟保鑣這麼說:「的確有『很多人』呢。回頭一想,這季節居然有那麼多人出來做買賣還真有點嚇人。挺奇怪的。」她向身畔女子瞄了一眼。「可是,你也用不着提防他們嘛。」


原來,那年輕女郎從踏入行省之始便保持高度戒備狀態。靜留注意到,身邊的人山人海似乎令她更起疑心,一隻手一直警惕地按住腰帶上的刂。


「我猜已經好久沒有希馬部隊——更別說整支軍隊——經過此地了,」靜留故作一笑,續道:「上次經過的也是我們,可我軍幾乎沒待上一天便向奧托米亞出發。你得承認,對本地人而言我們的出現至少算得上不甚常見,他們很自然要把我們當作巡遊表演啊。」


夏樹點頭,果然放鬆了姿態以示體諒,可她的手仍然按在刂上。


「無論如何,好好看這風景吧,」年長女子諄諄而言:「你來過阿爾古斯的這一帶麼?我是說大眾市場?」


此時,她們的隊伍正經過一條寬闊的鋪石大街,兩邊都是賣攤貨棚。這便是所謂的大眾市場,百貨應有盡有;這兒可以看到叫賣的小販們展覽自家貨物,貨式從不知由哪個天邊海角運來的新穎首飾,以至烤成各種動物形狀的新奇糕點都有;有些貨攤出售花樣精美的布匹,有些賣的則是造工細緻的小型神像,更有那些拿蘆葦編成的小籠子,籠裡都有一隻吱吱叫的鳥。


「呃……我——沒有。」夏樹答道,總算注意到四周的陳列,暗中又驚又羨的瞧向那些貨攤,過了一會才解釋:「我們挑另一條路。進了城。」


「這樣啊。那這些你都沒見過了?」


「嗯……」


「那麼我得找天陪你來這裡走走,」靜留跟她說,抑壓在女孩眼神中的驚嘆讓她大感好笑,目光與終於轉過來的那雙碧眸相接:「我們可以看盡這些店子,把它們一個個走完了;你儘可以指出哪些合意的,我們便買下來。應該很有趣吧。」她詢問似的望了女孩一眼:「也是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啊;夏樹你意下如何?」


夏樹先是一怔,隨即不好意思起來。


「呃……」她咕噥着,聲音低得年長女子不得不挨近些。「要是……」


「要是?」


「要是……要是你喜歡的話。」


說的時候,雙眼不住在大將和地下之間閃來縮去。


「我確是喜歡呢,那我們就這樣定了,」靜留答,被女孩頰上的點點嫣紅哄的心頭大悅。「不過,現在嘛,單看一下這些貨品也很夠意思了。你覺得怎樣?見到甚麼想要的麼?」


夏樹的視線在貨攤上流連,一雙碧眸光華舞動。


「不覺得很了不起麼?」靜留鼓勵道:「你看,唯有港口行省才找得到這麼多種類啊,因為人流貨流暢行不息;這裡你可以找到來自許多不同地方的人,也因此形成了一種文化交融,相當有趣。」


「唔。」


「我敢說我們甚至能碰上門鵚蝲人呢。要真如此……」


聽她欲語又止,夏樹便疑惑的瞧着她問:「要真如此…?」


「千萬別把他們勒個半死拖在馬後才好。」


奧托米亞人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殊不知把走在附近的一眾希馬軍官嚇了一跳。自從統帥和保鑣開始說悄悄話那時起,眾人便一直觀察二人的動靜。


「順帶一問,靜樹在哪?」大將問:「你把牠留在僕人那兒了?」


夏樹頷首。「跟輜重車隊一起。」


「原來如此,那就沒問題了。」靜留道:「現在還是把牠留在那兒好些,否則,只怕牠會被這許多噪音和人羣鬧得不安啊。」


就像你一樣哪,她心裡暗添一句。儘管口裡跟夏樹那麼說,她實在巴不得那頭小動物就在身邊呢。她已經喜歡上過去一周以來,從夏樹縛在馬鞍邊的背包中伸出那顆毛茸茸小腦袋的情景了。估計這也是夏樹沒把小豹帶在身旁的原因吧:今天女孩決定不上坐騎。


哎,重點是夏樹走在我身邊啊,靜留跟自己說。恐怕小靜樹唯有為此犧牲一次了。


便在此時,她察覺黑髮護衛呆呆的盯着二人才經過的一個攤檔;待她看清楚那裡展示的東西後,便嘻嘻一笑。


「夏樹,」她忽然喚道,把女孩的注意力拉到身上。「你從前見過這個麼?那個金殼蛋?」


夏樹搖搖頭,隨即扭頭望向剛才說起的那些擺設。靜留自然明白女孩何以看得入迷了——多年前首次見到這些東西時,她何嘗不是一樣呢。那些蛋,種類、顏色、大小各異——卻都包在一層精工編就的白銀鏈子或黃銅鏈子之中,鏈結如此細緻,看來倒更像粗絨繩子。又有些不用鏈子網着,而裹上一細條一細條的金屬箔片的,也一樣的吸引人。當然這都不外是裝飾物之流,卻不失為非常美觀的小玩意。


「很漂亮吧,你不覺得麼?」


夏樹點頭,淡淡一笑。


「只不過……想到裡面可憐的小鳥未免覺得有點殘忍……」


女孩猛地回頭望向年長女子,後者只作一臉神傷。


「小鳥?」她疑惑的重覆道。


「嗯。」靜留憋住笑,眉眼依然鬱鬱:「夏樹啊,告訴我,你可見過小鳥孵化?就是雛鳥破殼而出的時候?」


夏樹點頭,臉上開始露出幾分瞿然。


「你不覺得那是很美麗、甚至很動人的情景麼?」


年輕女郎又是點頭。


「唉,就是啊,」靜留喟然長嘆:「許多人也有同感,為了這一點點眼福甚至乎不遺餘力,所以他們便把蛋——就像那廂的——放進那些,呃,蛋籠;好讓人家買了回去,看那可憐的小鳥怎樣從鏈網中孵化出來。」


眼看夏樹被自己的胡說八道嚇得面無人色,偏生又要繼續佯作凝肅,累得她的臉顎都疼死了。她搖着頭,別過臉去,借機逮空兒咬唇忍笑。


「真可怕,對麼?」她說着,再次一臉莊嚴的面向女孩;夏樹點頭如搗蒜。「哎,人真是,為了找那麼一點樂子甚麼可怕事幹不出來呢……」


只見夏樹愁眉苦臉的,彷彿一顆心也被鎖在那些「蛋籠」裡。忽然她微作一跳。


「靜留……」她悄悄的說,話聲似是啞着嗓子囁嚅:「可是……可是當牠們長大……」


靜留悲傷的點點頭,只怕自己繃緊的臉顎快要抽筋了。


「嗯,」她應道:「你可知牠們的命運?」


夏樹連連否認,神情更是焦灼。


年長女子將嗓音壓的更低,企圖奪路而出的笑意幾令語不成調。


「待日子過去,鳥兒開始長大……」她緩緩的道。


夏樹滿臉懼色的等着。


「……結果牠們便長成了蛋形。」


但見女孩張大了嘴,臉上浮現自知受騙的恍然之色,她終於放聲大笑。見統帥笑的樂不可支,興高采烈得連步履都似不穩,把附近一眾將士都看傻了眼;再見她一把扯住保鑣的手臂,顯是為了避免女孩從她身邊跑開之舉,教眾人看的更傻了。


「喂,你猜那邊在幹甚麼來着?」其中一位百夫長向首席百夫長問,後者正看得一臉詭笑。「鬧哄哄的,我都聽不清她們說話哪。」


「我看……夏樹小姐似乎很生氣呢,」另一位軍官——一位軍事保民官——提出:「難道跟大將生氣了?可大將怎麼笑得這麼歡?」


「她們不過在打情罵俏罷了,」奈緒看來跟他們大將一樣的樂:「藤乃大人大概又來調戲她啦。」


「啊,我明白了。」


「噓——看!看!」剛才的百夫長十萬火急的噓道。二人便扭頭去看到底是甚麼教他那麼興奮了。「大將拉住她的手呢!」


大將確實拉住了保鑣的手。更甚者,彷彿昭告世人似的,她向年輕女郎更挨近了些,像要直接往她耳邊說話。那樣的歪着頭,那樣的臉上表情——事實上,她整個人的舉止神氣,誰也無法視之為純然向人傾吐秘密的樣子……除非那秘密是用甜言蜜語說的。


「嘿!早告訴你別人說的沒錯,」那人得意洋洋的道:「瞧?沒比這更明白的吧!」


奈緒白眼一翻,儘管心裡對這般做派也暗暗吃驚。


「更明白的其實還有,我相信她們也很快會做出來了,」她說,將那二人的目光招回自己身上,隨即把眉一挑:「早些習慣了最好。要是那兩位每點風吹草動也把你們興奮成這樣,我只好說你們不如回去跟老媽子嚼舌頭說閒話最好,別留在軍隊打仗委屈大才了。」


那位軍事保民官厚顏笑說:「就是太奇怪了嘛,結城大人,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將呢。」


「我也沒有!」那位百夫長道:「不過,說來,結城大人啊,你倒出奇的冷靜,難道你見過她這樣子?」


「走你們的路吧,淨會貧嘴!」她回以笑聲。


與此同時,他們的大將還忙着對保鑣連哄帶磨的叫她饒過自己,哪曉得自己挑起了士兵裡頭一陣激動。她緊緊抓住女孩的手,不住的柔聲道歉,答應會為自己的胡鬧作出補償。


「原諒我嘛,夏樹,」她跟女孩這麼說:「好麼……我以後不敢了。好麼?」


夏樹不語,神情界乎惱怒與嬌嗔之間。年長女子雙唇一抿,忍住即將綻出的笑意。


「我甚麼都願意做,」她繼續半勸半誘:「明天我們再來這貨市時,我一定賠還你的。隨便你買甚麼、幹甚麼也好,我絕不抱怨半句,」她頓了頓,又半調侃的說:「你便是要我買下這所有的銀殼蛋也行——我都給你買了。」


夏樹又慍慍的橫了她一眼,立即把視線轉往前方,雙唇微啟;那麼一霎間,大將還以為她終於要說話了。不料,她只長長的呼出一口悶氣。


「求你嘛,夏樹?」靜留再接再勵:「我真的很抱歉啊,原諒我好麼?」


再氣鼓鼓了好一會,女孩終肯屈尊向她望去了。只見靜留擠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目光,夏樹臉上一愣,馬上扭開視線。


「夏樹?」


至此惱怒已被嬌嗔全面取締。感到勝利在望,靜留繼續追擊。


「你原諒我了麼,夏樹?」


夏樹哼了聲,總算點了點頭。


「不過……」見靜留綻出微笑,她忙道:「你用不着。」


年長女子朝她微一揚眉。


「我用不着……?甚麼我用不着?」她問,依然不放開夏樹的手。


女孩雙頰騰地泛起一片艷紅。


「你用不着……給我……買東西。」她小聲嘀咕道,努力皺起眉來遏住忸怩之色。


靜留見狀便笑,把她的手輕輕一握。身邊要是沒這羣人的話,她早就親過去了。


「我親愛的小夏樹……或許我用不着,」她說,語氣甜媚之極,被人聽到了大概會以為是親吻間的膩語。「又或許我用得着。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會給你買,因為我想。」


夏樹依然不看過來,也沒作聲,只捏了捏她的手。


再走了一段,靜留發覺通向主城的城門已在不遠。就在這時,有人從後面追上來跟她招呼;她回了禮,夏樹卻只一點頭,那隻被大將劫持不放的手令她有點扭捏。


而靜留只作不理,死不放手。


「哈,靜留大人,」來者說,目光向難捨難離的兩隻手僅作一瞥:「這裡好生熱鬧,對麼?想來,這方不愧是我們朋友的行省呢。」


靜留一粲。「不錯,千繪大人。不過,此時此地,正當攘攘熙熙。」


「押韻押的好,」千繪幽默的指出:「不管如何,真想知道她會不會來迎接我們呢。可看阿爾古斯繁忙如此,我倒不敢奢望了。」


結果一入城牆,前來迎接的乃是另外兩位官員:行省的財務官和駐省守軍的統領。他們解釋說,總督正與幾位異國大亨會面,完結後便盡快趕來與她們碰頭。說不定她已經完事了呢,他們都道,要是希馬統帥希望馬上與她見面的話,他們願意一路相陪至總督府去。


靜留正有此念,便把軍隊集結於城中一處廣場上,再召來麾下眾將官,給各人分派了任務工作;一切雷厲風行,有如她素來的手筆。然後,她又請當地官員協助她的屬下安置軍隊;他們欣然應允,還差了一位嚮導來領她去見總督。除了保鑣之外,高級副將也決定跟着去。於是一行人踩着輕快的步伐,向總督大宅出發。


「這城看來打理的很好,」大將邊走邊跟嚮導說:「剛離開希馬時,我們也曾經過這裡,只可惜找不到機會好好觀光一番。」


「我也記得,」那人恭恭敬敬的答:「您們下船的時候,我還看到您呢,大將。那天我剛好是碼頭的負責人之一啊。」


「啊,原來如此……我們應該沒見過面吧……?」


「不,其時我沒有那個榮幸,」他答:「藤乃大人,在下小川武。」


「幸會了,小川武大人,」她指向其餘二女:「對了,這位是我的首席副將原田千繪,還有我的貼身伙伴夏樹。」


聽見友人別具一格的介紹奧托米亞女郎,原田千繪不禁嗤的一笑,當事者倒連眼皮也不抬一下。千繪相信,要是女孩跟大將依然十指緊扣的話,肯定反應更大吧。不過目下她們不再是手拉手的了。


「我也幸會了,小川大人,」高級副將應道,與那人彼此客套一番。「你在阿爾古斯留駐很久了?」


「啊,很久……至今已經兩年了,一直在總督手下工作,」他說,好像這行省的總督根本不作第二人選。「相當刺激的工作呢。」


「有她掌舵,想來也是,」千繪答道,惹得另外兩人都笑了,便轉頭望向奧托米亞人解釋道:「夏樹小姐,等你見到她便會明白。靜留大人和我很久以前已經認識她了,所以她要是跟你那位大將打招呼時親暱了些也先不用緊張。她可以挺……呃……奔放的。」


夏樹咀嚼這話,點了點頭。


「不管怎樣,我等不及要見她呢,」千繪接着跟靜留和小川道:「都一輩子沒見了!」


「您們幾個月前經過這裡時沒能見到她吧?」小川說:「當時她好像不在府中啊。」


「她不知跑哪裡公幹了,」千繪正說之時,眾人已穿過總督府大門,便四下張望:「啊,我們到了!」


眾人站在總督府的大堂處,兩位僕人迎上來要接過他們的大袍。小川把他的遞了過去,靜留和千繪卻婉言謝絕。那位本地官員才要問總督何在,便被平空響起的一聲大呼堵住了嘴。


「看風把甚麼貴客吹來了!」


大家正循發出驚歎聲的方向看去,眼前紅影一晃,已把高級副將攬入懷裡。她一邊回以擁抱,一邊狂笑不止。其他人只管旁觀着,不覺好笑。


二人稍一分開,好教另一女子把千繪看個清楚。


「你長的真高!」她叫道。


高級副將又是大笑。「上次見面你也這麼說,可我們明明一樣的高嘛!」


「不錯……可是有人說你高不好麼?」


「唉,還是一樣的孩子氣呢,」千繪取笑說,頭上立即吃了一記爆栗。二人放開擁抱,那人便向靜留走去,後者亦迎了過來。


「這叫做朝氣,小千繪,不是孩子氣,」她說,把靜留伸來的兩手緊緊握住,目不轉睛的把希馬大將端詳起來:「至於你,小靜留……天,每次見面你總越發標致了!果然,跟你的父母一個模樣……不過也更像你自己了。你既是原創,又是經典呢。」


「那我也心滿意足了,」靜留憋住笑道:「你的氣色也不錯,碧老師。」


「小姐,不是老師,」阿爾古斯總督眨巴着眼回答:「老師……說的我都老了。」





注釋:

(143)Aristion,同名者有死於公元前86年的雅典哲學家暴君,在與羅馬為敵的強鄰本都帝國(Pontic Empire)的庇蔭下攝位稱王。羅馬將軍蘇拉(Sulla)兵圍雅典,導致饑荒至國人相食,城破後羅馬軍屠盡合城男女老少,Aristion逃至衛城仍不能身免,最後被羅馬軍從雅典娜祭壇下揪出處死。

(144)羅馬高級行政長官,包括獨裁官、執政官、裁判官和監察官等,可坐上宣示統治大權(imperium)的尊席交腳椅(curule)。交腳尊席一般由象牙所製,無靠背,可折疊,是以征戰時又為統帥的行軍椅。或以為此交腳椅沿絲路東傳中國而為胡床。

(145)原作者注,vir militaris,指主要以汗馬功勞來鋪設政途的人,憑赫赫軍功獲得能夠影響朝政的威望

(146)古希臘人建於公元前627年,位於今阿爾巴尼亞海岸的大城,交通政經重鎮。公元前48年,龐培曾在此地大破凱撒,以為敵人將從此一靡不振,放虎歸山。

(147)原文Jousuke,查不出此姓氏。據作者原注——元老院慣例,元老之間不管私下關係有多親暱,會議中必須以姓氏或全名彼此稱謂,否則為無禮。此處不知是元某故意直呼其人名字以示不屑抑或作者手誤?

(148)必須承認這裡是EG……原文為Urusawa Jinto;Jinto似為姓氏,姑且音譯

(149)刀斧手(Lictor):前述執政官、裁判官各有刀斧手扈從若干,其實刀斧手乃平民出身的執法吏,隸屬於政府,並非執政等高官的私人隨從。刀斧手孔武有力,更是專業的執刑者,鞭笞時,讓犯人抵受最大痛苦之餘能保住他一口氣不死。由此可見,作為羅馬高官扈從的刀斧手不是空幌子或排場,其威嚇、震懾力實在非同小可。而刀斧手的隨身標誌、象徵威權與統治大權的fasces——以斧頭為中心捆在一起的一束棍棒(又稱刀斧棍綑儀仗),就是法西斯一詞的來源。

(150)原文licker fish,據說是古羅馬人廣為養殖的一種食用魚,文獻不詳

(151)原字auctoritas,拉丁語。據作者原注,意為其人的影響和威信,單憑名聲支配政事動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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