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标题

作者:一之瀨初歌
更新时间:2010-06-12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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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歸宿





她在窗台前遙望,遠方的雷響帶來季節變換,大雨滂沱數週,王城每一條街道都濺起骯髒的泥濘。數日過後,她站在同樣位置,窗外的艷陽卻讓人懷疑前些日子的潮濕難道只是場夢。


她已記不起自己在這座窗前消磨了多少日子,也快聽不見那幾乎成為身體一部份的腳鍊的聲音,她想或許王城內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這座窗戶看出去的一切。──最遠處那座磨坊總在太陽升起時轉動水車,近一些的民房有四幢不久後便燒起炊煙,那條寬大的道路會慢慢湧入馬車與牛車,正午時市集的嘈雜便大至這裡也聽得見……


她時常看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聽侍女們說往東方走上幾個晝夜,就會抵達一個種滿朱紅色樹木,不論何時彷彿都燃燒著的地方。


那是托吉哈將軍的領地,她的妹妹也在那兒。


不論能望得多遠,終究看不見那孩子的身影,但她想若放棄盼望,她僅剩的親人便真的不會乘朱色的馬車而來了。


她天天盼著,相同顏色的馬車來過幾遭,巴卻不再出現。偶爾她會認為巴也是自己被奪走的寶物之一,但她總是偏過頭不想或告訴自己,世界曾經只剩下一方寢室,不久前她卻被帶去看郊外的落雪與草原。


這一天,朱色的馬車又來了。然而……


侍女們開始談論東方的事。


據說,從東方來的風會帶來一陣陣難聞的異味。


據說,從東方來的人都把自己包得密密實實,深怕和誰接觸。


據說,從東方來的推車曾卸過好幾具屍體。




據說,東方已成了不祥的地方。




那裡多半發生嚴重的瘟疫了,她不禁擔心巴是否也會染上病。


「東方那兒現在如何了?」


侍女們有些驚訝,只因她平時鮮少主動開口,機靈的奧爾嘉立時便想起她有個妹妹人在東方,而托吉哈將軍府裡尚未聽見有人生病的消息。


那日之後,奧爾嘉時常告訴她來自東邊的傳聞,儘管都是那片領地的大事小事而非她想聽的,但她仍感謝奧爾嘉的熱心。


「也許,靜留小姐可以寫封信?您的妹妹也會回信吧。」


她心動了。趁著將軍不在,她寫了封短信。信箋上半句不提自己,盡問著妹妹的近況,末尾她告訴巴:王姊很思念她。


薄薄的信遞到奧爾嘉手中後,這位友善的女孩卻不再出現,其他侍女亦絕口不談東方了。


她想,定是將軍的緣故。


扶著窗台眺望太陽升起之處,她為自己的平靜訝異,再因自己堪稱稀淡的失望感到悲哀。原來,她早已將任何實現的奢望視為僥倖,也習慣奢望在實現前便被一一打碎了……


不知何時,將軍來到身後,在窗簾翻飛的聲響中,她聽見一句妳的妹妹一切安好,毋須擔心。她回過眼去,將軍眉目間似乎漾著某種期待。


她怔然,而半晌後將軍轉身離去。她無法斷定,在看不見之前,將軍眼裡的陰影是否稱為失望。


若真是如此,擁有一切的將軍還想從她身上榨出些什麼?她早已一無所有了……


那一晚,星光燦爛,將軍又抱了她。


她總在那些時刻放空心思,也許瞧著窗外想著落雪及草原,也許在將軍吻她時閉起眼睛。她不願去想卻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提醒,她的身體不討厭那溫柔的碰觸。


已經沒有哪位侍女敢多嘴,她想去的地方必須讓將軍帶著去,想知道的巴的消息只有將軍會告訴她,她像是……


──被攻陷的時候,她流下淚,萬般無助地緊緊抱住那位藍髮的將軍。


她像是只能憑依著她而活了。




※ ※ ※ ※ ※ 




某日早晨,從市集傳來的喧鬧聲消失了。


街道安安靜靜,人們沉默而黯然,她猜測王城裡發生大事了。侍女們抹著眼睛,小聲地告訴她昨天夜裡皇帝死了。


將軍的心情變得極差,偶爾會聽見她咬著牙咒罵一個叫做弗拉基米爾的混帳。侍女們說那是太子──啊,現在應該稱為陛下了。


數日後,冷冷笑著的將軍將一紙羊皮詔書擲在桌上,說再過不久她們就得前往舊路本斯。她翻開詔書,一字字讀著將軍的調動令,那藍髮的年輕將軍大肆嘲笑新王的居心眾人皆知。


盡量把不服他的人調走吧,如此一來他將發現自己的都城無人駐守。將軍輕蔑地笑著,她擱下調動令,問會在那兒住多久。


將軍搖搖頭,唇邊彎起另一抹乾淨的笑。


「越久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見到他。」


一時竟有些神往了。路本斯……穿過舊路本斯領地,在行商們絡繹不絕的山陵要道之後,有一片位於峽谷間的草原,從前,人們喚它薇奧拉,富饒的雄鹿之國……


背過身去,她悄悄按住悸動的心口不讓將軍瞧見。


自那天起,她開始想像每一道拂開髮的風都從遙遠的南方而來。儘管不是故鄉,但那兒定能聽見三弦琴清脆的樂聲吧,路本斯的天空和四季會是什麼模樣呢?她的想像日漸熱切,收拾行李的每一天都美好得不似真實。


啟程前一天,陌生的撞門聲卻敲碎了即將成真的她的想像。




鏗。




鍊子斷開的瞬間,被架住的將軍臉色褪成蒼白。


「奉吾王之命,薇奧拉的公主必須留在王城。」


被那群趾高氣昂的士兵帶走時,她回頭瞧了將軍一眼。


她從未見過她臉上浮現驚慌,直到那一眼為止。──握著拳、說不出話,看著她越來越遠,眼底除了憤怒,還藏著她首次看見的徬徨和無措。


呵,她自嘲地笑著。


那模樣就像被搶走玩具的孩子,而被搶走的她就要成為別人的玩具。


視線悄悄落在士兵腰側的武器上,那對紅色的眸顏色深了一分。新王想些什麼不難料到,而她只允許自己軟弱一次。


押送她的馬車在距離皇宮甚遠的地方停下,人聲喧嘩過後歸於安靜,一個熟悉的人出現在馬車邊衝她微笑。


是那焰髮的托吉哈將軍。


似乎是看出她的訝然與疑惑,她咳了聲,說身為王城守衛軍的首領,有義務確保接近皇帝的人不具任何威脅。


「生病這種事,總是很突然的嘛。」


那位友善的將軍眨了眨眼睛,而馬車朝著不是皇宮的地方移動了。


她被安置在一處別館,除了走到哪兒都有衛士跟著,她堪稱自由。托吉哈將軍每隔數日會來看她,她曾問能不能見巴,卻看見一個為難的表情。


她曉得自己的身分,也明白將軍的保護只能維持一時,終有一天誰也無法違抗皇帝的命令。雖然托吉哈將軍絕口不提,但眉頭一次比一次更緊,她知道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被送進皇宮後,便永遠見不到巴了吧?


某日,餘暉橘紅似火,長廊窗櫺的陰影落了她一身,那已亡了祖國、失卻了根的公主以簡潔的言語訴說她最深切的期待,希望僅剩的妹妹能平安快樂。那友善的異國將軍點頭應允,說一點小事沒問題的,她頷首道謝,心裡感慨。


她們的平安與快樂或許真是別人眼中的小事,但願望並不會因為小或簡單而較容易實現呢。


最後那一天,茱麗葉特少校也來了,她總算能當面向她答謝。紅髮的軍官不置可否,卻小聲抱怨一句當初若不救她,就省了今日的麻煩。


她為那難解的話困惑,少校勾起一邊嘴角笑得狡黠,擦身而過時要她盡可能保護好自己,否則什麼都會變得更糟。


雖然還是不懂,但那大概是某位藍髮之人的託付吧。只是,要她保護自己似乎是個嚴苛的要求呢,那只能任人決定命運的亡國公主在心裡淡淡苦笑。


然而,這一次她將不再允許誰對自己予取予求。


載著她的馬車駛入王宮時,沒有人知道她貼著腿藏了把銳利的匕首。


行走於宮廷之中,她再也看不見周遭或是輕蔑或是打量的目光。雙手擱在身前、昂起了頭──王家之人不會污了自己的身分,即便是死,也要堂皇凜然如盛放的白梅。


暮色的黯光漸漸被黑夜吞噬,侍女進來亮起燈又退了出去。她在一盞燭火邊靜靜等待,斂了眉眼數著自己最後的心跳聲,想像床鋪下的匕首將在皇帝毫無防備時刺穿他的喉嚨。


門被打開的時候,她起身,彷彿站回當初那片無雲的天空下。


皇帝的步伐變慢了,雙眼因打量而瞇起,最後他佇足數步之外,笑了。


「朕聽說夏樹那傢伙把妳栓在床邊,寶貝得跟什麼一樣,在她面前妳也這麼驕傲嗎?薇奧拉的公主。」


她像是狠狠地挨了一鞭。


本已懷疑自己喪失任何怨憤的能力,卻原來只是時候未到。然而,當她察覺滿腔直上眉梢的怒氣僅僅針對眼前的人而非遠方那位藍髮的將軍,鬱在胸口的一切全潰散成悲哀。


她明確地知道,她並不怨恨那個野蠻的將軍。


或許,她蒼白了臉吧,皇帝瞧見她的動搖而笑得難聽。


「妳放心,朕不會像夏樹那樣待妳,妳值得最好的,靜留‧薇奧拉。」


後來,皇帝說些什麼她已經聽不見了,只記得無論如何都不想別開臉或閉起眼。她已經輸掉所有,生命的最後,她要以一個公主的姿態死去。


皇帝的手按上肩時,她想著藏在床鋪下的銳利匕首。


──再等一會兒,一刀過去之後,她的生命、她的驕傲以及所有的難堪就會結束。




「嗨,你在忙嗎?」




※ ※ ※ ※ ※ 




月黑,風高,馬疾馳。


她伏在馬背上拉緊了斗篷,讓飛揚的馬鬃不住拂拍自己冷涼的臉頰。


她在前往舊路本斯的路上,祖魯斯王城被遠遠拋在背後。再回頭看一眼那圈高聳的城牆與護城河,她才慢慢相信自己還活著,而且正在離去。


匕首的模樣還清晰地刻在腦中,但什麼都來不及發生,她們就將她的生命帶向另一個世界。儘管特地偽裝成南方的腔調,擊暈皇帝後的幾句簡短對話卻洩漏出她們的身份,她很快就知道誰又救了自己。


一瞬間竟茫然了。


她讓她們帶著跑,穿越曲折陰暗的小道,在圍牆邊翻上接應的馬。


──她要如何告訴她們,死去或許比較好?


『我們……要去哪?』


她脫口問著,心想有哪兒能好過地獄,在陰影中只露出一對亮眸的焰髮將軍說會把她送去最安全的地方。


於是,在她說出之前,她便知道答案了。


『到舊路本斯,去找夏樹。』


清冷的月光照亮前方的泥土路,石子在闇夜裡映著灰白的光與影,她拉下兜帽遮去漸強的夜風,悄悄嘆了口氣。




再也不是誰的囚犯了。


她已獲得自由,卻為何只能想到一個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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