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覆水
那一年,她十七歲而她將屆廿五,烽火塵灰淹沒南方青翠的大地,雄鹿之國覆滅。她攜回她的戰俘,懵懵懂懂中生命開始不一樣。
她以為大聲宣稱所有權便已足夠,一場宴會卻告訴她顯然不能讓重要的戰利品離開眼下。她拴住來自南方的小鹿料想她從此不再屬於別人,掌心裡的公主說些什麼、想些什麼都敵不過她一句命令。
新皇的權力讓她差點丟失貴重的寶物,她讓失而復得的公主與自己一同遠離王權中樞,天高雲闊的邊境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盡可能地,她不離開半步。
她以為,這樣就夠了,靜留永遠都是自己的。
※ ※ ※ ※ ※
夏樹不喜歡巡視邊境轄地,舊路本斯境內多山崎嶇,要隘關口多如繁星,出門一趟總要花去十天半個月。
離開多久,就見不到靜留多久。
結束任務後她沒有一次不策馬疾馳,提督府內還有人等著彈琴給自己聽呢。
使臣們送來貢品時,她隨口問了身邊的她。
「下面獻來不少東西,有想要的嗎?」
靜留沉默半晌,說想要一把三弦琴。她立即遣人尋來一把,是夜靜留撫著琴幽幽唱起歌,眉眼與唇角前所未見地柔和。
那一晚,她彈了多久,她便聽了多久。
她想自己再多花些心思,或許就能看見當年震懾自己的微笑──那看見妹妹的瞬間,在朝陽下綻放出的無匹笑容。從窗外來的風有些冷,那抹笑卻讓她以為霜都要化了。
彈的是故鄉的曲子也無妨,有她送的三弦琴,靜留才能奏出想聽的歌不是嗎?最最重要的,是她覺得那微笑已不遠了。
再一次日出便能回到提督府,夜裡靜留會彈奏哪一首曲子呢?難掩期待與振奮,她讓馬跑得更快了。彎過最後一個山坳後,她在驛站看見本該留守提督府的副官。
她揚起眉,料想定是出了什麼要事,阿遼沙才會前來等她。副官俯在她耳邊,以他人聽不見的音量輕聲報告:舊薇奧拉的遺臣偷偷進入府裡,已和靜留小姐接觸過了。
她立即上馬趕回提督府。
她以為遠在邊境便不必擔心靜留會再次被帶走,卻忘了這裡離她的故鄉如此近。
「有抓到那人嗎?」
「靜留小姐幫著他逃了。」
憤怒的她下令要副官全面搜索,更想著要讓靜留哪都不能去,阿遼沙忽地補了一句。
「靜留小姐說,他不會再來了。」
她的副官有些困惑,她卻感到驚訝。
──靜留放棄回國的機會?
她忘了生氣,途中儘想著為何靜留不走。她在星月高懸的時刻回到提督府,還來不及卸下披風便踏進她與靜留的寢室。靜留坐在窗邊,仰頭看著天上的星辰,手裡正擁著她送她的三弦琴。
「為什麼……妳不跟他走?」
揮退左右,她問著眼前半點去意也無的亡國公主,有些期待。
──或許,她是因為她而留下。
三弦琴的弦撥出一聲短促而平板,那對澄紅的眼眸從群星轉向她。
她立即明白事情不對勁。那對紅眸似乎看著她,又似乎穿透她不知看向何處,靜留眼裡失去了重量。
彷彿已被什麼消磨盡生命,靜留眉眼間毫無欣喜也毫無怨懟,那總是柔軟輕淺的嗓音化為一段沒有起伏的聲線,複誦了她耳提面命千百次的話。
「因為,我是將軍的所有物。」
原來,青了臉的模樣就叫做狼狽。
靜留確實因她留下了,但她絲毫不明白為何自己說不出話來。
所有物──啊,是的,靜留是她的所有物,沒有人不知道,卻為何事實讓人如此無措?
眼神閃躲,末了偏過頭去,她竟無法直視靜留。倉皇離去時,那文靜的女子扶抱一把三弦琴,一如往常侍立,卻讓冷冷的星光映得一臉蒼白。
難以釐清胸口悶漲的煩躁從何而來,她赫然發現兩人之間也許錯得可怕。
她確信自己做了什麼讓靜留失去微笑,但她所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她。……是那一晚她太粗暴的緣故嗎?此後她皆好好待她啊!是那樣想盡辦法試圖讓她開心……年少的將軍憤憤想著,夏樹‧庫魯卡從未為誰如此費盡心思!
疾步走入更深的夜裡,披風隨她走動而翻飛,煩躁化為怒氣,再漸漸轉為沮喪,她在灰白的廊柱邊停下,皺起了眉。
──要怎麼做,才能再次見到那幾乎讓寒冬暖和起來的微笑……
沒有結論的她帶著一身露回到寢室,那文靜的女子仍站在窗前,似乎未曾移動分毫。她不發一語躺上床,彷彿得到准許似的,靜留離開那裡,也準備就寢。床鋪微微一沉,她翻過身,看著窗外想著身後的人。
那一夜,她無法成眠。
翻來覆去,讓窗外夜景與一個女子的背影在她眼底替換,靜留了無生氣的模樣一直停在心中。兩人各據床的一半,誰也碰不著誰。
好遠、好遠,明明抬手便觸得著她,那背影卻似在邊境之外。
不死心地,她的手指輕輕撈起床上柔軟淺色的髮,微弱的盼望在胸口跳動。靜留動也不動,彷彿已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