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曉得靜留在德國睡的是什麼床,今天剛去床墊店裡看了來自德國的床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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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VII
──德國的月冷白一如彼方海島,照著我的月光是否也灑落妳眼裡?
──返家第一件事總是翻開郵箱,期待裡頭躺著來自風華的回信。
──染霧的濕涼五月早晨,會客室米白的門後,竟藏了等待與我重逢的,一個結束的夢。
夏樹瘦了。
指腹滑上她的臉頰,靜留眸色裡別樣心疼。夏樹覆霧的翠瞳緩緩掀眨,張了嘴低聲喚著。
「靜留,我想見妳……」
滑動的手指被握住,那嗓音啞沉而富含思念,猶似砂磨,夏樹的話虛弱卻穩定,毫無半分羞赧與遲疑。她心中的驚訝傳達至指尖,微顫後又被握得更緊,疼惜與感動交織成靜留唇角兩窩深而柔的溫煦喜戀。
「我這不是來了……」
夏樹瞇著眼點頭,皺攏的眉與緊抿的唇線因安心而鬆平,她捉下頰邊靜留的手合握在雙掌裡,側轉了身竟似要拉在胸前。
「……夏樹?」
夏樹弓起背低低應聲,指尖觸及一片帶溫的襟口,俯視的範圍盡是她毫無防備的安心側臉,靜留忽地走了神。
──這孩子怎麼……還沒睡醒?
「夏樹,起來一下好嗎?妳這樣…………咦?這是……」
夏樹側過頸子,一角霜白從湛藍的髮絲下露出,細看竟是塊裹傷的紗布,靜留心底的騷亂霎時讓震愕沖散了。她抬手正要拂開夏樹的髮,會客室外突然響起兩聲敲門,警長與男人打開門一起走進。
「藤乃小姐。」
男人喚了一聲隨即飄開目光,警長也低眼抬手摸了摸帽沿。
「是?」
靜留回頭應著,沙發上的夏樹眼突然睜大了。
「靜…靜留…………?」
那紅眸的少女朝她微笑,抽了手輕按她的肩。
「夏樹再躺一下吧,我去去就來。」
話聲一落靜留尚未起身,甚至殘留在手上的溫度還未消失,夏樹突然翻手又捉住她的腕。靜留一愣回頭,才看清夏樹外顯於眉眼的惶然與畏懼。淡暖的淺笑浮現唇角,靜留輕拍夏樹手背,彷彿對待受傷的孩子般柔聲安慰。
「別擔心,我在這……我在這的。」
夏樹眨也不眨盯著她,半晌才緩緩點頭,讓靜留拿開手走向門邊。似乎是掛念著她,靜留與警長倆一席談話夏樹雖聽不懂半句,她卻始終沒離開過夏樹的視野。幾分鐘後談話便結束了,男人與警長逕自離去,靜留懸著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走回沙發邊。
「夏樹,還要再休息一下嗎?」
夏樹似乎要說話,最後只搖了搖頭站起身來。
「先到我辦公室吧。」
京都腔平和地說著,夏樹對那熟悉的微笑愣了一會才輕輕應出一聲好。
「這裡是?」
「Ruennser與科隆大學合作的育成中心。」
夏樹應了一聲。自會客室至大廈的三十二樓,靜留與夏樹的對話僅此幾句便沒了下文。
靜留似乎若有所思,沿途並未多話,只偶爾與相熟的同事點頭招呼。夏樹無暇顧及擦身投來的好奇視線,緊緊跟在靜留身後直走,惟恐在曲折的通道間跟丟了人。
越過幾間會議室後,靜留帶著夏樹進入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此刻朝陽掛起,大片明亮的蔚藍攤展窗外,壯麗的潔白積雲斜堆天邊,一地車流絡繹不絕,科隆市的生氣逐漸自消散的薄霧裡復甦,大教堂尖塔的長影尚有一截殘留在繁複錯綜的街道上。
靜留的座位處於鄰近窗邊的角落,視野斜對另一棟大廈,只瞧得見晶亮外牆上倒影般的天與雲,映得一小片區域敞明而近乎刺眼。
「夏樹,委屈妳坐一下這裡,我很快就結束手邊的工作。」
靜留指著辦公桌旁一張無靠背的小椅子,夏樹依言坐入那塊被檔案夾及置物櫃夾起的狹小空間,怔怔看著靜留開了電腦。沒半晌靜留十枚指尖便在鍵盤與文件上舞動,背景裡是電話鈴聲此起彼落與辦公室特有的緊湊氣息,真實感一分一分鮮明,夏樹才漸漸找回正常說話的能力。
「靜留。」
靜留直盯著螢幕,手指在鍵盤與一份份文件間來回,螢幕上飆過一行又一行德文。她應了一聲,音調微微提高。
「是?」
靜留沒有回過頭來,夏樹默然半晌,伸出手去輕輕拉住靜留衣袖一扯。
靜留的手停了。
「……夏樹?」
那雙緋紅的瞳眸移了過來,與些許疑惑同時看清的,是她淡色的長睫。目光碰撞的瞬間,無形卻明晰的質量落入意識底層,這陣子以來的不踏實全有了憑依。
靜留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真的是……好久、好久沒看著她了……
「我……」
夏樹頓了一下才組織好句子。
──不再遲疑了,她想對靜留陳述真正的心情。
『很想念妳,我就來這裡了。』
「藤乃?」
話未及出口,一名女子抱著資料夾在隔間牆邊敲著,夏樹眉一皺沒了聲音。靜留微露歉意,輕按了按夏樹擱在膝上的手站起身來。
「夏樹,稍等我一下。」
靜留與同事一談就是半小時過去,聽慣的京都腔此刻說起流利的德語,夏樹微蹙的眉有絲被打斷的不悅與等待的不耐,卻只能伸手一下一下把玩靜留包包旁垂落的水晶墜,不時抬眼望向她專注說話的側臉。
夏樹悠悠憶起風華曾有過一位號稱史上最強的藤乃會長。
雖然多是一副散漫悠閒的偷懶模樣,靜留認真時卻能給人值得信賴的沉穩冷靜感,幹練宛如此刻。夏樹覺得這樣的靜留很耀眼。
談話結束後靜留坐回椅上,並沒讓夏樹繼續未完的話語。
「抱歉,夏樹,這案子我想快些解決,剛剛的話待會下班再說可以嗎?」
「……好吧。」
夏樹低聲應了,重新將注意力放回螢幕上的靜留並未瞧見橫過她眼裡的失落。
鍵盤的聲音持續響動,桌邊文件越疊越多,知道靜留正罕見地全力處理事務,夏樹也不出聲打擾她,只張眼打量四週這片屬於靜留的區域。小小一片角落沒幾眼便看得精光,夏樹的目光不知不覺又落在靜留身上久久未動。
靜留沒什麼變呢。
……也對,才過去一個多月,並不算一段很長的時間。夏樹怔怔想著,短短一個月她卻感覺久得幾乎難以回憶。似乎是片漫長又迷茫的混沌,自己究竟過著何種日子竟半點也記不清晰了。是了,還沒問靜留在德國過得好不好呢,似乎很習慣、很融入的樣子,談公事的模樣穩重得像個大人……
「夏樹……」
「……嗯?」
夏樹從恍神裡醒來,微現靦腆的靜留正小聲喚她。
「別一直盯著我看,很難專心……」
夏樹臉一紅,視線急急偏開了。
「我…我去倒杯水。」
「我帶妳去。」
幾乎是立即地,靜留轉過身從置物櫃裡拿出備用杯子。
茶水間很近。
夏樹倒著水,斜瞥了眼一旁無意添茶的靜留,心下奇怪。
──不過是在辦公室門外幾步遠的距離,手指一下就曉得位置了啊?
「……妳不是要忙?」
「坐久了有些累呢。」
她淺淺笑著,給了個無說服力的理由,夏樹一撇嘴角,卻不自覺高興。
「夏樹。」
「嗯?」
夏樹喝完一杯水又倒著下一杯,簌簌的給水聲裡靜留嗓音有些凝重。
「妳頸子上怎會有傷?」
夏樹按下停止給水的按鈕,沒看向靜留。
「小傷罷了,不要緊。」
「在『這裡』受傷的?遇了什麼事?怎麼會傷到那裡……」
京都腔趨於低重,夏樹知道靜留不太高興,也很在意。
猶記得許久前靜留曾對她身上的多處傷痕白了臉,甚至說出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她拉下機車的重話,當時她只能敷衍回答,現在……
她拿起飲水機上盛滿水的杯子,輕搖著頭正眼朝靜留微笑。
「靜留,這傷真的不嚴重。下班後,我什麼都跟妳說。」
那孩子語調堪稱誠懇,靜留眼裡閃過一絲訝然,卻應聲不再追問了。
那個特別的晨間,靜留和夏樹在少語中度過了。
近中午的時候,靜留關閉最後一個文檔、送走桌上所有企劃案,對夏樹展顏一笑。
「夏樹,我可以下班了。」
「走吧。」
自辦公室、走廊、電梯,直至寬亮的一樓大廳,彷彿默契似地,離開公司的路上,靜留什麼都不問,夏樹也不願此時此地提起。
藏在心中的諸般情緒並非一兩句簡單的話語便可傾盡,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是,會將她這段日子以來的心情說出口的,一定。
呼應著心底的承諾,夏樹的眼眸再次燃亮。
在大廈外的五月陽光裡回過身來的靜留,迎向她最喜愛的翡翠色,淺淺彎出夏樹最熟悉的微笑。
「夏樹,我們去吃午餐。」
※ ※ ※ ※ ※
和風輕拂,科隆大學街區裡的路樹婆娑搖曳,靜留和夏樹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灰白的鴿群三兩落下,撲動的雙翅啪啦啪啦此起彼落。廣場上不乏來來去去的學生與遊客,無數的鞋踩過鋪遍廣場的磚磚角角,風吹裡幾枚散落的鴿羽翻飛至噴水池邊止住,綴成底部微顫的碎白。
「夏樹剛剛在辦公室裡想說什麼?還有那個傷……」
靜留扳著馬鈴薯派一小塊一小塊送入嘴裡,在白雲飄過天頂,遮出一片涼爽的大蔭時,突然開啟兩人間未完的話題。
夏樹咬著麵包並未直答,只問她下午有沒有空。
「兩點有兩個小時的講座課程。」
夏樹伸手看錶,午間一點廿一分,那對細長黑眉毫不掩飾地皺起。
「夏樹要等我嗎?還是先回旅館……」
靜留捧起紅茶垂下眼,漂浮的京都腔輕和如風,夏樹沉默一會,悶悶問了一聲。
「妳那堂課有旁聽的嗎?」
抬起的紅眸倏然亮了。
這一天,走向課堂的路上,藤乃靜留身邊多了一位同樣來自東方的藍髮女孩。
然而……
夏樹不知自己何時失去意識的。
醒過來的時候,她的手滑落在椅上輕觸靜留的小指,而靜留托著臉頰正怔怔盯著她瞧。
兩人同時臉一紅,夏樹急忙低下眼看了看錶,還差一分鐘課程就結束,幾個學生也露出收拾的躁動模樣。
「夏樹都在睡覺。」
京都腔低低從旁傳來,她撇著嘴放低音量。
「我本來就聽不懂啊。……妳也沒在上課吧?」
靜留指敲著桌上的講義,漂亮的紅眸滿是笑意,一臉不在乎輕輕說了句。
「因為睡著的夏樹太可愛了。」
清脆響亮的下課鐘響中,漲紅臉的夏樹奪過那張繪有自己塗鴉的紙,憤憤沒收。
兩人在街口搭上萊布尼茨家來接送的車,返回那棟純白的歐風洋房前,在不須多語的默契下,車子往夏樹投宿的旅館繞去。
科隆的街景在車外不斷更替,上了車後靜留又陷入出神的沉默,夏樹瞥她一陣,終於喚了她一聲,語調鄭重。靜留轉過頭來,一對上她疑惑等待的視線,夏樹的話又在腹裡打滾,半天仍選不出一句開場白。靜留司空見慣也不在意,只淺淺一笑。
「夏樹想說什麼?」
她傾了身柔柔喚著意欲引導,夏樹臉一燙,在靜留按上她的手之前垂著眼皺眉迸出一句。
「靜留,我找了妳好久。」
靜留為她的直白一怔,夏樹捂著額,沉默半晌又說了一句。
「還有……我好想妳。」
夏樹的頰益發通紅,卻沒有停話的意思,咬住唇彷彿正蓄積情緒,靜留靜靜等著。
「我……」
靜留的包包裡突然響起熟悉的鈴聲,夏樹住了聲,靜留卻翻出手機毫不猶豫切斷,只是看著她。
夏樹又在靜留眼裡目睹那樣濃烈的紅。
過去一個月間,夏樹常常會想起靜留只當她是普通朋友的時候。夏樹曾以為再也不會看見那對深沉濃郁卻燃燒不息的瞳眸,但如今……凝視著靜留,輕易就察知她那昭然熾豔的情感從未乾涸。
一陣開心,卻又一陣難受。
靜留還等著她,一直等著她。……傻傻地、痴痴地等著。
「靜留,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紅眸裡浮起一層依稀的訝然,那反問卻讓夏樹窘迫了。
好難、好難說出口。
──『讓妳等了這麼久。』
親身經歷一段時日以來的思念與糾結,此刻回顧靜留默默守護著她的這些年,只覺一陣鮮明的酸疼直刺入心。
重生之後,靜留直接說出喜歡的那一片天光下,她明白了靜留一路走來的忐忑與畏懼,卻到此刻她才明瞭這一路靜留所背負的重量。
想念、徬徨、無措……不經意地就讓某個人的影子佔滿思緒,回神才知什麼都還不是、什麼都不在;又彷彿縮短距離的MSN,似乎貼得極近,登出之後才卸了假象繼續擁抱孤獨。
她一個月便撐不住,靜留卻苦嚐經年。
怎麼會……能夠忍受得住呢……
──夏樹按上靜留的手,她微微一顫。
存在。
一點從掌心裡觸到的微溫,靜留真的在這裡,不是七個小時之外的文字及訊號。她也在這裡,不僅僅是靜留只能在信裡書寫的名字與想念。
夏樹扭了眉,緊緊閉起眼,嗓音變得好啞。
「靜留……能見到妳,我……很高興。」
無意識地,她捉住靜留的手緊緊不放。
手機傳來一陣收到簡訊的提示音,靜留卻彷彿沒聽見,沉默好久後只以那口穠軟的京都腔低低喃語。
「夏樹,我也好開心、好開心……」
垂落的紅眸輕眨著,重複呢喃的靜留不像對夏樹說話,似乎想將話裡的情緒再一吋吋敲實,成為心底永遠砌著的磚。
為了見她,夏樹孤身來到這片異國土地之表、天空之下……僅僅是為了見她……
她等著夏樹說不出口的話,卻盼來她深愛的這個女孩。
靜留暗暗嘆了口氣。
夏樹的決定總是讓她意外。每每在她頹喪時跨得更遠,比她希冀的多上一步,這真的……對心臟不太好啊。
夏樹好一陣子不說話,緊握的手始終未曾放開,靜留亦不想打破這分盡在不言中的安寂。車群在窗外無聲呼嘯流過,車內不時傳來司機切打方向燈的微響,兩人卻只在意從指尖傳來的彼此的氣息,煦煦涓涓直淌向心頭,化在心底成了一抹微甜。
直到司機出聲詢問旅館的位置時,夏樹才紅著臉匆匆收回手。靜留將夏樹所指的方向與路線翻譯後,夏樹提醒靜留是不是該看看手機。
靜留一翻開螢幕,便見一通未接來電、一封簡訊,發出者都是晴世。
『
小靜,希望我引介的訪客能和妳相處愉快。
代我問候她,嗯,就說我笑得連僕人都來關心了。這宅裏還是第一次讓人闖進來呢。
我和卡洛傍晚就到科隆,晚上一道吃飯,請這位客人務必出席。
若客人要留宿,無任歡迎唷。
』
靜留忍著笑讓夏樹看了晴世的簡訊。
夏樹臉紅得透頂,這才明白為何自己有人保釋又能被送去Ruennser在科隆的辦公室。
「原來是她……」
「姊姊好壞心,也不明說客人是夏樹妳,我就會更早到公司了。」
靜留淺笑裡洩著抱怨,夏樹暗叫糟糕,這下靜留和晴世不全知道她昨晚幹下的蠢事了?夏樹幾乎能想像那德國女人抱著肚子倒在沙發上的模樣。
「夏樹……」
「……幹、幹麼啦?」
夏樹又羞又窘偏開眼粗聲應她,靜留咯咯笑著,夏樹正要瞪她,卻發現靜留毫無訕弄的意思,臉龐上揚著窩心感動的笑意。
「夏樹做出這樣的事,是因為……」
靜留斂了聲音,半掩著眼有些期待卻又露出一絲遲疑,夏樹只得將話接去。
「那個婆婆一直不讓我進去,我只好…………這樣去找妳。……實在是沒辦法了。」
實在沒辦法,人就在眼前卻不得其門而入,也實在是……想她想到沒辦法了。
夏樹怔怔思索著,靜留默然良久,才柔聲嘆了口氣。
「夏樹,介意讓我抱一下嗎?高興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那易羞的少女剛退溫卻又沸了臉,往駕駛座上毫無動靜的司機看了一眼,不覺低下聲音。
「這裡有司機在。」
「沒關係,安德烈聽不懂日文。」
「……他可不是瞎子。」
靜留垮了眉露出失望的表情,夏樹瞥她一眼,又瞧瞧司機,撇開頭去。
「手給妳握著?」
──啊啦,耳朵也紅了。
靜留伸出手去,開心地笑了。
萊布尼茨宅的車在旅館停下未及半小時,夏樹和靜留已巡過房間一遍,大致把所有東西全塞進旅行袋中。
看見自己寄出的信函被夾在那本翻閱多次的旅行手冊中,靜留伸了指輕畫著那信封的尖角。
「夏樹有回信嗎?我一直等不到呢。」
夏樹拉妥旅行袋的拉鍊,按著膝蓋站起身來。
「我沒回。……第一句就回不了。」
那孩子坦承並未回信,靜留不禁撫著頰回想自己究竟寫了什麼話讓夏樹在開頭就挫敗。
「我過得……不算好,所以回不了,可是又不想跳過……」
她偏過眼話細若蚊蚋,靜留心下一緊,才察覺自己被重逢的歡喜沖昏頭,忘記夏樹瘦了一圈的警訊。
「夏樹答應過我要好好照顧自己,怎麼……」
夏樹搖搖頭打斷她的話,咬著唇想說又說不出口,末了背轉身去,讓真實的心情被背光模糊了形跡。
「我只有兩個字可以回妳,其他妳不會想看。」
「兩個字……」
背後的京都腔相當落寞,夏樹吸了口氣吐出兩字。
「想妳。」
「欸?」
夏樹嗓音好低,靜留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這樣。」
結束的話倒是說得彆扭響亮。
那女孩握著拳頭,僵著腰背不自然地站在窗外來的午後淡光下,雖然很難為情,也總算都讓靜留明白她的心情了。
也許會被靜留取笑或捉弄吧。但是,無論如何都想告訴靜留,她前來德國最根本的動力所在──如今她也會思念她到無法遏抑的地……
內心話倏地消失,靜留從背後輕輕環上她的腰。
「唔,靜……」
夏樹因不習慣而僵硬,喚了一聲察覺靜留靠住她後腦又閉上嘴。溫軟的感覺從背後每一吋散開,靜留未曾說話,夏樹卻從腰間的力道與腦後輕碰的謹慎感知她心底落了淚。
不明白為什麼,只是有那樣的感覺。彷彿是…………對,是等待。等待,而後……獲得了。像她尋尋覓覓,終於在夢中見到她,醒來再發現靜留就在眼前,那一瞬間想哭的衝動。
──喜歡,和思念是同樣的道理。
──她知道,靜留不像表面看來如此平靜。
夏樹抬手碰觸靜留手背,她微微一顫,鬆手要縮避。夏樹沒捉住她,卻轉過身去凝視垂下美麗眼睛的靜留。
「靜留,我……」
靜留應著,擱在腰間的手略微握緊。夏樹想按住她,末了卻伸出手越過靜留肩膀環上她的頸子。紅潮直衝到夏樹耳後,靜留訝然睜大眼。
「夏……樹……?」
夏樹知道自己臉紅得可以,一逕把人抱緊希望多少能遮掩羞窘,卻不曉得靜留頰上的紅暈亦一點一滴化深。
腦袋裡轟轟熱熱,夏樹聽見心跳聲越來越響,忍不住猜想會被靜留戲弄,她卻只是抬手回抱沉默不語,夏樹微鬆口氣。
慌亂平撫些許後,擁抱的實感漸漸明確──她的手臂微壓靜留後頸,稍一移動便擦著她柔軟的髮,幾縷髮若即若離地纏拂自己的指尖,靜留亦以同樣的力道攀住她的肩與背……
聲音一陣一陣,凝神傾聽卻分辨出兩股錯落的怦然,似曾相識。在教堂裡的時候、在靜留離開的前一夜,都是此刻般的兩波心跳重疊。一次是肯定靜留對自身的價值,一次是從此明白放手的代價,而這一刻……原來喚做充實。
她曾如冰風刮過人群獨自前進,不承認空洞與寂寞存在於每一次開門後的黑暗與無人。靜留給她一間能安心放鬆的學生會室,本以為平靜不過如此;穿梭於異國街頭時,空氣般的浮游感遠較從前濃烈,與靜留重逢而後相擁,她為這位髮色亞麻的少女讓她感受更多而訝異。
平靜之上,還有灌注充填、打實心底的別樣情緒。
向晚的風不著痕跡流入這片不大的空間內,一聲鳥鳴後回歸寂靜,聲音及氣味愈加顯明。
「夏樹……」
靜留的呼喚融入暗金色的光裡,混成一聲橘紅瀲灩的情感,隨那熟悉的淡淡茶香逐漸淹沒夏樹的思緒。
將人環在臂彎裡,可視為一種擁有嗎?
她以擁抱確認對靜留的失而復得,靜留抱著她時又會想些什麼?
靜留說過無數次喜歡卻未曾聽聞同一句話、同一種情感出自她嘴裡,抱著自己時感受想必與她不同。這個擁抱,對靜留而言會是什麼意義?雖然不甚清楚,但抱著想擁有卻還未能擁有的人想必不會踏實吧……越明白喜歡、越明白靜留,便愈加為她這一路難受。
夏樹想起前夜她躺在床上,對黑沉的天花板道出的一句告白。
──好久不見、對不起、很想念妳,所以我來了。
──不只這三句,她想告訴靜留的話還未說完。
夏樹鬆開手,退離靜留頸邊。那紅眸的少女慢了一秒也放下手,垂落的眉睫裡有絲淡如煙的游移不定。
「玖我小姐?」
門外傳來瑟琳娜催促的敲門聲,夏樹先是有些不悅,微一思索後又鬆開眉頭,彎了腰提起掩沒在一室暮色裡的旅行袋。
「靜留,我們走吧。」
低凝卻溫柔的嗓音再次迴盪,仍對夏樹舉動若有所思的靜留並未發現──
眼前這孩子想說的話還不到盡頭。
※ ※ ※ ※ ※
那個賊又來了。
還跟在靜留主人的屁股後面下車。
真是一點也沒學乖,這裡是妳想來就能來的?雖然已經退役,讓賊在地盤裡來來去去仍然有損一個中士的自尊。
衝了過去對她發出威嚇的聲音,靜留主人卻摸了摸我的頭。
「艾朗,不可以。」
唔,這可是賊耶,姑息不好吧?主人?
兀自齜牙咧嘴瞪著她,主人搭著臉頰嘆氣。
「夏樹,艾朗不喜歡妳呢。」
這賊的名字好熟。
她嘀嘀咕咕一聲,蹲了下來招招手。
哼,叫我過去就過去?哪裡來的小老百姓……我可是一顆星的艾朗中士!
她發出逗弄的聲音,我還是甩開頭不理。
「不行,牠對我有戒心了。」
「啊啦,慢慢來吧,剛到的時候艾朗也不太理睬我呢。」
主人搔搔我頸下,我舔著主人掌心,她笑起來很開心。
「艾朗,這是夏樹,以後要好好相處喔。」
這名字真熟,是在哪聽過呢?
那人伸手也想摸我,我低低吼著,她看來有點兒難過。她一直看著我,綠色的眼睛沒有上次的敵意,似乎想和我做朋友。我又吠了一聲,把頸背的毛稍微放下,她忽然笑了。
「牠不那麼警戒了。」
「真的?」
「嗯,狗兒的行為滿好觀察的,例如………」
靜留主人和她越走越遠,進屋的時候我聽見晴世主人的大笑聲維持好久好久。
天要黑了,我跑回窩裡趴著。
今天晴世主人帶著她的「新娘」回來了,不知道吃完飯會不會來找我一塊去散步?
……應該不會吧,有點難過。畢竟還有那個比「朋友」還偉大的「新娘」……
靜留主人還會來找我講話嗎?
哦,想起來了,「夏樹」,就是主人來說話時常常出現的那個名字嘛。
靜留主人來一段時間了,雖然不會和我玩,每次經過時都會摸我的頭對我微笑。她住在二樓左邊的房間內,有時候會看見她托著臉坐在窗邊,一動也不動很久很久,隔壁的愛絲說主人在「思念」。
我不知道什麼是思念,愛絲說例如我在想她,就叫做思念。那我偶爾想想對面的米希也是思念囉?我那時這樣問,愛絲生了好大的氣,到現在還是不理我。
主人思念的時候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有一天主人又坐在窗邊,我跑到下方也坐著看她。過了好久主人終於發現我,卻從窗邊消失了。後來,主人披著外套走到屋外,和我一起在宅裡散步。
主人安安靜靜走著,心情不太好。我從左邊跑到右邊、又跑回左邊,前前後後跑著直甩動尾巴,主人笑了,蹲下來摸我的頭。
『好孩子……夏樹,妳的Duran也會這麼體貼嗎?』
主人在說話,但好像不是對著我說。
『一直沒收到妳的信,妳也不主動提自己的事,好想知道妳在風華過得如何……應該三餐和作息都正常吧?妳是這麼說的,但總感覺沒什麼精神……』
主人把臉藏入膝蓋裡,聲音聽起來很難過。
『夏樹,我好想、好想妳…………每一天都……想著妳過得好不好……』
那天沒有星星和月亮,我舔舔主人按在膝蓋上的手,希望艾朗中士的陪伴可以讓她打起精神。
靜留主人來找過我好幾次,有時要我陪著她散步,有時會對我說話,或者對著我跟那個「夏樹」說話。
『艾朗,聽姨母說,你喜歡隔壁家的愛絲?……我也有喜歡的人喔,她的名字叫夏樹,Na、tsu、ki,她也喜歡狗,送過我一隻可愛的狗兒布偶。』
不知道什麼叫「喜歡」,米希說可能是抱著不放的意思,她的小主人最愛抱著她說喜歡。
說著喜歡和「夏樹」的主人笑得很好看,但後來還是不開心,眉毛垮著走回屋裡去了。
今天不一樣,沒看靜留主人這樣笑過。
因為是那個賊……不,那個「夏樹」在了?
啪咑。
屋子的門被打開,我抬起頭,靜留主人和夏樹的聲音遠遠朝我的窩過來,還有個好香的味道。
「夏樹,我聽莎芭娜說艾朗一天只需要吃一餐。」
「偶爾吃個宵夜,不會養成習慣的。」
我瞪著夏樹慢慢走近,她手上端著一疊肥滋滋的肉片。
「艾朗。」
她叫著我,把盤子放在地上推過來。
哼,這是收買。我不為所動。
「牠不理妳呢。」
「才剛開始,要有耐心,一步步讓狗狗接受。」
她又推了推盤子,那上面一片片肉滿香的,可以吃吧?
我看看盤子,又看看她,沒什麼惡意,好像真的想和我做朋友。
雖然當過賊,不過也不壞嘛。她是靜留主人的朋友,想抱著不放的,還可以讓主人高興,應該沒關係吧?
我走過去嗅了嗅盤子。
※ ※ ※ ※ ※
『小夏樹,妳已經成為這棟萊布尼茨宅的傳奇了……』
除了晴世那女人該死的一句話,晚餐時間仍稱得上風平浪靜。
「如果昨天晚上妳在家就好了。」
餵過那隻叫艾朗的狗,夏樹隨靜留走上二樓,悶了聲嘀咕著。
「那樣我會被夏樹的夜襲嚇一大跳呢,這麼突然的……」
「別亂講一些奇怪的話!」
夏樹臉一紅低低斥著,靜留噗嗤淺笑,上了樓梯口便朝長廊右邊彎去。踩在那吸去足音的地毯上夏樹不禁苦笑,昨夜她亦行走於這座長廊,卻與當下是截然不同的身分及心情,而之後……
夏樹甩了甩頭,不願再去回想那場丟臉至極的騷動。
靜留走到長廊盡頭,卻開了對側的房門,夏樹頗感意外。
──難道靜留不是住對面?
燈光亮起時,在夏樹眼前顯現的是間擺設簡單卻齊全的客房,一座雙人床窩在牆角,近門處有小型沙發與矮桌,牆上的窗正對著她昨夜翻入的那一角圍牆,窗下是擺著紙筆的寫字桌。
床褥整齊、衣架淨空,看不出來曾有人居住的模樣。
「夏樹就睡這吧。」
靜留撫著頰掃視房內,思索是否有缺什麼日用品,神色如常。
「嗯……缺了盥洗用具呢,我去吩咐管家。」
靜留正要離開,夏樹忽地喊住她。
「等等。」
「夏樹想到還缺什麼了嗎?……啊,二樓的浴室在另外一側……」
「靜留。」
夏樹打斷她的話,待靜留回頭時卻閃開那雙翡翠色的眼睛。
「是?」
「妳……那個……」
支支吾吾半晌,靜留等到一句極其細小,幾近撒嬌的詢問。
「妳……妳睡哪……」
靜留沉默了。
夏樹等不到回答,只從眼角瞥見靜留微露訝然與思忖。
「……靜留?」
她忽地微微一笑,指著房門外輕聲開口。
「我睡對面。」
那句話後,寂靜再次蔓延。
靜留垂著眼等待一個不敢多想的可能,夏樹臆測著她的情緒與反應,不甚確定慣常的直接坦白是否適合此刻。靜留一句話也不說,看也不看她,一如既往等待著。良久,夏樹終於明白接下來的交談必須由自己鳴槍。
──這一次,她絕不會只把話說到讓人誤解的半途。
──就算靜留要逃跑,她也會抓住她,講到她明白為止。
夏樹走近靜留,抬起的眸光采湛然。
「靜留,可以先去妳那邊嗎?我還有話想對妳說……想對妳說清楚。」
強調般又重複一次,夏樹直直凝視靜留,那對絳紅色溫亮的眼眸稍稍瞇起。
「好。……夏樹一直都沒說傷怎麼來的呢。」
似懂非懂,靜留解讀的方向偏離一些角度,纖長的手指不自然地緊扣著。
靜留推開臥室的門,夏樹逕自走入打量起四週。背後靜留闔上門後輕按住門板,背著夏樹吸氣緩平亂竄的思緒。
那孩子……到底還想說什麼……?
──其實猜到了吧?藤乃靜留。
靜留微微搖頭,將化為煽惑耳語的企盼壓抑下來。
那話太過甜美,是她奢盼經年至今未曾停息,不敢說出口、漸漸連自己也觸碰得戰戰兢兢的一個夢。想要,又不敢要。
今日聽了那孩子好幾次述說思念,沒有自己的夏樹,在四月時便已滿心掛念著遠方的她。被夏樹如此重視、如此惦記著,在那單獨相處的小房間內,她終於克制不住擁了她,抵在那孩子腦後喟嘆自己累月來的牽腸掛肚,竟真的換來一個小小夢想的實現。
總想著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正常吃飯作息,從沒一刻忘得了她,奢侈地夢想著假使夏樹也忘不了她……
『我只有兩個字可以回妳。』
『想妳。』
靜留可以揮灑無數美麗的字詞或詩歌表述懷藏的心意,卻終於明白簡單直接的字眼更具備撼動人心的力量,就如同那日在海崖上頻頻出現的「一起」兩字。
這一路走來,悲苦喜樂、挫折傷痛、感動平靜,總以為能經歷的全經歷了,也以為心意已深沉複雜到一言難盡,卻原來……核心始終一語便能道破。
夏樹就在這裡。追著她來到半點也不熟悉的德國。
不需要多餘的修飾,僅僅是一個輕如嘆息的擁抱,那熟悉的觸感與溫度便能撫平分離至今濃厚的惆悵與失落。
出乎意料地,那孩子回抱了。──緊緊地抱著她。
不敢多想,卻明確知道那等同於自己擁抱她的力道。
返家的時候兩人皆不發一語,靜留心裡亂糟糟地忽喜忽憂。想著夏樹突然而直接的話語及行為,卻又想著那孩子或許什麼都還不知道;夏樹與她重逢,來德的目的達到了,但她提著行李卻絕口不提回家的事,還沒安排好?亦或是……不考慮?
靜留暗暗惱怒著。
怎麼今天就控制不了思緒,一逕移來蕩去,這一會還在無定的猜測中神傷,下一刻又跌進甜美如棉花糖的飄然裡,都快被姊姊看穿了!
『靜留……妳睡哪……』
『我還有話想對妳說清楚……』
靜留啞然。
這孩子究竟是……
──還是別多想了,這真的對心臟不太好。
「靜留?」
「是?」
靜留轉過身去,夏樹略顯疑惑看著她。
「妳怎麼一直站在門邊。」
靜留笑了笑。
「在想夏樹好多話要跟我說,真難得。」
那孩子馬上支吾地說不好話,卻扯開話題說原來她把那隻布偶帶到德國來了,還放在床頭。靜留越過沙發邊的夏樹,坐上床邊把那棄犬抱入懷裡。
「不只放在床頭喔,我每天都這樣睡。」
夏樹不以為意應著,她說替牠取了個名字,漢字寫做「渚月」,夏樹狠狠地紅了臉。
「亂取這啥名字啊!那不就…………就……」
夏樹說不出口,靜留雙手舉起那隻棄犬,藏在牠身後的微笑與狗兒的眼神同樣無辜。
「也唸成Natsuki喔。」
「那才不是我!」
「……當然不是……」
靜留垂下頭去,忽地感傷了。
是啊,明知渚月不是夏樹,卻也只能以此聊慰思念……
「喂,靜留……」
床舖微微一沉。不知何時,夏樹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想跟妳說一些事……」
「傷口的事?」
靜留緩緩撫摸渚月的右前足,頭也不抬問著。
「喔對,還有這件事。……那沒什麼,前天晚上回旅館的時候,遇到三個想襲擊我的混帳,痛扁他們一頓交給巡邏的警方後才發現被畫傷了。傷口不深,擦個藥包紮一下,幾天就好。」
夏樹神色如常講著,靜留卻僵了眉眼把渚月擱在一邊,伸手直撥開夏樹頸邊的髮。
「靜……靜留?」
「讓我看看。」
「呃,不礙事的……」
「我說讓.我.看.看。」
沉了聲音一字一頓的靜留沒理會夏樹的制止,指尖按上夏樹領子,那孩子尷尬地偏了頭,任靜留拉開領口,露出那片裹傷的紗布。好半晌靜留都不吭聲,夏樹嚥口氣正要喚她,靜留的指尖點落紗布附近的肌膚,一點涼意擴散開去。
「真的是小傷啦,不用擔心。」
察覺她十分擔心,夏樹忙出言安慰,靜留卻一伸手抱住夏樹。措手不及的她還沒來得及臉紅,卻為靜留輕微的顫抖感到錯愕。
「靜留?妳怎麼……」
「夏樹,昨天科隆的地方報紙刊了一則新聞,恐怕妳打跑的那三個歹徒是……」
靜留吸了口氣,心中的畏懼化為語調裡的不祥。
「專找觀光客下手的人蛇集團。妳差點就……就……」
這個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她遇到什麼樣子的危險?她竟沒想過,夏樹這一趟來德國,一個不小心也許就──靜留不願繼續說下去,沉默裡擔憂盡顯,夏樹搔著臉,拍了拍靜留背脊。
「我現在……人好好在這裡啊。」
再次揚起的京都腔絲毫不被安撫,靜留仍緊抱著她不放。
「萬一妳出事,我…………夏樹,如果到德國來會遇到這樣的事,我寧願妳……」
「靜留。」
夏樹直接打斷靜留的話,將她從自己身上扶起,認真地盯著她。
「就算有遇到那種事的危險,我還是要來。」
「夏樹,不要這樣……我……」
靜留蹙起眉搖頭,夏樹也搖了搖頭。
「靜留,我知道妳擔心,但妳是值得我冒這種險,我最重要的人……而且……有些話,必須要當面對妳說。新年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但是,請妳相信,我沒有拒絕妳的意思,問妳的那些也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我……不想隨隨便便就…就說喜歡……」
那孩子終於垂下頭,雙頰火燙似的紅。
「我對夏樹的喜歡一點也不隨便。」
京都腔倏然冷下,靜留眉眼裡有絲不悅,夏樹急忙抓住她的手,像是深怕她起身離去似地緊緊捉住,嘴上一逕否認。
「不是!我不是說妳!……妳我很清楚啦,但是我……」
靜留一怔,這孩子到底是……
「靜留,我很羨慕妳和舞衣,甚至是命,妳們都能那麼簡單就知道什麼是喜歡,或者愛…………我卻要想好久……」
「夏樹,這種事不能勉強……」
「我不太熟悉這種事到底是怎樣,妳離開之後我也問過舞衣,她說我想找出一個答案才是奇怪,又說也許我已經……已經……」
夏樹話聲越來越輕,頭越垂越低,語尾的每個吞吞吐吐都讓靜留心跳加快,末了她忍不住出聲。
「已經?」
「靜留,我怕我以為……以為喜歡上妳,結果只是我理解錯誤,那妳一定會很難過,所以一直都在苦惱……」
靜留聽得怔愣,想嘗試從裡頭萃取出夏樹的本意,思緒卻七上八下地無法平靜。夏樹到底是……
「靜留,我一直都很想喜歡妳。」
一句意外的話直擊而來,靜留倏地暈了臉,夏樹翠綠的眸投向地板,並未察覺。
「原本,只是因為很想妳才到德國來找妳,但是……在那間旅館裡,我才懂舞衣說的話。她說不是想喜歡才喜歡,而是喜歡之後才會突然發現,妳也說得對,這種事不能勉強,也……不必勉強,自然而然就會發現……」
夏樹終於抬眼朝靜留望去,靜留別開臉,夏樹愣愕後為她看見的一幕微笑了。
她伸出手去。
──拉住靜留揪緊的手指。
「靜留,也許我還不是那麼懂愛和喜歡,但是……我真的無法習慣妳不在……」
憶起這一個月的無助與難受,夏樹向來低沉的嗓音變得很輕,又把靜留的手拉近一分。
「好像缺了一大塊什麼,很……很寂寞……」
靜留偏著臉聽夏樹娓娓說來,恍惚如夢。
夏樹此刻說的是纏繞她無數夜裡的美夢,很想、很想掐自己一把,證明身邊這個夏樹是真實的。
──溫柔的感覺從指尖末梢傳來。
不用掐了。她如此熟悉夏樹,這無意識一下又一下的碰觸,正是那孩子不經意間的小動作。輕輕地回握住,靜留唇邊綻漾出一朵喜悅美麗的笑靨。
「夏樹……」
夏樹為她的回握愕然止聲,她柔柔喚著希望她繼續說完。
「嗯,就是……我也想……像靜留這麼喜歡我一樣喜歡妳。靜留妳愛……愛……得這麼深,我現在還沒法跟妳一樣,但是,我也想盡可能回應妳……」
夏樹的話語因羞澀而低沉,在安靜的夜裡一字一字流出,支吾吞吐卻誠懇地響著、響著。並非猶豫與不確定才停頓,那孩子想讓自己習慣這樣的言詞、這樣的心情,靜留聽著、聽著,卻慢慢心疼了起來。
怎麼會心疼呢?這時候不是應該高興嗎?她終於等到盼望已久的答案。
「也許這樣還不是很夠,但是,靜……」
那孩子努力說著,靜留卻傾身抱住她搖了搖頭。
「夏樹……」
夏樹被抱得微微僵硬,疑惑地閉了嘴,擱在膝上握緊的雙手卻漸次放鬆,再慢慢環上靜留的肩與腰,戰戰兢兢輕搭著。
「靜留?我剛剛說的……不對嗎……」
那話裡染了淺淡的疑慮和無措,靜留又是心疼又是感動,與夏樹相靠的頭微微一搖。
「我喜歡夏樹已經好幾年了喔,如果讓夏樹兩三下就趕上,我會很不甘願的。」
「可是……」
夏樹仍感遲疑不踏實,靜留淺笑著將話接了過去。
「我可以期待夏樹有一天跟我……一樣嗎?」
靜留為自己的話燙了頰,夏樹的回應卻沒半分遲慢。
「可以。」
靜留怔了。
「靜留?」
「夏樹,不用心急。我……」
靜留嗓音輕顫,話未說完便停了,夏樹又喚她一聲。靜留沉默半晌,一抹氣音忽地迴盪在她最珍重的女孩耳邊。
「夏樹,今晚睡這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