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铎雅
更新时间:2010-09-03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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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0-11-9 18:49 编辑


之碧玉刀




青寮七种武器之碧玉刀


(一)

陆幺的姑婆说:人还是贫贱些活才好。人一富贵就会犯闲,闲着没事自问些“浮生谓何”的酸话,言不由衷,自寻烦恼。


陆幺的姑婆基本上就不太考虑“浮生谓何”,身为掖庭的女仵作,更多的时候得为人是怎么死的发愁。


听门檐上云板一响,甭管什么时辰都得起身,迷瞪着背上匣子,再提盏灯笼就得脚不沾地往院里赶。好在陆家世代做这行当,姑婆算是掖庭最有体面的老人之一,通常可容缓些,到时往往俱已停放妥了,只等开工。


姑婆也依仗着有体面,后来做事便常带上陆幺——反正早在领进京时已和家里商量好了,估计迟早也是要吃这口饭的,自小看惯了要好着多呢。


进了院,姑婆上下一打量,就发愁:“这得是怎么死的啊?”


小公公笑着直摇头:“您老行家怎么倒问我们呢?她是XX殿的,也曾御前伺候过,总得有个善终才是。”照例又递了两份银子,指其中一份道:“据说明天她家兄嫂会来送殡——届时我们也都忙,只能求您老多费心吧。”


又指另一份道:“这是您的。内务司那边我们已另送过了——故今儿那边就不来人了,说等您这儿妥了,钉棺时再来签个单便是。”



等人走光了,陆姑婆问幺儿:你看,是怎么死的?


陆幺揭开尸帘,望望那女人的口舌、神情,再翻开衣领看脖上痕印,说大差不离是上吊吧。


姑婆摇头:“错。我不看都知道,她是病死的。”


说罢从匣子里拿出了一遛小刀片、几瓶药酒并胭脂水粉,一列排开。



隔天出殡,死者兄嫂见到棺内女子面浮桃花嘴角噙笑的样子,竟不敢大放悲声,又见有人出钱请了僧众灵前做法,更是诚惶诚恐,对上面千恩万谢不提。


陆老姑婆冲陆幺露牙一笑:“这才是你要学的学问。”



陆幺世家出身、天资过人,不多年,便将姨婆那套都学个烂熟,两手绝技:一是妆绘,要面色如生便面色如生,要不堪入目便不堪入目;二是刀章,挑红去淤、浮雕深凿,出神入化无所不能。



由学徒转正那年,陆幺二八未满,每月一两半银子的薪俸,大约每两月开工一次,平时只需点个卯即可——需知那时宫廷的主旋律还是百福千祥安和乐利的,不大可能见天儿的不和谐——小日子过得异常滋润,只是那身缁衣制服平时不大能穿出门,好在陆幺生是个喜静不喜动的,看看书,存存钱,大体也能算得个富贵闲人了。


陆幺的姑婆还是那句话:“人还是贫贱些活才好。人一富贵就会犯闲......我说幺儿你究竟想做甚?”


问这话时,陆幺伏在案前看京城最新一期的《廖花斋》,一面看一面做笔记,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记的是那柳烟垂珠鸳鸯眉、朱唇一点桃花荫......等等时新妆匳。


女孩子停笔,水波不兴:要真富贵,我早走了。



陆幺总觉得,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绝不能信口胡诌的,哪想如今这般阴错阳差不能自主——现袭的这两手绝技,竟是骗术,绝不该个仵作该会的。


她天性不是个喜欢过糊涂日子的人,于是才想到改行。早几年总盘算着,等攒足了钱,去江南开家脂粉铺养老,每月初一十五布粥行善,再修阴骘。


又为甚独想到开脂粉铺呢?因为陆幺觉得那行当和自己的手艺靠得挺近,转行应当不难,几乎是手到擒来。



在遇见赵偲之前,陆幺对此非常自信。




显清十三年腊月,太后做主,六王爷迎娶北黄道节度使家的女孩儿。戍京虹章将军领队迎接,一路压红披金,抵京后大赦天下大摆筵席,各路皇亲贵戚纷至踏来,四海八荒之内奇珍异宝尽汇此间。其中,京都荷则家一位年仅七岁的小姐以一曲《月城春》技惊全场,领恩旨随侍太后陛前;白幕府名家亦献上《因缘善德录》一套,笔触端庄肃雅,奇崛轻俗,据闻也是内府幼女所誊,上赐金花宝砚,九城为之骚动。


俩孩子的确传奇,可惜是时陆幺那院儿的人都被迁到京郊寺院听经了,未得亲见。回禁已是谢春前后,柳荫花期闹罢,芳事未余几,只掖庭那边多出十来个女孩儿,都是节度使家的陪嫁。


陆幺第一次见到赵偲,赵偲跟几个女孩儿在院里围个圈传毽子,赵偲传得最好,也最来劲儿,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只管盯着那枚上下翻飞的鹅黄羽毽,先大喇喇高提着茜色的裙摆,又嫌两条过腰长的辫子碍事,胡乱几捞将辨稍抓在手心里,又笑又闹全然不成体统。


不期然瞅见立在花影里的陆幺,就分了神,得空便打量几眼。等那毽子又轮了两圈,再轮到她时忽勾足一挑,那羽毽弹丸流星般越过众人,直飞向陆幺——


正中陆幺眉心,直直落在地上。




赵偲后来每每提到这事儿就很尴尬:我是真心想搭讪你,邀你一道玩的。谁知你那样僵硬呢,连个毽子都接不住,简直似个活死人。




(二)

赵偲虽是王妃娘家来的陪嫁丫头,在掖庭不多日却已有了极好的人缘。奇的是也又算不得什么八面玲珑的人,与同来的几个小姊妹、掖庭的婆子太监们时而厮混时而别扭,从来就不见消停,奇的是这三天两头或好或恼的反倒不分你我了——像赵偲这样的人,生就是惯于吃遍八方的,最最见不得似陆幺那样冷清寡淡...碰了几回壁,赌气似地愈发下功夫去搭讪,也不管别人怎么想,非全熟惯了,才算功德圆满。


此人好吃、好玩、手巧——而那时候的掖庭三天两头查房,从宫外风物到点心蜜饯之类一并都要没收。却对灶上管得并不甚紧,只要不在工点上,自己再缴点银子便可以开个小灶——赵偲便三天两头做东请客,自己下厨。陆幺时常会想起其中两样:一是刀削面,快刀熟面,清水捞沸,旁边的两个青花瓷碗里搁上香油豉料,再极麻利地削出大朵纤片的椒花、宽薄恰当的干丝、早前腊好的肉丁子,入碗拌香、沁味;二是豆腐皮盒子,取鲜灵灵早起的大块糯豆腐,一刀刀片出四方玻璃片,酿入半熟虾馅,以蛋糊封了,葱丝绑作盒子,热油炸熟起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况还是那么尽心的好东西。当筷子上夹着美食,那笑颜又近在咫尺,急急问“好不好吃”时,陆幺便很难再拒绝了。况她只是认生,绝非真的牛心古怪,几次下来,都没怎么挣扎就被赵偲贿赂了去。



而至今记得赵偲的刀削面和腐皮盒子,也是有缘故的:


当时赵偲在灶间忙着,抬眼看见陆幺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等吃的,就拿笊篱戳陆幺:真是活死人么,看我这样忙,不知道搭把手?


陆幺竟被斥得面颊微红起来,垂首蹭到灶台旁,有点无措地将台上看了一遍,咬唇思度片刻,拿起刀来开始片豆腐。


见赵偲停在那里盯着自己,忙道:“...我洗过手了。”


赵偲颦眉嗔她:“我哪里是嫌弃你呢?只是没想到,你的刀章能这样好。再几年,说不定竟比我都强呢。”拈起片豆腐,对光看了看: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上阳人,苦中苦,少也苦来老也苦...我将来定是要出去的,出去后,就开间食肆过活也比在这儿强。



陆幺继续片豆腐:这么巧,我也要出去,想开间脂粉铺呢。


赵偲乍听之下便眉飞色舞:咱们做邻居吧,我每年都在你那儿订货——只要在我这儿要是一月消费过三两银子的,就上门给内眷免费送些胭脂水粉。你若得闲了,也得过来帮我。剖去柴米油盐,再加上揽回头客必然要打的那些折扣,头两年可能请不起多少熟手...放心,连你食宿我都包了,偶尔就请你帮我削面条、片豆腐,就这两样,非你我这样的手艺不行!


陆幺懵了:送胭脂?这算什么?


赵偲远目:据我这些年冷眼看来,这世上的事,大体都是由小见大,由内而外的——不把府中内眷巴结好了,外眷又怎么能藏得住闲钱安稳花费呢......不过也得你那边的货好也才行得通。


陆幺对头头是道精明干练的赵偲十分钦佩,思及跟赵偲有肉吃,便默应了下来,从此后对这两样菜总是格外留心些。


想她自小在棺材边长大,没什么机会见识这般明眸善睐皓齿内鲜,见她喜怒嗔乐瞬息万变,真真觉得新鲜好看,不免艳羡。加之二人年纪相仿,志同道合,此后自然较旁人更亲近些。



又一日,赵偲得空,就要见识陆家密制的胭脂水粉——陆幺住进那院子十年,从来无趣,姑婆死后剩她一人愈发冷清,至此总算迎着头一个活客——见着了还不够,还搬了张椅子坐在院中树下,百无禁忌,非试用不可。陆幺无法,只得拿出一套新笔,以温水润开,又取了自己的贴身妆刀,转身来至院中——宫院深几许,晚树叶成荫,山墙葱茏,鸟语寂寂。墙角一遛堆得都是积年来因破损变形遭弃的棺木,尚未刷漆,风吹雨淋,如今竟隐隐从棺口冒出些素花浅碧,摇曳娉婷,倒也赏心悦目。


赵偲背依繁花,双目微阖靠在椅中,手里那把纱制团扇且拍且摇,眯缝了一只眼看看陆幺手中的妆刀,悠悠道:“留神,花了我的脸,可是要赔的。”


陆幺应了声:放心。


陆幺在这件事上从来非常自信。直到遇上赵偲——


她看她眉如烟,鬟若云,深翠浅黛婉约天然,空悬着手中刀,究竟该落在哪里?如何取舍?


愣了半天,方才畏手畏脚为她修了眉峰髻角,并习惯性轻吹了口气将碎屑拂去。那人羽睫微颤,抿唇忍笑。


陆幺轻嗔:别动。


赵偲“呸”了声——痒还不让动?我又不是死人——嘴里这么说,最终还是忍住了笑,照陆幺的意思,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挺在那里。


而后该打底、妆绘,而那人肤白似雪,桃晕微生,越发无从下手。硬着头皮一一做了,再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赵偲,越看越怵。


忍不住停了手,轻轻推了推她。


那人不动,又推,还是不动。陆幺起身就走,赵偲一把拉住:“哎,还真恼了?”攥着陆幺的手不放,见陆幺指间还拈着张杏花红纸,笑嘻嘻就近衔到口中抿了,翻身拿过扒镜自己端详一阵,笑:“恩,终究差点意思......我不满意!”


又从桌子上取过那柄精致妆刀,在陆幺面前晃了晃,收入袖中:“你以后要多多用功!不然就不还你了。”


陆幺看着宫妆严整、嬉皮笑脸的赵偲,却是怎么看怎么怪——只觉这些年来,经自己手妆绘过的任何一个死人,都要比此时的赵偲要来得生动自然。


叹了一回,拿过湿帕子为她卸妆,卸到一半时,对比明显,陆幺愈发沮丧。纯技术性地自问了句:浮生谓何?


赵偲想也不想接了话茬:“为良辰美景,为赏心乐事...”玩笑着,学戏子的样儿将柔荑十指比作并蒂莲一双:“为有一天,卿在南街,妾在北街,朝夕得相见。”




(三)

那年秋天,京城内接连发生几桩大事。


先是七日之内,朝中数位大员遇刺横死。廷尉府战战兢兢呈上述表,只写明白了两件事:其一,皆是一刀毙命,切口均匀平整,应系一人所为;其二,遇刺诸人皆与北黄道节度使裴涛过从甚密。


一时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陆幺不免替人发愁:若京中有人要为难节度使,你们岂不大大为难?


赵偲依旧好吃好睡:都说了,这世间事,大体都是由小见大,由内而外——管他外面闹得如何,我只知道昨日太后邀我家主子至里面的清波亭用午膳,席间嘘寒问暖圣慈绵迭,我家主子并不大为难。


赵偲点点她:好也罢歹也罢,做一行就要爱一行,和尚撞钟,渔夫撒网,皇上发愁,丫鬟受罪——自古天经地义,穷操心也是没用的。


至八月十五始,北黄道上,夏官驻地诸营、节度使所辖诸营分别警醒;八月十七,千里之外苍涵关下,岑旭老将军收到瞳王信函,看后沉吟长叹,振作精神连夜升台点将,加固各处关防不提。


一时,又是莫名其妙簇响弦绷。


种种异动,很快有了答案——庆宗驾崩。


这位陛下的薨逝,倒是与之前的京城血案完全没有关系。庆宗自小孱弱,卧床不起也有十来年光景了,如今一口气不来,上下远近一干人等,喜怨哀愁姑且不论,倒都先松了口气去。


话说,龙归碧霄,山河缟素,自禁中辐至四海,正五品以上俱当入京送旧主、迎新君。而此时又有懿旨,大意是:各藩亲王俱是叔辈。实在不好劳驾,请诸位叔叔安坐藩中,遣使入京即可。


中原及南边的亲戚倒还好说话,却惹着了西北的三位叔叔,联名出了一纸悼文,对这位持政十数年的皇嫂大加诟笞,置疑即将继位的六侄儿并非自家骨血,而先皇薨逝俨然亦成悬案。


赵偲悄向陆幺道:你是宫里长大的,且看看六王爷与当年那位杨白花像不像?


陆幺紧眉,连连摆手:找死!噤声!


赵偲闻言大感欣慰:长进了,活泛了。


太后此一厢与诸位叔叔交恶,彼一厢却与北黄道裴涛大人温风化雨,九月初一在紫雉门前大摆排场,以郡王之礼迎接替父开路的裴家独子裴世元。


陆幺听当天那些去现场伺候的小太监们说,裴世元十足草包一个,最开始根本不敢下车,唯恐遭人暗算......倒是他那西席先生名唤赵聃者颇具风仪,与前去迎接的几位宗伯应答谈笑,从容不迫。裴世元见眼前歌舞升平,也渐渐有了底气,大摇大摆下得车来,换骑入宫不提。


陆幺又听当天那些去熏风院的小宫女们说,午膳席间,未来的国舅爷对京城烤鸭赞不绝口,而太后对未来国舅亦是赞不绝口,真真一团亲善,连跟去的节度使亲卫们也被当场赏了三大海。


裴世元连连击掌道:“太后果然是再英明也不过,岑旭老儿如何能信?据传瞳王与之互通讯息早有默契!戍卫京师自然还得我裴家与北黄道夏官诸营通力合作...此番,唯表家父之诚矣!”说至此,又敬了陪席的赵先生:“早先若非先生力劝,怕是不能成行,如何能知太后之圣慈英断?倒真生分了!”


至此,一切貌似都已别开生面,眼见天下太平。


宴后,喝醉了的裴世元被安排在熏风院后殿午睡。赵聃领二十来个亲卫撤出安置,殿内留下四个亲卫贴身伺候,未免扰他清梦,偏殿原有之宫女太监亦退至外殿听候差遣。


申时初刻,裴世元脾胃不适,传了些克食进去,吃完继续睡。酉时初刻,赵先生又来看过一次——裴世元依旧酣睡不醒,只好退出继续等着。


此后不久,赵偲并几个同在熏风院伺候宫女太监换班回到掖庭,皆额外得了几样精致点心,赵偲依例提了食盒去小院找陆幺,两人边吃边聊,一切如常。过戌时三刻,忽来了位副管,喘吁吁要陆幺带上东西随他快走,说彤云殿死了个宫人,令尽快处理。陆幺不疑有它,拿上东西随之走了一段,才发现方向不对,抬眼看时,竟到了熏风院。


院外立着十数个禁军,见那副官出示腰牌方才提刀放行;再往里,见一纵宫人被围着跪在空地里,面如死灰瑟瑟发抖;陆幺脚下发沉,再往里,入正殿,展眼便见着一具尸体贴墙歪着,枕下一片血渍,正是那四高手之一;再往里,刚绕过那十六扇江雪初行黑檀大插屏,又两个仰面倒着,俱是刃入深喉,可见当时亦是一声未出;最终,挑开绸帘,进得内室,最后那位跪在门口软毯上,脑袋耷在胸前,室内灯火喧哗,可以清楚看见脑后两条大筋之间有一道致命伤口。




(四)

除了陆幺,这房里能喘气的还有三个——其一,是一位五十出头的清癯先生,修眉紧锁着立在床边,望着横死榻间的裴世元;其二,便是摄政二十余年的两朝太后,此刻的脸色比死人更差;其三,为大司徒孙淙孙大人,正一旁立侍,垂首静默。


引路副管退出内室,陆幺慌忙在孙淙身后跪下,深吸口气,亦垂首静默。



太后闭目喃喃道:“奸人作祟!奸人作祟!”



而赵聃依旧紧眉凝望裴世元,半晌,说了半句:“这二十余年,......”便噎住了。忽见他双肩微塌,砸下半颗泪来,当场老了下去——外人如陆幺者,看在眼中也是一惨——那赵聃又默片刻,转身面向太后时,勉强定住了神色,缓缓道:“这二十余年,吾主对公子倾尽心力万般珍爱,此番以子示诚,竟遭此惨变,只怕吾主...很难不令作他想了!”


太后原本意乱神散,蓦地听得“令作他想”四字,眼中精光暴涨,凤目灼灼盯着赵聃。赵聃一揖在地:“而赵聃从来坚信,唯有太后与吾主君臣同心,方可保吾主、保社稷!拳拳之心,日月可证,望太后明鉴!”


太后沉吟半晌,亲自上前扶赵聃起身:“赵先生高贤,自当看清这离间毒计!!”


赵聃不卑不亢,垂首诚恳答道:“自今秋京中出连环命案,赵聃便知,此为别有用心之人蓄意挑拨吾主与御前关系。十万火急,恕赵聃僭越了——国中诸藩,为社稷大患,其中尤以西北三王为甚,现今尹州境内屯军数十万,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御前想要防御西北,无非两样,其一,为天堑,即苍涵关,只是自岑家竟与瞳王府结亲,至今日是否可信,我不好说;其二,为人防,即吾主,如今,吾主镇守北黄道,说实话,可进,亦可退。不瞒太后,这二年,各方说客来了不少。然吾主乃忠义君子,实实不愿为贼!奈何君意不明,处境尴尬,欲退不愿,欲进不能——以致今日之祸!”


太后长叹一声,落泪哽噎:“......今日,哀家便是彻底辜负你们了!赵先生以为,至此该当如何?”


问及此,赵聃也有些无措,彷徨一阵,答:“草民以为,至此,头一件,是瞒。暂时封锁消息,从贵戚文武到宫人婢女,甚至六王妃、随我同来的节度使亲卫,都要瞒,以防激变;第二件,查——内苑哨岗密集高手如云,照这样子看来,凶手应该还未走远,要尽可能活捉!由太后、吾主亲审;还有,就是得快。瞒,实在是瞒不住的。”毕竟是场天外横祸,赵聃这番安排甚欠章法,看太后脸色焦急,忙躬身拱手道:“草民为主人前程,二十年来鞍前马后从未懈怠,如今拼出一条性命,必定在主人面前澄清事实,不使奸人得逞!”


太后神色稍安,拭泪:“先生说得极是,哀家亦觉得目前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眼下这熏风院的前后都是哀家亲信,以护卫公子之名扼守此院,只许进不许出,或还能拖些时辰。至于‘查’......”


说到此处,微显愧色:“实不相瞒,如今京城内各大亲族多作壁上观,可信的人实在不多...”抬手指孙淙:“只有拜托孙大人了。”


孙淙拱手称喏。


太后又指跪在地上的陆幺:“秋官那里,我不想惊动。这是内苑里最好的仵作,现由你差遣。”


陆幺磕头称喏。



而后,太后移驾别殿,现场只留下孙淙、陆幺二人。


孙淙是个文人,硬着头皮在屋子里又走了两遍,还是定在了裴世元的床前——精神已甚不济,只管白着脸一叠声问着陆幺:什么兵刃?


陆幺的手有些抖。


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绝不能信口胡诌的。而她这些年不自觉却是一路胡诌了下来,此番果遭了报应,再想捡起“仵作”的本分,反竟似不能了。


生死关头,不知为何却想到赵偲——今天赵偲多得那几道点心,她定然收拾干净了等她回去,如今看来怕是要辜负了。



陆幺沉沉叹了口气,勉力强打精神,微抬起裴世元手臂,试着轻轻转动起来,一试之下竟眉心微紧,又看床前酒具,放下那条胳膊,顺序贴肉扣尺泽、列缺、天枢、气接、浮兔、少海、小海、养老、神门等穴,又过三焦,细细密密试了一遍。




沉吟片刻,得出结论:裴世元大约是在酉时三刻左右断的气。


孙大人所言亦与此对榫——“酉时初刻,赵聃先生过来请公子准备用膳,当时公子不胜酒力不愿起身,遂退出再等;到戌时初,六王妃那里又领了恩旨,请兄长过去,无法,赵先生只好领着传旨太监再去请,一进门,就是这光景了!”


酉时三刻潜入杀人,不过一刻钟时间,凶徒就在这深宫禁院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匪夷所思。



凶场是在熏风院的后殿,这里虽称呼为“殿”,其实不过一套小筑,只是也算门脸开阔,无数宫女太监就在外殿,若想神鬼不知从前方进入、杀人、再离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屋子正后方,倚一片平湖,直接御花园内海。今日因裴世元在此休息,早已在湖对岸扯起遮幔,禁军铁甲均守在遮幔以外,幔内唯有水声鸟语,再无其他,异常偏僻幽静...而案发现场,屋子临湖一侧的格窗全部大开——目前已被孙淙赵聃等人默认为凶徒进入并离开的地方。




陆幺走到窗边,看深秋夜中湖风习习,月下水光粼粼森森,深不见底。


孙淙也走过来,抖着手遥遥一指,絮絮叨叨也不知说给谁听:“...凶徒应该是从湖对岸潜入帷幔,或凫水登岸,翻窗入内行凶的...江湖轻功,据说可草上行水上漂,可见凶徒都是个中高手!”


陆幺垂眸听着,不置可否——孙认为凶徒不止一人...会这么想也是难怪,毕竟屋内有四个护卫,无声无息间全灭四人,再带上一个裴世元,确实不像是单枪匹马能够做到的。


“想”和“猜”,是管事大人们才有资格做的,陆幺不过是一个仵作,就仵作而言,若想知道凶徒究竟几人,便只有去问死人了。


她从随身箱包中取出根银探——那银探细长若簪,浑圆若箸,由上至下细细标了刻度——陆幺将那东西一一探入死者伤口。


仵作若想知道凶徒人数,便是先确定现场有几样凶器。一般来说,能杀得这般行云流水,凶徒除了本事不弱,亦应是配了自家惯用的兵刃,而将一样兵器练到十分称手,最少亦需十年光景。


以此处为例,除裴世元之外,粗掠一眼便知四个侍卫都是死于刀伤。刀,是一把好刀,刀刃入处又薄又匀,使法却相当诡异——并未入刀很深,直取命门,精准从容,而后却豁地凶悍粗暴起来,刀尖往上狠狠挑开命门,出肉时翻作一片,甚是狰狞...脑后中刀的那侍卫,后枕骨已然爆裂,由此可见一般。


而裴世元左边太阳心处的致命刺伤,细勘后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约是一件扁锥之类的东西,以内力瞬间楔入脑内。裴世元死时都没来得及醒,除脏了枕头之外,神态可谓相当安详。


陆幺坐在床沿沉吟半刻,复俯身想以银探再确认一次。冷不丁那孙淙在耳边暴喝一声:“究竟蘑菇什么?究竟是什么兵刃!本官只问你这个!”唬得陆幺手重重一抖,银探子叮当掉落地上,滚进床底。


陆幺愣愣看孙淙青筋暴涨满脸虚白地瞪着自己,竟不知如何应答,不知所措埋下头,掀开垂至床脚的褥单流苏便要去捡回银探,就在掀开褥单的那一刹那,只觉得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并隐隐含着股极为奇怪的焦香味道。



猛然间,却想起某日某人笑语盈盈——“凡世间事,大体都是由小见大,由内而外。”




陆幺转眸再望那黑洞洞的床肚,暖风流转涌出,淡淡扑在面上,竟似是藏着只活物般...一时几重心思,只管伏在那处,不进不退地定着,颇有几分滑稽。孙淙在侧旁忍无可忍,又要发作。冷不妨陆幺“呼”地猛站起身来,径自环视屋内。


凶场是在熏风院的后殿,这里虽称呼为“殿”,其实不过一套小筑,临水而居,只内、中、外三间厅室而已......构制精巧,冬暖夏凉......分别踱至三间厅室正中,以足尖轻叩地面,又蹲下拈起什么细看,暗惊道果然,心内猛一阵忑忑,闷闷儿乱了气息,指尖逐渐发凉。



再次环视屋内,指角落上三口贴了“贡”字家徽封条、并排摆放的镶牙深箱:大人...这箱内装的是什么贡品?


孙淙心烦意乱已极,被她一诘竟被懵住,答曰:北黄道特产“岷燎”茶啊!


那茶生在北黄道岷山深处燥寒之地,采摘、炒制、保存都甚不易,屈实是件人间罕物——可见裴家这回为了与御前交好,当是心思费劲。如今礼在人亡,亦实可叹!


陆幺听到“岷燎”二字,眉心更紧,至此,似乎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刚刚若明若暗由脑海中过去的那一道闪子......竟轧得她浑身起栗。抖着手几乎下意识便要去揭那封条,孙淙又惊又恼,大拍喝止:“干什么,你放肆!!”


陆幺果然是个孬的,霎时便被震醒,僵在墙角,只觉通身冷彻......




(五)

孙淙面色苍黄,虚汗淋漓而下,扶了扶太阳穴,终于支撑不住,虚倒进一张圈椅中。


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遍:“究竟是什么兵刃!”


陆幺憋着心底那份寒凉,懵懵摇头。


孙淙看着眼前这年轻女子,着实有点想哭——这生死关头,派了个什么东西给他。



此时太后那边派人过来,问进展如何几时定案。


陆幺感觉到额角凝着的冷汗正缓缓滑下,自己抬手将汗擦了去,吞了口唾沫,默默组织语言...情势紧急,她当时觉得应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孙淙的。


虽然那猜测荒谬得一样可以令她当场送命。但她那时以为自己是入宫以来头一回作为真正的仵作被调至此处的——若真是那样,如何定案?!若不是那样,又当如何定案——其实都与她无关,仵作并没有那个本事,需要做的仅仅将所见所想一五一十说出便是,而后自有高人再做裁断!她陆幺只求个全身而退,有那个命混到...某日才好。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世事本就该是这样简单明了的。


于是,深吸口气,垂首郑重唤了声“孙大人”。


......却被孙淙抬手止住了。


很多年以后,陆幺闲来无事时还是会想——若,孙大人先听她把话说完,她眼前这诸多江山社稷儿女情长,又将如何?


当然,世事无谓若者,孙淙当时没工夫搭理陆幺,只忙着向那侍卫问话,先问外头各方情况,又问太后六王,特别交代牢牢看住赵聃及裴家一干亲卫,最后特别提到六王妃,再三吩咐,阖宫上下千万将其兄长的死讯瞒住,免生激变。



门前那侍卫回曰“放心”:今早只从六王妃处调拨过来两三个侍女——只因都是从节度使家中陪嫁过来,深谙裴世元喜好脾性,后来裴世元腹胀,也是她们回明他惯吃克食的,并送了山楂糕进去...当时一切无恙,现都换班回掖庭了,应当无碍。


孙淙点头道好,稍稍安神,转脸再问陆幺:你刚才要说什么?怒视那陆幺盯着对面由屋顶曳至半空、忽明忽暗飘摇凌乱的几缕灯穗发呆。


陆幺眨眨眼睛,从半空中转过视线,看孙淙,又眨眨眼睛,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陆幺磕巴一阵,说,她大概知道凶手是用什么兵刃行凶的了。


而后见那男人面堂泛红,双眼发亮,几乎倏地活了过来,俨然竟似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了。





陆幺告诉孙淙,凶手有两到三人,其中使小刃刀者大约是西北镖帮的弟子——该帮派已于两年前被朝廷清剿;其中使梅花分水刺者,则应该是来自江南水上帮派,至今亦早已风流云散了。


听得孙淙连连叫好,尤比听戏过瘾痛快的样子。



陆幺本来以为,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绝不能说谎的。直到那晚才终于明白过来,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应该多多造谎的。因为死人不会说话,而活人想知道的,多只是自己心里已经安排好了的那些话罢了——其实根本没有谁会去追究“真相”谓何。三百六十行,即便是仵作也好,其实都只是和活人打交道,领活人的面子和银子,方才能继续过日子的。


陆老姑婆冲陆幺露牙一笑:“这才是你要学的学问。”



孙淙急急忙忙向那侍卫询问,那人想了半刻,答道:“今天在湖边帷幔后戍卫的是应字号的班,其中有一个叫王德利的,就是宁州水寨边出生,家里人也甚简单;而在碧玉阶外驻卫的广字号班里,也有一个叫吴飒的灵州人,家中做的是贩马生意。”


孙淙精神大振,击掌、搓手,连连道“这便妥了”,朝那侍卫令道:你快快着人去办!


陆幺眼前黑得厉害,脚下有些发软。背心里虚汗止了,湖风一吹,寒彻胸臆。


那侍卫心领神会,一躬身便悄无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小院,看见院子里那一摞摞的棺材秋花,陆幺终于双膝一软瘫坐院中。秋后夜来风紧的,她只觉周身忽热忽冷,蜷在棺材旁,抬眼久久看那屋内人去窗黑,竟不敢进去。


屋内,看月光如练,徐徐素素坠在桌台上一对合扣青花莲碗上,揭开,果然是几样精致细点。她就着月光仔仔细细看了回,方从手边筷笼里抽出双筷子,磕下极小的一块尝了,甜得颇有些惊心,之前余悸未平,不自觉竟被震下两滴泪来,又把自己呛了,于是又无声息抽噎了几声,啪地搁了筷子——指尖太冷,拿袖子隔了,狠狠按住眼角。




而后一连两天,赵陆二人都忙,几乎没能碰头——赵偲她们事发当晚就被调驻东宫伺候,而陆幺,在那天回来后连个囫囵觉都没能睡好,于当夜子时,便接手了两具无头尸首。


两具尸首俱着大内侍卫的软甲深袍,其中个子较矮的那个拇指附光滑重茧,应是积年执梭编网;另一个虎口卷皮生裂,应是自幼翻缰打马。


替死鬼王德利与吴飒的头颅已由赵聃接收——赵聃果然是节度使府亲皇第一人,非常干脆便咬定这二人就是西北藩派来挑拨节度使与御前关系的细作凶徒,在太后面前信誓旦旦,必将二贼首级带至家主跟前,拼着二十年的主仆之义,说明事情前后因果;又请太后秘密布置灵堂棺椁,暂不发丧,待他于七日之内引家主入京之后再作定夺。


太后与赵聃达成默契,当场发放通观令箭,赵聃只带两位府卫,拍马出禁,剩余十多人,依旧留在皇城外围,对裴世元之死一无所知。


太后与孙淙等秘密以皇子之制收敛裴世元不提——这当然也是陆幺的事,灵堂里忙了半日。午后,六王妃终于知道丧讯,匆匆赶来。需知那裴世元虽是粗人,自幼却甚疼爱关照这个乖巧柔顺的妹妹,兄妹俩手足情深,王妃悲不能抑,奈何被告之不许恸哗,一口气不来,几乎晕在当场。


赵偲一旁照应,或递水或进药或劝解或陪哭,无微不至。


二人偶有相望,也无一言。


至那日晚间,陆幺的校园空前热闹,一连进了二十来具尸体,都是那夜被拘在熏风院的宫人,稍作处理,便钉棺拖走——据说,都是殉葬;又据说,这才是第一批。


棺材一时不够用,便将院内的旧棺也用上了。眼看着院子空了出来,陆幺竟觉得心里发毛,在这院子里住了那么多年,又与死人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头一次有那种心里发慎的感觉,夜间独自睡在铺上,被衾冰凉,树摇影动,总觉得院里有动静,时时惊悸,迷糊入睡,也总梦见有尸变后暴长的长指甲一轮一轮从里面刮棺材板的声音。


人在倒霉到家的时候,通常会想什么?陆幺会想到一个人。其原因很复杂,但在当时,她总是会想着她。



(六)


无论如何,陆幺对于“死”,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直觉。


第三天天不亮,几个秋官秘密进驻灵堂,她自然也就变成了一个相当多余的人。懵懵懂懂迷迷茫茫间,便有些猜到自己大约是要死的了——大约会是第三批“殉葬”名单中,完了也会在院子里领一口满是野花杂草的破棺材,至京郊和众位冤家挤挤挨挨同享一块背山面湖的风水宝地。


陆幺对结果倒不甚恐惧,只是不能去想“灭口”这个过程。


这俩字听来就忒阴狠粗暴,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东西?她希望能提前半个时辰通知一声,也好有个准备。于是自我调整,在自家院里等了足足半日,那时天光甚好,她将中门大开,对门而坐,春秋颠倒晨昏不知。


忽觉耳畔起微风,背后筋缩、陶道遭内力拍击,待回过神时已是周身撤力,软在一人怀中。


秋光灿漫,她往后僵仰着,与那家伙近在咫尺,看那家伙眉如烟,鬟若云,深翠浅黛,桃晕微生,一如从前且笑且叹,只觉似暖还寒,心间排山倒海般涌起无尽的委屈,不合时宜矫情别扭起来。


自觉滑稽非常。


赵偲叹道:“连叫都不叫一声,你还真是个......”


陆幺不想说话,都不想看她。赵偲:“他们要杀你灭口,你还有功夫与我置气?”环视院中,看中墙角一口深棺,先让陆幺平躺其中,自己也轻巧跃入,并拉上棺盖——棺中昏暗拥挤,二人耳鬓厮磨气息相交,竟似闺中夜话,无限温存。


赵偲小鸟依人,将脑袋靠在陆幺肩上,轻道:“你且在里面委屈一阵,我会着人送你出去。等过了今夜,他们大概也就没有闲功夫寻你这小小仵作的麻烦了。”


此人的手甚温暖,与陆幺十指交缠,指甲轻轻磕在手心纹路里,又等一会儿,见陆幺还是不作声,顺手便掐她一把:“...嗳,你怎么知道是我?”


陆幺盯着头顶的棺材板,面无表情:“不止是你。”




陆幺生疑,是从凶案现场临湖那一侧洞开的格窗开始的。



最初,她并没有将裴世元尸僵程度与时间不大合的事放在心上——死者大量饮酒,尸僵加剧是非常自然的,仵作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转而测度尸温。于是顺序贴肉扣尺泽、列缺、天枢、气接、浮兔、少海、小海、养老、神门等穴,再过三焦,裴世元尸体还未转凉,由此判断,确实应该是在酉时三刻左右断的气。


酉时三刻,凶徒们于深禁之中无声无息连杀包括四侍卫在内的五人,足见其训练有素,却为甚却将一侧窗子大开,留下如此扎眼的破绽,故意暴露行踪?


直到无意间失落银探子,揭开褥单时,感应到一股夹带焦香的暖风。陆幺才惊觉——凶手打开窗子,可能根本就不是为了进出房间,而是出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机。


开窗通风而已。



某人自己说的:“凡世间事,大体都是由小见大,由内而外。”

为甚要开窗通风,因为这间装满了尸体的临湖小筑里曾经非常热。热到事后虽经通风,相对封闭的床肚里却依然有暖气驻留。


熏风院这一套小筑,临水而居,只内、中、外三间厅室,构制精巧,冬暖夏凉,三间屋地面中间位置都设有地龙,而由于尚未入冬,地龙未开,故以细毯遮盖。


但陆幺却在毯子上发现了一些极细小的暗色灰粒。


虽不确定那些究竟是什么,但陆幺联系之前的尸僵异常,便已猜到有人点燃过地龙,故意保存尸温混淆视听。


凶徒以地炉高温护住尸体,又在东窗事发之前,再次回到现场熄灭地龙,收拾好现场,大开临水格窗,将室温调回——也就是说,裴世元等五人根本就不是当日酉时三刻才死的。



至此,陆幺已摸出了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只是仍旧不解于一个细节:点燃地龙,需要木材,禁中木材为内务统一调拨,凶徒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木材运入,并处理木材烧过后遗留的炭灰的?


当她看到那三口据说装着北黄道特产“岷燎”茶、并贴着如假包换家徽封条的镶牙深箱时,所有这一切便都有解了。




陆幺一直都没能理明白——赵聃究竟为何要谋杀自己侍奉了二十年的主子。



直到很久以后,陆幺才知道,赵聃原名司徒澹。当年司徒家因莫须有之罪被一旨荡平,司徒澹父母妻子俱亡,被瞳王府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从此便成了瞳王死士。


瞳王从来便知,若想入京称圣,除了杀出苍涵关,北黄道节度使裴涛也将会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棋,于是早在二十年前便安排司徒澹潜入裴家,先是西席,又成幕僚,舍生忘死殚精竭虑,深受裴涛重用。


在裴涛面前,赵聃一直都是亲皇派,此次大力促成裴家入京,再于太后的深宫中了断裴涛独子性命,将这出离间计唱得字字见血。


其实,当裴世元死于非命,赵聃这出好戏才算刚刚开锣。戏的高潮,将是他赵先生只身杀出重围,浑身是血跪倒在恩主帐下,哭诉自己有眼无珠误信奸妇害了少主性命,而后触柱身亡以为殉主。


这就是赵聃的一生,自始至终,戏梦而已。


而司徒澹考虑的是,怎么去唱好最后这出戏。他身在敌营,没有通关令箭不能出宫,即便料定太后不敢声张,但要想不使人生疑并最终获取令牌确也不易——这势必需要有人帮他。


于是在前年,赵聃先生老家有一位少女至裴府入籍,那少女性情爽达进退有度,无人不赞,更烧得一手好菜,半年后便被选为小姐陪嫁,随之入宫。


三天之前,申时初刻,熏风院内,也是这位少女往那屋子里送进了克食。


四个侍卫分别驻守在前、中、后三室,中午太后赐酒连饮三海,眼见进来的是自家熟人,甚至还点头致意。


那熟人是个惯用刀的刺客,一下一上,三管齐断,然后等血回涌,便算完事了。


她悄无声息将第一个人缓缓贴墙放倒,再入中室,忽跃身燕起,由屏风跃下骑压在一人肩头,双膝制住那人颈根几处大穴,以那厮为桥,俯身旋刀先取第二人性命,瞬息之间再收刀回肉。


到底还是弄出了些微声音,隔着内室那道帘子,听见有人靠近,干脆运掌风猛地掀动门帘,那人刚好走到跟前,冷不防被飞起的帘子缠住面部,还未回神,已隔着帘子被一具温香软玉搂紧,肢臂交缠间,后脑被楔入利刃。


最后,便是睡着的裴世元。


赵偲想到什么,摇摇头:其实他是最难办的。


原因无他——司徒澹拜托赵偲,希望让裴世元走得无甚痛苦。



陆幺想到那天夜里,赵聃站在裴世元尸床边,紧眉凝望,说了半句:这二十余年,......


砸下半颗泪来,当场老了下去。


那年初为裴府西席,赵聃风华正茂,裴世元不过八岁孩童。




事毕,凶手从一旁的礼箱里取出赵聃事先准备好的木材——北黄道特产“岷燎”茶生在北黄道岷山深处燥寒之地,京城入秋多雨,保存不易,需以炭灰填充箱内,而木材就藏在炭中——凶手将木材在地龙中点燃,而后离开。


至酉时初刻,赵聃进屋,熄灭地龙,将地龙中的余烬倒回茶箱,重新贴上裴府家徽封条。而后将临湖一侧窗子打开通风,离开时宣称裴世元不胜酒力不能起身,从从容容等戌时事发。




赵偲:其实你早都猜到了,只因心疼我,所以什么都不说?


黑暗中,又将陆幺的手握紧些:“你不必怕,若有什么,自然应在我身上的。”


陆幺不说话。两人都不说话,同穴相偎,如梦似魇。


又过一刻,赵偲抬手推开棺盖,侧身而起,陆幺看见头顶青空薄云,又看见赵偲一缕长发垂落,轻轻搭在自己腕上,发间零星花屑,虽近在咫尺,却不能为之拂去。


赵偲翻出棺材,俯在棺沿上再看陆幺一回。


——“对不住,那把刀没法还给你了。”



凶徒所用兵刃,其实并非十分称手——虽然也是刀,却过短,导致收势粗暴古怪;倒数第二刀猛拉至后枕骨,软银刀身彻底变形。



陆幺:问一句,你说话一般真假各占几成?


赵偲歪着脑袋打量棺中人,嘿嘿笑说:我也说不好。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说罢,干脆利落合上棺盖。




(七)


陆幺内力不够,在城南破庙睡了两天,好险没被饿死,总算等到了瞳王府的接头暗探。又在某个暗堡里呆了整个冬天。


等到开春出来,已然改朝换代。


司徒儋的最后一出戏,精彩绝伦功德圆满。节度使的队伍一路狼烟奔回北黄道域内,留在京内的十来个节度使家丁一夜之间毒发身亡,死无对证,裴涛也不管女儿死活,随即与西北三藩结盟。


而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瞳王公主大破苍涵关,尹州军气势如虹率先杀入京城,与中原诸藩达成默契,旋即称帝。


俞王、平沙王认栽不提。


据说逼宫当夜,孙琮只身一人于慈德殿前持剑面对尹州虎狼之师,待太后于内自绝之后,挥剑殉主。




那时的京城,硝烟暂定,暗潮汹涌。


陆幺曾得了个机会离开京城,却还是留下了。刚巧那时已成为女亲王的瞳王公主自称杀孽过重,请旨出家,需要找一些宫人陪过去,陆幺糊里糊涂名列其中。


过去后,有人问陆幺:你想当个什么样的差?


陆幺想了想:实在差事,不用扯谎的哪一种。


于是她还是被安排去当了仵作。清明那天领了身行头,便算正式上岗了。


在这里当仵作,确实不需要扯谎,就是有些忙,好在陆幺本就是此中高手,倒也能应付自如。等女亲王登基那会儿,陆幺在江湖上居然已有了些名头。



那年,青寮新进一批少年人,个个都颇有来头,白幕府的少当家、荷则家的大小姐、大司空的女学生...一时间气象万千热闹非凡。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晃眼的功夫,当年御前随侍的小女孩变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青寮侦字科的待遇无疑是最好的,跟着荷则朔这样上司,被逼着好吃好穿不算,总会有些额外的好处——听说陆幺名号“碧玉刀”,便从自家库中取上好翡翠打成一柄短刀送她,自觉成就一段佳话,满心舒畅。


所谓碧玉刀,不过如此。陆幺心底还是有些可惜——自己早先那把用的最顺手的,到底没能再找回来。



还是陆老姑婆的那句话——人还是贫贱些活才好。人一富贵就会犯闲,闲着没事自问些“浮生谓何”的酸话,言不由衷,自寻烦恼。





这是在御都九年,多亏死字科在江南做砸了任务——据说对方又不知怎么惹到近天元,现场一塌糊涂,谁是谁实在难以分辨——这才请动碧玉刀出山,陆幺也就得空一览这莺飞草千里香屏。


至宁州郊外小镇,随便找了家食肆,依旧点了刀削面和腐皮盒子。


闲等时,一眼看见对面居然是间脂粉铺子。


正心悸稀罕,刀削面和腐皮盒子已被送到跟前,送面的女子绾发撸袖大咧咧坐在对面长凳上,笑意盈盈隔桌递过来一双筷子。




南斜街,北斜街,至此朝夕得相见。



——碧玉刀·完——


狗血得好彻底哈哈哈哈哈哈(笑P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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