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比亚北郊,富人别墅林立之处,一队归家的富豪列车慢慢走在丘壑黄土路缘,车身上的家族勋章被隐晦地藏了起来,众仆役服装色调暗沉低调,但可看出武器服装具价值不斐,领头旗官扯动飘扬的旗帜,蓝灰色云霾厚重地压在天际,远雷闷响裹在云堆中,隐隐传来。
奎儿嚼麦草秆打量那列宛如黑蚁的车队,感觉到黛芙蝶儿的视线,倏地惊觉动作不雅,干笑几下,把草秆吐掉。她从了望塔上的跺口伸出头,确定所在角度不致造成过于明显的反光闪烁,才把手中的小玩意对准从前头数来第七部,埋在中间车阵那辆马车。这回她抓到惊鸿一撇的瞬间,车内人轻拨窗帘,探头张望。
“看到了?”
“嗯。”她放下双手,揉揉眼,接着又把镜筒抵到眼前。“看起来挺像没毛小鸭,下巴却抬得比天鹅的脖子还高,伊蒂丝女神的择人眼光真令人费解。”
“别对未来的旅伴这么挑剔啰,不过奎儿…远目镜对到火把,会瞎的。”奎儿慌忙把脸从眼洞拔出,吐吐舌,但不一会儿,又把那神奇小玩意抵到眼前,继续左看右晃。
阿道夫勋爵可真是大好人。奎儿想。虽说初见印象不太好,一脸晕沉沉,说句话丢三落四,讲话过程不停打一呵欠,哈欠的嘴足可放进整只乳猪,感觉挺不可靠。
但当黛芙蝶儿告知她连地株的远目镜都是勋爵给她们弄来的,这位合作人的价值在她心中地位登时大幅提高不少,若她有这等好物,绝对会收到最角落的暗缝里,才不借予他人呢,诸神也赞美你的慷慨。谁不知地株远目镜里头住了神奇魔法小精灵,若不是知道镜中精灵睚眦必报,没胆拆它们的窝,她还挺想把它大卸八块见识下里头的模样。黛芙蝶儿还骗她里头只有二块凹凸玻璃。当她傻子。
奎儿又望了望远方车阵:“她似乎不是拿到糖果就会乖乖跟你走的小辫子姑娘啊,你确定伊蒂丝人的共鸣有那么大效用?”
黛芙蝶儿有些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边远云,良久,才在塔顶呼啸风声中慢慢转过头来,眼睛饱含善意的笑往她走去。她压着头发走近她,塔风劲烈,时强时弱地呼啸而过,金发如风中飘扬的丝缎。
“你只要知道,共鸣是因为伊蒂丝人的魔力本源都是由诅咒神力创造的,所以只要在附近施法都可以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同族的存在,尤其对优拉掌控力较好、较敏感的人通常可以先察觉对方。基础共鸣很好隐藏,只要施点小手段就可以让你在使用魔法的同时,不被附近的同袍发现。” 她轻轻停了下,看看奎儿的表情,确定她能理解,方才继续解释:“这就是为什么伊蒂丝人魔法合奏很容易成功,因为只要扩大彼此的共鸣,我们很容易配合对方一起完成魔法。”
“很容易成功,不过还是会失败嘛。比如之前某人……”奎儿取笑。
“──容易共鸣,也使得我们非常容易受到同族的影响,尤其心灵魔法。这就是为什么符文术第一个要学的就是隐藏心情起伏与存在的优拉遁隐术。当然,流离懵懂的伊蒂丝之女,不会知道这些。舞会时我会藉着献上新娘礼花最接近那女孩的时机,敲击她的内心,对她呢喃暗示。然后舞会结束之后,那个孩子会在恍惚中爬到最上层阁楼,推开窗子。还好康拉德未免人多嘴杂,唯恐嘴巴大的仆役泄漏孙女的异常,他将孙女关在独栋大宅,不让太多人接近,那女孩近身只有蓼蓼数名女佣。因此,届时,将无人阻止她爬上阁楼,几个女仆已经打点好,嘘,康拉德小姐想在订婚宴之夜,从顶楼窗台眺望情郎的最后身影,在这场不幸的政治婚姻中,这是她唯一的小小渴望,再加上──赞美珀摩 ──金币的诱惑,打点人早在女仆们手里塞上好几把银币,这样一来,还有谁忍心去打扰康拉德小姐的子夜晚祷呢?”
“然后从不飞行的小小鸟就飞了。勋爵最擅长的家族魔法师已随时待命,协助与你一起从空中劫走她。而我奎儿在后头给你拍拍手,就等你凯旋归来。”
“这几天乌云沉重,月亮隐遁,即使我们飞在空中,也不会有人能分辨出那些黑沉的色块究竟是天边流动的黑云,还是斗篷飘扬的人影。”
“嗳,我还是觉得这么平平静静的方式有点不对啊。”奎儿把镜筒当短剑使,玩笑性地笔划着。“──我们要带走那女孩──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说得真有气势,这么有气势是不是应该抓着剑啊刀啊,在五光十色的魔法当中浴血厮杀,留下满地疮痍,隔日劫走勋爵之女的流言蜚语会响彻通比亚,喝、”奎儿跳了一个空翻,落到石跺下,继续笔划。“你觉得这样如何?就算愚勇也比穿着华服从大门进入,再从大门出去还要有气势的多啊。”
“安安静静,无人知觉中,那女孩已完全属于我们。不是这样才传奇吗?被抓到的话,英雄也成了丑角,有气势又如何呢。”
奎儿很严肃地拍了下石跺。“ 不、黛芙蝶儿女士,我严重反驳你的意见,咱们应该当英雄,英雄就该轰轰烈烈、骑着龙、抱着公主归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总之──”
通往塔顶的门嘎然而开,两人止住谈话,来人是阿道夫勋爵的侄子桑顿.蓝道先生,他已协助自己舅舅与伊蒂丝人的地下贸易多年,此次自然也不例外,与黛芙蝶儿算是有几面之缘。他这一来,也不多说闲话,直接了当地便是要与黛芙蝶儿谈事。
奎儿自觉地站远些,一有外人在场,她就只是黛芙蝶儿的护卫,护卫不需知道太多,上头要你干啥,就仅管干就是了。她看着听人禀事的黛芙蝶儿,不耐地扠手跺步,却见对方眼带笑意地回望,用偷.情般的顽皮神情,轻启唇瓣,在尖锐的项楼风啸中,无声地对她说:再等一会。见她如此,奎儿也咧嘴笑了,扠着的手放下,左右踏跺的脚停了,又怡然自得地乱哼起小调子,没注意到桑顿先生见了两人亲昵的小动作后,眼神稍微局促了下。奎儿等桑顿先生商谈完毕离去,才从石跺跳下来,迳自走近黛芙蝶儿。
“又有什么大事啊,大法师阁下?”
“只是来确认些事宜,还有提醒我们该下去了。”黛芙蝶儿望了望远方车队的隐约的尾旗。
“急什么?难得今天没有下雨,再待一会嘛。”
“当然。结束礼仪训练后,你想待在这多久就待多久。”黛芙蝶儿看穿她的心思。
奎儿呻吟,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跟着走下高台。初来之时,她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接下来的日子,想必每天在别墅柔软泛着淡香软床上醒过来,数打的仆役环绕伺候着,果酒美食弹指间尽数奉上──想的美,黛芙蝶儿理所当然地看着她道:休息?只剩几天了奎儿,康拉德的消息锁得紧,勋爵的线人这几天才回报资料,我们得加把劲了解情况。
于是开始无止尽的背诵与练习。
首先得辨识几个重要人物画像,已确定的内定人选与可能的与会名单,林林总总加下来,人数直逼上百人,黛芙蝶儿还好心地帮她整理了口诀:善心狮子艾尔顿爵爷、蔷薇王子曼修巴特、血色亲王费德兹、紫黑闪电罗兰将军、幻形者鲁顿、高地蛮人神箭索多、绿膳之手药师弥洛林、御兽神童克伦菲尔……诸如此类,让她稍微减去背颂之苦;再来是当夜人力布置与康拉德别馆路线图,据说阿道夫的探子费尽万苦才得到最精确的配置图──最精确,或许吧──谁让些贵族没事就喜欢搬搬家、换换别墅摆设,永远也没有最正确的位置。逃跑这事奎儿最为关切,因此这部份倒是没有问题,作个小抄带着身上随时模拟,有些细节甚至比黛芙蝶儿记得更清楚。
劳心劳力也就罢了,麻烦的是,最后也最痛苦的,她得参加礼仪淑女训练。奎儿对这苦差着实敬谢不敏,一逮着机会就想逃跑。
上流人士的规矩不是普通多,重视物质展现的拜拉尔人,繁文缛节的程度也许还更胜其它诸国。特殊的礼仪、夸张的服饰、复杂且比喻正确的祝福语句与肢体语言都可展示贵宾的雄厚身家,连一个护卫甚至陪伴女侍都有专有的祝福应答语,奎儿感觉那些知识就像沙岸的印迹,其他感官刺激的浪花轻轻一佛,顿时水过无痕。还好上前给新娘礼花的不会是她。哇塞,连哑巴都有哑巴该有的礼仪手势,全交给你了,无所不能黛芙蝶儿。
黛芙蝶儿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回看一眼:“晚宴上,如果有人过问蓝道家的事,你该如何是好?”
“我们得说,阁下就像出没在矮林深处的蜜熊,急于享用尚显苦涩的蜂蜜,然则时机未逮,或许等您再等候一个春季自然便可得那芳甜。不委婉地讲,啰哩八嗦,关你这娘娘腔什么事,像个女人一样打听来打听去。”
“把后面多余的话去掉就完美了。那么如果一位绅士屈身行礼,表示想认识你家小姐,你该怎么替不能言语的她应对才恰当?”
“您应当知晓,采菊前得向护花人颔首;渡溪前得与守河者相询;过林前得…也许您得挣得桑顿先生的同意,才可以问这些问题。”
“中间少掉一句? ”
“过林前得…得…否则厄运,呃……踟蹰?……犹豫?跑来跑去的出现?”
“又错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不行的哟,奎儿。”
“总是这么严格,大法师阁下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慰劳一下你可怜劳碌的护卫吗?”奎儿气势冲冲地小跑步绕到黛芙蝶儿前面,仰头扠腰瞪着她。“我前三句都对呢。”
“可你错在第四句了。很可能就是使我们身份败露的那句。”黛芙蝶儿与她眼对眼对峙了几秒,忽而出手压了压她的小鼻子,不等她反应过来,快速闪过奎儿,笑得开怀。
“──你再捏我的鼻我就翻脸了,这么挺的小宝贝都被你捏扁了。我们这是去哪?朗诵室不是在那?”
“朗诵室是在那。但今晚比较特别。”
今晚比较特别──怎样才叫特别?也许来一顿道地的通比亚大餐:烤野兔肉配点鹿腿柠檬片,圆面包塞满小木篮,抹油刀插在满满一盆乳酪上,苹果醋酒亮晶晶的瓶身排列而站,还来不及选择,酱汁鱼片浸香油与奶油炖马铃薯的浓郁香味立刻交替窜来;或者满满一屋子精工武器,矮人大师亲手冶炼的精工宝剑闪着冷冽寒光搁在椅边,历经沙场的巨大号角挂在斑驳的老墙上,五花八门的魔法道具摆满角落,契约精灵卷轴则散落在旁;再或者一盒又一盒的镶金珠宝盒堆砌四座马厩大的房间,绿翡翠与蓝宝石的光耀刺得双眼难睁,份量十足的蛋白石浮雕躺在金币堆中,隐隐露出一角,阿道夫勋爵严肃地站在其中,指指身后那物,又指指窗外的大宅道,劳力劳心的远来者,这些全是慰劳即将远行的两位勇者──
奎儿跟着她走下石梯,出了狭隘的内廊,走过一条长廊,三名仆人候在那。众仆役见黛芙蝶儿与奎儿来了,便点燃油灯开大锁,黛芙蝶儿等仆役准备好了,慢条思理地把手搁在门环上,还对奎儿抛了个意味着:你肯定会喜欢的眼神,这才慢慢推扉而入。
她几乎是跳进去的,脚势越来越缓,最后停了下来,仰天极目满满一整屋的女服映入眼帘。奎儿看着笑盈盈的黛芙蝶儿,开始还傻瞪着她,接着前几日的谈话闪念而过,了解这怎么回事。奎儿转身要逃,黛芙蝶儿笑盈盈堵着门,挥挥手要那帮仆役把门合上,咖搭一声上锁。
“见鬼!你没跟我说就是今天!”
“明晚就是舞会了,自然是今天。”
“我在外头等你不行吗!”
“你的问题真可爱,亲爱的,我挺想让你称心如意,但是,不行。 你得陪我进入会场,订婚宴只有随身女伴才可以全程参与,就算是护卫在献礼花时都得站在后方。” 黛芙蝶儿看了下奎儿,不甚满意地轻轻摇头。“虽说勋爵的人马也会陪我们一道过去,你应该不太有机会露馅,但我想……你还是当个站得最远话最少的低位仕女比较好,没有一位随身仕女会岔脚配剑插腰抖腿。好了放轻松点,给我个微笑。你把这一切想得困难了,这件你觉得如何?” 黛芙蝶儿把一件鹅黄色的仕女礼服拿到奎儿面前。
“跟刚换羽的小鸡一样好看。打死我也不穿。”奎儿哀号。“你根本就想折磨我,看我受苦出糗。”
“正好相反,你得感谢现况,原本我的计划是让你当拉蜜亚小姐呢。但是你的举止行为……实在不太妥当,拉蜜亚小姐只好当个夏天风寒导致喉咙嘶哑不能言语的傻女孩了。我牺牲也不小呢。别别扭了。”黛芙蝶儿埋头继续翻找,语气有些异常开朗。“没穿过你怎么知道不好看?大部分的女孩穿裙子都挺可爱的。”
“绝大多数也许如此。”奎儿掰着门边。“可绝对不会是我奎儿!”
“是呢,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是奎儿, 独一无二的奎儿。但我觉得你心底还住着一个女孩,我想她的名字…应该是叫,嗯,蒂娜。多平凡多女性化的一个名,蒂娜,个头还不及矮桌高便急着穿上母亲的长裙,最大的愿望就是穿最漂亮的高级绸衣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一个平凡、单纯的女孩。”她转过头问奎儿:“你觉得蒂娜喜欢哪件?”
“我宁愿下斗技场去与敌人厮杀!”
“那么请把皮革马甲想成金属胸甲;丝绸手套想成护手;铜花冠想成长头盔,如果这样做让你开心点的话。好了,爱说反话的小蒂娜 ,我想她是喜欢这件。”黛芙蝶儿直接挑定一件礼裙,往奎儿走去。
奎儿还想反抗,黛芙蝶儿却突然凝重了起来:“就是个游戏,为了我──配合一下吧。而且现在就别扭,真上舞会,你只会更手足无措。”接着她又神情转调皮。“好啦,现在商人之女蒂娜,要穿上,她应该挺起胸膛,像战土面对死敌,勇敢地面对那件裙子,哪,奎儿别打岔,蒂娜绝对不会退缩的--”
一下玩笑一下认真,奎儿忽然也拿不准该认真的拒绝还是开玩笑忽攸过去,挣扎有些软化,黛芙蝶儿立刻抓紧她犹豫的刹那,使个眼色,众女仆一拥而上帮奎儿更起新装来,自己则施施然然走远些,她知道奎儿的反抗泰半是演给自己看的,果不其然,身后的吵闹声越来越小,最后仅剩几下衣服的悉苏声,安静一阵,她才想着应该可以顺利让奎儿换装,忽然又是一阵拔高的呼叫与抱怨。
黛芙蝶儿猫步走了过去,见奎儿坐在凳上,表情很是不满。穿束已穿上身,但衣服皱巴巴,头发乱糟糟,脸红通通,帮她梳头的女仆似乎手脚有些粗鲁,每梳一下,奎儿就皱一次眉。场面实在太有趣,黛芙蝶儿忍俊不禁,除了趣味内心还有些意外,奎儿的骨架子小,体型匀称,就算平常弄刀耍剑惯了,穿起女装一点也不突兀,挺可爱的。她走过去把那发梳要了过来,示意要女仆站远些,便开始替奎儿梳头。奎儿安静了下来,半晌,才抬头问道:“你以前也这么侍候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