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坂本美绪与竹井醇子互道晚安的地点不是两人中任何一人的卧室，而是队长办公室的门口。由于叙旧，两人在外面散步到了将近十一点，整个基地早已安静下来，唯独办公室这里依旧亮着灯，灯光隔着门投射出来，暗淡的光线与办公室里的人一样柔和又模糊不清，令人捉摸不透。美绪习惯性地站在那里向醇子道着晚安，然后目视着醇子的离开，径直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醇子感受着对方安静的视线逐渐转移，心理始终百感交集。夏莉大尉的话语令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侵蚀了她的想法，使得一切都变得混沌。什么是对的，什么才是最好，似乎一下子都再也纠缠不清。

不过更让她迷茫的是事后巴克霍隆大尉对明娜中校的评价。在离开温泉的时候，醇子状似无意的靠近看起来最为迟钝的巴克霍隆，问道：

“总觉得你们的队长很难看得清楚呢。”

巴克霍隆略微想了想，回答道：

“明娜她确实很少表明清楚自己的感情，不过要想搞懂她还是很容易的。或者跟她近距离相处得久些，或者干脆去看坂本少校的表情，你就会知道明娜是什么心情了。”

醇子觉得这句话一点都不对，莫如说一跟明娜中校在一起，她连美绪都看不懂了。太多的语言被这两人省略，以至于外人插不进一丝一毫。

外人。醇子有些自艾自怜地想到，多年前的最亲密战友，最默契搭档，如今也已沦落成外人了啊。

凌晨两点的时候，醇子无梦而醒，便再无睡意。百无聊赖地观察着美绪给自己安排的房间，暗暗羡慕501可以有这么大的基地。白天与美绪在一起时的参观总有些不够尽兴，借着了无人息的夜晚，醇子决定好好打量下这个基地。虽然在人面前总是可以从容不迫，醇子骨子里其实还是更喜欢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不需要掩饰任何情怀，可以肆无忌惮展示任何内心的情感，觉得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醇子马上看到了露天温泉那里亮着灯，维持温度的装置依旧在工作着。就算这里不缺资源，也不至于这么浪费吧。醇子露出了无奈与不满，走了过去，心里想那个红头发的长官果然是纵容手下过度了，而一向勤俭的美绪竟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说明了即使是她一旦被纵容也是要放松的。

然而当醇子走到温泉的时候，她意识到了里面有人。蹑手蹑脚走进，她看见了温泉腾起的迷雾里若隐若现的身影，有着绝不会被忽视的红色头发。

一瞬间，醇子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一样，都是更喜欢一个人独处的类型，只是醇子隐藏的最多不过是其实也会好奇也会孩子气也会想大喊大叫大吵大闹的少女情怀，好完满地维持着贵妇人的形象，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隐藏了所有压力与苦闷，隐藏久了连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不能很好的释放出来，只是闭着眼睛在那里，默默地展示着浸透到心底的疲惫。温泉的热度并没有让一丝红润染上少女苍白的面庞，相反，整个温泉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下来，源于少女散发的冷意。

虽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明娜还是敏感地意识到有人来了，尽管醇子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放轻脚步。面对对方起先警觉，后来软了下来的眼神，醇子摆出了招牌笑容。

没有多久，明娜便换好了睡衣走了出来，带着有些歉意的笑容：

“让你见笑了，身为长官却擅闯军规。”军队里一直有着规定的睡觉与洗漱时间。

“哪里。这里是你的501，军规什么的也自有一套不是么。”

明娜听出了醇子略微的对501军纪散漫状况的愠怒，一笑了之。不同的长官总是有不同的行事风格，醇子是一板一眼惯了的人，不是个严厉的长官却也绝不宽松，而明娜却更喜欢直接进行与部下心灵上的接触，最大限度地让每个部下根据自己的个性发展。

“不过让这样大的温泉保持温度到这么晚，需要不少消耗吧。”醇子望着还在开放的露天温泉，感慨道。

“因为大家的作息时间都有些不同，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在任何时间消除疲劳，所以才特意嘱咐温泉全天开放的。”明娜顿了顿，补充道，“这个是坂本少校安排的，好照顾一下值夜班的桑尼亚与工作到很晚的我。”

醇子注意到明娜中校在自己面前提到美绪的时候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说着“坂本少校”，仿佛特意在回避着什么。她看着月光下颇显得羸弱的少女，觉得那娇弱的身躯包裹下的是一颗实在是敏感的心灵，这样的敏感反而让醇子感到受了伤害。

你刻意在我面前不显得与美绪亲密，是为了不让曾经的密友的我感到失落么，却不知这样做的你只是更加让我难堪。

“中校，你觉得美绪会不会答应我的条件呢？”醇子突然问着尖锐的话题，不出所料地看到眼前的少女的脸色暗了一下。其实巴克霍隆大尉在说到如何看懂明娜中校的时候漏说了一种情况：与她谈论美绪。

醇子在这里小小的自私了一下。她故意将坂本的名字念得加重了音，又说成了是“我的条件”。明娜将湿漉漉的头发别在了耳后：

“也许吧，我不清楚。”

“那么中校希望美绪是留下来还是离开？”

明娜的笑容凝瑟，她一直沉默了好久，仿佛在做着心理的挣扎。醇子看着她紧咬嘴唇的表情，觉得矛盾几乎都要冲撞出她的胸膛。然而最终明娜还是决定回答这个问题，她带起的笑容苦涩又无力，似乎比哭泣更让人看起来伤心。

“我希望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