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几百年以前，这个国家南部的一个小渔村。和那片地域其他的村落一样，渔村由残酷的制度控制着。女儿脱离了童稚就要远嫁他乡，同样的制度又保证着村里有足够的新娘。

这是海神的意旨，人们被告知着，一代又一代。

可是对于少女们来说，这却意味着一场场与童年伴侣的分离。终于，结伴出逃的事情发生了。不愿与姊妹相别的七个姑娘，趁满月照亮林间，向着深山寻找离路。

长者们愤怒了，动员全村的男子出动前往山中搜寻少女们。

到处是野兽的嚎叫与追捕者的呼喊，在山中躲藏两夜两日的女孩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间是出逃以来的第三个夜晚，她们找到一处废弃的庙宇，躲到女神雕像的背后决定不再奔波，相互牵着手诉说着幼少的回忆。

她们知道，等到被捉回村去，姊妹们就会被捆上手脚抛入大海，来平息神灵的愤怒。

讲着讲着，大家都流出眼泪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因为疲累睡着。

等到第三个白天的正午，少女们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山坡的野花丛中。尽管周围净是新近的足迹，只有这一片金色的兰花并未沾染纤尘。

少女们相信自己是受到了神灵的救助，对着花丛许下心愿，明年的第一个满月之日，回到同一个地方建造一座庙宇。

然后，大家离开了山冈。因为昨夜不觉中她们已然翻越了山岗，通往他乡的崎岖商路此刻就在近旁。

可是一年之后，谁也没能实现诺言。七名少女终究无法厮守在一起，不久便四散八方。其中年龄最小的漂泊到了南海的岛国，在那里开创家业，终生未嫁。她收养了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孤女，临终的时候将财产和心事一并托付给她。

老人的养女经营着继承来的资业，直到权倾一国。她想起养母的遗愿，带了人马渡过大海寻找义母的故乡。在一个小村中，她打听到山上有一座不知何人修建的神庙。养女前去一睹，花田中的神庙和老人吩咐她建造的竟然毫无二至。当堂矗立的，是手持兰花的仙子塑像。

神像前摆着七枚灵牌，最末的一个刻着养母的名字。

少女站立在几米高的塑像正前方，两束马尾随着暮夏的和风轻轻飞扬。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神明，也没有人能够感动一个并不存在的上苍。但时不时在此处驻足，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她的习惯。

不过这座石像和传说中出现的那一尊并非一体，这里也不是南国。随着四季轮回风景会骤然变化的中土，有着她未曾离别过的小镇。

金兰女子大学。

建立在半山腰上的建筑群，是毋庸置疑的城镇。

又一阵风吹过了山冈。

暑假已经接近尾声。

16岁的少女，独自纪念着又一个夏天的终结。

将餐桌撤下布置成礼堂的食堂大厅里，体型娇小得让人沮丧的学生会长发表着演说。虽然内容十分新奇有趣，知惠却没怎么听进心里。

月咏知惠，这是少女的名字。

金兰女子学校高中部，一年级新生的入学典礼。除了长长的两束马尾外没有什么外貌特征的知惠，端正地坐在折叠椅上任凭人声在厅中畅响。认真听着演说的人应该没有几个，就算有些学生全神贯注，也是因为对会长个人的盲目崇拜，但是绝大多数的学生都表现得十分乖巧，至于那些摆弄手机或者东张西望的，换句话讲，没有在这读过初中的女孩子们，则是接下来几周的重点教育对象。

谁在这里的时间也比不上知惠般漫长。初中之前是小学，幼儿园，最终追溯到襁褓。这里对外招收学生，是从初中部开始。小学和幼儿部门事实上是福利机构。

知惠，是从懂事起就在这里生活的孤女。

初中部一般不会接收来自小学部的孩子，因为初中和高中两个部门是金兰社培养下一代的基地，宝贵的名额多数要留给那些富家千金们。而且上完小学部的女孩并不多，她们大抵在幼儿时代就会被社内成员作为养女带走。天资聪慧的知惠自小就是争抢的对象，然而她却始终没有离开，甚至顺理成章地呆到了初中，然后是高中。

因为一个人。

小学部门的校长，从知惠5岁起就相中了她，并且占为己有。

“知惠也同意，对吧？”

“对吧，对吧？”

终于从漫长的典礼中解放的少女们，如释重负一般欢快地说笑起来。知惠的同班同学也凑在一起，其中一人亲昵地从身后抱上来问着她的意见，另一个附和着。

知惠扮着笑，点了点头。

“笨蛋~人家刚才讲你的坏话呢，你也同意？”

“什么坏话？”装出好奇的样子问。

“色色的坏话哦~”

“讨厌。”知惠低头说。

少女们一阵哄笑。

其实一开始就明白大家的心思，知惠只是选择了能让所有人高兴的应对方式。等到吃饭的时候也是，任凭同伴把盘中的好菜拿走，然后挑出各自不喜欢的送给自己，知惠依旧默默地不做任何反抗。

类似的事情，是她的日常。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自己原本的主人离开了这里。毫无征兆，就那么凭空消失，并且再无音信。知道了知惠身世的学生从那开始再没有将她平等对待，有不少孩子聪明地认为，月咏知惠是靠着她们的家庭捐给学校的财富生活的。从这事实被人发现时起，少女沦为了玩具。

知惠从来没有对这样的待遇产生过不满。从小，让别人高兴就是她所受到的教育。那之外的生存方式，从未设想过。

开学第一周的一节课上，收到了倩雯的邮件。知惠趁着讲课的间隙，起身朝着教师鞠过一躬转身从后门离开了课堂。虽说早退会受到学生会的警告，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满足她们好了。

这个时间穿越操场去往图书馆，必然会引起楼内其他学生的注意。因此知惠选择了经由办公楼的路线，仅仅为了避免对其他人造成打搅。

办公楼的一层主要安置着会议室之类的设施，加上学校的教师并不在校内办公，因此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人。安静得很。刚刚身处的教室就像另一个世界，而办公楼长长的，回声清彻的走廊则是连接彼岸的桥梁。

抵达了图书馆。虽然名目上是这样叫，建筑物本身兼顾着第二教学楼的功能。毕竟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供女孩子使用的图书馆无论如何用不到七层的高度。

第七层是存放暂时用不到的教学器材的场所，由墙壁一般的铁栏封锁着。仅靠着铁栏，连接楼梯间和走廊的一点点空间处，地板上洒着午前的阳光和一名少女的投影。

少女看到从楼梯间现身的知惠，颜开着喜笑扑了过来。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倩雯错乱了一样，脸埋在知惠的胸口连呼着。

知惠抚摸着少女那染成暗金色，让人联想起面包棒的头发，暂时还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少女姓穆，自然不是知惠的直系姐妹，事实上两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在这个学校，高低年级的学生之间姐妹相称是由来已久的传统，更何况知惠和倩雯，是交换过信物的结谊姐妹。

像这样的风尚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在校园里已经无法考证，知惠曾经猜想或许最初的缘由来自过去经济刚刚开始发达的时期。那个时代的家长大多鼓励女儿和年龄稍长的女子结伴游戏，名义上借此学习教养，实在拉近门第之间的关系方便自家经营。这样的关系上升一层，便成就了姐妹结谊的传统。在女孩子被当做商品的封建时代，能够把握住机会让孩子做了富贵人家小姐的干姐妹，无异于为其品行镀上一层黄金。

但是知惠知道，怀中的初中女生又怎么会带着高攀的心态来接近自己呢。除了少数才能超群被学校发掘出来的少女，来这里上学的全都是千金小姐，其中包括倩雯在内。少女在姐姐身上追求的，是类似母亲的疼爱。

虽然假期的时候每天都要讲很久的电话，少女依旧流着久别重逢的眼泪向姐姐哭诉着相思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又拉着知惠坐在台阶上讲述异国的海岸风光。

“姐姐答应人家嘛，明年的夏天，一定要一起来哦。”

知惠微笑着点点头，就像去年做过的一样。但是等到下一个夏天到来，受到少女的邀请的时候，一定还是会找出理由来拒绝吧。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是知惠同倩雯交往的原则。因为如果朝朝暮暮黏在一起，少女想必很快就会厌烦。那不可以，因为知惠的宿命是满足他人。

自从被抛弃，知惠时不时地思考着一个问题：是不是死了会比较好。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世界对她的要求。

回应要求，又是她唯一会做的事。

制服，头发，还有身体，都沾上了污秽。倩雯闭着的眼沁满了泪水，发出柔媚的喘息声。如果她此刻睁开眼看看知惠，一定会因为那彻底空虚的表情而震惊。

知惠努力着，为了让倩雯能够高兴。然而那并不会为她自己带来什么满足感，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惯性。世上有着只靠惯性活着的人，一旦那力量中断，生命也将消失。

胸口紧贴着生命中少了自己一个四季的少女的脊背，背靠着墙壁坐着。手臂中的少女均匀地呼吸着，像是睡着了一样。知惠的眼中依旧只有空虚。

手拉着手走下楼梯，然后目送妹妹走进初中部与高中部之间的小门。回头抬眼看了看天空。那是飘着白云，湛蓝的美好光景。图书馆的屋顶占据着蓝天的一隅，一瞬间似乎有人与自己对视，那应当是错觉。

鬼使神差一般，知惠原路返回了七层建筑中。一阶一阶，数着平跟的黑色皮鞋踏出的声响，等到台阶现出了尽头，出神地盯着乳白色的铁门。

门想必是锁着的，但是不知为何，手掌贴了上去。

如果打开，就把那当成是世界的呼唤。

门向着彼方陷入。

但是手掌上却感觉不到任何阻力。

从对面将出口打开的人看着这一边。

“欸？又回来了？”

好乱的头发，知惠感慨着。

“话说，你很手巧嘛。”那人继续讲，“要不要也跟姐姐玩。”

到底是什么那样好笑，知惠看着眼前人那总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出神地想，全然不顾长长的头发被托在掌中玩耍。

“请问——”

“叫我‘才女姐姐’吧。”

用不知是戏谑还是嘲讽的口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