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turm 于 2010-12-18 13:36 编辑
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们,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要好些。……被消除的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觉察到尚未被消除的那些流弊,于是人们情绪更加激烈,而情况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梦,诡异而荒唐。
她在虚海中缓缓下沉,周围满是幽蓝的潜流。
醒时寒雨已落过半夜,天却仍未亮,一片暗沉沉的青色。被衾被潮气浸湿,又冷又沉。炭炉灭了,觉不出半点暖意。
皋嵘披衣起身,在床边呆坐半晌,忽然记起山客带来的诗。
冷露滴梦醒,峭风梳骨寒。
那个诗人却错了,若真是冷到了极处,便觉不出冷来,皋嵘只觉得从手指尖,一直僵到脖子上,竟是一动也不愿动。
蓦地,前门“咣”地一响,皋嵘抬头听时,却又似没有了声息。
只留下满院细细的雨声。终是耐不住,皋嵘勉强站起,打开门。
恒桄靠在墙上,看到皋嵘出来,或是想笑一笑,却只勉强勾动一下嘴角。“遇上了麦州侯浩瀚的州师。”
她往前迈过一步,雨珠从苍白的唇畔滚落下来,淡金色的眸子,映着雨丝,眸色变化,似乎是落日下翠簧宫金顶边的云海。虽然身子摇摇欲坠,恒桄却真地笑了起来。“我赢了,舒荣已是庆的新王。”
百年沧桑,时间之河默然向前,河边的砥石已磨碎成为沙土,人事枯荣犹如一季之花,这用鲜血堆成的玉座,用荆棘编出的王冠,却似乎亘古不变。
皋嵘扬起手,狠狠落下——“啪”。恒桄的脸颊微微地肿起,“我们不需要身负天命的王,也不需要麒麟。那么就算舒荣为王,又有何错?”踉跄一下,恒桄顺着墙,滑落在泥地中,被雨水冲刷着,暗红的血化成淡艳红色的轻丝,正不断从肩胛处凝落下来。
轻轻地跪下来,扶起恒桄,皋嵘觉得对方靠在自己脸颊的额头一片火烫,只好低低地叹一口气。
将这个人服侍好,皋嵘自己也烧了一桶水,把半身的血腥味去去,才发现天色不早,店铺怕是开不了门,只好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搬把椅子放在院子里,然后化作山猫的样子,在还有些日光的院子里打盹。
夜马上就要来了。暮色飞快地窜过天际,太一所架的马车,已驰过云海,就连那橘色的烈焰也消失了。风则起来,仿佛连冬天也一并携带而来地呼啸着。盖在身上的衣物,变得微微泛潮 。皋嵘睁开眼,张着爪子拨了拨耳朵,房间里微微有响动。——果然是仙人,连复原地都比常人快些呢。
“饿了么?”皋嵘开口问道。
恒桄吃力地依在门口,半抿着嘴笑笑,金色的眼眸被暮色遮着,明明暗暗的。“还有些事。”却伸出手来,她揉揉皋嵘的脑袋,眯起眼睛来。“还是半兽的样子可爱嘛。”顿了顿才又道:
“以后也许见的到,也许见不到了,明天请你去看庆国来的戏班的表演吧。”
“你回过头去。”
“咦?”虽然露出不解的神情,恒桄还是微微地转过头。
“变成人的样子,自然是要穿衣服的。”
“皋嵘的这种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皋嵘正低下头去系上腰带,问言不解地“嗯?”了声。
“明明身材沉闷无聊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你却还会担心被人偷看么?”
叹了口气,皋嵘举起手掌。手掌纤细而小巧--莹白的肤色,细腻的机理都似乎凝固在三百年之前的某个时光。星辰推移,沧海变迁,蓦然回首的时候,人情尚在心中,而红颜已成白骨,恐惧随着岁月滋长,自负伴着世事蔓延。既止步不前,又害怕后退,最后永远困于当下。
她自嘲地笑笑:“若是王的话,这年岁也该翻三山了罢?大凡我这个年岁失道的,死时都算不上是什么好家伙。”
众人往往不了解,没有哪个王会在凝望麒麟之眸时,用舌尖允诺“我允许”之际,不期望绵延千年的盛世。然而谁又能保证自己在成为王后,比别人更加适合这顶由麒麟驮负着的王座呢?
“喂喂,随随便便就伤感起来的家伙,”恒桄靠着门坐下来,夕烧映出的霞光轻轻地吻在她的颊边。她摸摸鬓角开口道:“身材不好的话,木瓜阿,牛奶什么,虽然没有用了,以后如果不要穿这种宽荡荡的袍子的话,怎么看还是有一点曲线的。”
“哈,小朋友怎么能理解老人的愁苦呢?”皋嵘抱起双臂,小小地磨了下牙齿。
恒桄将手撑在膝上,轻轻地道:“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需要说出来嘛。”
交流是必要的,而问题在于时间。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王朝的延续需要翻过三山。——十年之山,百年之山,三百年之山。多少个三百年,六百年过去了,真正像雁王和奏王那样的明君又
剩下多少?世界上并没有只靠了解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君王之道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无尽之道。”皋嵘难得敛起神色,望着眼前还略带虚弱神情的年轻人道:“你想要成为这样的王么?”
“所以,王和麒麟都太可怜了。”恒桄摇摇头,慢慢道:“为什么我们需要有王呢?因为王能够带来好的天气和收成,因为会没有妖魔。但是阿,灌溉的话,只要修建水坝规划田渠就好了,有了水,就只要认真耕作就好了。妖魔的话,把所有的城市修建成像乾一样的城市不就好了?相反,就算有了王,天气和收成变好了,不认真工作的话,不还是什么也没有么?”
“想法是很好没有错。”皋嵘抿起嘴唇嘲讽道:“但是,在立志做到什么之前,考虑一下,你想用什么样的方法能做到这些吧。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有多少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仅仅靠理想和鲜血,还不如予王呢。”
年轻人握紧了拳头,将头垂下。皋嵘突然懊悔起来。
“把你的旌券给我。”撇过头去,皋嵘伸出肉掌挠挠鼻子道。
“什么?”
“你偷偷脱离混入庆国的部队,匆匆赶回午寮,怕不是来看我这个老太婆的罢 ?”皋嵘从掌中弹出尖尖的爪子,不客气地朝恒桄挥去。“你想现在这个样子出门么?”
“当然是”顿了顿,恒桄眯起眼睛,不客气地笑起来。“才怪。”她把手伸入怀里,摸出旌券丢给皋嵘,微微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又轻轻道:“城东十里处有个废弃的里家。我藏了批冬器在那里,你到了自然有人会接应的。”
“嗯。”皋嵘点点头,走到院子里的灶房处,拿了扁担和绳索斧头,转头望望还坐在门前的恒桄,终究还是嘱咐道:“馒头什么的没有热在厨房里哦。”
“知道了啦。”恒桄露露牙齿。
“知道什么?”
“里胥你是个大笨蛋之类的。”年轻人微微地朝着皋嵘一笑。
皋嵘耸耸肩,推开门出去。
天色不早,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皋嵘和许多人擦肩而过。几乎是吹了一整天的西风停了,天际终于露出些带着沉沉暗红色的蓝空来。
走到离城门不远,皋嵘突然看到有一大群人惊慌失措地拥了进来,射士们则在城墙上大声呼喝。
“关门,快关门!!!”
大概有小孩子和父母失散了,哭声混着尖利的叫声传来,还有女人在哭叫着高喊,“孩子!孩子,连宇,连宇!”但是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掩不住一种低沉的鸣响。
那是数十双强劲有力的翅膀挥动空气,发出来的震动,皋嵘抬头望去,果然看到黑云似的鸟群在远处不断盘旋着。
蛊雕!
逆着人流向城口跑了几步,射士们已经顾不上城外的众人,忙着将城门关起。
笨蛋!蛊雕又不会要求过城门,也不会乖乖交出胜券啊!这个时候把连弩绞起来才对阿。
“快看,有射士架连弩了,大家安全了。”皋嵘随便手指着城门上的望楼大喊,所有的人都往城墙上望去,她乘势往前挤到半被拦在门外的人群中,转过身子,做出要向城门内挤,却力不从心的样子。
有位射士回过神,急忙把她推出门去,喊道“快关门,快关门,别让他们进来。”
门加速移动起来,终于“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被推了个踉跄,忙转身抱住个人稳住身子,高声道:“哥哥,你是猎尸师,你不是对我说过,妖魔最喜欢往人气多的地方聚集?”
被她抱住的人,——不,老鼠,“呃? ”地搔搔脸颊。
被关在城门外的众人骚动起来,逐渐停止推嚷,盯着她俩。
“哥哥,你上次不是说,你帮连胜大人升山的时候,大家碰到妖魔都分散开来,贴近地面躺下,是不是这样就能比较不被妖魔看到?”虽然不是很能确定黄朱里面有没有老鼠之类的半兽,皋嵘歉意地朝着眼前的家伙看了一眼,大声地继续喊道。
“是的,我们赶快往城墙那边跑!”被她抱住的家伙,反应地很快,转头沿着城墙跑起来。
人群随即像滴落在荷叶雨珠般散开来,在小土丘,小灌木堆附近躺下。
皋嵘拉着对方的手伏在城墙角下。
“多谢。“老鼠又搔搔他的脸颊,低声道:“我叫乐俊。”
“皋嵘。”
“皋嵘嘛?”乐俊顿了一下道:“虽然很失礼,但是皋嵘有没有看到一个红黑色头发的女孩子?她是我的朋友。”
皋嵘仔细地想了想,摇摇头。
两人在地上趴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蛊雕煽动翅膀的声音,并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皋嵘看一看手中,除了斧头还在,绳子放在怀里并没有掉下外,扁担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什么地方去。
趴在地上的众人,有些性急的人已经忍不住起来,开始向城墙上的射士恳请,更有些人已经大声地拍打起城门来。
终于,城门再次开启了一条小缝,人潮再次汇聚起来。皋嵘将乐俊一把推起来:“快进去。”
“阳子…”
“笨蛋,自己死掉了的话,就永远见不到了。”
乐俊被人潮推得往前冲了几步,回过头来,想对皋嵘说些什么。
皋嵘却已经慢慢地远离了人群的中心。她猫着腰,化作山猫的样子,在旷野上轻捷地,沿着血腥味,从一处守城时设置关卡栅栏用的土堆跳到另一处。
蹲在小灌木丛中,伸出舌尖舔舔嘴唇,皋嵘望着前方和蛊雕搏斗着的红黑色头发的女孩子。
是叫阳子么?意外的强。
不过这个家伙,却是一付忍耐的不得了,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啊。——皋嵘觉得其实要哭出来的是蛊雕才对嘛。
蛊雕盘旋着不断向下攻击,然后如同秋水般的刀光,匹练似地闪过,巨鸟头颈分离开来。鲜血溅洒在土黄色的地上,立刻被吸成暗红色干涸的污斑。
这样的少女,手中拿着的可是庆国的重宝,水禺刀。
越来越有趣了,这个有着苍翠色瞳仁的家伙,居然是庆国的王么?如果不是这样的表情的话,到真的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啊。听说舒觉也是位美人,说不定庆国的台甫意外是外貌派的呢。和恭国那位不同,那位景台甫也许就是喜欢这种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将成熟而未成熟的矛盾感也说不定。舒荣喜欢首饰和绸缎,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庆国的台甫才选了舒觉。说不定碰到范麟之类的,舒觉会成为王哦。
蛊雕终于放弃了它属于妖魔特有的骄傲。开始两个或者三个一组,一齐进攻少女。
有一只在天空上盘旋了大半圈之后,压低了羽翼,轻轻扇动着翅膀,沿着树梢,悄悄地向阳子飞去。
真奇怪,好像有什么人在操纵着他们。皋嵘弓起背窜上最近的一棵树稍,借着树枝的弹力,跃上半空,化作少女的样子拔出插在腰际的斧头。
然而,砍材用的三十文钱一把的生锈铁斧毕竟和重宝有着名义和实际上的区别。斧锋几乎是插着妖魔的翎毛滑了开去。与其说是被砍到,倒不如说是被砸到的蛊雕尖号着,朝着刚落地的皋嵘飞来。
“啊呀,胸口露出来了。”皋嵘手忙脚乱地束好衣服,掉头向后冲向树梢,四肢落在在碗口粗的树枝上,靠着全身的重量一压,轻巧地凌空弹起。
蛊雕以为她又要故技重施,伸展双翼,蓦然加速。空中气旋回荡,疾风刺面,居然隐约发疼。
“上当了!”皋嵘趁着下落的那一刻,用力抛出绳圈,套上蛊雕的脖子。
整只蛊雕被她拉到地面上,翻滚着。皋嵘纵身压在蛊雕上,用斧头狠狠一下一下地朝着蛊雕砸去。蛊雕开始反抗着,但被砸得动弹不得,晕了过去。皋嵘拨开它的翎毛,高高举起斧头,但终于还是停下了。摸摸蛊雕的秃头,她叹了口气,嘟哝道:“又不是你的错。”
舔舔爪子,虎口有些裂开,皋嵘厌恶地皱皱鼻子,衣服也被抓得破了一只袖子,幸好没有受伤。她记得附近有条不小的河流过,便认了认方向,往着有些轻微水声的地方走了段路。
粼粼的水面,映着暗橘红色的夕烧,出现在半枯黄的芦苇丛之间。蹲下来,皋嵘舀了些水,淋在脸上,抬起眼,就瞥见一匹白色的骏马,不,或者是妖兽之类的生物,躺在浅滩上。妖兽的身上沾满了血迹,怀里却好像抱着什么东西似的,蜷缩成一团。
皋嵘走近细看,妖兽也微微地睁开眼睛来。
这闪着微光的,紫荆花般色泽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