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带着纤离他们六人走这一趟的那个男子名墨羽。至少他现在的名字叫做墨羽。他有过很多的名字，也有过好几个身份，在他进入六音之前，他究竟做什么，很少人知道。墨羽平时很沉默，不与人交谈，但喝了几杯酒之后便似换了个人，话很多，时常说起过去的事情，可每次说都与前一次不一样。久而久之，他进入六音之前的身份和过往，变成了难以捉摸的迷。他也是楚人，而且在六音创始之初便入了组织。他臂力过人，所用剑又厚又重，剑气亦能伤人。成为刺客墨羽之后，在楚国的诸多剑客中，他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
他左侧有一缕头发垂下，遮住了左眼角上方的部分，那里有一条很长很深的疤痕，差一点触及左眼，直漫入发迹之中。这是他身上最深的一道伤疤，险些要了他的命，但是从什么地方、从谁人处受伤得来的，他从来没有提一个字。而他酒后提及的，都是些无从知道的东西。六音里熟悉墨羽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埋藏很深的人，他的心思，只要他不想，就没有人能知道一星半点。
纤离是在墨羽入六音之前就认识他的。墨羽是她的师哥。当初纤离拜入师门的时候，墨羽已经出师了。纤离是他师傅的关门，也是他师父收的唯一一个女。纤离学的剑术和本事同他们不一样，有着女性的技巧。纤离记得，她还在苦苦修习一些基本步法的时候，墨羽已经在江湖上很有名气了，只是当时他用的是什么名字，她根本不知道，她一直叫他二师兄。墨羽回师门的日子很少，但每次回来必定会来看她。她那时还年纪小，用心地练着步法，墨羽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云淡风轻地含着笑。
那时的墨羽没有现在这般冷敛，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每次看着纤离的时候，眼神总是很温存的，脸上露出卸下伪装时的那种平和淡然的笑。纤离慢慢地长大了，对男女之事懵懂知道了一点，墨羽便不再来找她了，而是她去找墨羽，陪着他一起沉默地坐着。他们虽然不交流，但总觉得只要在对方身旁，便能互解心意。后来六音成立，纤离出师门，便跟随墨羽也入了六音。
入六音时，墨羽一脸肃然，问她：“你将生死放下了么？”纤离也是一脸坚决地点了点头，自此便成了六音中屈指可数的女刺客。
这次出手，墨羽本来是打算必定要杀了翠瑾的，也听说了领队的将军是楚国一员大将，做好了与其偕亡的准备。可没有想到，待他冲进客栈，遇见那将军时，却换了想法。此人名左谦，以骁勇善战著称。杀敌时不要命，身上背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两军交战的战场上，若是左谦持刀领阵，敌军皆露惧色，知道此战不易。左大将军本来战功赫赫，名扬四方，早已立志，便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绝不叛敌苟且。可楚王却不稀罕，一道令下来，让他将翠瑾送给秦王，以求妥协和解。如此大辱，实在难以忍受。
左谦也有江湖上的朋友，看到墨羽他们打号子，知道他们是六音中的人，便也冲出来，下令停兵，欲同墨羽商议。墨羽也听过左谦的名号，知道他的为人，于是便领了他的意思，答应了商议之事。
在上楼看到翠瑾同纤离相持的那一幕之前，墨羽曾对这位楚国第一绝色的舞娘毫无兴致。可亲自一见，却着实吃了一惊。一来翠瑾果然是世间绝色，天人之姿，他辗转了这些国家，从未见过哪一位女子的容貌能敌得过她。二来纤离几乎从未失过手，但居然没能杀了翠瑾。
此人绝不可小觑。看来这次楚王当真下了狠心，忍痛割爱。只是不知道这个女人，会否成为天下乾坤局势逆转的关键一人呢？他本来以为不论再怎样受楚王宠幸，翠瑾也不过至多是个有些姿色的舞娘而已，可如今再看来，或者说她能颠覆天下，却也未为不可。
如此铺垫之下，墨羽再同左谦谈起合作一事来，便多了不少转机。
纤离等人跪坐在墨羽身侧，同左谦相向。左谦也只留下了几个心腹之人，大家对面坐着，秉烛夜谈。
墨羽一行人是深夜来扰的刺客，自然默不作声，以示礼让。左谦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诸位侠士，小将有一计策，或许能杀得了秦王。秦王一死，秦国必乱，六国便可趁机攻之，以灭此祸患。只是，诸位若有贪生怕死之徒，此刻便可请出门去，我不拦着。但若这番计策定下来之后，有人再避死翻悔，休怪小将手下无情！”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拍，将腰中的佩剑掷于桌上，眼中透出如电一般的光芒来。楚国战场上的虎将之色尽显，令人不寒而栗。
墨羽冷冷一笑，忽然拔刀出鞘，引得对方诸人失色，纷纷按住腰中的剑，以防不测。岂料墨羽用手拉出一缕发来，寒刃一挥，青丝便落在案上。墨羽收回剑，淡淡地道：“若是贪生怕死之徒，又有何资格入六音？”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墨羽身后几人的眼里都亮了起来。
此时为侠者最讲究的便是重义轻生，但凡入了剑侠刺客一行，那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左谦也淡淡地露出悦色，道：“如此自然好，那么从现在开始，小将便视各位如手足兄弟了。”他说完眼神自墨羽身上移开，一一扫过墨羽身后的几人。
墨羽将刀插回腰间，仍是一脸肃然地道：“只是今日我们六人闯入此驿站，只怕早有耳目传入秦王耳中，不知将军打算如何遮盖？”
左谦冷笑道：“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他说完微微一挥手，身后一个男子顿时倾身上前。左谦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六音那六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脸上，似乎在等着看他打算做什么决定。他略顿了顿，沉声道：“你去找五个乐官伶人，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告诉他们，倘若他们敢将这六位的身份透露出去，就是这种下场！至于纤离姑娘么，就委屈你在翠瑾大人身旁扮一名侍女罢！”
墨羽等人听到这番话，顿时明白左谦想让他们混入伶人之中入秦。墨羽微微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既然如此，不如今日就将入秦之后的计划好好商讨一番罢！”
（五）
将离一身乐师的素色长袍，领着十几位乐官站在由楚入秦的关口。他负责迎接从楚国跋山涉水而来的舞娘。这是楚国在向秦国示好，亦是楚国在向秦国示弱。楚国在哀求，在软化，在驯服。楚人的轻狂、自傲、宁折不弯都在楚王的这个举动后化为轻丝。曾经的霸主，一个疆域覆盖南方各处蛮夷之地的大国，最终还是会在大秦的铁骑下俯首。将离微微苦笑，果然是天命劫数，诸国都不能避免。而他忆及庙堂上那个桀骜不驯的年轻君主，那双孤高冷漠的眼睛，心中自问，为何上天要选这样一个生性暴戾的年轻人成为天下的君王呢？
楚国的军队渐渐地在远处显现，为首的那个曾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将离只要看到他眼中的那股傲气，并可以想象他曾经在战场上是怎样的骁勇。可惜楚王不会用人，这般如鹰的猛兽不好好磨砺他的双翼和利爪，反而折损他的傲气，令他从事这番屈膝低头的辱差。待左谦走近，将离上前躬身道：“下官将离，见过左谦大将军！”
左谦仍直立于马上，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肯分给将离，冷笑道：“你是什么低贱的东西，我只和同我职位相当的官员说话！”
不错，这是另一种折辱人的做法。将离苦笑，耳畔响起当日在大殿外听见的声音。
“乐官身份低贱，去迎接楚国来者恐有不妥……”
“听说带队的是楚国的左谦大将军，此人军功赫赫，岂能让一个地位卑微的乐官接待？”
嬴政一声冷喝，殿内顿时没了声音。嬴政缓缓开口：“送来的不过是个舞娘而已，又何须有身份的人去？至于楚国的将军么，将来不过是紫台爪下的一具尸骨。”
无人再敢出言劝阻，所以才有了今日边境处的这一幕。
士可杀不可辱，左谦心中的愤懑已几乎越过他所能控制的极限。这份辱差，为何会落在自己身上？！既然入了秦域，他便绝不肯再妥协，死在敌人的疆土上，也强于在此受辱。
“如果秦王不肯派与我平级的官员来迎，我们就停留在楚地上，决不入秦！”左谦冷冷丢下这句话，调动马头欲与将离抗衡。却未料马车中的人已经迈了下来。
翠瑾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目不斜视地同左谦擦身而过，笑吟吟地走向将离。
这一举动不止左谦，所有的侍卫都捏紧了手。
这个女人，曾经让楚王忘了政事的女人，这个被楚王奉为上宾以嫁公主之礼相送的女人，居然一易主，便将以往所获的恩宠都全然不记得了。她明明是楚国人，此时却已毫不知耻地向敌国敞开心胸。除了那些走累了的乐师们。不论如何，翠瑾这番作为，即是说他们无需在这边境处苦等了。墨羽等人混于乐师中，冷眼观视，默然不语。
翠瑾全然不管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向将离，双眸中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光芒。将离看着她，神情亦无法捉摸，似笑非笑。
“你是来接我的么？”翠瑾的双眸很好看地弯了起来，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将离的脸畔划过，旋即又转开眼眸，自秦国的众乐师身上逐一滑过。众乐师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人，顿时都屏住呼吸，喘不过气来。
这样美貌的曼妙女子，楚王当真舍得将她送到秦国来？！
“下官特来迎接翠瑾大人和左谦大将军，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将离对着翠瑾躬下身体，一板一眼地说，“下官已准备了供各位休息的房间，还望二位……”
左谦刚想坚持己见，却不想翠瑾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那就请乐官带我们去罢！”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面露犹豫之色的左谦，续道：“将军不愿保护我了么？”眼波微转处，别有一番风情。
左谦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旋即压下心神，淡淡地道：“保护翠瑾大人的安危，是左谦的分内之事，谈何愿不愿意？”
翠瑾似全然未曾听出这番话中的反感和无奈一般，扬起红唇：“那就同这位乐官走罢！”她说完又朝将离看了一眼，才满足地坐回马车上去。而马车上除了她，还有一个人，即是纤离。她刚刚在马车上坐下，纤离便将一枚短剑对准她的喉口，低声道：“如果以后你再擅作主张，就杀了你！”
短剑的尖端锐利而透着寒气，仿佛在往前一点，便能刺入翠瑾的喉咙。但翠瑾却仿佛没有发生任何足以威胁自己性命的事情一般，一只滑若柔荑的玉手押在了纤离捏着剑的手上。轻得宛如刚刚拂过的一阵风，在纤离丝毫没有察觉和防备之下，那只手已经覆在了她的手上。
“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我么？”翠瑾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减弱。
在那只手的爱抚下，她整个人仿佛着了魔似的，完全不能反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翠瑾在她面前展现出她与众不同的一面。
“你究竟是什么人？”纤离警惕地开了口。
“怎么，”翠瑾巧然一笑，那只手顺着纤离的手臂往上滑去，“你对我的事情有兴趣了么？晚上到我房中来，我告诉你……”
纤离终于忍不住，夺手欲逃，却被翠瑾死死地攥住了。
“你为什么要和那些臭男人们在一起呢？”翠瑾忽然敛了笑容，困惑地问道，“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你的生死。”
纤离心里莫名一跳，终于一用力，挣脱开翠瑾，脸却微微地红了。她将短剑收回袖中，冷冷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完正欲转身从后面下马车，却不想翠瑾的声音又幽幽地从后面传来：“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纤离心又是一跳，却不再回头，仿佛没听见一般跳下了马车。
真是一只可爱的小兽。
翠瑾心里笑着，她应该跟自己走，离开这个满是恩怨仇恨的地方，去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或许，她可以请求西王母，赐给这头小兽一颗仙丹，让她有能力同自己一起回到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