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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博尔特 (三)
奥丁历174年,人们第一次在异能者中发现,在被魔狼咬伤的人中有极少数的人异能降低,且终生无法接受圣光的祝福。这类人被圣神官认定为奥丁的弃儿,统统被以渎神的罪名送上了绞架。
奥丁历511年,一位医学博士第一次提出,这是由于瘴气入侵体内形成的极其罕见的特异反应,很可能是由某些变异造成的,而不是因为伤者对神明的不敬,同时,他给这一类人起了一个更为直白的称呼—— “圣光特异反应综合症。”当然,这位博士也因为这一渎神的假说被送上了断头台。
直到奥丁历703年,由于各地魔狼变种的突然增多,圣光特异反应综合症患者也急剧增多,甚至一度占据了当时军队减员的10%。在这种情况下,原来的旧例显然不适用。于是,政府和军方不约而同地拾起了那位博士的学说,并将这种症状认定为“一种连我们的父神都无能为力的不幸”。为了防止神官们的抗议,政府特地公布了《圣光特异反应综合症患者特别管理法》,其中规定这些人必须入住特别医院,该医院条例由军方和神学院共同制定,日常运作由政府负责,神学院有权利派人监管。
林顿在神学院里的时候,曾经作为见习督导员去过一次帝都第二特别医院,那里高高的围墙和一张张麻木的脸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也因此,她一瞬间动摇起来,犹豫着是否应该按照《瑟拉斐军法典》,将卡琳送进那个一辈子都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个犹豫立刻被卡琳察觉了。她握住林顿的手低声恳求:“中校,请您别,别告诉别人!您知道,我服役8年了,得了,得了14枚勋章!不该去那种地方!”
“可,可这违背了瑟拉斐军法典!”林顿咬着牙甩开了卡琳的手,“中尉,我别无选择!”
“是吗?”卡琳抬起眼睛,目光笔直地投向林顿,“其实,军队里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不少,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想去那种鬼地方,等您去了前线,会遇到更多——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全送到特别医院?”
林顿转过脸,避开了那双黑眼睛。她的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可我现在只发现了你一个,中尉!”
“所以您可以心安理得地送我去?”卡琳毫不放松地紧紧盯住林顿,“哦,别内疚,中校。您是帝国军人的典范,确实应该这么做。我曾经认识一个上士,他经常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上司,就像您这样的军人楷模,从来不违反军法典,然后一次战斗后,把他送到了卡森第一特别医院。我不知道您去过没有,我只去过一次,替那位上士的老婆,去领他的骨灰盒和死亡证明书。那几个神官对我特别客气:‘你是奥利德那个混蛋的朋友?喏,这个给你,还有这个,他的骨灰。为什么他进来三个月就死了?这种问题我怎么知道?见鬼,这里死的人多了,一个接着一个!为什么用饼干盒装他的骨灰?你太啰嗦了,政府没钱浪费在这种小事上面,混蛋!’”
卡琳惟妙惟肖地学着各种人的口吻,满意地看到林顿的脸色越来越白:“我替那个上士买个了骨灰盒,好一点的,花了整整一千块——但是我不后悔,因为他告诉了我,有一条路绝对不能走。中校,你真的打算把我,你的部下,送到那种地方?”
林顿说不出话来,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她的胸口。
卡琳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她垂下了眼睛,不再看林顿。“好吧,中校,”她轻柔地说,仿佛已经认命,“我明白了。”
林顿的声音比她的更虚弱:“中尉——”
“没关系,”卡琳打断了她的话,她仰起脸,极力朝林顿勉强笑了笑,“我理解您,毕竟,我们这样的人是危险分子,比蛮族,比索德尔人更危险——”
“中尉,够了!!!”林顿的语气已经几近恳求了。
“让我说完,中校。”卡琳的目光里没有一丁点怨恨,满是宽容和理解,“至少,请您给我一点儿时间。我想我应该有尊严死去的权利,中校。我为帝国服役8年,得了,得了14枚勋章!”
仿佛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似的,林顿蓦地转过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打开门,离开了。
卡琳极力抬起手臂,还是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捞到。她颓然地放下手,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动作立刻让她肺部火辣辣的疼痛更为猛烈,而且引发了体内各个器官的抗议。
卡琳颤抖着蜷起身子,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
真倒霉,居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左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折叠小刀落在地上,卡琳盯着闪亮的刀刃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靠近一点,就可以割断她的脖子,可现在说不定只能用来自杀了——
如果奥丁怜悯,肯再给她一点清醒和力气。
林顿勋爵小姐茫然无措。这种情绪她并不十分熟悉。在大部分时候,她的世界都很简单,只有两种分类:符合军法典,军人典范的和一切不符合这两项的东西。
现在,按照军法典,她应该立刻通知宪兵把房间里那个人送到军法处,然后,然后——林顿没法再想下去,她下意识地在房间门上加了一个隔音屏障和复式防护罩,等清醒过来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诧。
“安博?”一个声音从回廊一端传过来,林顿被吓了一跳。
“艾丝特姐姐?!”她惊讶地迎了上去,有些心虚地看着那张温柔的笑脸,“你怎么,怎么——”
“我在找你。酒会的时候,你回来得太晚了。有些话我没来得及说。最新的军情简报上,沼泽西501-507区魔狼动向异常,我和博尔特决定派你的第一营周一早7:00出发,协助1031团巩固防线,”艾丝特突然止住声音,仔细打量林顿,“你有些不对劲,安博,怎么了?”
“没有,我很好,艾丝特姐姐!”林顿拼命否认,但这努力显然是徒劳的。
“不对,肯定发生了什么?”艾丝特突然蹙起眉,“和莱斯中尉有关?”
“没有她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么,安博,你为什么突然请她来参加酒会?我当时的建议你可是一口回绝了的。”
林顿蓦地语塞:“那是,那是因为——”
艾丝特看着她为难涨红的脸,突然笑出了声:“因为怎么都不想告诉别人,安博?”
“是!”林顿脱口而出,随即狼狈地否认,“不是,不是,我是说——”
“没关系。”艾丝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和自己并肩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有些事我不一定非要知道。安博,你认为莱斯中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林顿有些心虚,“呃,她的能力还不错,就是,就是纪律方面——”
“不要太相信她。”
这句意外的话让林顿瞪大了眼睛:“艾丝特姐姐?!”
“放手使用那些比你强的人,但不要太信任你看不透的人。这是威斯特家的家训。”艾丝特依然在微笑,目光却渐渐严肃,“她的能力不错,而且正好和你互补,所以我把她放在你身边。但我还记得她退役之前的那次谈话。哈德上尉告诉我,是博尔特胁迫了她——”
“什么?!”
“当时她编造的理由成功地骗过了我。现在,博尔特显然也被她骗过了,不,也许,她又骗了我一次——记住,安博,不要太相信她,无论任何事。如果有什么你不确定的事情发生,立刻告诉我。”
“可是,可是,我还以为你很欣赏她——”
“我很想让她真正成为我的部下,但那不值得拿你的安全做赌注。”艾丝特对惊喜的少女笑了笑,“看清楚你的部下,才能在战场上最大限度地运用他们,这也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建议。”
“还有其他的?”
“还有一个,这个比上一个更难做到。”艾丝特收起笑容,神色比刚刚更严肃,“我并不认为你看到战场就会变成胆小鬼,安博。但有个地方我要提醒你,不要让愤怒干扰了你的判断。很多人都误以为冷酷和残暴也是军人的正义,可即使是敌人,也同样是军人,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但不该死于对战俘的屠杀。我们是军人,不是杀人机器,不要因为一时冲动,侮辱自己为人的尊严!”
林顿没做声,她在仔细思考艾丝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知道了,谢谢你,艾丝特姐姐。”
“但是,保证己方的安危是第一要素。”
“是,艾丝特姐姐!”
“记住了?”
“记住了。但是,”林顿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第一营,我是说在战场上的时候,出现渎神者,应该怎么处理?”
“渎神者?”艾丝特眨了眨眼,“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安博?”
“呃,只是,只是,我想你或许见过,艾丝特姐姐,如果部下变成了渎神者的话——”
“我没遇到过,安博。”艾丝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我会把他们送到特别医院。”
“但,但是——”
“我知道那不公平。”艾丝特的目光落在回廊柱子上的众神神像上。她们的左边就是战神提尔像,独臂的战神目光炯炯,左手持剑,她伸手碰了碰那剑尖,“安博,告诉我,为何当初圣神官会做出那个裁决?”
“那是因为奥丁降下了神谕。但是,艾丝特姐姐——”
“在狩魔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人们也曾经认为不应该仅仅因为信奉魔法就把他们视为异端,但是那些魔法师和炼金士们却触犯了禁忌,之后帝国因为一开始的心慈手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不知道为什么奥丁一定不肯怜悯这样的人,但我想一定有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看,安博,连神都要为战争付出不光彩的代价——我们也注定了必须走同样的道路。牺牲是必须的,即使那可能不大光彩。”
她朝林顿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疲倦无力:“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安博。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就是把那些人送上战场,尽量用少数人的生命去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就是这样。”
“抱歉,我想我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艾丝特突然站了起来,深深看了林顿一眼,离开了。
林顿依旧举棋不定。她独自一人又坐了一会儿,狠狠心站了起来,走到那扇小门边,撤下了屏障。
“中尉,”她鼓足勇气开口,“我——”
她的声音像上一次一样嘎然而止。地上那柄小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刀刃泛着蓝光,显然被主人加了反防护屏障。这种刀的用途很多,但基于异能能量守恒定律,绝对无法用于自杀,林顿的脸色变了。
卡琳无力地朝她扯了扯嘴角,目光坦然:“看,您现在,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把我,送过去了。”
林顿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下了门口的呼叫铃。“送两床毯子来,还有枕头,换洗衣服,”她挡在门口,对赶过来的女仆提高声音吩咐,“莱斯中尉喝醉了,在这里休息!”
卡琳很惊诧。直到女仆的脚步声远去,又重新接近,她才猛然醒悟,闭上眼睛忍住疼痛,把呼吸调整到熟睡的人应有的频率。
有人把薄毯轻轻搭在她身上。那轻柔的触感落在皮肤上却引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卡琳用尽全力才使呼吸没有紊乱。过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很久,那个人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她们走了,中尉。”
卡琳没有说话,她身体里的疼痛还没减退,脑袋也几乎混沌成一团。更糟糕的是,下一波更剧烈的痛楚已经快来了,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很快,她就彻底陷入了昏迷。
林顿这一夜都守在卡琳身边。她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危险分子需要人看管,而且,卡琳的状态也很不乐观,中校小姐没法把这样的病人丢下不管。
原来那些人沐浴圣光会是这么的,这么的痛苦。林顿不忍地注视着那个在毯子下微微发抖的躯体。
这种痛楚无药可解,甚至强力麻醉剂也不行。她连喂水都不能做,因为这种举动很可能使那个痛楚衰弱到极点的人瞬间窒息。
林顿想起了那个几年前刚刚提出的“圣光疗法”,那是某位神官新提出的想法:既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缓解这种症状,那就只能求助于人类本能的适应性,如果对渎神者定期施加一定强度的圣光,总有一天他们会适应——林顿现在觉得那想法简直残忍到极点:为什么那些人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痛楚在自己同类身上发生,一次又一次?
我做不到!她想,我做不到——
卡琳身体突然猛地僵直,动作之大使身上的毯子都掉到了地上。那一瞬间痛楚似乎到了她的忍耐极限:她的右手胡乱撕扯着胸口的衣服,把金属识别章都扯了下来。
“中尉!”林顿惊慌着趋前查看,却几乎束手无策。她没法叫其他人帮忙,而中校小姐的护理知识只限于教科书上的圣力治愈术和战场应急治疗。
直到卡琳停止了挣扎,林顿才能将那只攥得紧紧的手掰开。那个金属识别章已经变得扭曲变形,卡琳的掌心被尖锐的边角扎得血肉模糊。
“中尉!你需要什么?”她低声询问那个微微睁开眼睛的人,“我该怎么帮你?”
卡琳望着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我答应你,妈妈——”
“你需要什么,中尉?”
那双黑眼睛毫无焦距,仿佛望着无尽的虚空。“我不会死,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卡琳重复喃喃着,声音渐渐又低了下去。
似乎是痛楚随着高烧的减退也一并慢慢退去,卡琳之后的举动只有喘息,颤抖,再没有一声呻吟。
凌晨4:00左右的时候,她已经几乎是安静地睡着了。
林顿精疲力竭。在这之前,中校小姐几乎没能见过任何一个真正称得上痛苦的病人,特等病房里的医护人员对病人总是体贴入微,努力让他们没有一丝多余的痛楚,而中校小姐参观的军医院里,每个病号都乐观积极,热情开朗,仿佛可以立刻为帝国再上一次战场。
或者,她迷迷糊糊地想,那些并不是她所在世界的全部真相。
林顿是被一阵水声惊醒的。她抬起头,对面那张沙发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哦,您醒了?”还没等她跳起来去追捕逃犯,右边小浴室的门开了,卡琳站在门口,身上除了浴巾别无它物,“早上好,中校。”
林顿睁大了眼睛。但卡琳显然没有意识到习惯使用公共浴室的她和勋爵小姐在某些观念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她毫不在意地走过来,在林顿惊诧的目光下拿起那套放在小几上的新尉官军服,坦然地扔下浴巾,开始穿衣服。
林顿侧过脸去,满脸通红。事实上,由于常年的运动,虽然看上去纤瘦,卡琳的身材其实很好,小腹坚实,没有一丝赘肉,把胸部衬托得更加完美。她的皮肤也还不错,白皙光滑——当然,是那些陈年伤痕以外的地方。唯一有些不协调的,是她左臂上那个醒目的一半红色,一半黑色的立体圆环刺青,圆环中间刺着红色文字“R-XII”。林顿猜想那也许是某种不知名的护身符或者幸运符号什么的。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过去,中校?”林顿转过脸,卡琳已经军容整齐地坐在她对面,目光敏锐明亮,身体笔挺,简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张脸上的苍白还没能褪去,那双眼睛里的疲倦也没能被彻底掩住。
林顿的心抽紧了。她努力朝卡琳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我没打算送你去特种医院,中尉。”
“哦,那么,”出乎意料的,卡琳朝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笑容里一丁点儿感激都没有,“您想让我为您效劳点什么,长官?”
一股尊严被冒犯的愤怒从林顿心底涌了上来,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怒气。“我没打算用这种事要挟你什么,中尉,”她冷冷地说,“正如你曾经对我说,你为帝国服役多年,有尊严地死去的权利!”
“我现在可没打算自杀。”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林顿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
卡琳厚颜无耻地承认:“任何人都有求生的本能。”
林顿现在彻底被激怒了。她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卡琳:“莱斯中尉,是我自己决定违背瑟拉斐军法典的, 这件事不值得你感激,我也没打算从你那里收获任何感激。但是,你至少该明白,在拜访别人家里的时候,要对主人保持起码的敬意!我想你已经不需要人看护了,中尉,你可以随便什么时候离开,只是不用特地去找我辞行了!”
急促的军靴声消失了很久,卡琳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收拾起自己的旧军服,准备离开。她的脑袋还隐隐作痛,并不特别清醒,分析林顿的一举一动比平常多花了不少时间。她最后又把整个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或许暂时仍然是安全的。用那样清澈干净眼神朝她肆无忌惮地发火的人或许不会食言,卡琳想,但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冒险。
卡琳的目光落在那个沾着血迹的扭曲的金属识别章上,她决定等等看。
在林顿元帅官邸,初春的早晨很迷人。这时晨雾还未彻底散去,林荫道新绿的乔木间已有小鸟放声歌唱。卡琳毫无止步静静欣赏的自觉,她的重重的军靴声把这些小精灵统统赶离。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莱斯中尉!”
卡琳瞬间绷紧了精神,她停了停,确定自己应该不会露出破绽才转过身,朝从小道走过来的人敬礼:“早上好,长官!”
“早上好,中尉。”艾丝特的目光落在她裹着绷带的右手上,“你的手怎么了?”
“我不太记得怎么回事了,上校,”卡琳眨了眨眼睛,“可能是撞上了画像或者家具的尖角,或者是那些塑像什么的?老天,在这里醉酒的后遗症还真多。”
艾丝特笑了:“我也这么认为,中尉。不过我只能给你半天假——第一营周一早7:00出发,协助1031团501-507区巩固防线,弗莱特昨天已经连夜把资料整理出来,我想他很快就会通知你今天下午2时集合了。”
“我一定准时到,长官!”
“不用那么拘谨,中尉,”艾丝特的神色愉快而轻松,“周末的早晨不该这么煞风景。”
“是,长官!”
艾丝特笑出了声:“你似乎对我很有意见,中尉?我们基本没私下相处过,哦,除了你中间离开军队的时候。”
卡琳勉强随着她笑了笑:“那确实很遗憾,上校,可能是时间一直不凑巧。”
“那么,”艾丝特望着她,“现在呢,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喝杯咖啡?”
她们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很快,一位侍者沿着林荫道一路推着送餐车过来,艾丝特朝他招了招手。“我周末的时候总喜欢在外面吃早餐,”侍者掀起一个个银色的餐具罩,艾丝特拿起一杯咖啡,又拿了一个三明治,看向坐在长椅另一头的卡琳,“你要什么,中尉?”
卡琳默不作声地拿了和她一样的东西,大吃起来。
“不错的开始,我们都喜欢这种三明治,”艾丝特把空咖啡杯放回餐车,若有所思地看着卡琳,“我希望我们都可以顺利,在对付博尔特上。”
卡琳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苦笑隐藏住:“我想会顺利的,上校。”
“我从未怀疑你的才干。”艾丝特递给她一块餐巾,示意她把沾在手指上的食物残渣擦干净,“但是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
“保证林顿中校的安全。”艾丝特朝睁大眼睛的卡琳安抚地笑了笑,“安博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你的经验对她来说很宝贵。尽量保证她的安全,中尉,博尔特很可能想要再一次玩火。”
“玩火?”
“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他是怎么从中尉直接升为少校的,对吧?”
卡森军团里大多数人都对博尔特中尉小队英勇突破重围救下老林顿的故事耳熟能详,当然,版本可能略有不同。
卡琳点点头。“好的。”
“还有一件事,”艾丝特的神色严肃起来,“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对任何人,中尉!”
“是,我保证,上校!”
“如果第一营里有人等级突然降到D级以下,想办法找神官验证是否为渎神者,之后结果直接向我报告,但小心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特别是林顿中校!”
卡琳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睛。艾丝特却把这个动作误以为是迟疑,她继续解释:“如果有人被宪兵先查了出来,第一时间通知我,或者要求他们联系帝都第五特别医院——弗莱特那里有院长和督导长的联系方式,他们是威斯特家的朋友——虽然我们必须遵守瑟拉斐军法典,但决不能把特种团的人送到那些虐待狂和杀人凶手手里,你明白了,中尉?”
“是,长官。”卡琳咬着牙回答。她现在几乎是如坐针毡了,“我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上校——您,您还有其他的事吗?”
“只有一半是吩咐,”艾丝特目光温和地望着她,“另一半是私人的请求。安博她太天真,又太容易感情用事,她需要你的协助,中尉。”
卡琳避开了那双眼睛。“林顿中校只是没经验,她学习能力很强,上校,我想您应该不用太担心。”
“也许吧,但我总没办法。”艾丝特笑了笑,笑容里掺进了一丝哀伤,“我想你也知道,中尉,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不想再失去第二个了。”
卡琳默然。过了好半天,她才能开口:“上校,我对您有一个私人建议,关于林顿中校的。”
“什么?”
“林顿中校是个好人,彻彻底底的好人,”卡琳注视着那双温柔的褐色眼睛,“可是,如果您真把她当成妹妹,就不该让她从军,不该让她来卡森军团,更不该让她上战场!”
“我会照您的吩咐办,彻底地执行,这一点您一点儿都不用担心,”卡琳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她朝愕然的艾丝特勉强笑了笑,“只是,她真的不适合,而且,就算适应了,也未必是好事。您,您应该也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是不是?”
她朝艾丝特敬了礼,转身离开了。
卡琳的步伐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直到了最近的公车站,她才在候车椅上坐下,双手掩住了脸。
蓝眼睛和褐眼睛在眼前不断交替闪过。卡琳咬紧了牙。
混蛋,她想,林顿那个家伙,简直,简直让人嫉妒地想哭。
“卡森军团的中校是不应该上战场的!”林顿在前线呆了半个月,才明白临行前祖父给她的告诫的真正含义。
特种团第一营抵达1031团的指挥所——格尔镇的当天,团长巴伯上校热情地款待了同僚,而且立刻把住所和营地让了出来。
“你看,中校,”他把移防命令拿给林顿看,“现在505-507区都由2112团负责,我们的防区改成了501-504地区,格尔镇做指挥所就有点偏啦,我们打算换到斯弗拉镇去,喏,就是这里,离5031高地近一点,那里和5047高地一样重要!我们早就准备好啦,明天就走!”
林顿对1031团尽职尽责的精神赞叹不已,她暗下决心,自己也要向巴伯上校学习:“您真是位出色的军人,上校,第一营的防区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巴伯和蔼地向她解释,“军令上没有说您是我的部下——或者,你可以问问您的长官?”
这次协防任务抽调了211旅的2112团和威斯特特种团的第一战斗营,按照惯例,如无特殊情况,执行该任务时的指挥官默认为这两支部队中最高军衔的军官。林顿给她现在的长官——2112团团长奥列格上校发了无数电报,得到的回复几乎千篇一律——“原地待命!”
于是,林顿中校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离格尔镇仅仅37公里的5047高地,一步也动弹不得。她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重复和卡森城特种团军营没什么两样的生活:训练,总结,再训练,再总结——
与此同时,卡琳却很忙碌。格尔镇恰好位于501-507区的中间,历来都作为后方的中转站使用,现在,2112团和1031团的补给车也经常经过。当然,第一营维持这一重要关卡治安的辛苦是不应该被忽略的,他们的军需官很快就和第一营的主任参谋私下达成了协议,每车补给给第一营0.5-1.7个百分点,视补给品种类而定。
卡琳的腰包很快就鼓了起来,她对此理直气壮,历来驻扎在中转点的军官都是这么干的,而且她不仅大方地馈赠了一部分给同僚,还把一部分加进了第一营的物资清单。
但是,这样两全其美面面俱到的生意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就破产了。那原因几乎巧合地让人以为是奥丁的恶作剧:2112团指挥所的驻地是霍弗拉镇,这里有一位绅士——斯德尔子爵是卡森城某位大人物的旧友,他委托奥列格上校将“他对老朋友的一点小小心意”送回卡森城。当然,这礼品有些不大方便用常规方法运输。奥列格上校随口答应了,并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军需官洛克伍德上尉。
洛克伍德上尉心花怒放,因为他刚刚把补给损耗私自上调到17个百分点,正愁运回去的物资数目对不上——谁让他的妻子殷切地盼望能在卡森第三大街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呢?斯德尔子爵的礼物就和那些军用品一起装上了车,向卡森城运去,然后,被卡琳截了下来。
严格地说,那些箱子几乎是可以以假乱真的,但在卡琳这样做惯了手脚的老油条眼里仍然露出了破绽——那两箱靴子都比其他同样型号的靴子高了0.5厘米!
负责押运的士兵并不清楚详情,这更加深了卡琳的猜测——洛克伍德这家伙最近手头很紧,想要吃独食!她决定给这个自私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但这件事的后果比她想象得严重得多:当卡森行省议员普勒子爵满怀期望地划开一只军靴靴底,看到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毡底,而不是他牵挂的高纯度迷幻粉。
普勒子爵暴跳如雷,他和老友沟通之后,义愤填膺地将这件离奇荒唐的事如实转告了奥列格上校——他们的军纪已经败坏到令人痛心的地步,再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提出议案,要求前线军队整顿军纪,以免浪费帝国公民的税金了!
奥列格上校立刻雷厉风行地将自己的部下好好整顿了一遍,现在洛克伍德上尉除了不得不自掏腰包,把那个17%的窟窿补上以外(那其实并不都落到了他手里),还得委托哈德做说客,请求卡琳把手里的那两箱迷幻药交出来。
“两箱?哈德,”卡琳很意外,“我搬下来两箱,但其中一箱只是普通的靴子!”
“真的?”青年有点怀疑。
卡琳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军用地图,那上面用小字密密麻麻地加上了许多注解,2112团的驻扎部队分布和补给站点无一遗漏,哈德目瞪口呆。“他妈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你是怎么干的,卡琳?比我知道都清楚!”
卡琳撇了撇嘴:“这就是军需官的用处,哈德。洛克伍德很有用,我犯不上让他为难,确实只有一箱!”
“可是斯德尔子爵坚持说是两箱,”青年手指敲了敲桌面,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难道他打算敲诈我们一笔?这个老混蛋!他最近天天趾高气扬地跑到奥列格上校面前去告状——如果不是听说他以前和王族都有来往,我真想收拾他!”
“姓斯德尔,和王族有来往?”卡琳突然怔了怔,她抬起头,注视着哈德,“哈德,他长得什么样子,那位子爵?”
“五十岁左右,灰发,绿眼睛,鹰钩鼻子,”哈德想了想,“经常带着水晶单片眼镜,对了,还喜欢提着拐杖,看上去倒是像个贵族——”
“帝都口音,但经常把‘f’发成‘h’?”
“你们认识?”
“不,”卡琳笑了笑,“但我听说过他——哈德,回去告诉洛克伍德,让他转告斯德尔子爵,迷幻药在我手上,但是不能白白给他,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商量!”
当斯德尔子爵独自一人驱车赶往霍弗拉镇外那个小山谷的时候,心情很愉快。那帮粗鲁的混蛋!非得让他们自己搭上一箱迷幻药不可,他一边开车一边得意洋洋地想,这就是冒犯贵族的代价!子爵先生看到站在军车旁的那个清秀的女军官时,心情就更愉快了。
这位年轻的中尉显然被这件事吓得要命,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对子爵先生说:“我,我当时只发现一箱!真的,子爵先生,只有一箱!”
那楚楚可怜的表情让斯德尔本能地怜惜起来。“我愿意相信你的话,小姐,”他温柔地说,“但是我的主顾不愿意相信呢,不过,如果,如果你愿意——”
斯德尔的手搭上了少女的肩膀,对方突然沉下脸,退后一步:“愿意什么?”
这让斯德尔很是下不来台。他恼怒地举起了手杖:“别忘了,还有一箱迷幻药!”
少女的脸色立刻变了。“抱歉,”她垂下了眼睛,雪白的牙齿轻咬下唇,“我,我不习惯——”
真是个可爱的小人儿!斯德尔盯着那张柔弱清纯且还带着一丝倔强的脸,脑海里的想象让他瞬间血脉嚣张,他瞄了一眼少女腕上的异能测试仪,那指向C的指针让他哑然失笑。急于付诸行动的冲动和这个微不足道的异能能级让他觉得危险已经彻底解除,他放下那根从不离身的手杖,双手一起按住少女的肩膀。
“别担心,”他温和地说。
一股强大的电流从他的指尖传遍全身,斯德尔蓦地嘶嚎起来,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
少女先他一步,拿起了那根手杖,小心地敲了敲手杖一头。“我记得这是瑟尔树树干做的,可以储存三个圣芒术的圣力,对不对?”
斯德尔惊惧交加地望着她:“你,你是——”
“我还记得另外一件事,”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既亲热又谄媚,“‘大公殿下!您别走得那么急,威斯特夫人不是有意拒绝您,只是,只是因为女人总会对战场上的勇士更加青睐!’‘哦,军令?那算什么军令?威斯特公爵是成心不让您分去他一点儿光彩!想想看,从恩凯要塞败退的家伙怎么能抵抗得了您的军队?’”
“很遗憾,当时我在花园的长椅上,没真的睡着。”少女朝他笑了笑,“我一直想要问你,当初你到底是怎么想出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主意的,斯德尔老师?”
这句话点着了斯德尔脑海里记忆的火种。“你是,你是,”他喘着气,几乎说不出话来,“安琪莉卡,饶恕我——”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卡琳把那柄割断斯德尔喉咙的匕首和尸体一并扔进军车,连同那箱迷幻药一起,然后点燃了油箱。
不知道什么引起了焰色反应,火焰像烟花一样五彩缤纷。
卡琳注视了一会儿,确定某些东西已经被烧光,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神学教授和自己的学生隔了11年的会面,以一个意外开场,就在这种情景下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