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chillystar 于 2011-1-14 22:31 编辑
四、勿忘草色
(from立花)
那天晚上,在木下家,毫無預兆地吃掉了她。
不,……也許, “毫無預兆”這樣的話只是掩飾之詞。
許多年以後,小靜問我,秋山和田井中婚禮的那天晚上,在樽屋町她的房間裡吃掉她的時候,是不是滿腦子想著唯。拼命回憶一下,我只記得吃掉她的時候,腦海中想的是如何吃掉她,僅此而已。既沒有想著唯,也沒有想著其他什麼人。
那天晚上小靜流了許多血。老實說,那麼多血真的讓我嚇了一跳。在她想起來熱帖在哪裡之前,先用熱毛巾貼在她的小腹上,然後,用生理棉條和毛巾為她止血。我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我說:“那裡面也有你的血吧。”
在我思索這句話意思的時候,她疲倦地閉上眼睛,把頭扭到一邊。
在櫻高時我們似乎一年級就互相認識——可能只是一般的部活。高三那年春天,開學第一天上學路上遇見她,是她在路上被一輛腳踏車撞到。好像是我,還有騎腳踏車的人把她送到了醫院。那個時候,她也流了很多血。醫生告訴我們血庫沒有A型血,恰好我是A型,於是就(也許要用“義不容辭”?)輸血給她。輸了多少cc,記不清楚了。總之,輸完之後,頭暈了好一陣。
也許是因為這樣,她才說“那裡面也有你的血”。
不過人體的紅細胞平均每三個月徹底更換一次。也就是說,畢業之前她身體就沒有嚴格意義上我的血了。
小靜一直記得這件事。確切說,她一直念念不忘這件事。
也許因為她左邊額角一直留有小小的傷口。因此,她的頭髮永遠會遮住左眼。
同一天我認識了唯。原因卻是開學前夕的預算失誤。
大概是4月初春假結束前夕,我因為感冒,在seven打工請了兩周的假。因此,薪水不敷生活支出,唯一的辦法是忍耐三天不吃午飯,早飯和晚飯各一塊麵包加一點冰箱裡不知何年何月的納豆。忍到第四天發薪水為止。
看了看除了一個裝納豆的碗以外空蕩蕩的冰箱,這個計畫差點讓我哭出來。只好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多吃傷身少吃養氣啦,納豆是世界第一防癌食品啦(天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我到現在還是不怎麼喜歡納豆),『君子固窮』啦……總之,我必須在同班同學吃午飯的時候忍耐著饑餓,直到下午下課為止。
爺爺還活著的時候,總是喜歡說雷神(立花道雪)的事情。雷神是我們的祖先,諸如此類,翻來覆去的說。特別是不得不餓肚子的時候,爺爺總說:“雷神就是靠著吃飯團子打仗的。”言下之意,我們也可以靠著嚼(沒有海老更沒有明太子,甚至都沒有紫菜的)飯團子生活下去。
不知道雷神是不是真的可以僅靠飯團打仗。總之,我好像沒有辦法只靠麵包和納豆渡過三天。不過無法可想。如果任憑時間流逝的話,三天是很快的吧。
送小靜去醫院回來的路上,我就知道今天慘了。
下課鐘一過,唯跑到小澪的座位旁,和小律,紬紬以及小和一起吃午飯——之所以知道唯的名字是第一節課上她傳了張紙條給我,上面寫著:『我是平澤唯。輕音部的頂樑柱喔。坐在附近真是巧合(我絞盡腦汁想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可惜最後也只得按字面意思理解)以後請多多指教。』
我在反面寫上:『我是立花姬子,很高興認識你。今後請多指教。』
大家在吃飯,我從書包裡拿出野崎昭弘關於不完性定理的書讀起來。說起來,二年級時我就打定主意去京大理學院學習,知道自己沒有錢上各種補習班,只好加倍努力。不過,這本其實很有趣的書,在那天讀起來無比的無趣,書裡的每一個字,都讓人聯想到食物。
失去了那麼多血,也許我的細胞更加需要食物吧。
但是沒有辦法。
我只好努力抓住思緒,把精神集中在書頁上。
“立花同學的便當是什麼?”唯不知為什麼忽然出現在我面前。
“嗯?”我嚇了一跳,噎了半天,才回答,“我,我吃過了。”
典型的答非所問。唯說:“騙人,你到現在明明都沒拿出便當。我都有看到。”
我只好回答:“我沒有帶便當。”
告訴唯就等於告訴了整個輕音部(如果不是全班的話)。唯像一隻會奔跑的播放機,一邊跳回小澪她們的位置一邊大聲說:“紬紬,立花同學沒帶便當。”
理所當然,全輕音部(如果不是全班)的眼神刷地一下集中到了我身上。我非常尷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好把頭埋進書裡。
“嘛。”紬回到座位,從書包裡拿出蛋糕盒走過來說,“這個,本來是輕音部的下午茶。不嫌棄的話,可以吃吃看。”
“沒關係的。吃掉輕音部的下午茶太失禮了。”我拒絕了。
據說成為一個成年人的標誌,就是變得口是心非。雖然餓,但我不能吃掉輕音部的下午茶。所以,我沒有吃紬的蛋糕。
紬顯得很失望。
小律和小澪相互對視了一下。似乎小澪的飯盒已經空了,小律手上則只有吃了一半的飯團。
我說了聲“謝謝”,把頭埋回書裡。
過了一會,唯又悄無聲息地忽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放下書,看著她,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
唯打開便當用勺子在便當中間劃了一條線,對我說:“左邊我有吃過,立花同學請吃右邊這份吧。”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便當。
“剛才我已經有把左邊的墨魚和肉還有西蘭花分到右邊來。所以可以撐到放學,放心吧!”
她把勺子遞到我面前。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勺子。
老實說,直到那一刻,我一直都不習慣唯的思考模式。如果是一般人的話,怎麼也沒法做到這樣吧……自己吃掉一半的飯,同時又把屬於自己一份的菜放到另一半請別人吃……如果這不是失禮,未免也太……
另外,那把勺子是她自己用過的……
但是看著唯認真的眼睛,我拿過飯盒,小聲說了句“失禮了”,默默地吃起來。
現在想想,失去了那麼多血,如果不是靠這半碗盒飯,我可能下午就會暈倒。
就這樣,我認識了唯,習慣了她天然呆式的思考方式。看她每天從第一節課睡到最後一節課,雷打不動只在吃飯時醒來。
唯問過我每週在seven上班的時間。每週她都會在我上班的時候,“湊巧”路過店門口,有時拉著小梓一起來,有時和小梓與憂一起來。無論如何她們都會買點東西走。而唯總是不忘買一瓶熱的檸檬紅茶,在結完帳後遞給給我。有時候,她會冷不防把紅茶貼在我的臉上,說:“這個給你喝。”(這時候小梓會拉住她,對我不停地道歉)
某些無聊的下午,英語課的間隙,我會不自覺往左邊的窗外看。藍天,白雲,時不時傳來烏鴉的叫聲。唯睡得很安穩,是那種很有安全感的人才會有的平靜睡眠。
看著這樣睡著的唯我總會露出笑容。
在以後的許多個時刻,悲傷,痛苦或者不安,絕望,在想要埋怨命運的念頭萌發時,我總會想著唯的笑容,原諒這個世界。
說“原諒”的我。……或許總對命運,懷有一點格格不入的情緒吧。
畢業前的情人節,小靜送給我巧克力。我收下了,對她說謝謝。後來,紬告訴我,小靜一直很喜歡我。
我在心裡說:不要是因為我曾經輸血給她過的關係啊。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對小靜喜歡我這件事,懷有負罪感。
總覺得她喜歡上我這樣的人,忍受不必要的折磨和痛苦,都和我有關。
小靜身材很嬌小。因為額頭上傷口的關係,總是用劉海遮著左邊的額頭。其實她有一雙就算是客觀說來也非常美麗的眼睛。
後來, HTT出道的晚宴上……
還想繼續再想下去,小靜翻了個身,面朝著我。依然閉著眼睛。
她縫好的衣服還掛在窗簾杆上。右肩的扣子,針腳雖然有點笨拙。
“還在流血?”
她搖搖頭。
手依然是涼的。我拉著她的手放進被子裡,起身開始收拾榻榻米上的止血棉和毛巾。
“不用了,我明天來收拾吧。”她聲音顯得很疲倦。
“請好好休息吧。”我在櫥櫃裡找到了帶有裝不可回收垃圾標籤的垃圾袋,把棉條裝進去,紮緊袋口。冰箱裡有一隻檸檬,我把毛巾泡在熱水裡,切開檸檬,把檸檬汁擠在熱水裡,準備清洗上面的血跡。
“冰箱裡還有生菜絲和壽司。”她大概是聽見我開冰箱的聲音,“你有沒有餓?可以放進微波爐裡熱一下。”
“小靜冷嗎?”放下泡在熱水中的毛巾,我問她。
“沒有。”聲音很小。我離開房間時,她小聲補充了一句:
“請……繼續叫我小靜可以嗎?”
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裝作沒有聽到,開始洗毛巾。
手放進盆裡的一刻,忽然強烈而生動地仿佛回到她身體中的觸感。我恍了一下神。
晚上小靜在岩上通路口拉住我,請我去她家。她可以幫我縫扣子。
不知道當時是出於什麼想法,我同意了。
岩上通的seven裡,我阻止她買牙膏和牙刷。我對她說:“請幫我縫一下衣服就好了。今晚不想打擾你了。”
她眼中露出很失望的神色。
雪花簌簌飄落。在她住的公寓樓對面的自動售貨機上,我買了兩瓶咖啡。一瓶塞在口袋,一瓶遞給她。
她開心地把咖啡貼在臉上,對我說:“好溫暖。”
把熱飲貼在臉上會感覺溫暖。這是唯教我的。
我笑了一下。
想不起來這個微笑究竟是對把咖啡貼在臉上露出笑容的小靜,還是對腦海中那個把熱檸檬茶貼在我臉上的、高中時代的唯。
小靜短大畢業後,在ANA工作。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會很快成為一名正式的空乘。公寓離ANA總部很近。她說是新卒培訓時,為了能多睡一會,所以租了這間。打開門,狹窄的玄關後面就是簡單的爐臺,冰箱和微波爐,右手邊是嵌入式的浴室。穿過爐臺和冰箱,裡面的房間就是臥室加起居室,大概四疊半道五疊上下。榻榻米上鋪著床墊。左手邊有穿衣鏡和小桌板。窗簾很低,窗簾架上掛著制服(因為房間裡沒有衣架)。
第一次去臺北時,在飛機上看到她。穿著這間合身的藍色制服,非常可愛。
空乘需要的行李箱裡裝著卷好的衣服(小靜告訴我,把內衣之類的卷起來放,可以有效壓縮擺放空間)。
靠墻的矮柜上,放著j'adore的香水瓶和包裝盒。旁邊是唇膏和化妝棉。
她請我坐下,自己去冰箱裡拿出蔬菜和炸豬排,送進微波爐。把飯放進電鍋。自言自語般說:“糟了,剛才在seven,忘了買線。”
我問:“需要我去買嗎?”
她笑著回答:“不用。黑線還有,縫扣子的話不要緊。只是因為這條窗簾太長,本來想要順便把窗簾用白線縫一下,但白線沒有了。不過,沒關係。今天不買也沒問題。”
她在豬排上淋上醬汁,把熱好的飯和菜放在我面前的桌板上。然後,拿起我的大衣,坐在我身邊,打開針線盒,拿出針和白線,穿起針來。
說了聲“我不客氣了”,我就坐在一邊狼吞虎嚥地吃飯,想必吃相頗為難看。今晚不知道為什麼,在圓堂不是很有胃口。看著大家吃著聊著笑著,心中湧起的不知道是疲倦還是寂寞(但絕不是不高興)。
在人多的場合,熱鬧的場合,吃不下東西。
這是到現在也改不了的莫名其妙的習慣。
一邊吃飯,一邊看著窗簾縫外,細密的雪花紛紛揚揚,間或有一輛車的車燈劃破黑暗,旋即熄滅。
還有兩天,就是新年了。所以,又是一年。
想著這樣的事,回頭瞥見她在燈光下專注地為我縫衣服。小心翼翼地用平針穿過紐扣的扣眼,嘴角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在那一刻,我感到溫暖。
有這樣一個女生為我縫衣服,在年終歲暮的夜晚。
在這一刻,一直與我格格不入的世界,仿佛忽然變成了我的家。
縫好衣服,我也差不多吃完了飯。穿上大衣,我在玄關換好鞋,準備離開。小靜站在玄關,黯淡的門燈下,她看著我,為我一顆顆扣好扣子。
“一定要走嗎?”在我轉身時,她問。
“失禮了。謝謝你幫我縫扣子。我先走了。”我背對著她,說出這句話,打開門。
“請路上小心。”
走下公寓樓,穿過岩上通,我走進對面的seven想買本雜誌打發一下這個夜晚。離開北白川以後,那個房間裡的書被我搬得一本不剩。這樣的夜晚,面對四壁蕭然,想必也很無趣。於是我在seven的雜誌架前翻看了起來。
也許已經是深夜了,店員雖然站著,卻一臉茫然的睡意。
我拿起一本漫畫,走向收銀台。穿過日用品架前我忽然想起小靜沒有買白線這件事,於是條件反射地拿起一隻針線盒,確定裡面有足夠長的白線後,一起擺在了收銀台前。
於是,我又得返回小靜那裡。
穿過馬路時,沒有絲毫減小之勢的細碎雪片打在我臉上。岩上通一個人也沒有。停車場上零零星星幾輛車上已經落滿了雪。
很冷。空氣非常寒冷。我努力把頭埋在衣領裡,發現自己把圍巾忘在了小靜那裡。
正好回去取。
我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緊張。預感要發生什麼。
抖了抖傘上的雪,深吸一口氣,敲門。
小靜穿著睡衣來開門。看到是我的一瞬間,我清楚看到她眼睛中劃過的喜悅。
我什麼也沒說,關上門,從口袋中拿出那個針線盒,連同票據遞給她。她拿過針線盒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沉默了幾秒,她毫無預兆地抱住我。緊緊地抱著我。
手中的雜誌掉在了地上,我緊緊回抱她。
在那個時刻,一切都順理成章,仿佛早就在哪裡寫好的一樣。
我腦海中還清晰感覺著雪花打在臉上刺骨的寒冷。小靜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隔著薄薄的睡衣,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即使有玄關和地面的高度差,她也還是要踮起腳才能夠著我的肩膀。想到這點,我不由一笑,閉起眼睛,把頭埋在她的頭髮裡。
那種溫暖的香味,洗髮水的香味,耳根處似有似無的j‘adore的香味,把我和門外的雪隔開。
那種溫暖的香味,直到今天,我也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