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主還沒醒,靜靜的看著她的臉,心好疼。昨日,從新加坡飛回東京,抵達成田機場已經是傍晚了。姬子一直昏睡,偶爾醒來,看看我在不在。我抱著她,無時無刻。因為,好擔心,好擔心。她得再動一次手術。只是,眼前這一關,讓我心亂如麻…。節律器壓抑不下她的心跳,體內發炎情況無法穩定。還有,那一個傷口,不是普通的傷口,普通的傷口無須用到那樣的縫合線。她要我別問。即使不問,也足以讓我窒息。那個傷口,讓我很不安。我好愛她,真的好愛她。而我的體內,有個外來的器官,跟我有著相符條件的器官,很完美,完美到…連排斥現象都沒有。完美到…像是量身訂作的。量身訂作…量身訂作,沈重到讓我暈眩。也是,那一個器官…那一個器官…無法正常代謝,讓她疲憊不堪。悄悄的,下了床。離開前,輕輕的撥弄她的髮絲,吻上她的前額。
我來到客廳,看到爺爺坐在那裡。
「爺爺,是時候了,讓我知道一切好嗎?」我的語氣很平靜。幾個星期以來,這個問題讓我輾轉難眠,讓我不敢往前踏進一步。
爺爺的表情有些詫異。但是,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說什麼。「妳想知道什麼?」
「姬子的傷口…」幾個字,卻如舉起幾百斤的重量,讓我雙唇微顫。我可以要求超音波,斷層掃瞄得到答案。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沒有勇氣。因為,答案很沈重。
「她的內臟受到重擊,必須接受治療。」爺爺的視線沒有跟我對上。我知道,他在逃避,也說謊。「我擔心妳激動,才對妳隱瞞。」
「爺爺何必這麼說?那一天,我把她包覆得很緊,她不可能受傷的。安娜、結衣,乙羽都可以證實,姬子到新加坡之前,毫髮無傷。」我回想那天的情景,我知道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把她覆蓋得很好。
「…」爺爺沒有回答,臉色凝重。
「我醒來那天,新加坡的陳醫師說正好有個垂死的病患,有著相符的條件,可以捐贈肝臟給我…。條件相符的如此完美,完美到…像訂作的。」我盯著爺爺。「乙羽的調查,那一天根本沒有這樣的病患。更精準的說,那一天…醫院根本沒有死亡紀錄…」我明白,基於人道考量,醫院會隱瞞器官捐贈者與受捐者的身份。但是,總是還會留有死亡記錄。我早該想到的,我該早些動作的。只是一切都太晚了,晚到我已經沒有勇氣…。我望著爺爺,他仍不發一語。「爺爺你到底在想什麼?不能接受姬子,卻又…留下她?」原因只有一個…也是我最害怕的…。
「…」爺爺目光終於來到我的視線。「妳真的想知道?」
「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點頭,但我確實發出了一個音。
爺爺交給了我一個信封,泛黃的信封,裡面有個黑色膠捲帶子。年代看來相當久遠。中島高志幫我找來可以播放它的機器,在視聽室。我忐忑不安的坐在沙發上,知道接下來會是難以接受的事實。我甚至有叫高志停止的念頭,我怕我的心理準備還不夠。此時,門開啟。是姬子,安娜抱著她。一旁還有莉狄雅。我趕緊起身,接過她。
「回房休息好嗎?」我說。
她在我的懷裡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她在找妳。」說話的是莉狄雅。
「我帶妳回去休息,姬子要睡得更多才是,呵呵!」我不想將情緒感染給她。
「她有權利知道一切。」是莉狄雅,認真的眼神。顯然,她知道了。
「我想留下,想跟千歌音在一起。」她微弱的聲音說著。
我看著她,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會答應。「姬子,真這樣想嗎?」我臉頰輕觸她的前額。心…很掙扎。因為,這不是普通的帶子。這帶子裡的內容,恐怕…也有著她無法承受的重。
她點頭。「嗯!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親吻她。「好,那我們先用點東西好嗎?」我不知道錄影帶有多長。但是,我知道我的公主還沒進食。餐後,她還得服藥。
帶子進入播放機,出現吱吱吱尖銳的聲音,接著沙沙沙的聲音,畫面白茫茫的一片。我擁抱姬子,她也依偎著我。我親吻她的頭髮,讓她知道,我就在她身後,擁著她。莉狄雅坐在另一頭,爺爺沒有進來。機器運轉一下後,一個熟悉的臉孔出現在螢幕上,聲音也隨著出現。那個臉孔,我記得,母親的。跟照片比起來,削瘦多了,也蒼老很多。憔悴的神情,凹陷的雙眼,還有那一頭金髮,已不如照片上的亮麗,也粗糙不少。畫面的背景應該是醫院的病房。原來,母親過世前是受到如此煎熬。母親調整攝影機的角度,拿來了幾個枕頭,回到床邊,拍了拍它們,把兩三個墊在床頭。然後,倚著它們坐下,手裡還抱著一個。母親又拍了拍臉頰,調整呼吸,準備說話。
「我最親愛的孩子,千歌音,媽媽好愛妳。親愛的孩子,當妳看到這的帶子的時候,表示妳已經長大了,有沒有乖乖聽爺爺的話?」母親先是微笑。然後,停頓了一下。「…嗯…好乖!真是個乖孩子!」母親對著鏡頭點點頭,彷彿就像在跟我說話一樣。「千歌音一定長得跟妳的父親一樣高貴!一定是的。怎麼辦?好想看看妳呢!媽媽也好想抱抱妳,聽聽妳的聲音…」母親把懷裡的枕頭抱得好緊,臉對著枕頭磨蹭,彷彿那枕頭就是我。「對不起,千歌音,我不是一個好母親,連最簡單的擁抱都沒辦法給妳。我祈求妳的原諒,千歌音會原諒媽媽,對吧!因為,千歌音一定跟妳的父親一樣溫柔,有顆溫柔高貴的心。」母親的臉從枕頭中抬起,微笑。然後,又轉往一旁的相框,上頭是父親的臉孔。「千歌音知道嗎?妳是姬宮家唯一的血脈,最寶貴的公主,這一定讓千歌音嚐了不少苦頭吧!但是,媽媽知道,千歌音一定行的。因為,大家都很喜歡千歌音,爺爺、爸爸、媽媽,還有妳的雙胞胎妹妹都很愛妳…」母親聲音轉為哽咽。而當她說出雙胞胎妹妹的時候,震驚了我和姬子。她轉頭望著我,我的臉頰輕觸她的臉頰。
「對,千歌音的雙胞胎妹妹,很愛妳的妹妹。不,原本應該是姐姐的。那麼小,眼睛都還沒張開,就展現姊姊的風範…」眼淚從母親的眼角流下。「是的,千歌音有個姊姊,後來卻以妹妹的身分出生,在媽媽的肚子裡面。」母親半掩著雙眼,微微低著頭,手撫摸著腹部。「千歌音的父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企業家,從小就很了不起,年紀輕輕就繼承了爺爺的事業。儘管事業有成,妳的父親跟其他企業家不一樣,他高貴、溫柔、正直、勇敢、專注。最難能可貴的是,他把所有的愛給了媽媽,還有肚子裡的妳們。遇到妳的父親是媽媽這一輩子最大的幸福,堅強又溫柔,高貴又謙遜。這都得歸功於妳爺爺的教養,我打從心底的感激爺爺,感謝他給了我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是的,我對妳爺爺有說不盡的景仰,直到那個不幸…」母親幸福洋溢的臉轉成憂愁滿面。
「我好想念他呀!」母親臉上微笑,眼角泛著淚光,注視一旁的相框。我知道,她深愛著父親。「我跟妳父親結婚後,不久就懷孕了,有什麼事比這還幸福呢!完美的情人,愛我的丈夫,又懷了只屬於我們倆的結晶。那時,我真的以為我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幸福到,我好害怕受到神的嫉妒,奪走我的一切。所以,我每天禱告,表達我的感恩之心。但是,光禱告是沒有用的,沒多久,我就知道我的預感是正確的。懷孕初期,醫院發現我患有地中海型貧血,而且是最嚴重的那一型…。地中海型貧血是一種隱性遺傳,對一般病患並非致命的,卻也無法根治。然而,對孕婦而言,地中海型貧血對孕婦,以及肚子裡的孩子卻有著潛在危機。華特醫生認為,那時的狀況,對媽媽的身體負擔太大了,也可能讓肚子裡的孩子陷入危險。所以,他建議我跟妳父親放棄孩子,等下次做好萬全的準備再懷孕。華特醫師的建議像晴天霹靂的打在我的身上,我不想放棄我們的孩子。尤其,當我知道肚子裡的生命不只一個,而是兩個。但是,我又好害怕看不到妳們。這對於妳的父親而言,又是何等殘酷的選擇啊!失去我或失去妳們,都是他心中的痛。」隨著母親激動的言語起伏,姬子身體也跟著抽蓄著。
「然而,厄運之神,並沒有離開。在華特醫生公布我的病情後的兩個星期,電視新聞傳來東京街頭槍殺事件…嗚…」母親手掩著口啜泣。「我擔心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幸福是要有代價的,而我之前都沒償付過…。妳的父親不知何時被壞人盯上了,突然間被槍殺。他不用再做痛苦的決定了,而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都得把妳們留下來。」母親說的壞人,其實就是村上步,也就是遼的父親,爺爺的養子。村上步暗中槍殺父親,藉此奪取繼承權。感受到手臂溫熱的液體,我把懷裡的她擁得更緊。
「千歌音,知道嗎?媽媽呀…常常看著妳跟姊姊的超音波圖片喔!想像妳們長大的模樣。那是我唯一堅持的理由了。華特醫生說啊!妳們兩個都很健康,而且感情很好呢!才十三週大,小手手才剛發育好,就已經小手牽著小手了,像迫不及待要感受彼此存在的樣子。而且一上一下在媽媽肚子裡的模樣,就像上面的小姐姐擔心下面的小妹妹受欺負一樣的保護著。其實,姐姐妹妹不是這樣區分的。只是,那個時候媽媽真是這樣以為呢!每當看到這些圖片時,媽媽就好欣慰。覺得這是妳父親留下給媽媽最棒的禮物了!而且,華特醫生說妳們都沒有遺傳地中海型貧血的基因呢!讓媽媽喘了口氣。只是,那個時候,媽媽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高血壓、癲癇、出血不時發生,我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了。十八週的時候,奇怪的事發生了。原本體型差不多,也一樣健康的妳們,怎麼只有妹妹健康的成長,而姊姊卻沒有很大的進步?華特醫生很納悶這樣的狀況。因為,姊姊明明有很好的優勢可以取得養分,怎麼會停止成長?更何況,華特醫生原本打算讓姐姐先到這個世上的。儘管,媽媽的身體並無法提供完整的養分給妳們姊妹。但是,華特醫師認為應該勉強可以維持到我們所預計的三十週,到時候會進行剖腹生產。雖然,三十週就讓妳們來到這世界,還太早。腦部、肺都尚未發展完全,媽媽很擔心。但是,華特醫生說這是最佳的時機,也可以避免妳們被媽媽的狀況所影響。對不起,千歌音,都是媽媽的錯。」母親再次自責,流淚。沈默片刻,她擦了眼淚,作了幾個深呼吸,又喝了一些水。
「害怕發生什麼意外,媽媽跟華特醫生努力的想找出原因。因為,如果這樣下去,姊姊會營養不良的。而且,對不久之後,三十週大就必須剖腹出生的姊姊而言,將面臨生存的考驗。因為,姐姐可能停留在二十幾週的發育階段,體重也會過輕。然而,華特醫生的努力並沒有找到答案。幾個星期反覆的研究分析顯示,媽媽肚子裡的胎盤、胎盤血管、胎盤膜等,功能一切正常。所以,經由胎盤等,千歌音跟姐姐得以將廢物排出。而千歌音也可以經由胎盤得到所需的養分與氧氣。問題在於,姐姐可以排出胎兒廢物,為什麼養分卻進不去呢?姊姊有著絕對充分的理由可以成長。可是,為什麼卻沒有呢?這違反達爾文的進化論。當環境僅可孕育有限生命的時候,強著會奪取弱者的生存機會。千歌音不是弱者,只是在相對位置上來講,姊姊有更好的機會從媽媽身上得到充足的養分。華特醫生最後下了一個結論,姊姊放棄自己的機會…。沒有任何科學證據的結論,也沒有任何的醫學紀錄可以佐證。但是,這也是眾多醫學檢驗下,所得到的一個令人心痛的答案…」畫面中母親嗚咽。終於,我也控制不了我的情緒,眼淚滑過我的臉頰。姬子手摀住口,不讓聲音發洩出來,我知道她試著克制自己的情緒。
「還這麼小,怎麼會這樣?我好心疼,好心疼哪!都是我的錯,是媽媽的錯,是媽媽沒有辦法好好的照顧妳們,還讓姊姊這樣…」母親的手巾摀住口。許久,母親整理自己的情緒。「千歌音,媽媽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輪迴這回事。但是啊…聽說中國有個古老的傳說,說靈魂進入剛出生嬰兒前,會喝上一種夢婆湯,這樣就會忘記前世。媽媽常想,妳跟姐姐是不是前世就認識了,而且彼此相愛著,連轉世都在一起?是不是姐姐還保有前世的記憶,所以把自己的機會給了妹妹?千歌音知道嗎?最後一次的超音波,呈現的是日益茁壯的妹妹,握著體型小上許多的姐姐的手,一下一上的位置,像極了希臘神話裡雅典娜(Athena)手裡捧著妮克(Nike)的模樣…。媽媽好開心呢!認為這是個吉祥的預兆。因為,勝利女神妮克總是跟在智慧女神雅典娜身邊,智慧會帶來勝利。所以,姐姐一定沒事的,雅典娜是神話裡最強大戰神哪!也是那次的結果,華特醫師決定先讓千歌音來到這世界。」母親停頓一下,深呼吸幾次。「三十週的時候,在華特醫師的協助下,妳們姊妹倆很順利的來到這新世界。知道嗎?千歌音,華特醫生說為了怕健康的千歌音壓到瘦小的姐姐,華特醫師小心翼翼的把妳從媽媽的肚子裡取出來。可是啊,千歌音健康的小小的左手,卻緊緊的拉著姐姐瘦弱的小小右手,不管護士小姐怎麼分都分不開。像是在說,姐姐也要一起來呢!這個時候,千歌音倒像姐姐了。千歌音是姐姐,就出生順序而言,千歌音的確是姐姐。是的,千歌音是姐姐。怕妹妹的手被千歌音拉傷了,華特醫生跟護士忙了好一陣子,才讓妹妹也一起出來。又花了好多時間才讓妳放手。傻孩子,妹妹當然會出來,只是比較慢而已啊!媽媽還記得,當時有多麼的開心!呵呵!」母親對著鏡頭微笑著。「千歌音長得很健康,清脆有力的哭聲,一點都不像只有三十週大的嬰兒,華特醫師量了體重,說妳有三十五週大的重量呢!可是,妹妹卻很瘦小,大概只有二十四週嬰兒的體重。妹妹的心跳很微弱,呼吸也很薄。華特醫師花了好久的時間,也無法讓妹妹發出聲音。華特醫師認為,妹妹或許不會存活。我不懂,我不懂,雅典娜不是每戰必勝嗎?哪裡錯了?哪裡錯了?難道是妮克虛弱到…虛弱到…無法給予雅典娜祝福嗎?我已經失去丈夫,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消逝當中。而剛出生的孩子,眼見又要失去其中一個。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不公平,不公平…。如果,媽媽不能陪在妳們的身邊,至少妳們姊妹可以互相陪伴啊…」母親捶胸,自責的模樣讓姬子更為激動。從後方,我吻著她的臉頰。
「這個時候,爺爺來了,把妹妹帶走了。說姬宮家的繼承人只有一個,太危險了。我不懂他的意思。爺爺說,如果妹妹活不了的話,至少要維持她的生理機能,讓她的生理機能成長就可以了。我懂了,孩子,我懂了…。但是,對我是何等的殘酷?!我明白,唯一的血脈對有著龐大家產的姬宮家而言,確實很危險。就像妳父親,被壞人槍殺後,唯一的繼承人,卻是剛出生的妳。我明白,爺爺的顧慮我明白。只是,媽媽又如何能夠犧牲另一個女兒去守護她?儘管,華特醫生說妹妹存活的機率很低。但是,還是有機會不是嗎?」畫面中母親一字一句的說著,我的心跳越來越急促。急促到姬子淚流滿面的抬起頭望著我,我回給她深深的一個吻。「爺爺還是把妹妹帶走了。我知道,他把妹妹帶到倫敦的醫學研究中心。那裡有最先進的設備足以維持妹妹的生理機能,並成為千歌音一生的守護者。媽媽的心好複雜,真的好複雜。我知道爺爺說的是對的。但是,妳們兩個都是媽媽的孩子啊!對全天下所有的母親而言,如果,哪天自己的孩子發生了不幸,我相信任何一位母親,一定會用盡辦法救自己的孩子。但是,如果這是必須傷害到另一個孩子…,我怎麼可以…嗚嗚嗚…怎麼可以…」母親遇到的是天底下最難的事,痛苦的哀嚎。「我想到你父親的痛苦,選擇妻子或孩子,無論哪一個決定,都是人世間最殘忍不過的事了。」姬子把頭埋進我的懷裡。
「一個月之後,媽媽的好朋友,松島千夏,來到醫院看我。聽了媽媽的故事,她陪媽媽到醫學中心看妹妹。千歌音知道嗎?妹妹一個人,小小的,孤伶伶的在保溫箱裡。那麼大的房間,卻一個人也沒有。這一個月來,沒有人陪伴妹妹,沒有人…沒有人…,身上還佈滿維生器材。這一幕,讓媽媽的情緒崩潰。太殘忍了…太殘忍了…天哪!那是我的孩子啊…那可是我的孩子啊!」母親失控的大哭,應該是回想到當時的情景。「妹妹所處的房間,那走廊的另一頭,是動物實驗室。裡頭有肚子被開個大洞的牛,洞口有著透明玻璃蓋,可以清楚的觀察牛的胃,在接受不同藥物後的反應。裡面也有腦子被開著洞的猴子,一樣洞口蓋上透明玻璃,可以看到腦部接受不同刺激的反應。有遭到截肢的動物,用以觀察細菌感染的情況…。有刻意弄瞎的老鼠,用以研發新的視神經藥物…。」母親顫抖的說,「可是,可是,妹妹是我的孩子,妹妹不是動物,不是任何人的守護者,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啊…嗚…。我不要讓妹妹一個人孤伶伶的在那裡…我也不要妹妹跟那些實驗動物一樣,身上佈滿維生器材…」她嚎啕大哭。是,是,人類醫藥發達,不是憑空得來的。那是無數生命的代價。
「對不起,千歌音,對不起,不是媽媽不愛妳,媽媽很愛妳。但是,媽媽也愛妹妹,媽媽不能讓她受這種委屈。當下,我跪著,對妳父親祈禱,對上帝祈禱、聖母瑪麗亞祈禱,對耶穌祈禱,對佛祖祈禱,對菩薩祈禱,對真主阿拉祈禱,所有的神,媽媽唸得出來的,媽媽都祈禱,泣不成聲的祈禱…。祈禱祂們一定要保佑千歌音平安長大。媽媽不知道是不是會被眾神所拋棄。但是,媽媽不想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只要有人信仰的神,希望祂們都可以聽到媽媽的祈禱,來自身為一個母親的痛苦吶喊。祈禱我兩個親愛的孩子健康平安。然後,媽媽拜託了看護士,協助媽媽偷偷把妹妹抱出來,與璀璨千陽交給一同前往的千夏。璀璨千陽是媽媽歷經五年所找到的,也最後一次尋礦。也是那一次,媽媽與妳父親相遇,退出獵鑽行業。璀璨千陽有媽媽與妳父親相戀的故事,代表潔淨無暇的愛情。然後,媽媽把它給了妹妹,還沒出生就知道犧牲、守護著妳,有如太陽般偉大的孩子,卻連個名字都沒有。姬子,是那時媽媽幫了妹妹取的名字。」母親的話,再次震撼我的心。我感覺到懷裡的公主也極為震驚。我知道,她的震驚超越我。因為,我早有心理準備。我緊擁著她,淚水已淹沒我倆。「姬就是公主的意思,子是小的意思。因為,妹妹好小,真的好小。媽媽希望妹妹也可以順利的存活,而且要像公主般在太陽下活著。千歌音不可以因此而生氣喔!因為,媽媽知道,千歌音一定是個美麗的公主,眾人愛著的公主。千歌音長大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跟爺爺、爸爸一樣,是全世界有著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大人物。但是,妹妹姬子,不一樣,不一樣…。媽媽只求她…只求她…活著…只是活著,那怕只有幾年的生命,都要好好的活下來…。」母親臉埋入枕頭裡,痛哭。而我,我怎麼會生氣?她是我最愛的人,我感激母親都來不及了,感激都來不及…。姬子的眼淚沾濕我的衣襟,身體顫抖著。我緊緊的抱著她,來回吻著她的右手,一直以來總是吸引著我的右手,原來,是我緊緊握住的手。在母親的子宮裡,不願意放開,卻傷了它。原來,這就是答案。「如果可以,媽媽希望她長大,可以看日出、曬太陽,可以看月亮,也可以數星星…。這些對千歌音或大多數的孩子而言,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就像呼吸喝水一樣隨手可得。可是,可是,這對我可憐的孩子,對姬子而言,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母親眼淚再次潰堤,如同我跟姬子。
「姬子離開後,媽媽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這是媽媽要求的,要千夏斷絕所有姬子與外界的所有聯繫。連我都不例外。千夏幫姬子冠上來栖川的姓氏,出生日期訂在正常懷孕週數,四十週的那一天。姬子必須以另一個身份存在,這樣才不會被找回來,她才有機會。但是,媽媽一刻也沒忘記她,媽媽好想念妹妹,好想念,好想念…。姬子是跟爸爸、千歌音一樣的藍色頭髮?還是跟媽媽一樣金髮呢?眼珠子呢?藍色的嗎?還是…」母親臉再次埋入枕頭,她想念姬子。原來,刻意隱瞞的出生日期,讓我失去戒心。原來,姬子的身世在來栖川夫婦上,斷了線…就是這個原因。「上個星期,媽媽收到一封匿名信,裡面有姬子的仍然活著的影像,是千夏寄的。千夏一定明白媽媽的思念,明白媽媽放心不下妹妹。所以,才冒著危險稍來她的消息。媽媽好高興啊!媽媽偷偷看著影像,知道千夏找上大衛‧齊格飛,為妹妹動手術。知道嗎?千歌音。小小的紗布,幾片就可以把妹妹小小的身體都蓋滿。那麼小的身軀,身上那麼長的傷口,一定很痛,一定很痛…。千夏還說,妹妹還得接受幾次手術,才會穩定。媽媽好心疼,好心疼…。」母親再次埋首哭泣。「但是,千歌音知道嗎?更令媽媽心痛的是,妹妹在媽媽的肚子裡放棄了自己的機會,卻在接受手術時,展現強韌的生命力。姬子想活下去,她想活下去,妹妹想活下去啊…。姬子小小的右手張呀張的,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千夏說,她的小手總是一直抓,任何在她身邊的東西,她都會抓上一回。然後,放掉。千夏的手伸向她,想讓她得到慰藉。但姬子卻鬆開千夏的手。千夏說姬子一定想念媽媽,所以,在找媽媽的手。」母親再度泣不成聲。「不是的,不是的,我看到妹妹張手的模樣。媽媽知道,她找的不是媽媽的手…。妹妹,妹妹…她找的是…千歌音的手。姬子…找的是千歌音的手…。嗚…。媽媽知道,媽媽一看就知道,在媽媽的肚子裡的時候,妳們就是這樣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不會錯的,不會錯的。姬子想活下去,唯一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她想見妳…姬子想見千歌音…。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情感,讓姬子可以如此徹底的放棄自己,保全千歌音,在媽媽的肚子裡?來到世上後,又如此堅強的想要活下去?究竟是怎麼樣的情感?是怎樣的情感?嗚嗚…咳…咳…」母親激動的情緒讓她咳個不停,最後整個人趴在棉被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的公主從出生就開始尋找我。那右手,被我傷害的右手,一直在找我。我依然握住她的右手,唇在上面。
「千歌音,媽媽好希望看著妳們兩個可以健康平安的長大。…媽媽也不知道妳們姊妹是否有機會相見。但是,千歌音,媽媽希望現在正看著這帶子的妳是健康的,那至少表示妹妹沒有受到傷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千歌音記得要把妹妹找到,不論生死都要找到。然後,告訴她,媽媽好愛她,媽媽不是不要她,是媽媽真的沒有能力保護她。如果,千歌音曾經發生不幸的話,也發生了媽媽最不期望看到的。那麼,也要記得感謝這位妹妹唷!因為,姬子好愛千歌音,還沒出生就這樣愛著千歌音呢!」母親停下來哭泣。如果可以,我想告訴她,姬子還活著。只是,她依然是我的守護者,依然是我的守護者…。「如果,妹妹還活著,千歌音要好好的握住她的手,那雙在媽媽肚子就緊握的手…媽媽好想看到妳們手牽手上學的模樣,一定很可愛!」母親停頓,陷入她的想像。「會不會挑食?會不會討厭作功課?會不會蹺課?長大後,會不會流連派對,徹夜不歸?會不會學像芭莉絲‧希爾頓那樣,一天到晚闖禍?那可就不好了,真令人擔心呢!呵呵呵!」母親想了一下後,笑著說。「如果,千歌音找到妹妹。記得幫媽媽帶她去看日出、看月亮,還要數星星…。告訴她,怎麼看北極星,要她即使迷路了,也可以找得到回家的路。告訴她,彩虹是由美麗的七個顏色所組成,出現在雨過天晴的時候。告訴她,外面的世界,白天的太陽很耀眼、很溫暖。夜晚的月,雖然光芒不如白天的太陽。但是,在非洲大草原上,皎潔的月光代替太陽在黑暗中指引萬物方向。所以,豹、老虎、獅群可以在夜晚獵食。告訴她,地球的百分之七十是水,跟人體一樣…。還要告訴她,天上有座雙子星,說的就是永遠在一起的兄弟的故事…。」
「雙子星是代表著兩位同母異父的兄弟—波魯克斯(Pollux)與卡士達(Castor)的情誼。他們的母親麗達(Leda),是斯巴達國王的妻子。波魯克斯的父親是天神宙斯(Zeus),而斯巴達國王則為卡士達的父親。波魯克斯因為是神的兒子,所以擁有不朽的生命。波魯克斯與卡士達兩兄弟從小感情十分的好,波魯克斯甚至希望卡士達也可擁有與他一樣不朽的生命。如此,兩兄弟便可永遠在一起。長大後的波魯克斯是個優秀的拳擊手,卡士達則擅長於騎馬。兩兄弟加入傑森王子(Jason)的阿爾戈號(Argo)尋找金羊毛(Golden Fleece)。然而,在一次戰爭中,卡士達被劍刺中身亡。波魯克斯哀慟的向宙斯懇求,願意與卡士達分享不朽的生命。於是,宙斯把他們兩兄弟放到天上成了雙子星,附帶的條件是他們必須有一半的時間在冥府度過,直到生命的盡頭。」
「很美的故事吧!波魯克斯跟卡士達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我相信,千歌音跟妹妹的感情一定比他們更好。因為,千歌音跟姬子是雙胞胎呢!媽媽好希望可以看到千歌音跟妹妹相親相愛的樣子。只是,媽媽也很害怕,萬一找到妹妹,卻上演爭奪家產的悲劇…。不,一定不會的。因為,姬子很愛千歌音,千歌音也愛姬子…。所以,不管多大,妳們都不可以忘記在媽媽肚子裡手牽手的模樣。爸爸跟媽媽會幻化成天上的星星,看著妳們長大。所以,千歌音,沒有爸爸、媽媽、妹妹的陪伴,也要好好的、勇敢的活著…。媽媽愛妳,千歌音,好愛好愛妳…」母親的眼神似乎看到別的東西,快速的擦掉眼淚。然後,錄影停止。
帶子撥完,姬子癱軟在我的懷裡,我的情緒也如大浪洶湧澎湃。我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來了…。我以為我已做好心理準備,當母親道出姬子是我的孿生妹妹,我的心依然震撼。我以為我的心堅強無比,此刻卻脆弱萬分。我跟姬子竟是孿生姊妹?在我懷裡的,我緊緊擁著的,我最摯愛的公主,是我的孿生妹妹!我愛上了我的孿生妹妹,那個在母親子宮就愛著我的妹妹。如此愛我…到讓她放棄自己。她身上的每一道疤,說的都是我…說的都是我…。小嬰孩的身軀上的每一道傷口…說著…想…見我的堅定意志。我的一切…我的一切…是我的孿生妹妹所…給予的。
我依舊緊擁著她。她沒有回應,靜靜的在我的懷裡。「姬子,姬子!」我輕輕的叫喚她。她像失了魂一樣,任憑我呼喚。我臉頰貼著她的臉,「姬子,謝謝妳這麼愛我!謝謝妳!」她還是沒有動靜。我的心一顫。她…在崩潰。「姬子,不要放棄,不要放棄,我們都找到彼此了,不要放棄。」我親吻她,急促的呼吸聲下是無聲的眼淚。「對不起,姬子,對不起…」今日,眼淚不知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