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11-5-13 01:32 编辑
法师塔(二)
卡琳过了整整三天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直到战俘营里的那个蹩脚医生断定她已经“痊愈到可以起床”为止。那天中午,她不情愿地挪着慢吞吞的步子走进战俘食堂,却发现往常脏兮兮的地面光洁如新,油腻的窗口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就连天花板都被人彻底地粉刷了一遍。
“这里还会有什么大人物来?”卡琳把饭盒递进窗口。
“每年这个时候都一样,”迪尔指了指远处的法师塔,收回手的时候在卡琳脸上重重摸了一把,引起几个看守的口哨,“那些法师们的怪脾气——你们碰上好运气了!”
基于某些男人的通病,总有些嫖/客在上/床之后会莫名其妙地保持起一种“我的女人”的特别的炫耀心态,全然忘了这不过是一场两厢情愿的皮肉交易,对这样的男人,有时候反而更容易借机捞些好处,卡琳不动声色,垂下眼睛,尽量保持一种恭顺的姿态,盯住自己的饭盒:“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说,你总得多给我点儿吧?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当然,”这样的表现让迪尔很满意,他得意洋洋地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口,亲手把一大勺浓汤浇在卡琳饭上,“听我说,我可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个有用可靠的消息,听说你们有个上司——”他的话突然停住了。
“卡森军团怎么了?”
“这消息可很值钱,”迪尔的目光紧紧盯着卡琳,“你说你是不是得先给我点好处,卡琳?”
他的手又在卡琳的脸上捏了一把,卡琳一动不动。几个坐在附近地上进餐的战俘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捏着拳头离开了。旁边一个看守吹了声口哨,嬉皮笑脸地朝卡琳比了个下流手势:“听话的小美人!”
迪尔更加得意,几乎整个人都探出了窗口,手理直气壮地朝卡琳的胸口探去,背后传来餐具被摔在地上的声音,但同时也立刻响起了看守们的斥骂和枪托砸在人体的沉闷声响。毫无疑问,那个发泄了自己的一点点义愤的家伙要遭秧了,卡琳想,她来之前就预料到了可能遇到的情况,特意避开了1743小队的用餐时间,但显然战俘里单纯的笨蛋不止1743小队里有。
但这一次笨蛋不止一个——一只手伴随一股凉风从卡琳背后伸过来,挡住了迪尔那只堪堪触及卡琳胸口的手,接着,那个单纯的笨蛋小姐上前一步,气急败坏似地涨红了脸:“把你的手收回去,迪尔先生!”
迪尔先生惊诧地停住了。
卡琳垂下眼睛,掩饰住自己的挫败和恼火——她似乎总在某个绝不可能的时间点,遇到那个似乎不应该在那里出现的人。
“安博——”
“你用不着这么做!”林顿紧紧地咬着牙,一步不让地护在卡琳身前,“我说过,你无须为任何人做,做这种事!”
看来今天的交易要泡汤了。
“嘿,安博——”
显然林顿仍然在气头上,中校小姐一把打开卡琳想要把她拉开的手,恶狠狠捏着拳头盯住迪尔,冷笑一声:“你也不必因为这种人做这种事,为这种乘人之危的懦夫!”
也许迪尔先生的人缘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好,也许是林顿的外表占了便宜,那些看守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冲过来将中校小姐狠狠教训一顿,反而幸灾乐祸地站在一边,有个家伙还笑出了声。
迪尔的脸色瞬间铁青,卡琳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又得在这家伙身上多花不少功夫了。
“这是,这是挑衅!严重挑衅!”过了一会儿,迪尔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个家伙要闹事!”他恼火地大嚷,“他妈的!你们都看我的热闹!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罗瑞尔大人来的时候——”
这几乎提醒了所有人,两个看守上前,把林顿结结实实地拷了起来,推搡着让她离开了,这项工作有点费劲儿,因为中校小姐依旧不服气地挣扎着,还不停地回头向卡琳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确保卡琳的安全似地,但这只让她多挨了几枪托。
“他妈的!真晦气!”迪尔恼火地盯着她走远,绕出窗口,干脆凑到卡琳面前,肆无忌惮地开始上下其手,“要不是你们军团赎人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她,我今天饶不了她!”
“赎人?”卡琳像个布娃娃似地任他摆布,尽量掩饰住心底的震惊,“怎么可能?”
“听说为了这个法师大人们还吵了起来,”迪尔耸了耸肩,面前听话的卡琳让他消了些气,说起话来也更不加思索和防备,“据说是威斯特家和林顿家一起出钱,足足两千磅精金!那么值钱——”
“还有其他人吗?”
“一共七个,都是有名的贵族,怎么,”迪尔恶意地笑了起来,“你也想?别想啦,特莱斯那个家伙一直对我说你们的那个什么威斯特长官对手下多好,可你看,她连一瓶D-7特效剂都没替你付,在她眼里,林顿小姐可比你们值钱得——”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个装得满满的饭盒蓦地砸在他的脸上,滚烫的菜汤烫得他捂住脸,大声嚎叫。可他的嚎叫立刻又停下了——卡琳扑过来,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只手给了他腹部狠狠一拳,让迪尔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
几个看守一起扑了上来,把卡琳牢牢地按在了地上。过了好半天,迪尔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吐出口中的血沫:“妈的!”
他没能亲自报仇。擅自殴打看守的举动激怒了几乎所有看守,为了维护自己人的尊严,拳脚和枪托雨点一样落在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身上,迪尔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只来得及朝卡琳吐了口口水,就不得不和其他人一起散开,老老实实地站成两排——视察的法师大人光临了。
卡琳被三个看守按在地上,整张脸都紧紧贴在冰冷的地上,只能看见那个光亮的靴尖和一条黑色的长袍下摆——她的耳朵和脑袋都还在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法师的裁断很是简单明了,也出乎意料地宽大——一百鞭子,然后丢进禁闭室和林顿一起禁闭一个星期。
这一百鞭子格外凶狠,卡琳被人丢进禁闭室的时候,几乎像条死鱼一样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没法动,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得厉害,似乎连呼吸都疼得让人忍不住呻吟。
不过,这样的疼痛也让卡琳心底涌起的恐惧、怨恨、恼怒、嫉妒等等一股脑地沉了下去,重新变成了那个卑微如尘恭顺如蚁的卡琳·莱斯。
威斯特上校是该将林顿赎出去,卡琳尽量冷静地想,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想要爆发的大笑。卡琳·莱斯对她有什么价值呢?一个卡森军团里十几万小中尉中的一个?一个曾经被不名誉退伍让她丢脸的部下?一个档案里满是污点的老油条?而且,还是个随时会被关进特别医院的渎神者?她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就算她在战场上的时间和经验不错,但那也只是不错而已——总有人可以替代她,甚至做的比她更好;但林顿就截然不同了:她是林顿元帅唯一的孙女,在军校里是个优等生,还是候补神官,而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秀军官——
“他妈的!”卡琳小声地骂了一句,这举动引发了她的诸多伤口的抗议,让她不得不张着嘴缓慢而小心地喘了几口气——不这么做,她就忍不住呻吟了。
“莱斯中尉!”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林顿凑到了卡琳身边,手里拿着刚刚努力撕下的半截衣袖,她从透气窗那里费尽力气地接了一点清晨残留的露水,想要给卡琳润润嘴唇。
卡琳咬着牙避开了。“恭喜你,”她手指几乎扣进了身下的草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快回家了,中校。所以,不用再替我们这样的家伙费心了。”
林顿的手停了一下——中校小姐并不太迟钝,虽然并不明白卡琳话里的意思,但她觉察到了卡琳隐含的讽刺和恼怒:“你是我的部下,中尉,而且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卡琳,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卡琳突然大笑起来,夹着一阵阵的咳嗽:“算啦,中校,我们相处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很快,威斯特和林顿家就会有人带着精金过来,把您接走了——所以现在,你能不能先把您的好心收起来,让我清静一会儿?说实话,我觉得您的好心挺让人心烦。”
林顿涨红了脸,拿着那截衣袖咬了咬牙,但看着卡琳身上的血污和伤口又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这样荒唐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到的,但你的伤口眼下必须处理,中尉,这不是好心,也不是商量,是命令!你必须服从,就算你有权觉得我让人心烦!我必须这么做!”
“我讨厌你,中校。”
林顿烦躁地咬紧了嘴唇:“我知道,中尉,但这——”
“你总是,碍事。”
“中尉!”
“可是,为什么?”卡琳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努力抬起一只手,挡住了眼睛,“为什么我总会被留下?我本来以为这一次,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不会被丢下了——威斯特上校那么重视你,而你又是个心软的傻瓜——”
“那个消息不会是真的,中尉。威斯特上校不会这么做。”
“怎么不会?就算她不想,林顿元帅和博尔特也会逼她去做!”卡琳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我来这里的时候就猜到了,肯定,肯定和以前一样,我只能看着别人离开!”
一只手搭上了卡琳的额头,卡琳不假思索地抬手打开,林顿却又把手压了上去。“你发烧了,中尉。”她把那片衣袖放在卡琳额上,另一只手握住了卡琳的手,那触感让她霍然心惊——卡琳的额头烫手,手却冰冷地吓人,而且身体还无意识似地打颤!
林顿不再和卡琳争辩,干脆地脱下外衣,整个抱住卡琳——卡琳并不买账,她不得不用双臂紧紧箍住那个不听话的病人。“中尉,你得休息!”
“我死不了,”卡琳努力挣扎,可她的手脚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之前没死,现在也不会死。”
“我知道你不会死,而且我也知道威斯特上校不会放弃我们,所以——”
“你发誓。”
“什么?”
卡琳伸出手,扯住了林顿的衣服——那只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眼睛紧紧盯着林顿的眼睛:“你发誓,替那个你认识了十四年的艾丝特·冯·威斯特发誓,会把我,把我们和你一起带出这个鬼地方,如果她能做到的话。你发誓她不会丢下我们不管,不会把我们当成不值钱的东西,快点,中校,替威斯特发誓!如果你不发誓,那,那么,”卡琳闭上眼睛喘了一会儿气,才能继续下去,“你都,都没办法相信她,我们怎么相信?”
“我不会发这种誓。”
“所以——”
“我以安博·冯·林顿的名义,在奥丁面前发誓,我将尽我的最大能力,和我的部下一起等待威斯特上校的援助,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在离开的时候,我将是第一营最后一个活着离开这里的人。奥丁在上!我相信威斯特上校,”林顿注视着卡琳,神色肃然,“她不仅是我的长官,我的学长,还是我的姐姐。我不会用她来发誓,我相信,相信艾丝特姐姐!”
那双清澈坦诚的蓝眼睛让卡琳瞬间脸色苍白,她猛地松开了手,不再挣扎,静静地任林顿替她清理伤口。
“我也想要相信她,中校,但是我做不到。”过了好半天,卡琳才以一种平静到过分的语气开口,“我没法,没法相信威斯特。”很久之后,林顿才明白那是卡琳说实话时才会用到的语气,但此时她也注意到了那双黑眼睛里隐忍的痛楚,这让她瞬间宽恕了卡琳对艾丝特的不敬。
“这不是你的错,中尉,你还不了解她——”
“我了解的比你想象得多,”卡琳语气依旧平静,“但是,我没法相信,中校。我知道她是个好长官,比我之前遇到的都要好,可是,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耗尽了力量似地,卡琳陷入了昏迷。
基于自身的经验,卡琳一直认为渎神者的身体比普通人的“更耐得住折腾”——圣光除外,但即使是渎神者的身体也有一个使用的限度,卡琳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显然就超出了这个限度,这使她的身体给了她一个小小的警告:卡琳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高热和疼痛耗尽了她身体里的最后一份力量,当卡琳的神智从那个混沌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的时候,身体绵软地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而且更糟的是,无论她怎么回想,也想不起自己在昏迷之前那些怨愤之下的发泄之语了。
到底林顿听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她会不会——这个猜想毒蛇一样压在卡琳的胸口,让她一想到就沉重疼痛地说不出话来。他妈的,我那时候真应该咬掉舌头,或者——卡琳睁开了眼睛,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没有一点儿变化:白皙的皮肤,纤细的锁骨,浑圆隆起的曲线,下半部和自己的一样掩在破烂的毛毯下——
或者干脆现在杀了她,卡琳盯着那张熟悉的睡脸想,就算她没猜到什么,但林顿听到的话,早晚会传进艾丝特的耳朵里。而且,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还知道你是一个渎神者,你早就该——
那双蓝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和消瘦苍白的脸颊昭示着主人过去几天内的疲劳。
卡琳抿紧了唇。她费力地把脸转向一边,闭上了眼睛——现在还用不着做这种事,她总得把事情搞清楚,而且,她的手脚还没有力气,而且,而且,林顿搭在她身上的手臂实在重死了!
“讨厌的家伙,碍事——”疲劳和饥饿使头脑越来越昏蒙,低声嘟囔着,卡琳又一次堕入了梦乡,不可思议地,卡琳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为了那些小魔鼠出生而手忙脚乱的那个新年,但是这一次,她朦朦胧胧地想,得多做些准备,因为多了个傲慢的、摆架子的、讨厌的、总是碍手碍脚的笨蛋。
这个奇异的梦没能持续多久,很快,笨蛋小姐醒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在耳边响起,卡琳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故意盯住林顿大敞的衬衣衣襟:“你早,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中校?”
中校小姐的脸红即使是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她手忙脚乱地拢住刚刚披上的衬衣,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你,你醒了,中尉?感谢奥丁,你整整昏迷了三天——”
想起了什么似地,林顿背过身匆匆把衣扣扣好,起身从角落里端过一个饭盒——那里面是满满一盒面包汤:“你得吃点儿东西,至少得喝点儿汤——能坐起来吗?”
卡琳抬起手,想要拿起汤匙,但这小小的动作牵动的每一块肌肉都疼痛着抗议起来,卡琳只得努力扯了扯嘴角:“抱歉,中校,估计你得找个,找个漏斗了。”
她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林顿没有再问,用那个小小的汤匙舀了一勺汤,送到卡琳嘴边,卡琳顺从地喝了下去。
“谢谢你,中校。”食物的味道充满口腔,和胃部充实的满足感美妙得无以伦比,卡琳抑制住自己把那盒面包汤连盒子一起吞下去的欲望,慢慢地喝下大半盒面包汤,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够了,中校,这些足够了。”
眩晕和疼痛离她远去,手脚渐渐有了力气,卡琳的头脑再一次恢复了清醒。她静静躺在草席上,一直等到林顿把剩下的面包汤喝得精光,躺回自己身边才开口:“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中校。”
“什么事?”林顿转过脸,那双蓝眼睛里毫无防范,之前照顾病人留下的疲劳印记也依旧鲜明。
“我那天昏了头,对您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中校,告诉我,”卡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里尖锐的肩章——那是她刚刚悄悄从军衣上扯下来的,“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林顿脸上愕然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平静:“在我看来,你没说什么特别的,中尉。”
“不,我知道我失言了,我想我需要对你解释一下,长官。”
“那些话没什么,中尉。”
“我可能冒犯了威斯特上校,”卡琳紧紧盯住林顿的脸,不错过她的一丁点儿神色变化,“我想我需要解释——”
“不,不用了,中尉。”
这样毫无进展的对话整整持续了十五分钟,卡琳再也忍耐不住心底的焦躁和不安,她蓦地撑起身体,恶狠狠地扑到林顿身上,左手穷凶极恶地揪住她的衣领。“告诉我,中校,”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那天到底他妈的都说了些什么?”
她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中校小姐并没有发火。她愕然地望了卡琳一会儿,以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和语气开口:“别担心,中尉。我不会说出去。”
卡琳眯起了眼睛:“什么意思?”她低声在林顿耳边问,语气轻柔而和善,“中校,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她右手里的肩章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轻轻抵住了林顿的喉管。
但那双清澈蓝眼睛里依旧满是宽容和同情,没有一丝戒备和隐瞒:“我不会告诉威斯特上校,虽然那些话确实对她不敬。”林顿停了停,仿佛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似地,“我看了你的档案,中尉,我知道,你遇到的那些长官——但威斯特上校肯定和他们不一样,以后你一定会明白这一点,我相信你,也相信威斯特上校!”
卡琳觉得自己似乎被半个小时之前喝下去的面包汤噎住了,一股荒谬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她垂下了眼睛:“你看了我的档案,中校,从头到尾?”
“770年12月——779年3月。”
“你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对吧?”
“艾丝特姐姐向我提过。”
“那么,”卡琳抬起头,黑眼睛里满是怀疑和惊讶,“你还要我做你的主任参谋?”
林顿也对卡琳提出的问题很惊讶:“你有足够的能力,事实也是这样,中尉,我为什么不任用能力足够的人?”
卡琳松开左手,躺回林顿身边。“真奇怪,中校,”她转过脸,被心底的荒谬感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搅得心烦意乱,“我以为你会送我上军事法庭的。”
“那些,”林顿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是被胁迫的吗?”
卡琳挑衅似地回视她:“如果不是呢?”
林顿咬了咬唇:“我相信你。你,其实你本质不坏,中尉。”
这让卡琳觉得有点儿好笑:“如果是我存心做那些事呢,中校?你还是觉得我本质不坏?就因为我救过你的命,和你在一个锅里搅勺子?”
中校小姐僵住了,脸涨得通红:“我目前还没看到能让我那么想的证据——”
“什么证据也不用,长官,”卡琳眯起眼睛,“是我主动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想活,就像我救你一样。我说过,你的命在威斯特上校那里很值钱,和我们这些炮灰不一样。”
“在我心里是一样的!”
卡琳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长官——”
“你什么都不知道!”林顿的声音蓦地尖锐起来,卡琳惊讶地转过脸,那双蓝眼睛里满是泪水,却依旧倔强地望着她,“我知道我没有经验,中尉。你一直觉得我根本不懂怎么活下去,我知道,我确实不明白!我总是觉得这样苟延残喘不算是真正活着,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活,哪怕,哪怕是屈辱地活——”
“我在狼穴里的时候一直发烧,一点儿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照顾我。我只能躺在那里,看着那些人一个个死在狼口里,狼爪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那些人对我说的话,他们总是说我不应该死在那里,只要有他们在,我一根头发都不会少,就像你们对我说的,做的一样!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们做!你们,你们不该为我而死,也不该去为我去做那种事,中尉!”林顿一把扯住了卡琳的衬衣,泪流满面,“要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对我来说,对我来说——中尉,告诉我,我比你之前的长官更无能,更无耻,对吗?”
卡琳静静望了林顿一会儿,凑过去把中校小姐整个儿抱进了怀里。臂弯里是那个颤抖着的温暖的身体,耳边是压抑的呜咽,卡琳把右手里的那枚肩章悄悄塞回草席下,腾出手有些犹豫地抚上了中校小姐的红发。
“在我心里,”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自然,“你从来都和那些家伙不一样,中校。以后,也一定不会一样,我知道,就像,就像我知道你不会把我的那些胡话告诉威斯特上校一样。”
这些话,不是奉承,也不是撒谎,是真的。
四天以后,卡琳从禁闭室里出来,向战俘食堂走去的时候,是抱着很可能要饿上那么一两顿的念头去的。但令她惊讶的是,窗口迪尔那张小气的胖脸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不但没有对战俘们暗示索要各种报酬,还慷慨地盛满了每个人餐盘!
当卡琳拿起那块久违了的白面包的时候,她的手都几乎颤抖起来了。
“嘿,”她转过脸小声问身后的特莱斯,“他们,他们集体发疯了吗?”
“如果是的话,那他们就发疯了好几天啦,”后者耸耸肩,“从你揍了迪尔那天开始,他们就把那个小气的家伙换掉了,可真得谢谢你,卡琳!”
“每天都是?”仿佛想起了什么,卡琳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她不再说话,默默地把手里的东西吃完,站了起来。
“嘿!”彬克朝她喊,“现在如果没吃饱,可以再添的!”
卡琳没理他,将餐盘丢进那个回收口,走开了。
“怎么了?”第二天,卡琳和特莱斯并肩走在环形通道上,特莱斯低声询问,“林顿中校说你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出了什么事吗?”
卡琳摇了摇头:“没事儿。”
“是要出什么事吗?”
“放心,”卡琳勉强笑了笑,“不是突然让我们全军覆灭的事儿——顶多,有一两个倒霉鬼。”
“真的?”
“真的。”卡琳的脸色更白了,“不过别逼我说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正马上你就知道了。”
面前的两扇金属门霍然洞开,战俘们按照队伍编号依次在阶梯分布的扇形大看台坐下,富察尔笔挺地站在隔离墙前,脸上兴奋得发红,声音也比往常更高:“安静!安静!”
他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黑发的女法师。法师身上照例严严实实地裹着黑袍,额上一圈紫纹,仿佛国王的冠冕。她朝富察尔点了点头,后者又高声叫嚷起来:“念到名字的,出列!1750D,卡特拉普;1745C,考特;1742B,卡图林;1747C,别克;1743,林顿!”
林顿毫不犹豫的应声站了起来。“那么,”她的目光从1743小队队员的脸上一个个扫过,神色轻松地仿佛是要参加一场欢宴,“诸位,再见。”
卡琳脸色惨白。“别去,中校,”她僵硬地抓住林顿的手,艰难地开口,“你别去。”
“总有人要去的,中尉。”林顿朝她笑了笑,笑容轻松而坦然,“这一次终于能为你们做点儿什么了——”
她的话没能说完,一个看守已经气呼呼地冲了上来,扯住了林顿的胳膊:“快点儿!”
中校小姐并不反抗,顺从地随着他离开了。那个背影离法师越来越近,卡琳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他妈的奥丁!”她低声诅咒了几句,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换人!1743小队请求换人!”
1743小队的队员全部站了起来,特莱斯和彬克一边一个把卡琳往座位上按:“我们去换人,卡琳,坐下!”
“你们不行,”卡琳挣扎着,“只有,只有我能把她换回来!”
富察尔被这意外的骚动气得暴跳如雷。“又是1743!”他捏着拳头怒气冲冲地大吼,“这帮不听话的猴子!去,把那些家伙——”
“把他们带到前面来。”
“啊?是,遵命!”富察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法师,不得不违心地下了命令。很快,1743小队的人们在林顿身后排成了一排。
法师站了起来,碧绿的眼睛望了望林顿:“你们想要换人?”
“是!”
“不需要!”
特莱斯和林顿同时开口。
“每个小队确实都有一次换人的机会,但是,必须交换等值的东西。告诉我,”法师优美的声音平静地仿佛湖水一样,“你们队里还有第二个神官吗?”
“我不是神官,但是我的异能比她更强!”
法师冷淡地看了特莱斯一眼:“那对我没有用处。交换失败,你们——”
“实验项目:Re-collection,实验品编号:R-XII,”卡琳猛地撕下了自己的衣袖,左臂那个圆环刺青第一次毫无遮掩地显露人前,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双黑眼睛破釜沉舟似地直视法师,“我想,这总比一个神官更有趣,对不对,阁下?”
法师饶有兴趣地盯着卡琳的刺青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林顿苍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仿佛觉得很有趣似地微笑起来:“当然,交换成立。”
被选中的五个战俘被单独关进了一间小房间,他们一个个按照看守的命令在洗浴间里彻底清洁了身体,换上古怪的宽松白色长袍,喝下法师们熬煮的古怪药水,然后,就听天由命地坐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安排,有人低声祈祷,也有人满不在乎。卡琳独自坐在角落里,手指轻抚墙壁上的那个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刻痕——A·V·W,那痕迹和10年前自己刚刻下的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儿变化。
她曾经发誓要竭尽全力活着离开,但现在又回到了这里;她曾经觉得这是个想起了就会发疯的地方,可真正回到了这里,卡琳的心里却平静如水。
反正你还没死,她想,那就尽全力活下去。卡琳盯着自己的手腕,那个心软的笨蛋刚刚就抓着那里对着自己咬牙切齿地低声叮嘱:“我会,我会想办法救你的!”那语气和眼神都认真得让卡琳觉得好笑。
法师似乎觉得她们的对话是一场有趣的小插曲,她阻止了看守们,静静地任她们把这场告别戏演完。法师注视林顿的目光让卡琳觉得有些异样,但中校小姐却一无所觉,那双蓝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我会,我会想办法,所以,所以,”她低声说,“别死,卡琳。”
她当然不会死,卡琳想,那个秘密眼下正静静地埋在她的心底——她所知道的逃出法师塔的唯一方法。她不确定那方法是不是还行得通,但那至少是个希望——之前她和特莱斯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偷偷摸摸地寻找出塔的途径,至今为止,还没有一点儿进展。
她不是为了找死来这里的,尽管活着离开是一个万分之一,不,千万分之一的奇迹。不过,她已经不得不再和奥丁赌一把了。因为她知道,中校小姐根本连下注的机会都捞不到,奥丁会直接把她接回去的。
那双含泪的蓝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卡琳低声嘟囔:“笨蛋。”
也许今天晚上中校小姐会偷偷摸摸地哭呢,卡琳想,就像为了安迪他们哭一样,但这并不怎么让人讨厌。
“爱哭的笨蛋。”低声嘟囔着,卡琳倚着墙角睡着了。
卡琳醒来的时候寒意浸身,左臂隐隐疼痛。她和另外两个战俘并排躺在三张刻满了各种各样花纹的不知名的床上,四肢各个关节都扣着铁环,同样刻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纹,沟槽里流淌着紫光,触目可及的雪白墙壁上刻满了各类不祥的血色花纹。
卡琳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这花纹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果然会有抗药性。”法师平淡的声音响起,“你比预期早了二十五分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第一个逃出去的实验品,但肯定是第一个主动自投罗网的,告诉我,”那双绿眼睛带着探究的意味望着卡琳,“那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想想,我应该是脑袋进水了。”卡琳肯定地说。
法师大笑起来,人前的严肃气派荡然无存:“也可能是那个神官太漂亮了,不是吗?告诉我,你喜欢她?”
卡琳再次眨了眨眼睛:“你真的是法师?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八卦的——”
她得到了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有那么一瞬间,卡琳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满是血腥。
“回答我的问题,或者挨揍。就这么两个选项,”法师依旧微笑着,柔和的眼神里不带半点残酷,“你喜欢她?”
当然不。卡琳在心里说,但她却并不打算说出来。
“我不像斯卡尔那个老家伙,只知道埋头实验,”法师低下头,盯住卡琳的眼睛,“虽然你在他眼中会是绝世珍宝,但在我心里只是只下贱的猴子,回答我,你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你?”
“她是我的长官。”
“这么说她是个不错的长官,如果你的话属实的话。”法师奖励似地,轻轻拍了拍卡琳的脸,“很好,安博——她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要了。”
果然这家伙那时候的眼神不对劲儿,卡琳想。但几乎是同时,她又挨了一巴掌。很好,卡琳想,这下子左脸和右脸一样了。
“你的眼睛在嘲笑我,瑟拉斐猴子,”法师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你以为我是个喋喋不休的傻瓜,是不是?我只是希望你在斯卡尔手下活得长点,”法师心平气和地微笑,眼神里没有半分恶意,“至少撑一个月,这样你才能看到你引以为傲拼命维护的长官,自动地,心甘情愿地爬上我的床。”
这真蠢,卡琳想。在下一刻她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比法师的话更蠢:“我肯定能撑一个月,但我想一个月不足以让你上那个傻瓜,阁下,你永远办不到!”
法师再次大笑起来:“一个月后再说吧。”她俯身看了看卡琳臂上的新烙印,“RS。”
几乎是同时,一个高阶法师领着两个学徒推开了实验室的门。那个又高又瘦的老法师疾步走到卡琳眼前:“伊斯,你又破坏实验品了?”
“我只是在验证R-XII的复原能力,斯卡尔老师。”法师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报告,“我认为这点小损伤无伤大雅。”
“看起来是,但——”斯卡尔转过脸,叫过那两个畏畏缩缩的学徒,“埃利安,爱丽丝,给她好好清理检查一下。”
两个学徒手脚麻利地给卡琳擦干净脸,仔细检查了卡琳的脸颊和耳朵。
“损伤程度:G级。不妨碍实验。具体状况已记录,在实验期间,每两小时跟踪记录一次变化。”
“很好,埃利安,”斯卡尔赞许,“魔法是十分精密严密的学科,我们必须细心,再细心。你留在这里,60分钟后给T-1,T-2注射30毫升MKE-1,启动魔法阵KE;RS注射10毫升MRT特效剂,做一下观察记录。你和爱丽丝,90分钟换一次班。如果出现预期之外的状况,立刻通知我。”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埃利安站在房间一角,目光不时在3张脸上扫过,每次都在卡琳脸上停留一会儿。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三张床纹路上的紫光渐渐暗淡,最后消失了。
学徒站了起来,从一角架子上拿起注射器和药水,熟练地搭配好,给卡琳的两个同伴注射针剂,吟唱魔法,启动了魔法阵,接着,她来到卡琳身边,灰眼睛踌躇地望了卡琳一会儿:“安,安琪莉卡?你变了很多。”
“你也一样,埃利安,”卡琳对自己的童年好友笑了笑,“我没想到你居然通过了测试。”
“我只是不想死,安琪莉卡。”
“叫我卡琳·莱斯,或者RS也行,埃利安,安琪莉卡已经死了。”
“埃利安·冯·卡希里也早死了,所以——”女孩咬紧了嘴唇。
卡琳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体内,经过之处激起刻骨的疼痛。卡琳死死咬住了嘴唇,手指紧紧抠住身下坚硬的花纹。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要爆裂开来,或者它们也真的正在爆裂,卡琳觉得脑袋里轰隆隆作响,温热的液体从鼻孔和耳朵里流出来。
在一片混乱和痛楚中,只有埃利安的低语格外清晰:“所以对不起,安琪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