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2-10-17 16:32 编辑
第九幕 雾重风多杂鼓疾(上)
白幕府家训第十九条,写得明白:小人慎犯,至贱无敌。降真香当时年少,乍听说这个,再看身旁那张欺霜赛雪、不染纤尘的姣好面容,当场撑不住就笑出声。
熟料今日在此验证。
降真香眼见长辛神色倏倏急转,心头微紧…转而看那李衙役——自是万般惊惶,卯足劲头只想护女脱身,言行反倒二十分生动起来;再看宇文雍——干脆缩手退到圈子边沿,也是打定主意缄口旁观。
倒是从头到尾一直闷闷然的景三世子终于没能忍住,大声怒喝:“何人胆敢假扮我父王行貌?真正狂妄之极!”猛一掌重击身侧兰凳,气血上涌,面若金纸…显然压抑许久,动怒不轻,却是装不出来的…也算有力声援。
降真香却被景昭青这一声吼得纳罕——刚才听完长辛所述后院种种,对应如今世局、及此前青寮眼线全灭之事件,她与荷则朔的判断大约一致,基本可以认定:面临削藩,俞王府已然与当地江湖豪族联作一枝,招兵买马,暗中谋变。
然若白琛真已为俞王所用,又怎会有易容这一出,轻狂不恭到如此地步?
想想长辛手中那枚科尔勒舒三翎飞鹰图腾的踏片,似应有解,却也不能妄断。
再看那边厢白琛舒袖而立,笑对曰“淫巧”“不屑”——眼见得这机密下作的要紧事外泄于人,少堡主却还能继续淡定做戏——不管此人手中的底牌是什么,降真香已然是各种服了。
环顾四周,确实,这琼楼霞阙间藏龙卧虎,人家又慌个什么?
少堡主气定神闲,冷笑道:“谢春佳节,几位朋友不约而同到了敝处,而后就出了这些事端,什么拐骗人口、胡人马镫、巧匠易容…实在精彩纷呈,倒十足令我这金缕阁蓬荜生辉了。”
收扇拱手,居然向长辛、降真揖了揖:“之前在越儿山酒馆,是白某失仪,得罪了诸位,至此当面赔罪!还望日后行走江湖,长久相安才好。”
此话即出,当即将现场诸人煽得五色纷呈。
降真对白琛说了句发自肺腑的实在话:这事也不是一头能说清的,过犹不及,不如都少说几句。
白琛瞥她一眼:“大人来历非同小可,今夜遣青寮探子至我处查如此一桩的惊天大案,白某实在惶恐得很。如今聒噪起来以示清白,也是无奈。”
降真香:“少堡主怎么不容我辩就认定我是庄家?”抬手指那重伤的青寮女官,“看清楚,现在是朝廷要查你。”
那白琛嗤笑:有区别吗?
降真香:“我现在是桑湖县令,自认是白家堡的邻居,也想长久相安,故诚心给少堡主提个醒,类似的麻烦惹上了,便再斩不断、杀不绝,往后也只会越来越多,安不了了,你不好总算在我桑湖头上,留神误了正事。”
宇文雍闻言震动,情不自禁又往后退去半步。
那白琛眼中亦是精光浮动,却只是点头轻笑。
老何上前两步,霍地拨开降真香:“俺管朝廷鸟事!爷今日到飘朊楼,就要讨个公道!”大开大合拍上一杆秤似横霸腰间的大刀匣,霎时环颤刃响!眼见他那九环刀就要出鞘,降真于旁连忙按住,急劝“稍安勿躁”。
老何神色古怪,眉间明显挂着几分讽意,半晌却无一言,终于嗐声大叹。
降真深知老何并非一般江湖草莽,他本官家出身,此时可能较长辛等看得更透,定然是心头雪亮,倒与宇文雍和自己有相似的判断——飘朊楼一案水深难测,至此,若想救出今春失踪的那些女子,已是难如登天。
官府这头,绝然不用指望;而青寮查案,亦非为救人;至于冠州江湖,多看重白家,老何虽是丐帮长老,然也不能将帮众牵扯其中...——前后掂量,果然无计可施,三百良家的清白、前程,均已是覆水东去,冤屈难伸。老何这般义士,面对眼下这情境也难周全,似乎也只能凭一腔热血意气,单枪匹马,徒手持刀,“代讨公道”了。
降真垂眸思忖片刻,亦低声向老何说了句很实在的话:“只要人还活着,便一定该救,也能救,我是桑湖县令,何爷信我一回。”
听得这话,老何朗声哂笑:“据说当今世上能混得开的,无非‘官、匪、贼’三种人而已,当年我不做将军做乞丐,自然一世再不听官话。看你这官做得也受罪得很,莫出来给我充大头!”
降真香被这前辈一斥,很是惭愧,再三称是...一转脸却见长辛神色微愠看着自己,更是赧然;而景昭青,亦在怒火中烧之余频频瞥向这边...真真百种心绪发于一处,在这紧要关头显得甚是不合时宜。
白琛闲闲摇扇,大约也有些看不下去,目光在这几人面上悠哉哉来回逡巡:“几位是继续查案呢,还是直接砸楼呢......或还有别样打算?”
降真香又被这对头一点,忙把话头给扯了回来,嘿然道:“这种事,查或不查,其实都是那么回事儿。”
正色道:“少堡主不是官,不是匪,更不是贼,是生意人,还将生意做得很好,经手的买卖,票据文书一概齐全,干净明白。如今虽有人口走失案,却怎么也算不到少堡主这里的。”
白琛横她一眼,并不应答。
——“少堡主作生意,也走江湖。今夜江湖朋友特特到此告之,最近府上的生意相与大有问题,还闹出这般动静,白少堡主却仅只送还一位姑娘,未免有些小器了。”
正说话,眼见飘朊楼外围又一轮火树银花腾起,喧哗不止垂挂东南半空上,灼云沁夜间,愈发显出这楼阁堂皇气派,将这话衬得十二分实在恳切。
于是白琛也不谦什么,落落大方笑道:“是太小气了。白某刚刚说过的,可随时到后面找人!找到即刻带走,找到一个带走一个,找到三百便带走三百,全凭大人裁断,飘朊楼绝无二话。”
长辛被心口一股恶气憋得面颊飞红——她先前在后院屋顶听得小僮对那胡人道“将最后一车女子送去城外营地”,知道白琛借打灯祈福拖延时间,将拐来的女子全数送出了飘朊楼,再现成摆出这么个君子姿态——终于再也忍不住,科尔勒舒语痛骂出声。
降真香将右手往她肩背上轻轻儿顺了顺,她隔着一层都能感到那人的不对劲——手心竟是越来越凉了。心思一团乱麻,深吸几口气,总算稳神定力,肩头微动挣开降真的手,径自将之包在自己手心中,不动声色以内力渡向那人心经循行为之调息,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根本懒怠去理周边嘲讽议论。
降真左手微拳抵着嘴唇,垂眸浅笑,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显然是十分乐意的;右手施力将长辛素手牢牢握住,长辛果然一愣,脉门处被降真拇指轻轻托离,断了渡气调息。至此却不放手,十指依旧交扣,甚是坦荡。
心情颇好向白琛赞声“痛快”,往上一指:“楼上有位小姐,就是被诓到此处的,等会儿我便带回去了。”
一圈人,半晌没一个能反应过来的。白琛怔忡半刻,拊掌大笑:“请便!请便!”众和。
老何神情纠结,咧嘴啧啧;连景昭青都看不下去,拂袖轻嗤。
长辛回神比众人更慢些,直到白琛眼神促狭深深瞧她,再前后联系,这才懵懵明白过来。霍然间羞、恼、怒咕咚咚拌在一处,最糟处在于由此将自己那些心思一眼见底看得明白,愈发怄得要命!
很想抽开手去,再死力打几下才好!
那人眉目含笑,看都不看她,却只依旧紧紧扣着她的手,还虚虚弱弱略收了收,也分辨不出是坦荡还是可怜还是别的什么。似乎算准了如此这般后,任她再怎样怒发冲冠,也只能寒着脸僵在那儿被牢牢牵着了。
白琛高兴,降真香也随着气氛,陪笑道:“这楼,我是万万不敢搜的。只求少堡主行个方便,将今春飘朊楼牙账、契据取出,让我对着官家戳子,再对应来报案的事主,好好备个案。”
白五击手道:“大人又说笑,明人不说暗话,若将自家帐尽数缴给官家,以后谁敢同我白家做买卖?”
降真想了想:“道理我懂,只此事着实不小,如今被拐女子流散各处,纵我没能将人寻回,也尽量该给来报案的事主们一个交代,留个念想,往后或能相聚也未可知......少堡主以为如何?”
白琛摇扇沉吟半晌,扇面后不咸不淡端度降真神色,降真就大大方方任他看去。
白琛笑了笑,居然点头!白五顿时没了开交,连道“如何使得”,只见白琛将扇股“啪”地往侧边一收,截了白五的话头:“我虽不齿青寮行事,但这话确也说得不错。今春这事,凭咱们账目如何明白,究竟是沾惹到了其中干系,脱不出的...如今搅成一团,这么处置也甚合理。来,你着人去把东西拿来。”
白五自然无话,垂眼躬身下去安排。
白琛又向降真香道:“大人放心,今日大人给足我面子,白某自然投桃报李——甭管我手上有几套账目,今日交给大人却必是真的那套...呵,大人是御前侍官,又曾行走江湖多年,官家票据、江湖戳章也该是认得的。”
降真香应声有劳。白琛也不搭理,只抬头往楼上扬声:“不知是哪位小姐误陷了风尘,今日逃出生天,实在可喜可贺!”
二楼雅座小窗“吱呀”洞开,桃惹衣盈盈然立于高处,大方方向白琛福了福。白琛一见是她,眉弓微挑——降真猜他此时也觉得其实亏了,日后难免要将自己记恨得更深些——好在白少堡主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有钱人,旋即念声破财消灾,又令“提醒白五一并将桃小姐契约带了来”云云。
至此,这事倒似有了个颇窝囊的解法,便是拖泥带水地,眼看却也能收尾了。长辛今夜闯楼涉险,至此再瞧这境况,脸黑得愈发厉害了,周身戾气浮动,似剑锋刀刃,几能伤人。
不多时,白五领着两个家丁回到堂前,俩家丁手里各捧着一只铜包角的匣子。三人站定在白琛、降真面前,白琛亲自打开匣子——果然是分门别类几札票据账册。
那匣子很有几分重量,降真不得已只能双手抱定一只。剩下那只,人家居然理所当然交给她身旁的长辛——她看她神情,以为会直接劈了那东西的,熟料那小孩儿回眸深深看她一眼,又抬颌缓缓吸了口气,也双手接过抱在怀里。
两个人,一人抱定一口票据箱子,尴尬窝囊得很;而据降真香看来,竟似乎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在里面,歉意暖意,一时也不能分辨了。
就在这眼看便要风平浪静的当儿,人群里猛然蹿起几声尖叫。
没人能知道那女人喊的是什么,只被那样的声音激得背心泛麻!当女人那般撕心裂肺地扑过去时,在场如许多人,竟没一个拦得下。
——李衙役之女几经磨难,本已是一副痴滞疯傻的形容,不知怎的忽然间激动起来,周身筛糠,面色如土,只全力睁着双下陷的眼睛,死盯着那个刚刚被自己抓住来的男人。
李家女儿扯住的,正是刚刚前来送账簿匣子的一个白家家丁。
李衙役也被女儿唬住,一面慌慌张张过去拉扯,一面也眯起眼睛打量起那个家丁,骤然间竟也是神色大变,颤巍巍伸手指向那人,嘴里零零落落不成词句。
那家丁倒很从容,眼观鼻鼻观心杵在那里,规规矩矩一动不动。侧旁,白琛风轻云淡问道:“怎么?李先生并小姐,认得这厮?”
宇文雍见起突变,也近前查看——宇文雍是个难得的好长官,春天时李家婚事,他亲自等在西城门将花轿迎进州府,喝过新人们敬的喜酒...亲眼见过那个骗婚卖妻的男人相貌——他仔仔细细将那年轻家丁看了回,半晌用力闭上双目,颌骨微挫,久久不语,只默然将手轻拍在李衙役肩上。
李衙役恍惚间被宇文雍一掌悚然拍醒,奈何视线却还是拔不回来,直愣愣瞪那白府家丁,终于回头,却将一双枯眼久久定在降真香等人身上,喉结上下碾动。
又半晌,才哑声挣出“不认得”三字。
降真香面无表情垂眸看着怀里那口鲜亮木匣,一语不发;
白琛以扇微微托起那家丁的面盘:“先生可看清楚,确确是不认得么?”转而又问那家丁“还是你们刚刚在后面得罪了先生与小姐?”
那家丁被李家女儿拉扯得七零八落,仍旧气度不减,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恭敬应声道:“奴才不敢。”
李衙役整个人都在抖,发狠似地将女儿从那个男人身边拖了过来,来回两巴掌便将嘶喊不停的女儿给打懵了。
飘朊楼灯影憧憧,李忠的表情湮没其间,也看不真切,听他说话声音还是那般惊惶老实的,只是气虚得厉害。
——“我,我女儿傻了,再认不清人的......”
白琛点头关切道:“如此需得尽快找个大夫医治才是正经...飘朊城中有西胡医馆,神乎其技,先生可持我名帖前去问诊。”
李忠嗫喏摆手,连连向后退去。
白琛话音刚落,降真惊觉长辛吐息倏然乱极,神意尽失,急促起伏间完全不似个练武之人,大有逆伤三脉之虞!慌忙上前护持——
——正此时!耳边劲风卷起,有人影如弦离箭疾越而起,寒芒舞动刀环脆响间,刃锋呈泰山压顶之势砸向场地正中!可怜水阁前满铺着三尺见方的上等水磨青砖,瞬间粉碎了几大块,那白家家丁立在其间,唬得面无人色,才动了动,便听“嗤”地声胸口飞溅一道红烟,软倒在地上咽了气!定睛再看,由肋下至颌骨,有一道致命巨伤,几乎削去小半张脸去。
而原本接刀的真正对象——白琛,将将以肉盾挡开刀锋,冷声喝道:“何爷究竟是要砸我这场子吗?”
那白五圆瞪着三角眼,衣袖乱挥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一时大乱,阖楼宾客鸡飞狗走风流云散,楼上楼下打手护院蜂拥而至,百十号人无一不是手持钢刃杀气腾腾,迅速将老何并降真长辛宇文李忠等围了起来。
好端端仙境似的玲珑楼阁须臾狰狞毕现。
老何:“小子,若还是个带把的种,便只一起冲我来!”说罢劲臂微震将刃上新红抖落,谢春节漫夜烟火里,灿灿若清霜皎月。
这回轮到降真嗐声大叹:何爷!中了计了!
老何横刀笑曰:“知道!乐意!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