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詹姆·兰尼斯特 于 2011-4-29 22:48 编辑
第一幕 鬼地方
我几乎是从舱门那儿摔下来的。
尘土飞扬的简易跑道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让人难以忍受呕吐的冲动,所幸我在飞机上时已经接连消耗了三只呕吐纸袋,胃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塞纳斯172r轻型飞机的客舱不比更衣室的箱子大太多,对于体格较大的男人来说实在有些狭窄。而在蜷缩着身体经历了长达五小时的飞行后,我对颠簸的忍耐达到了极限。驾驶员对此辩解说来自太平洋的乱流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并且除了屡屡提醒我一旦吐在机舱里就得支付五十美元的清洁费以外,没有说过任何安慰人心的话。只是比起总在一旁故意描述各种油炸食品和蜗牛、蛞蝓外形的丝塔希,他已经够仁慈的了。
“怎么样?闯进杰克·伦敦小说里的感觉还不坏吧?”我的搭档在发出无情嘲笑的同时将简单的行李从飞机上丢向地面,险些打中我的脑门。
“如果让我继续在这样的飞机里呆一刻钟,我恐怕真会像那条著名的狗一样怀念祖先的原始生活了!”我扶着机身才勉强站稳,发几句牢骚自然是免不了的。
“真遗憾,我还以为你更喜欢用电炉烤的牛肉饼呢!”丝塔希讽刺道。她从飞机的另一侧舱门跳了出来,双脚着地,既快又稳。
她显然比我更适合长途飞行,就像黑鹰总能胜过雷鸟那样。
库柏桑特2号是一座建立在野外的小型机场,与北面的居民点隔着库柏河的支流——克鲁提纳河。一条土制跑道,以及几幢隐藏在树林空地中的蓝屋顶机库和白色平房构成了这里的全部设施,因而机场仅有能力起降轻型飞机和直升机。当然,在这样一处偏僻的阿拉斯加腹地,居民对于飞行的兴趣并不浓厚。环顾四周,我发现这里只有零星的几架农用机和一架消防队用的巡逻直升机,连最常见的运动飞机也踪影全无。
驾驶员在收取佣金的尾款后便忙着为飞机加油去了,十月底他会再来,赶在大雪把这里的天空变成禁区以前接我们回朱诺。不过我宁可开一整天车去安克雷奇搭像样的公务机,也不愿再坐他的这匹“空中野马”。
我们被丢在了机场跑道旁的岔路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有人前来迎接。尽管莱德堡的驻警曾在电话中声称将在机场上等候我们,但直到正午时分他仍然没有出现的迹象。烦躁情绪开始侵蚀我的大脑,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致电对方以询问真正的时间表;而由于手机信号在这里实在太差,我们不得不试着去寻找一台公用电话。机场边的一座白色简易板房上钉着“管理室”的牌子,于是丝塔希和我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机场管理员是个中年胖子,正用粗短的指头往嘴里塞着涂满芥末酱的热狗,那张破旧的沙发在他的压迫下严重变形。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着八十年代的喜剧片,汤姆·汉克斯滑稽的表演将胖子逗得频频发笑,不时发出摩托车引擎试机时那种粗野、嘶哑的声音。
“你好,”我问他,“请问这里有公用电话吗?”
胖子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仅仅伸出大拇指,示意我往左侧的墙上看。那儿确实有一架陈旧的投币式公用电话机,被晒得褪了色的机身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由于被自动售货机挡着,所以刚进门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它。
这台电话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我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确认投币口的位置没有被堵塞。“如果格兰克警官有事耽搁了,他最好能给我们介绍一家能够步行抵达的餐馆。”我在发牢骚的同时拿起听筒,并且开始摸索着寻找口袋里的零钱。但奇怪的是,丝塔希忽然靠近,将我抓着角子的手按住了。
“省下这二十五分钱吧。”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充满讽刺的笑容,“怎么不先听听话筒里的音乐?”
“音乐?”我奇怪极了,“话筒里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电话里的确很安静,就连正常的拨号音也完全听不见。
“这该死的电话是怎么了?”
我用力按着通话键,丝塔希则不慌不忙地拿起一段早已断裂的电话线,在我眼前晃了几下。只见绝缘胶皮已经完全破碎,里面的金属线四散暴露。某种我们熟悉的小型啮齿类动物又在人类的生活空间里留下了自己的杰作,也给我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我不得不返回胖子所在的柜台那儿,提醒他电话坏了。“我们需要一台能用的电话机,先生!”
也许是因为我的嚷嚷破坏了他看电视的雅兴,胖子转过脸来恼火地瞪起眼睛。“这里没有能用的电话机,小子!要是你想打什么狗屎电话,就自己过河到北面的镇上去找家邮局——只不过你得先走上两英里远!”他的样子就像只嚎叫的野猪,芥末味的唾液全都溅到了我的鼻子上。
如果丝塔希没有及时阻拦,我在下一秒说不定就会面临着蓄意伤害罪行的控告了。她在我的拳头能够挥起以前就把我撞开,自己占据了柜台前的位置。
“看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上一会儿了,优等生。”丝塔希以满不在乎的口吻对我说,“去看看那台自动售货机。如果它没有像电话一样被耗子咬坏,就搞点饮料和炸土豆片来。”
“丝塔希,可是……”
“别说废话了,我饿坏啦!”
她似乎不想讨价还价,我也只能照办。幸好那台自动售货机虽然破旧,却还在正常工作,我买了两罐可口可乐和一些巧克力、土豆片之类的零食。
“你是新来的吧,老兄?二十年前我在这里搭老麦迪的寇蒂斯飞机四处转悠时,还没见过你哩。”
丝塔希的说话声从后边传来,我惊讶地发现她正在试图和那个混蛋管理员聊天!胖子那十分勉强的表情说明他依旧对突然造访的这一对不速之客心存反感,只不过对他而言丝塔希的漂亮脸蛋比起我满是胡渣的苦瓜脸更有吸引力,所以这家伙并没有继续粗鲁的大喊大叫。“老麦迪十年前就病死了。”胖子告诉丝塔希。“而我是十五年前从费尔班克斯来这儿工作的。”
“原来他已经死了?哦,这真可惜!”丝塔希仿佛懊恼地喊了一声,随后又归于平静。“过去在库柏桑特,他的牌技是最好的。这个老色鬼!在和年轻姑娘玩牌时从不赢她们的钱,只要各自赌上衣服就成。结果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自己脱光以前就看到老麦迪的内裤——我也是其中之一,”丝塔希说话时毫无忌讳,“不过我那时只有八、九岁,所以老麦迪从没有趁机对我动手动脚。”
胖子目光混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令人厌恶的淫秽笑容随之浮现在脸部那起伏的肥肉上。我很清楚这混蛋满是油脂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顿时怒火中烧,抓起那些食物冲向柜台,将咖啡罐猛地放在丝塔希面前。这一粗暴而突然的举动成功地吓住了胖子,使他在一瞬间浑身打颤,如同实验狗那样条件反射般地向后蜷缩。
“给妳的。”我看着丝塔希,自然也没打算夸奖她。
“只有这些?”她对我显而易见的怒气不以为然,伸手从那堆零食中拿走了大部分。“我还以为你会请我吃炸鸡和烤小牛肉呢。”她调侃了一句。
“要是妳想现在就出发,我不介意背着妳走两英里。”我有些生气地望向她的眼睛,“去镇上找家正经的餐厅!”
我正在发火,丝塔希当然也一定很清楚,但她从来就不会因为我的想法而改变计划。丝塔希冲着我笑了笑,轻松的眼神好像在说“别像个小学男生那样任性了”。“你想让格兰克警官在来到机场时找不着我们吗,优等生?”她反问道,“何况那个从瓦尔德茨来的法医也还没到呢,我们应该照原先说好的在这里等着。”然后她不给我丝毫反驳的机会,指着靠近窗口的一张破椅子,叫我坐到那儿去“望风”,以便在接我们的人来时通知她。
至于她自己,则又开始做那些让我烦恼的事了。
“你也擅长玩牌吗?”丝塔希变戏法似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盒扑克,在胖子面前打开。
“我可是个老手,小姐。”胖子显得得意洋洋,还将自己在镇俱乐部里的战绩吹嘘了一通。
“那就太好了!愿意教我几招吗?”丝塔希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天真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而且她整理纸牌时那笨拙到极点的手法也同过去我所知道的大相径庭。
我意识到她又产生了某些想法,不幸的胖子却毫无察觉。“用老麦迪的玩法?”愚蠢的家伙自以为好运来了。
“输家脱衣服?哦!那样可真刺激!就这么玩,我喜欢!”丝塔希的笑声好像在证明着自己的涉世未深,恍惚中我甚至以为她年轻了十岁。
而胖子也因此彻底落进了圈套当中,也许丝塔希的伪装使他相信这个女人根本不会玩扑克,他不仅“大度”地同意由对手来洗牌,还答应让丝塔希坐庄。他们开始在柜台上玩二十一点,而我则看了看手表,猜想州警A分队中闻名遐迩的“赌博女王”丝塔希·温特斯诺会用多少时间把这头猪剥个精光。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我消灭了可口可乐和一些炸土豆片,而胖子先前的嚣张的笑声,也逐渐变成了为难的嘀咕、不安的喉音、紧张的叫唤和焦躁的咒骂。我望着窗外那条通向机场跑道的小路,即便不回过头去,也能想像管理员先生此时的惨状。
不久,引擎的轰鸣声在头顶上响起,我注意到另一架轻型飞机已经出现。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一圈之后,它顺利地降落在了那条土制跑道上。
这一带的空中交通并不发达,而没有机场的莱德堡也不会让他们的警官搭飞机来迎接援兵,所以我断定是瓦尔德茨警队的法医抵达了。稍后事实证明了我的假设,只是在某些细节方面有点儿偏差。
“该死的!我快要被那架醉醺醺的飞机晃晕了!”一个穿红色滑雪服的女人顶开管理处的大门冲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诅咒着什么。
她的年纪与我和丝塔希差不多,大概在三十岁上下,留着一头被随意扎起来的棕色长发,带着卷的鬓角看上去像两条弹簧。她的皮肤很白,要么常做美容,要么就是长时间缺乏阳光的照射所致——鉴于她混乱的发型,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稍显老式的近视眼镜,厚重的圆形镜片上还能看到层层光圈,似乎这位女士更喜欢留在房间里,而不是参加户外运动和聚会。但她的个子还不算矮,差不多五英尺六英寸,身材也较为苗条,从敞开的滑雪服里能够看到她包裹在紧身毛衣下的细巧腰身和丰满酥胸。
总体来说她的外表不太起眼,与她所提的那两只巨大旅行包相比更是貌不惊人。那两只用帆布做的袋子有着过分庞大的体积,在我看来简直能把一个成年人完整地塞进去;旅行包里装满了东西,显得十分沉重,令她在走路时异常艰难,摇晃着如同一只在冰原上蹒跚前进的企鹅。
因此我主动帮了她的忙,微笑着伸手接过她的包。
“哦,太感谢您了,先生。”她也并未客套,动作干脆地将两只袋子都扔给了我。
刚一摸到旅行包上的提环,我就感受到了那可怕的重量。多亏了之前在健身房里锻炼的成果,我的手臂肌肉才承受住了这一无征兆的考验。
“这东西真沉!”我将它们放在管理处的墙角旁,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
“是、是我的一些私人用品。”眼镜女郎惭愧地解释道,“还有在工作时必须的设备。哦,我叫塞琳娜·勃昂斯,”她殷勤地向我伸出手来,“在瓦尔德茨的殡仪馆工作。”
“殡仪馆?”尽管吃了一惊,可我还是同她握了握手。
“你一定就是莱德堡的治安官艾伦·格兰克吧?我们在电话里谈过。”她冒失地上下打量着我的这身制服,似乎感到与想像中的有些不同。“啊……我以为、我以为你的年纪会更大些……”
“不,我不是艾伦·格兰克。”我如实告诉她,“我是彼特·兰杰,AST的警官,从朱诺来。这一位,”我扭头示意塞琳娜注意正在柜台边大展身手的“赌博女王”,“是我的搭档丝塔希·温特斯诺。”
“哦,你好!”眼镜女郎那充满愧疚的表情变得更明显了。她认错了人,这的确会带来尴尬,但在看见了柜台后那个已经只剩下一条三角裤的胖子之后,她立刻发出了吓人的尖叫。“那儿有个暴露狂!有个暴露狂!快逮捕他,警官!他是个变态狂!”
丝塔希哈哈大笑,我无奈地耸肩,而胖子的脸已经变得像块被丢进熔炉里的废钢材那样红了。
“下一次千万别对我的搭档大喊大叫了,伙计,他过去是个大学生,可脾气却不像我这么好。”“赌博女王”的话语听起来就是彻头彻尾的恐吓,但即便知道自己受了戏弄,胖子也不敢再发作了。丝塔希并非简单的角色,与她打过交道的混蛋通常会在吃过苦头后立刻意识到这一真理。
在胖子慌忙穿衣服的时候,总算平静下来的塞琳娜·勃昂斯重新进行了自我介绍。虽然她就是我们要等的“支援”,但并不是个法医。“郡里根本没有法医,”她告诉我们,“瓦尔德茨警局总共只有十二名警察,他们没有足够的经费再去雇一名法医。”
这一点我确实能够理解,因为整个瓦尔德茨—考多瓦郡的人口数量勉强达到一万,其中最大的城市瓦尔德茨有四千居民,第二大城市考多瓦则住着两千人,其余诸如库柏桑特和莱德堡这样的小居民点仅有几百甚至数十人,对于警察服务的需求并不频繁,警力的安排与警察设施的增添、更新相当滞后。这也决定了一旦出现棘手的案件——比如近期发生在本地的连环杀人案——郡警方将束手无策,左右为难。
“所有验尸的工作都由我母亲经营的殡仪馆——瓦尔德茨市里唯一的一家——来负责的。”塞琳娜说,“外科大夫们都太忙了,而我们又有处理尸体的许可证,所以州议会就同意让我们接手这份工作。从我的外祖母开始,勃昂斯家的女人们代代都从事郡里的验尸工作。”
“所以他们就派妳来了?帮我们的忙?”
“是的,兰杰警官。我的母亲正忙着把那些被变态狂切碎的尸体拼起来,至少一周内她是走不开的。”
对这样的事实我稍感失望,然而塞琳娜坚决表示我们能够依靠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她说,“从威斯康星大学食品科学系毕业后我就一直担任母亲的私人助手,已经积累了八年的经验,相信我,我比那些刚从医学院里滚出来的小家伙们强多了!三年前我的父亲被垃圾粉碎机切成了一堆拳头大小的肉块,是我亲自确定了他的牙医记录,然后把他缝起来的!”
我用手捂住了嘴,并且感到胃里的科罗拉多河正在起伏翻滚。吃那些袋装的炸土豆片绝对是我今天最大的败笔,因为塞琳娜的话让我恶心得几乎要来一次全面呕吐。
“好吧,勃昂斯小姐,我们接受妳的帮助——只要妳别在我的搭档面前继续提父亲和碎肉了。”丝塔希收起扑克牌,走上前来轻抚我的背部,总算让我好受了些。
一个从食品科学系毕业的殡仪馆助手即将与我们同行前去验尸,我敢说,不会有比这更影响食欲的安排了。
种种“遭遇”使我情绪低落、兴趣索然,希望尽快去莱德堡了结整件事。可本应在中午就到机场迎接我们的治安官却姗姗来迟,直至黄昏时分,我才在管理处外的道路上见到一辆棕褐色的2008款福特“漫游者”。车顶上安着一具红蓝警灯,看样子应该是在本地使用的警车。
我们走出房子,过分明亮的前灯灯光迫使我不得不抬起胳膊,遮挡一部分视野。有个戴骑警帽的身影从车上下来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按着腰间的枪套,步子也迈得非常缓慢,仿佛处处提防着面前的这群不速之客。
“你们是从朱诺来的?”那个警察的声音明显有些迟疑,并且听起来也很年轻。
大壳告诉过我,莱德堡的治安官艾伦·格兰克已经年过半百,是个老警察,所以现在到来的肯定不是他。
“从朱诺来的州警警官以及来自瓦尔德茨的郡验尸官,我的朋友。”丝塔希高声回答着,同时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站在那辆福特皮卡之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年轻的驻警犹豫了片刻,“我是莱德堡的助理治安官杰里米·洛克。”
“那么我就是莱德堡的大盗贼、阿拉斯加的荒野之王、举世闻名的法律克星——”丝塔希在我惊异的目光中突然跳上了福特车的前盖,双手插腰,“安娜丝塔希娅·温特斯诺!对,正是我!”
她此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横行西部的江洋大盗!我目瞪口呆,以为饥饿和疲劳让自己产生了幻觉,然而更令我愕然的事还在后面。
杰里米·洛克起初似乎因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而愣住了,可随后我就听到了他并不确信的猜测。“丝塔希?”他疑惑地问道,“丝塔希,是妳吗?”
“还会有谁呢,杰瑞?荒野之王从来就只有一个!”丝塔希从车上跳到助理治安官面前,在这个青年能够反应过来以前就热烈地拥抱了他。“我回来了,欢迎我吧!”
“我的老天!”杰里米·洛克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把这当作因喜悦而产生的慌乱。“真不敢相信,丝塔希!真是妳!”他手足无措地僵立在原地,我发现他甚至无法决定是否马上就以相同的拥抱欢迎久别的朋友。“他们把妳带走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妳了。几年前汉森·巴菲从朱诺回来,告诉我们妳加入了AST,镇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妳会回来调查这起谋杀案!”
“该吃惊的是我!你竟然也当了警察!”丝塔希在兴高采烈的同时也没能改正讽刺人的习惯,“没胆量的‘小黑熊’杰里米·洛克,居然成了莱德堡的助理治安官!”
洛克憨厚地笑了,也许丝塔希亲热的表现已经缓解了他起先的紧张。“这工作总得有人干。而且妳也知道,艾伦·格兰克和我父亲是朋友,他愿意提拔我。”
“这当然,你穿制服很合适。”丝塔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我和塞琳娜介绍给助理治安官。据她说,杰里米·洛克是她在莱德堡最好的三位朋友之一,她们从小就认识,并且感情深厚。洛克因为丝塔希的恶作剧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从未改变他对友谊的忠诚。
“你好,我是彼特·兰杰,丝塔希的搭档。”我上前同他握了握手,这个有着一头乳黄色卷发的年轻警察笑起来十分腼腆。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可是我能从他的手掌中感受到难以隐藏的力气。生活在荒野之中的居民,显然比我这样的城里人更明白锻炼是怎么一回事。
寒暄完毕,洛克就请我们上车。他是个勤快而能干的小伙子,塞琳娜“巨大”的旅行包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很快就被轻轻松松地搬上了车斗。杰里米·洛克有辆好车,可惜保养欠佳,光是划痕与凹陷就有二、三十处,轮胎上和车厢下方也黏着不少干、湿泥块。“不常洗车?”我对他笑了笑——这一点和我倒是很像。
“是道路的关系,长官,再过半小时你就会明白啦。”洛克用相同的笑脸回答了我。看不出他还是个会故弄玄虚的人。
“格兰克警官呢?我以为来接我们的会是他。”丝塔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随手关起车门。
“格兰克警官?哦,对,我也正为这件事而奇怪呢。”驾驶席上的洛克答道,“昨天我们就得到消息说AST会派人来增援,但不知道是妳。艾伦·格兰克吩咐我留在镇上,自己开车到库柏桑特来接妳们。今天一早他就出发了,不过直到中午我也没能接到他的电话。”
“电话?”和塞琳娜一起挤在后座里的我又想起了机场管理处的那架破烂货。
“是的,他说过一旦接到人就给我打电话。”洛克说,“因为镇上难得有这么多从城里来的官员,所以我们在红鲑鱼旅店为你们准备了一场欢迎会……哦!”他忽然懊恼地皱起了眉头,“我又说漏嘴了!菲奥娜会杀了我的!”
他大意的表现和不怎么机灵的样子让丝塔希和塞琳娜笑得前伏后仰,即便是很少与陌生人谈笑的我也不免感到有意思。
“不用担心,杰瑞,我们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丝塔希安慰着她的朋友,转而又问,“你刚才提起菲奥娜?她还好吗?”
“再好不过了,巴恩斯先生的店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现在‘红鲑鱼’几乎都由她一个人打理。”
“哦,是这样。”丝塔希点了点头,“她一定已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我的搭档轻声低于,接着仿佛陷入了沉思。
“别杞人忧天了,丝塔希,就算忘了每一个身边的人,菲奥娜也不会忘了妳。”现在轮到洛克充当劝慰者了。
“但愿如此……还有本,他的哮喘好些了吗?”丝塔希大概又想起了另一位朋友。
“唉,”洛克叹息道,“本的情形我也说不清,见到他后妳自然能搞清楚。”
我本不应该去打扰这两人的怀旧,只是艾伦·格兰克的缺席使我的直觉里充满了异样的情绪。“对不起。”我插话道,“格兰克警官带着手机或者对讲机吗?为什么我们不试着联系他,弄明白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办法我已经试过了,长官。”洛克摇着头,注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他的手机打不通,无线电也关上了。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这才自己开车出来。”
“这么说你在路上没遇见他?”丝塔希问。
“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他和他的那辆路虎巡逻车都不知去了哪儿。”
这样我们就暂时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了。或许格兰克警官去处置某些紧急公务又忘了通知他的助手,或许他在某条岔路上不小心翻了车,或许他觉得接待几个从州府来的钦差大臣是件麻烦事而临时改变了打算,等等等等,都可能是他缺席的理由。不管怎么说,目前我们最好的做法就是跟着洛克前往莱德堡,那里即使没有我们想要的消息,也总比这座荒凉的飞机场要强。
福特“漫游者”上了路,载着我们这群人向北行驶。从地图上看,莱德堡位于库伯桑特西北四十英里处,是一座修建在丘陵、悬崖与河滩之间的小镇。发源于兰格尔山巍峨峡谷中的库柏河在那里几乎以直角的形态折向西南,夹杂着大量灰色泥沙的河水也因为北部支流的汇入而重新变为清澈的蓝色。每年九、十月份,成群的太平洋红鲑鱼会从大海涌入库柏湾,逆流而上,前往牠们在莱德堡附近河湾中的繁殖地交配、生产,在为了种群的延续而耗尽生命的同时,也给当地的经济创造了不可或缺的支柱。
傍晚的公路理查德森高速公路非常空旷,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车辆屈指可数。丝塔希和洛克谈论着童年时的往事,森林里的打架的熊、在浅滩上找到的白贝壳、用来吓唬小孩子的鬼屋床单,还有那些让他们望而生畏的野蜜蜂,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桥段那样千奇百怪。塞琳娜·勃昂斯很快就加入了她们的谈话群体,询问各种关于莱德堡的事,比如那里有没有殡仪馆、墓地的管理情况如何,以及鲑鱼加工厂的运作——我想洛克不会喜欢这些问题的。
在古尔卡纳河加油站南侧我们的车拐进了格兰恩高速公路,继续驶向东北方。丝塔希告诉我这周围有漂亮的枫叶林和印第安人的帐篷,可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在经过少数几个建设于高速公路两旁的居民点时,才能勉强看到一些房屋和交通工具。天已经完全黑了,阴沉的乌云笼罩在阿拉斯加荒野之上,灰暗的夜色取代了明媚的阳光。我希望能听到巡逻车的警笛声从后面传来,或者是在道路前方看到艾伦·格兰克和他那辆抛锚的路虎,但最终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想像而已。
车上的GPS系统显示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一英里时,汽车离开了高速公路。我感到车体陡然晃动起来,仿佛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驶上了一条铺满大块卵石的道路。“哦!这可真是颠簸!”我刚说完这句话,福特“漫游者”突然又向下一沉,好像落进了大坑中一样给我带来了飞速降落的惊愕感受。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车门扶手,身体随着汽车的摇晃而上下跳动。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开阔的道路两侧现在已经完全被陡峭的岩石悬崖封闭了,我如同一个闯进了阿富汗峡谷的游骑兵那样茫然,不知所措地抬眼向上方望去,隔着车窗徒劳地寻找着断崖尽头的天空。
“欢迎来到强盗女王的巢穴,倒霉的优等生,晚饭后我们再讨论你的赎金问题。”丝塔希从前方的座位那儿转过脸来,带着邪恶的笑容对我眨了眨眼睛。
倘若没有感觉到佩枪挤压着腰部的重量,说不定我真会把自己当成被特里吉特女酋长绑架的可怜虫。
“这条路真不好对付!”我由衷地感叹道。
杰里米·洛克也对我的话表示赞同,“我告诉过你,长官,你会明白在这条路上,再勤劳的洗车工也只是在瞎忙活!”他提高了嗓门,也许是因为汽车与路面的碰撞声实在太大了。
“莱德堡是个鬼地方,彼特,而这条‘地狱路’最多只算个开始。”丝塔希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间或还夹杂着塞琳娜惊慌的尖叫。
看来食品科学系毕业的验尸官比经济管理系毕业的警察更难适应如此凹凸错乱的旅行。
幸好我们的驾驶员洛克有着丰富的经验,没有让我们被困在翻过身的铁乌龟中。汽车顺利开进了莱德堡唯一的主干道,而在我右手边的断崖也渐渐变成了缓坡。库柏河的水花在黑夜中激烈地涌动着,银色的波光不时映入我的眼帘。那些不要命的鲑鱼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夜幕掩护下冲过河岔浅滩,奔向终点的——那里不仅是牠们的归宿,也是牠们记忆中的故乡。
“镇上怎么没人开灯?”塞琳娜的问题打破了我多余的联想。我向车窗外张望,发现这里的建筑物的确都漆黑一片,各家的窗口见不到丝毫光亮。
“这是菲奥娜的小把戏,用来给我们的客人一个惊喜。”洛克一边将车驶向道路尽头的某座大型建筑,一边对我们抱以哀求似的苦笑,“千万别告诉她你们已经知道了,否则我就完蛋啦!”
在得到我们的反复保证后,助理治安官总算显得平静些了。福特“漫游者”在那座房子外的空地上停下,我们从车里出来,冰冷的空气立刻让我感到了冬季脚步的迫近。
我们面前的建筑是一幢三层楼的大屋,木质结构占据了房屋的主体部分,基座则是用混凝土加固的花岗岩。平缓的斜坡状屋顶被棕红色的瓦片覆盖着,好像鱼鳞那样层层叠叠,阁楼上的气窗开得很大,如同教堂里的拱形门窗一般镶嵌着彩色玻璃。大屋的正门富有创意地建在了二楼,有一道松木阶梯从那里延伸到地面,宽度足够供六人并行,扶栏雕刻精致,只不过都是些我无法理解的印第安图纹。我们在洛克的带领下走上楼梯,来到二层的露天长廊上。脚下的厚木板钉得相当结实,就算我故意加重了步子也只是发出几下闷响,并没有任何摇晃、松动的危险。一整排窗户都拉上了帘子,显然有人不希望我们过早地窥探到大屋里的秘密。这就是莱德堡的红鲑鱼旅店,嵌在正门旁的一块铜质铭牌说明了它的身份。按照旅行网络上的介绍,这里是莱德堡唯一的旅馆,目前由店主巴恩斯一家经营。
“好吧,尽量表现出你们的惊讶吧。”洛克压低嗓子叮嘱我们,接着又故意大喊了一声,“这里是阿拉斯加最棒的旅馆!”
他推开门,示意我第一个走进去。“快走吧,优等生!”丝塔希也在催促着。
门里的事物笼罩在黑暗之下,仿佛有什么能够引起恐惧却不知其名的东西隐藏其间,稀奇古怪的想法缠住了我的双脚,我甚至想到了《X Files》中那个在进屋搜查时被斧子劈开胸膛的警察。我掉进了短暂的犹豫中,直到有双手——我能猜到是谁——在背后推了我。走神的我没能控制好脚步,猝不及防之下一头撞进了旅店的大门。
与此同时,金色的灯光在室内骤然亮起,我的眼睛几乎在刺痛中陷于失明。不过迎接我的倒并非砍向胸口的斧子,而是如潮般的欢呼。
“欢迎到莱德堡!”
“欢迎你们,外乡人!”
“感谢上帝,你们总算到了!”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有人在用力拍着我的肩头,还有人不由分说地给了我最热情的拥抱。刚才还静如墓穴的旅店大堂,现在已经比纽约的股票交易所热闹一百倍了!我的耳朵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打招呼声和笑声,宛如置身于狂欢节中的里约热内卢。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大堂里早已挤满了陌生却亲切的面孔,就连吧台后面的旋转楼梯上都站着人。假如莱德堡没有隐瞒人口数量,那么我就会相信本地的所有居民都已经倾巢出动,聚居在此处参加为我们准备的欢迎酒会了。
莱德堡的市长摩顿·布莱克史密斯是最先迎接我的人。他是个60出头的强壮老男人,满头银发,脸色红润,还留着雪白、浓厚的络腮胡子。“瞧这小伙子!长途跋涉一定叫他累坏啦!雪莉,”他叫着某个女人的名字,“快给他拿杯莱德堡特制的矿泉水啤酒来润润喉!”
“得了吧,摩顿,我看这孩子需要的是一杯柠檬苏打水!叫你的马尿啤酒见鬼去吧!”老妇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经过了岁月的冲刷,但依然刚强有力,毫无虚弱感。
然后我就见到了雪莉·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市长的太太,同时也是莱德堡市议会的主席。她与丈夫同龄,尽管说不上风韵犹存,却也不减当年,从长相上来看,她与60岁时的简·惠曼相当神似,理应也曾有过迷倒万千少年的风华岁月。
这对老夫妇作为莱德堡民选的官方代表,在介绍小镇的网站上刊有照片,所以我能够认出他们的脸。至于其他在场的本地居民,对于我而言就是素昧平生的了。
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在大家的笑声中再次狠狠数落了丈夫对啤酒的过分偏爱,并且给我端来了她调配的柠檬水。“这才是年轻人真正应该喜欢的饮料,千万别让那些可耻的酒精弄脏了你的头脑。”
她的话在男人们当中引起一片反对的嘘声,但同时也得到了几乎所有本地女性的赞同,善意的玩笑和揶揄到处响起,气氛的热烈程度就快要达到顶峰。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彼特·兰杰警官,我们还有两位客人呢!”杰里米·洛克或许觉得现在是时候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了,“这位是从郡里来的验尸官塞琳娜·勃昂斯小姐,”他把塞琳娜推到我的身旁。
“妳好,勃昂斯小姐!”莱德堡的人们纷纷居杯致意,他们的殷勤让塞琳娜似乎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轻轻挥着手。
“还有一位,是我们大家的熟人——”助理治安官大声说道,回过头去——我想他是要寻找丝塔希。
然而他的老朋友并不在我们身后,丝塔希·温特斯诺就好像消失在了空气里一样,无影无踪了。
我因而惊讶万分,同时也看到了洛克那张目瞪口呆的脸。“她刚才还在这儿的!”助理治安官嚷嚷了起来,他不安的样子和与父母在游乐园中走散的小男孩没什么区别。这使他成了大堂内的焦点,而前一分钟还在高兴交谈着的人们,此时也变得悄无声息。
“你见鬼了吗,杰瑞?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市长说。
“可是、可是丝塔希,她……”洛克慌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丝塔希?”老头原本舒展的眉头拧紧了,“哪个丝塔希?”
“荒野大盗丝塔希,亲爱的布莱克史密斯先生!”一个女人傲慢的声音在大堂的另一头响彻,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投向那里。
顿时我感到了一如既往的头疼,因为我的搭档就坐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手中捏着一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威士忌。我根本没注意到她是在什么时候行动的,也不清楚她究竟怎样穿过欢迎的人群而不被发现,总之丝塔希有时就是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或者是女性中的罗宾·汉,你永远也弄不清她的下一步行动,而她却每次都能让你感到意外。
莱德堡的居民们现在也一定有着与我类似的感觉,他们所表现出的愕然则远甚这几年来同丝塔希朝夕相处的我。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像先前欢迎我那样展现出好客,大堂里的人们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宛若被异常强大的力量所震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丝塔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后忽然跃上一张圆餐桌。“听着,愚蠢的莱德堡人啊!曾经被你们遗弃、曾经被你们迫害、曾经被你们流放的人,已经回到了本该属于她的土地上!”丝塔希的左手指向天花板,目光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从今天起,凡是作恶的都要受审判,凡是欺诈的都要遭惩罚!上帝举起了祂的剑,魔鬼再也不能为所欲为!颤抖吧,傻瓜们!颤抖吧,虚伪之徒!安娜丝塔希娅·温特斯诺回来了!”
随即,刺耳的破裂声吓着了我和周围的许多人。布莱克史密斯夫人手中的柠檬水杯摔在了地板上,被坚硬的松木碰得粉碎,受到惊吓的老妇人用手捂着嘴,同时爆发出那种恐惧到无以复加的呼喊,“天啊!”她叫了起来,就像见到了真正的邪恶歹徒。
依然没有人说话,几分钟前还热烈得如同即将燃烧起来的空气,现在完全凝固成了寒冷的冰。在我看来,丝塔希的幽默感头一回碰了钉子。过去A分队的警察在绿猫酒吧聚会时,她常常跳上柜台,借助酒劲搂着那些光屁股的脱衣舞女表演几段莎士比亚或者席勒的剧本,惹得同事们哈哈大笑。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这种即兴表演的,莱德堡居民们的脸色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丝塔希,别闹了。”我不得不走过去向她伸出手,希望她能就此收敛,离开那张桌子并向被吓着的市长夫人道歉。
不料丝塔希的举动却变得更古怪了。“不!还没完呢!”她冲我嚷道,“这些人还没有为我鼓掌和欢呼呢!我的表演不能结束!”
她竟然像个无法得到满足的孩子那样闹起了别扭?我在震惊中一时语塞。丝塔希·温特斯诺,或者她自称的安娜丝塔希娅·温特斯诺今年理应满29岁了,可现在的她看上去只是个9岁的小姑娘。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并非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无法应付丝塔希。掌声在人群中及时响起,尽管孤单而又微弱,却还是成了我的救星。人们在望向那儿时自动朝两旁让开,一个推着轮椅的年轻金发女人出现在我的眼中,而轮椅上则坐着一个外形干瘪的老头。前者俏丽的面庞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让我想起在草坪上打盹的猫;后者正使劲拍打着他那双干枯、粗糙的手,无光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
“好了,丝塔希,现在妳该满足了吧。”金发女人平静地说道,“巴恩斯先生已经给了妳掌声,所以快离开那张桌子吧。”
丝塔希对着她们沉默了片刻,便停止孩子气的抗拒从餐桌上跳了下来。她顺从的态度令我大感意外,因为过去在她胡闹时,即便是大壳也未必马上就能左右丝塔希的想法。
她低着头走向姑娘和老头,在离这两人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菲奥娜,”丝塔希现在的声音也轻得惊人,“我回家来了。”
“太好了,红鲑鱼旅馆随时都欢迎妳。”金发女人的笑容始终那么温和,就像一位好心的主妇正在自家的客厅里欢迎许久不见的亲人。
“妳没有忘了我吧?”
这是个有着显而易见答案的蠢问题,一点儿也不像丝塔希平时的风格——可她确实问了。
“当然不会,妳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金发女人的回答很平静,虽然听不到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但也不见丝毫的冷漠。似乎在她眼中,丝塔希回到莱德堡是一件平常而自然的事,根本不需要表现出过分的惊讶。“想在,向巴恩斯先生问好吧。”她对丝塔希说,“这二十年里他时常和我提起妳的事。”
“你好,巴恩斯先生。”丝塔希老老实实地按金发女人所说的做了。
我眼前的丝塔希简直不像过去的她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搭档是否被这个莱德堡的女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才被迫对她言听计从的。
而轮椅上的老头对于问候之类的事显然不会在乎,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正有人向自己打招呼。“避开梯子!”这老家伙突然举起双臂,用尖锐的嗓子高声叫喊着,“避开梯子!避开梯子!”他仿佛一只立在树杈上的老乌鸦,发出可怕的鸣叫,驱赶着入侵领地的讨厌鬼。
“哦,别担心,巴恩斯先生,别担心。”金发女人立即半蹲在轮椅前,抓住老头的胳膊,不让他继续这些怪异的举动。“梯子已经被烧掉,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是吗?哦……”老头瞪着眼睛看了看她,“那可太棒了!”
“是啊,太棒了。”金发女人笑了,像是在哄一个幼稚的小孩子。
“对啦,丝塔希、杰瑞和本该吃饭了,给他们弄些麦片粥来吧。”老头生生硬地下着命令,“我也想尝尝,加土豆泥的那种!”
我不清楚燕麦粥和土豆泥混在一起会有怎样的味道,不过金发女人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可怜的老家伙,他每天能够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他有那么多钱,可却再也找不到机会享受了。”
有人在我背后小声嘀咕,而我相信自己见到了老年痴呆症的又一个受害者。
丝塔希造成的小小混乱就这样结束了。布莱克史密斯先生有着政客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在老头巴恩斯被金发女人推回房间去以后及时地宣布“欢迎酒会开始”,并且做了热情洋溢的演说,欢迎我们这些“州政府的司法代表”到莱德堡公干。“出现登山遇难者是件不幸的事。”市长说道,“愿上帝使那位不幸的先生安息,也希望我们的警官能够查明死者的身份,把他送回亲人身边。”
布莱克史密斯先生非常狡猾,他对我们的暗示也相当明显。据我专程在Google上搜索的资料看,莱德堡在本州的名声不错,属于基本没有刑事案件发生的首善之区,因而能在每年吸引不少登山客与背包族。一旦外界得知这里座小镇也会像纽约和底特律那样发生凶杀案,那么莱德堡的名声就毁了。这在我看来无关紧要,但对于本地居民而言一定是个棘手的问题。所以布莱克史密斯先生才会暗示我们将这起案子当作意外来处理,不要把事情闹大。
我自然不会按他的想法行动。这桩案子关系到我能否顺利获得上司的推荐和晋升的机会,莱德堡的名声从来就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无论布莱克史密斯夫妇打算怎样殷勤地招待,我也不可能在没有详细调查的情况下就让他们如愿以偿。而且他们给我灌的威士忌和啤酒实在太多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让我头昏脑胀,急于摆脱这些好客主人的纠缠,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丝塔希仍然扮演着麻烦制造者的角色。酒会上愿意同她交谈的人不太多,除了杰里米·洛克以外,本地人几乎都对她敬而远之。她也干脆跳到吧台后,帮助她的金发朋友准备饮料和小吃,不再与其他人交谈。唯一的例外发生在我和塞琳娜被市长夫妇等人包围着敬酒时,丝塔希忽然端着盛鱼子酱饼干的托盘钻了进来,再一次将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吓得用手按住了心脏。
“先生,我想见本,他为什么没有到今天的酒会上来呢?”丝塔希对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说,“我很关心他的健康,希望能亲自和他聊聊。”
市长先生顿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只不过因为我们的在场而没有立刻走开。“本……我儿子……他不喜欢太热闹的活动,丝塔希。我们很欢迎妳回家来,或许在方便的时候……”
“感谢妳的关心,但本需要休息。”布莱克史密斯夫人面色苍白但态度坚决地打断丈夫的邀请,“我们不该去打扰他安静的生活,他现在很好。”
看得出这一家人不喜欢我的搭档,而丝塔希也不在乎。“那么好吧,但你们至少可以把这个优等生还给我!我和菲奥娜需要一个负责端盘子的人。”说完她拽住我的领带,将我朝人群外拖。
谢天谢地,就算方式有些粗暴,她也总算还记得为我解围。
可是最终我并未迎来男招待的工作。那个身材矮胖的年轻男人差不多是撞开门冲进旅馆大堂的,他的身子太沉,举动也太慌张了,有几个正在门边喝酒、交谈的人来不及躲闪,被他当场推翻在地。矮子自己也摔到了,脸朝下撞在地板上,连鼻子也摔破了。
“格吉尔·泰勒?”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应该认识这家伙,他走了过去,“出了什么事?你的样子就像只被猫追杀的耗子。”
矮子挣扎着从其他人身上爬起来,不去管流血的鼻梁,而是张大了他散发着烟草臭味的嘴。“没有猫,是艾伦·格兰克!”他把双眼瞪得浑圆,声音则在颤抖,如同一株在暴风中摇摆、晃动的狗尾草。
“艾伦·格兰克?他怎么了?”市长问。
而我的直觉已经在敲响了大脑中的警铃。“艾伦·格兰克警官,”我上前按住矮子的肩膀,“他在哪里?”
“灰苔地!”一个名字从男人的口中跳了出来,在大堂内引发了一片惊呼。
我还想再询问一些细节,但我的搭档没有那样的耐心。“带我们去那里,马上!”丝塔希揪住矮子的衣领,回头招呼正在赶来的杰里米·洛克,“杰瑞,我来开车!”
助理治安官立即丢来一串钥匙,丝塔希准确地将之抓在手心。
我们一行人搭乘福特“漫游者”向矮个所说的地方驶去,市长和另外十几个自愿来帮忙的男人则开着他们的车尾随在后。格吉尔·泰勒在车上用他那惊恐万状的话语对我们描述了所发生的一切,语言给我带来的冲击远没有十几分钟后我亲眼见到的那样强烈。
灰苔地是位于莱德堡西面山谷外的一片沼泽,充满溶解了石灰岩的污水,遍布着滋生飞虫的浮草,用丝塔希的话来说,那里对于莱德堡的居民是一片禁区,尤其是小孩子,自记事起就会被父母反复叮嘱,不得靠近那片危机四伏的陷阱,以免陷入泥潭,丢了小命。所以即使顽皮如她,也很少去那里探险。
在莱德堡人的观念中,灰苔地从他们的祖先迁居此处时就是一座魔窟,而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无疑将加深这样的印象。
21时30分,福特“漫游者”在沼泽东侧的边缘的最后一块硬地上停下了。丝塔希按泰勒指出的方向将车灯的亮度调整至最大值,而后我们下了车,走近散发着石灰臭的水潭。
接下来看到的情景使我终身难忘——
在湿地的草甸中央有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戴着棕色的骑警帽,嘴里还叼着半支已经熄灭的雪茄。之前我没有见过艾伦·格兰克警官,不过想来这应该就是他。格兰克警官睁大眼睛,朝向岸边,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们,下一秒就会有问候声传来。但我很清楚他做不到,因为被放在草甸正中的只有他的头颅,身体的其余部分四散剥离,惨白的肉块和血红的内脏被有规律地摆放在周围,两条与裤管一同遭到切割的大腿悬挂在两侧的枯树叉上,仿佛正在高高跃起;还裹着制服袖子的双臂平行放置前方的泥浆中,似乎仍在为身体保持平衡;躯干部分的尸块被分割成八块,环绕着脑袋;一整条肠子被完全展开,置于手臂之前,就像他将要跨越的围栏;心脏、肺、肝、脾则组成了四芒星的图案,如同一枚巨大的勋章悬挂在格兰克警官的“胸口”。
“那混蛋想叫他当一个运动员!”丝塔希愤怒的声音是从牙齿缝中发出的,而我听到更多的却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莱德堡的人们围聚过来,这可怕的景象很快就令他们个个动弹不得。塞琳娜·勃昂斯高亢的尖叫声长时间地响彻在空旷的沼泽地中,显然不管在以前见过多少破碎的尸体,食品科学系毕业的验尸官还是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吓着了。
“是‘画家’!那个郡里流窜的变态杀人狂!”塞琳娜发疯似地大叫着,“每一次他都会把尸体拼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天啊!天啊!他在莱德堡!他到我们身边来了!”
酒劲消失,现在的我已经彻底清醒了。“莱德堡是个鬼地方!”丝塔希的声音再度回响在我的耳旁。
第一幕 鬼地方 完
TO BE CONTINUED......
注1: 指杰克·伦敦小说《野性的呼唤》中的主角——大狗巴克。牠在阿拉斯加的原野上经历了一系列事件和变迁,最终因为环境的恶劣与孤独而在身体内燃起了祖先们野性的火焰,蜕化成一个狼群的是王者。
注2: 瓦尔德茨(Valdez),瓦尔德茨—考多瓦郡内最大城市,郡警局的所在地。
注3: AST,Alaska State Troopers,阿拉斯加州警。
注4:特里吉特(Thlinget),北美印第安诸氏族之一,主要分布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加拿大育空地区以及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沿海地带,由于数百年来白人基督徒的种族屠杀和经济、文化方面的殖民主义迫害,特里吉特部落目前仅存约10000人。美国和加拿大政府对特里吉特人的文化灭绝政策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陆续取消。
注5: 简·惠曼,即Jane Wyman (1914-2007),美国著名女星,第二十一届奥斯卡奖最佳女演员,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的第二任妻子。在1984年70岁时,还因在电视剧《鹰冠庄园》中的出色表演而荣获金球奖电视类最佳女演员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