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炫寂 于 2011-5-2 07:52 编辑
第四話
除夕夜雖是杏月初,但小年夜那天各家各戶就張燈結彩、祭神拜祖,求一年平安無事。談止又與眾不同,說他孤家寡人一個,過年老一歲,不如在家看書。我卻不以為然,說她這話不知賭氣還是作甚,自己管請陳嫂去買些紅紙,寫了春聯貼她大門上,再寫些福字倒貼,自然不放過她的臥房。談止看到了,沉默一陣,說了四字評語:不錯,顏體。末了再加上一句:你可千萬別在家放鞭炮啊。見她如此無動於衷,我心裡想,雖然我從小也不敢放那玩意,到除夕夜只管叫陳嫂在她家門口猛放一氣。
我之所以鬧這小孩子脾氣,只因為那夜看詩劇過後,談止就有意避開我。從家裡到南苑軍區,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倒好,經常把我一個人晾在辦公室。
一日我正在研讀閻錫山的一份講詞,百無聊賴,馬雲龍忽然推開門叫我說:“妹子,你還看這些東西幹啥,咱連長又和講課先生吵起來了,快隨俺去看!”
我從小就是個人來瘋,馬雲龍又喳喳呼呼的,完全勾起我本性,於是我二話沒說就跟他去。前兩日就聽他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連長居然去上課了。馮玉祥管士兵的方式很與時俱進,下至一般士兵,上到高級軍官,都要去課堂上正經危坐,上軍事教育。談止翹課,據說是嫌太幼稚,馬雲龍也經常翹,因為他大字不識幾個,頂多去聽聽正副目的初級軍事戰術,湊個熱鬧。
我們來到中級軍官的講堂,裡面的軍官神色各異,外面有些士兵圍觀,倒像是在看戲。馬雲龍過去拍拍一個人的肩,“老五,情況如何?”
這王五也是騎兵連裡的,談止說他天生就長了一副八卦的臉,我看也是。王五給我們打了聲招呼說,“還掐著呢,”再看我一眼,做補充說明,“他們在說《介之推不言祿》(注)。”
我趕緊隨著馬雲龍擠去聽,見那講課先生是個中年人,留著二八鬍子,說話的時候彷彿只有鬍子在動。他說,“介之推不求功賞,咱們馮將軍力求節儉,士官也該跟著不求功賞,做好自己的本分。”
談止說:“介之推是沒辦法,有機會誰不會爭取?馮將軍還不是到處奔走,去崇文門稅關和京綏鐵路局求軍餉。不求功賞,我們一師三混成旅怎麼活,先生您哪有飯吃?”
圍觀的士官都笑了,那先生聽得鬍子一翹一翹,“年輕人,你不要混淆視聽。老夫只是說不要計較個人得失,晉文公最後還是給了介之推封地,表彰他的高風亮節,你行君子之風,以後總有人記住你。”
談止搖搖頭說,“記是記住了,不過那也是介之推死後晉文公才記得了。如今可不比那時,人口這麼多,當權者可不會記得你。再說,古時生產能力低下,介之推一個小官,他回家找處肥沃土地種田所得,都多過他的俸祿,權衡利弊,他不退誰退?先生您不要給大家洗腦裝純潔,想要什麼就說出來,不想不說,怎麼得到?就好比打仗,如果不想贏,怎麼可能贏?”
很多人都暗暗點頭,那先生氣得不輕,鬍子快翹到天上去。這時候,身後有個渾厚的中年男子聲音說:“談連長,那你想要什麼呢?”
我回頭看到他身圓體寬,長得倒慈祥,士官們都蹭地一下行軍禮,“將軍!”
原來他就是馮玉祥了。
“都回去上自己的課,”馮玉祥說,“談連長,你過來跟我說會話。”
人群散去,馬雲龍也走了。談止看到我先驚訝了一下,只暗示我跟著。
“早讓你去參加高級軍官的研究會,出出主意,你在這裡搗個什麼亂?”
我一驚,原來馮玉祥是很看重她的。
“我只是個小連長,要參與大事,只怕早了幾百年。”
遇到馮玉祥,談止說話又少又謹慎。
“你算是我的內參,記得有次我問你誰對中國的現在未來格局看得最透,你說是孫中山,我只是不信。後來孔庸之帶來孫中山手書的建國大綱,我仔細研讀,振聾發聵。”
“哦,覺得怎樣?”
“實在是中國唯一的對症藥方,必定照著這樣辦,中國才能成為自主的現代國家,卓然獨立於世界!”馮玉祥很興奮,“現在中央政權全被吳佩孚之流掌握,待到時機成熟,我想請孫中山北上,你覺得如何?”
“甚好。”談止笑道。
“現在你倒是話少!”馮玉祥也笑,“除夕你過來吃飯,就我們家裡人,”說完他才轉頭看到我,問,“哎呀,光顧著說話,這位是?”
“小女何三在,在談連長手下做秘書。”
“聽聞你最近認了個妹妹,原來就是她呀,呀,長得還真是像……”馮玉祥頓了頓,說,“秘書?不是顧問麼,最近那些達官貴人都愛隨便顧十幾個歡場女子做顧問,每月給幾百塊,白白浪費銀子。你也學他們?”
我一聽急了,心道馮玉祥你個小氣鬼,於是朝他說,“將軍,恕小女子唐突,我雖然在軍冊上,但因為父母留了筆豐厚遺產,就和談大哥商量著不領工資,談大哥只負責我日常開銷。我只求多學點東西,好為將來所用。將軍錯怪談大哥了。”
談止卻冷冷接道:“何小姐祖上三代為官,行事正派,還不至於淪落到歡場裡去。”
馮玉祥聽了哈哈大笑,“這下馮某可要賠罪了。何小姐既然認了談止做哥哥,也算是和馮家有緣,可否賞臉一起吃個年夜飯?馮某誠心相邀,莫要推辭。”
我聽了趕緊應下來,這馮玉祥和我想像中不同,毫無大官架子。待到他走開,他那肥胖高大的背影也變得親切起來。倒是經過這麼一出,談止也不迴避我了,我人來瘋還沒散盡,對她打趣道:“馮大人倒是沒有架子,相比之下您談連長卻經常給人臉色看。”
談止瞪我一眼說,“他是中年人,而且天性寬厚,要是我學他那樣,拗著自己性子,還不瞬間老個二十歲。人要說讓自己舒服的話,做自己舒服的事,也是本事,”她想了想,又說,“馮玉祥有時說話也能嚇死你!”
她說有一次《紐約時報》的一個記者對馮玉祥說:“馮將軍,你長得真高大!”馮答道:“是的。你要是砍下我的頭,頂在你的頭上,那麼我俩就一樣高了。”那記者聽了後,嚇得幾天睡不著覺。
我聽了乍舌,心想還好我沒贊他高大,不然在場的三人的頭都要被他拿來做比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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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除夕,我在家裡做了一天大掃除,完了轉著圈,問談止要不要去馮家幫忙,她說你是客,幫別人瞎忙什麼,再說陳媽都被她遣去幫忙了。於是我問起馮家家裡有些什麼人,談止也一一說了。
馮玉祥的長子長女都被送去黃埔軍校,過年也不回來。去年馮夫人去世,家中還有三個孩子,全是一個老傭人和他們的姨媽在照顧。那姨媽叫劉璇,是馮夫人劉德貞的小妹妹,雙親死後就來馮家投奔姐姐,馮氏夫婦感情深厚,馮玉祥又是基督徒,從來沒想讓她做小,只是待她如親妹妹。
我原本想著要送什麼賀禮去,談止說馮玉祥禁止下級軍官向上級軍官送禮,“只給三個孩子包紅包就好了,”完了還加一句評語,“馮玉祥清廉至此,下面人很不好混的。”
“瞧你說的,馮大人這種官可是百姓求都求不來的。”
“你知道為什麼窮人一直窮麼?”談止來勁了,“越省錢錢越少,你看我花錢從不縮手縮腳,還搞這投資那投資,看著一點都不節儉,但我這是拉動民國GDP,犧牲我一人,造福全國啊!”
“什麼是GDP?”
“國民生產總值。”談止說了個英文詞組,還順手寫了個公式給我解釋,我聽得雲裡霧裡,終於明白當日馬雲龍說的暈暈乎乎是什麼感覺了。
又扯了一會,五點的鐘敲響,我們準時到達馮家。
“你們真是守時,如若和那些達官貴人吃飯,等到八點都不一定來。”馮玉祥見到我們,心情很好。我看著屋子裡的人,小兒子洪志、二女兒弗伐很有禮貌地叫人,小女兒弗矜被傭人抱著,還不會站立。屋裡還有個外國人,看樣子是個牧師,介紹到他那裡,馮玉祥說是他老朋友戴牧師,戴牧師聽說我從培華女中畢業,很興奮,說要和我交朋友,我們隨著一眾人走進去。談止忙著給孩子們發紅包,忽然問:“璇姐呢?”
“在裡面包餃子呢,”馮玉祥對老傭人說,“喊她們開飯吧。”
談止不說話,拉著我坐到大桌馮玉祥右手邊,戴牧師坐他左手邊,孩子們和傭人另外圍著小桌。剛落座,一個人笑盈盈地端著兩盤菜走出來,卻只是說,“阿止來啦?”
我沒看清她長相,只顧著站起身想和她打招呼,沒料到馮弗伐奶聲奶氣地說了句:“何姐姐和璇姨長得好像。”
我一愣,劉璇也呆了會,把菜放到桌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大大方方地伸過來,“阿止跟我提起你,三在。”
硬要說一個模子刻出來,卻也不盡然,我和她的年齡差了不止十歲。是輪廓比較像,而她的五官又比我大氣些,這麼想著,我和她握手,弱弱地叫了聲璇姨。
(未完)
注:《介之推不言祿》:(百度)《左傳》。介之推跟着晋文公在外流亡回国后,晋文公酬劳功臣,独独遗漏了他,他不夸功,不求赏,反而和老母隐居绵上深山,最后而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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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查民初資料的大人,各位看文的大人,各位經歷過民國還在世的大神在上,
我這只是編個故事呀~如果玩脫了請千萬不要介意{:4_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