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标题

作者:冬眠星球
更新时间:2011-05-06 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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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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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呆头鹅朱小野买错了车票,刚考完最后一门就急吼吼跳上归乡的火车。

罗勒和西德妮比较背,直拖到最后一天才能解放,顺道被朱小野交派了任务。

两人这才知道,朱小野之前借人家私宅不是白借,答应好洗出成品送张过去留念,博物馆主人日程甚密,排了一个月才挪出半天见面。

朱小野在电话那头慷慨激昂:“罗勒,俗话说的好,君子一诺重千金,言而无信枉为人!”

罗勒说:“你是女的。”

朱小野痛心疾首:“食言而肥,食言而肥啊!”

罗勒说:“有肉堪长直须长,你胖点儿我也喜欢。”

朱小野声泪俱下:“你见死不救!”

罗勒说:“我又没说不去,不就送个照片么,权当旧地重游了。”

西德妮正坐在一边翻《游戏机实用技术》,听到这哼哼:“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

罗勒转身给了她一脚,她笑嘻嘻搬起椅子逃了。

这人卖弄起来不分场合,什么跨青溪半里桥,那是苏昆生哀江南,国破家亡的曲子,同样是旧地重游,也有人牡丹亭畔心似缱,慢归休,缓留连。

再如花美眷,也怕身侧无人陪游园,空对了似水流年。


这天是工作日,开往博物馆的车只有一班,罗勒和西德妮守了半小时才等到,好在车上没什么人,各种档次的座位任选。

两人坐在没太阳那侧,道路临近海边,远远的传来极轻微的波浪声,罗勒觉着还能听见兜着圈子的海鸟在鸣,一圈又一圈,逃不开似的。

然后她很快发觉自己幻想的不是海鸟,而是鸽子。

西德妮坐在她旁边打盹,半个身子被笼在光里,发丝淡得像童话。

罗勒想了一下,伸手去揪。

西德妮被她碰醒,不明所以地看她攥着自己发梢:“干什么呢?”

“别动,”罗勒说,“我总觉得你这金发能卖钱。”

“卖钱干什么?给你买白金表链?”

“‘别对我有什么误会,德尔。不管是剪发、修脸,还是洗头,我对我姑娘的爱情是决不会减低的。’”她慨叹似的说,“《麦琪的礼物》……当时我就想什么样的头发值二十美元,现在终于见着了。”

西德妮把头发从她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你价开低了。”

罗勒不胜唏嘘:“物价飞涨,二食堂的包子如今都四块钱一屉了。”

“想好了来投奔我?”

罗勒大义凛然:“文先生教导我们,富贵不能淫。”

“这么正气?”她啧啧称奇,“看不出是拿别人照片卖钱的人啊。”

罗勒立马仰头望天看风景。

“别看了,上面只有车顶,”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要交付的信封上,“说起来我还没看过那天拍的成品。”

“我也没看过,她给我时就是放在信封里的。”

二人对视片刻。

罗勒嘱咐:“你可得办得利索点,千万别留下指纹。”

“放心吧。”西德妮把手在罗勒衣服上擦了擦,轻轻打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比寻常写真还大,看起来像幅画。

那并不是她想象的吻手礼,而是默默相背的两个人,新娘金发雪肤盈盈含笑,手捧一束皎洁百合,眼眸比谎言更动人。

细密的蕾丝与绉褶,雾一样簇拥着她,百合也好玫瑰也罢,都不过是新嫁娘鬓旁的装饰,这世上所有明媚与光华,亮起来都为她,只为她。

一旁黑发蓝眼的骑士只是沉静,却不黯淡。

她抿着唇,手执花球上的丝带,凝望没有新娘的方向。

朱小野只是P了下瞳孔颜色和色调,其余分毫未动。

即使如此,罗勒仍不认为那是自己。

照片里的骑士面容坚毅,那种坚毅是钢铁般的,连半点犹疑也无,她不看她,是因为在内心对自己宣誓。

或许比一辈子要长,或许比地老天荒要短,但那誓言必定铭刻在呼吸里,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要用这身荣耀与臂膀,守护住身后人静谧的笑容。


西德妮说:“瞧这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那就是不情愿,”罗勒说着有些感慨,“那时我还以为你是切花植物。”

“嗯?”

“专门把花切下来做装饰的消耗品,没有根,所以也不会一年一度的开,不能养只能摆,纯作观赏用,就像你手里拿的麝香百合。”

“现在呢?”

“现在觉得你像食虫植物,”她抓紧机会报复,“猪笼草什么的。”

“那也不错,”西德妮挑起眉头笑了笑,“起码够独立。”


车行得缓慢,司机似乎认定这时搭车往海边的人没有急事,能将大把时间消磨在路上。

树荫掠过车顶,然后是日光,接着又是树荫,有些短暂,有些绵长,断断续续织就了沿途的风景。

西德妮又睡了一觉,罗勒则完美地湮灭了偷看的罪证。

抵达目的地时,博物馆主人已经备好了茶点。

出乎罗勒意料的是,那竟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眼神清润,笑容温柔,让她不期然想起英语课本里的一句话——“有些人会优雅地变老”。

那并不是容颜不改,而是多年风雨沉淀成的气质,雍容闲雅,令人心觉她定当善待年华,年华方以这般厚遇回报她。

女主人戴上眼镜,细细观看照片,一看便笑了:“你们竟选了那尊像当背景。”

西德妮也跟着笑:“实在太美。”

“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尊像。”

“因为雕刻家才华出众?”

她缓缓、缓缓地摇了摇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这话说得十分平淡,罗勒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没有人接话,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她偏头去瞥西德妮。

西德妮把自己盘里的蛋糕放到她盘子里,说:“那一定也是位非常美的人。”

“是的,非常美,再也不会有比她更美、再也不会有她那样的人了……”女主人淡淡地微笑着,从镜片后面遥望花园里的阳光,“我还记得,那也是这样一个午后,记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笑容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忧伤,情之所至随口道出几句法语,大意是“我一直想重现与你相遇的那个时候”。

罗勒悄悄附耳:“她在说什么?”

西德妮答:“人生若只如初见。”


时间还早,两人决定在博物馆里随便逛逛,起码把往返的时间赚回来。

初夏,花园比起两个月前丰富了许多,若是现在来拍,免不了镜头里一片姹紫嫣红。

走着走着,又来到当时拍摄的地方,罗勒仰望那尊低眉敛目的女神,轻叹:“原来有故事。”

“不奇怪,”西德妮走到她身边,“美的东西,身上一定有故事。”

“你也有?”

西德妮瞅着她笑:“你是想变着法的夸我,还是想拐弯抹角打探我的情史?”

罗勒秒答:“当然是后者。”

她认真数了一下手指:“你想听哪段?”

罗勒严肃地表示“你真人渣”,随即有点难以启齿:“你……我……”

西德妮了然:“想必是因为你穿男装太英姿飒爽我一见倾心。”

罗勒惊悚:“你品位居然这么清奇。”

“你还真信,”西德妮比她更惊悚,“那天我没戴眼镜,看东西只能看个轮廓。”

“那是?”

她摇头:“你不记得了。”

“说说看。”

“你绝对不记得了,你要是记得我以身相许。”

罗勒死命点头:“我记性一向不好,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刚入学的时候,你跑得太快,撞了我一下。”

“……我没跟你道歉?”

“你说了对不起,然后更快地跑走了,我好奇你上赶着去干什么,就跟在你后面,”她望向一脸迷茫的罗勒,笑了,“其实能让你那么专注的只有一件事,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朱小野。”


“我的初恋在初一,对方是同班同学,小个子,圆脸,头发卷卷的,可爱的跟舒芙里一样,那时候我觉得我可喜欢她了,最喜欢的就是她了,她也这么觉得,或者说我们以为彼此相爱,反正那时候大家想的都是一码事,不过好景不长,我们处了半年——就被命运无情地拆散,莎士比亚或许会这么写——我的父母决定回国,带着我一起。于是我们分开了,当时确实挺伤心,但是我要回国她要上学,没办法的事,于是她答应到机场送我,或许再来个Goodbye Kiss什么的,不过事实是她没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能她被堵车耽搁了,可能她来了但我没看见,可能还有其他什么理由——我也想过,但事实是她没来,这件事没有一个爱情电影般的结局,然后,我发现,我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伤心。也就是说我并不觉得没有她的日子有什么特别。”

“没错,就像你认为的——尤其是你这样的人——肯定会觉得我很无情,我也这么觉得,恋爱不应该这样啊,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哪一个不是离了对方就不能独活,哪一个不是为爱断肠伤心欲绝,当然也可能是我没遇见那个对的人,无妨,我有的是时间,皮相也还不错,我慢慢找。”

“我遇见的那些女孩子,都很可爱,大家都可爱的不得了,难怪有人说恋爱中人会变漂亮,我看着她们一个个变得晶莹夺目,看着她们以滚烫的目光注视我,随便说点什么就笑个不停,脸红通通的。”

“‘这样啊,只有我不正常啊。’”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这么说。”

“或许是在心里。”

“大家都很可爱,有时我也会心跳加速,有时我也会想亲吻某个人,但是一用手碰她,砰。”

“就像戳破了肥皂泡似的。”

“魔法消失了。”

“我就像坐在台下,看台上的自己演着一出拙劣的木偶戏。”

“这不是男或女,也不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

“只是我的问题。”

“因为我不正常。”

“幸好这个社会很宽容,人们也懒得去管别人的闲事。”

“不说的话,不表现出来的话,就没人会觉得你是异常的,人人都在装,你一点也不特别。”

“然后我看见了你,你跑得那么急,一路冲到朱小野面前,对着她笑,那么高兴,那么狂热。”

“——就好像面对的是整个世界。”


罗勒干笑:“原来我那么病态。”

西德妮继续说:“之后我开始观察你们,朱小野我不清楚,你肯定是没发现,因为你眼里只有她一个,你只允许自己看着她,我原本以为这是我羡慕的爱情,不过看久了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你只是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才强迫自己把感情投注在一个注定没回应的对象身上,因为这样比较轻松,你喜欢什么人你认了,但是你不肯放自己两情相悦,你认为这是罪恶的、不道德的,你下意识给自己施以惩戒,你在替你畏惧的社会谴责自己,你的爱是一种苦刑,朱小野的无知无觉则是刑具。”

“这种关系是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崩溃,不是毁了你就是毁了她,只要你们之间出现一个第三者——追求你或追求她,都一样——我本来只打算保持旁观,结果她来问我要不要当模特。”

罗勒说:“你答应了。”

西德妮绽开一个笑容:“好奇心使然。”

“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即兴发挥?”

“有些是,有些不是,你可以自行理解。”

“你说你演过莎翁剧……什么角色?”

“迫克。”

罗勒长叹一声:“你应该早点说。”

《仲夏夜之梦》里的迫克,精灵,狡黠,随心所欲,来去如风,整出戏中唯一玩弄爱情、讥讽爱情的角色,也是唯一与爱无关的角色,却并不让人厌恶,是他拉起了大戏的幕布,也是他带来了高潮与谢幕,令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灵逃不过爱情,国王逃不过爱情,凡人逃不过爱情,唯有他避开了丘比特的弓箭,在夜幕间大肆嘲笑痴心人的衷情。

罗勒攥住她的脖子:“掐死你算了。”

西德妮静静笑着,罗勒终于看清那笑里隐含着什么,在图书馆对她和刚才对女主人时都是,是嫉妒,是怜悯,是凄切。

是不可理解。

在她看来自己愿用一生去暗恋必如天方夜谭,那是她无法做到,也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做的事。

为何热烈,为何苦楚,为何挣扎,为何喜相逢,为何伤别离,为何求不得。

谁解,谁人可解。

皆不得。

罗勒松开手,后退一步。

“幸亏我头脑够清醒,”她作得意状,“不然着了你的道答应你不就惨了?”

“别担心,”西德妮大力拍肩,“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会对你负责的。”

口气活像封建时期强占民女的地主恶霸。

“说得好听,”罗勒笑着去捶她,“回头你人渣了,我怎么办?”

她斩钉截铁:“提头来见。”

她以为会听到插科打诨,没料到西德妮答得这般认真,呆了一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眼底涌了上来。

罗勒笑着低下头:“原来我还是很喜欢听海誓山盟的。”

“没关系,”西德妮摸了摸她的头,“这很正常。”

啊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她一直想听的话。

朱小野承认了她的存在,但那不是她,是佯装缄默无事的平凡少女,真正的罗勒依然站在窄门前,不动,也不敢动。

门内的路太细太艰辛,同行的人太少,是条荆棘道,走上去,便会遭人冷眼。

她宁可把自己绑成一个套中人,不幸福,但至少外表正常。

也想听海誓山盟,也想有人将玫瑰送至她门前,也想有人握住她的手,领她大步往前走。

想被人承认是正常的,是哪里都能遇见的,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

想有只手拉她进来,说“你是属于这里的,门内有另一番天地”。


西德妮盯住那尊女神像,问:“你不祈祷吗?”

罗勒正忙着擦眼睛:“祈祷什么?”

“祈祷六级能过。”

“祈祷了也过不了,我裸考的。”

“连临时抱佛脚都懒得试?”

“绝对没戏,老早之前我就觉得了,我花光了这辈子的好运才能遇见小野,如今又遇见你,看来运气是到头了。”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突然发现没回音。

西德妮不知何时把视线移到了她身上,一双眼亮晶晶的,像是灿然的星斗。

阳光温柔地杀下来,清晰地毫发毕现。

她的心非常慢,非常慢地跳动着。

空气干净得像是被水洗过。

西德妮把脸凑了过来,罗勒向后躲了一下,没躲掉。

有人贴着她的睫毛说:“我分给你。”


那出戏是怎么收场的来着?

夜钟敲过了十二点,恋人们相依入睡,仙子们翩翩起舞,那是不会停止的舞会,在朝阳升起之前,在仲夏夜结束之前,永不停奏,永不收尾,永不疲倦。

那些喧闹的与寂静的,欢愉的与悲伤的都已收入幕布,在另一侧反复上演,而这一出已经要散场了,遥遥地,有一点光跃了过来,是精灵迫克,好心人啊,既然你已经看到了这里,就再听其多说一语吧。

“我们这些戏中幻影,若是不合您的意,还请多加包涵:就请诸位当作在这仲夏夜做了一场梦,瞧见些梦中的幻象,它们虚无缥渺。虽然这是出如梦境般荒诞无稽的戏剧,但还是希望您能够喜欢。如蒙不弃,则请留下只言片语,我们定当知恩图报,加倍努力。在此暂别,诸位再会!”


女神佯装缄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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