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詹姆·兰尼斯特
更新时间:2011-05-26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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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莱德堡的各种骄傲


我穿着一条肥大的橡胶钓鱼裤,手持加装捕捞网的长杆在泥水中站立了整整三个小时,试图找到那块失踪的汉米尔顿牌手表。可最终我的努力只换来了沾满全身的烂泥臭味和覆盖在头发上的石灰粉末。即使被我挖出的垃圾和杂草在岸上堆起了一座3、4英尺高的“假山”,手表依然无影无踪。


“算了吧,优等生,哪怕你把沼泽里的水倒空也找不着那东西,我们的对手准是把它拿走了。”丝塔希坐在岸边的杂草丛里,背靠车门,悠闲地抽着烟。


“妳怎么就这样肯定?”我有些抑制不住怒火,“别忘了手表是金属制品,它可不会像块烂木头那样浮在水上!”


“钱包和警徽也不是,而且我肯定格兰克警官的枪和手铐都比烂木头重。”丝塔希说,“记得我们在哪儿找到这些的吗?在岸上——凶手在分割尸体以前就把他的私人物品都取了出来。哈,真是个好心的家伙,只带走了一块烂表!”


她的声音听上去到处都是讽刺,而我也明白这不仅仅针对凶手。我的搭档经常把我看作只会做无用功的蠢人,但某些时候也只有她能制止我继续钻牛角尖的举动。


“可是塞琳娜说,‘画家’在郡里作案的时候从不窃取财物,即使在把瓦尔德茨的一个银行家做成人体拼图以后,也没有拿走死者办公室里的任何现金和贵重物品。”我抓着捕捞网,又从里面掏出几块毫无用处的烂泥扔向岸上。“告诉我,丝塔希,告诉我,那个杂种为什么要偷走一块在土里埋了鬼知道多少年的旧手表呢?”


丝塔希缓慢地吐出一团烟雾,“那他又为什么要杀死治安官呢?”我的搭档望着我,目光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妳的意思是治安官并非一个普通的受害者?凶手杀掉他是为了抢走那块表?”


“这只是一种猜测。当然我们的对手也可能正在收集钟表,所以一时兴起带走了那块1982年的汉米尔顿。”丝塔希说,“我宁愿选后一种。”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的杀人目的只是弄到这块表,那么当你还陷在这堆臭泥巴里乱捅的时候,他或许已经开着价值三十万美元的陆地巡洋舰轻轻松松地沿着高速公路回家去了——Lady GaGa在车载立体声里卖力地为他演唱,顺便还有一支麦克纽杜雪茄注1给他提神。哦!”坏女孩故意对我露出同情的眼神,“我们的优等生是多么不幸啊,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公。”


我立刻转身,蹒跚地在淤泥中前进,行进了一小段路程后重新回到岸上。“好吧,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我不太高兴地看了丝塔希一眼,脱掉沉重的钓鱼裤,把这些肮脏的工具统统丢进货斗,然后奔向另一侧的车门。


“你打算干什么?”丝塔希一跃而起,单手按住车顶,隔着这辆从莱德堡警局借来的福特巡逻车望向我。


她好像有些慌张,只不过恼火的情绪让我错过了思考的机会。


“去镇上打电话给大壳。他们必须马上封锁通向南方的高速公路,拦下每一辆车进行检查。”我拉开车门,“虽然我们可能已经晚了,但如果现在就调查本郡和邻近地区的行车记录、查看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安全录像,我们就能知道有哪些车在昨天以前靠近过莱德堡。”接着我钻进了驾驶室,想要发动汽车。


丝塔希也从另一侧跳了进来,我完全没想到她会以异常强硬的态度抓紧我拿着车钥匙的手,以至于在一时间目瞪口呆。


“原谅我,彼特,我刚才说的只是在开玩笑!”她居然向我道歉了,但是口吻却强硬得像是在发布命令。“可现在你不能找人帮忙,绝对不能!你答应过我要等三天,而现在还只是第一天。”


“哦,见鬼,丝塔希!这样的许诺实在是蠢透了!我当时就不该答应——这一定是我生命里除了和玛丽·休曼约会以外最傻的一个决定!想想吧,假如昨晚我们就联络分队,大壳现在恐怕已经发动所有南阿拉斯加的警察来追捕那个杂种了!他拿走了手表、带走了证据,没问题,我会亲手从他的口袋里把东西掏出来的——在给他带上手铐时!”


我非常生气,因而也难以避免地歇斯底里。丝塔希的态度却依旧没有改变,“不,彼特,这么做只会让你永远无法得到提升!”她突然发出警告般的声音,让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寒意在血管中高速穿过。


“妳说什么?”我知道自己在提出这个问题时的样子蠢透了,连嘴唇都有些打颤。


“我说,我们把事情搞砸了,彼特!仅有的证据丢了、杀人狂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横行,而你能够做的只是惊慌失措地求上司派人来替我们擦屁股?”丝塔希质问道,“你认为州警主任会提拔这样缺乏进取心的废物吗?更不用说唯一愿意给你写推荐信的人自己也会因为这件烂事而自身难保了!”


我当然很清楚州警主任一直寻找着能给大壳制造麻烦的机会,可丝塔希为什么会知道我正在追求获得晋升?这样的想法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即使已经暗示会为我写推荐信,大壳也没有理由肯定我如此渴望得到晋级。除非他和丝塔希私下分析过我,而这实在无法想像——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警察,不值得他们这样关心。


但我难以否认她的话,更无法现在就开口反驳,声称自己即使一辈子当个公路巡警也要揭露真相。我从来就不是个能够把名利抛到脑后而去追求什么正义的人,我和几乎所有普通美国人一样,希望自己付出的辛劳能够得到合理的回报、希望下个月还能有足够的收入支付账单和房屋贷款、希望医疗保险中必须自掏腰包的无底洞停止扩大。我愿意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违反规定,却不想为了“正义”、“公正”这些虚幻的东西去冒险。丝塔希或许很了解我的弱点,不然她为什么能两次让我打消找人帮忙的念头呢?


男人那点可悲的自尊心促使我强装镇定,同时拒绝当面承认被她抓住了小辫子。“可是,”我稍稍调整了语气,“如果罪犯确实如妳所说带着手表离开了,那我们除了请求支援外又能怎么做呢?”


不料丝塔希立刻大笑起来,“那只是我用来捉弄你的话罢了,我们的对手一直没有离开莱德堡,他就在附近潜伏着,等待再次动手的时机。”丝塔希解释道,“凶手抛弃尸体的沼泽仅有一条道路通向市镇,除非他想要游出这片无边无际的烂泥地,否则就必须经过莱德堡才能逃到外界——那样他就会被镇上的人发现并且逮住。所以,那个杂种只能选择藏进镇子北面或者西面的树林里与我们周旋,寻找能够逃出去的路。我敢说眼下他一定正在诅咒所有的莱德堡人——谁能猜到这镇子实际上是座武装的要塞呢?”


莱德堡人拥有的武器之多、他们组织起来的速度之快,的确让我也不得不为之称奇。假设杀死治安官的凶手真是传说中的变态罪犯“画家”,那么他也未必会想到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镇还在执行着十九世纪式的定居点保卫计划。丝塔希似乎认为他已经因此被困住,而我也觉得这并非不可能。从阿拉斯加的杉木林中取食远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画家”先生假如不希望他自己也和《热爱生命》注2中的主角一样饱受饥饿与疲惫的折磨,那他就必然会设法潜入镇子寻找所需要的物资——食物、药品、工具和汽油,或者干脆偷一辆车逃走。因为莱德堡的巡视小组已经在市镇南方的公路上安排了警戒哨,所以他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人类在陷入困境时很容易将期望与现实混为一谈,我也向过于乐观的情绪妥协了。何况丝塔希坚持认为我们仍有很大机会自己解决这桩案子,而她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我问道,指望她能像过去那样迅速地把案子了结。


“现在我们得分头进行。”丝塔希似乎早有打算,“我去医生的诊所,看看那具陈年骷髅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你得找到格吉尔·泰勒,让他把昨天晚上在灰苔地看到一切都说出来。”


“格吉尔·泰勒?”这个名字让我感到很陌生。


“凶杀现场的第一目击人,那个矮子,在市长的鲑鱼加工厂里当工头。”丝塔希对我笑了笑,“看来你真应该熟悉一下这个镇子,那对干完我们的活儿有好处。”


她的话让我回忆起了昨天夜里的纷乱场面——惊恐万状的矮个男人冲进旅馆,在撞倒许多人的同时也带来了关于灰苔地的可怕消息。我记得当时市长的确叫过他的名字,不过由于随后的混乱,这位目击者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在笔记本上留下了“应当优先询问这个人”的短句。


我认为丝塔希的提醒里可能存在着某种关于线索的暗示,于是再度试探道,“怎么?妳认为那家伙可能看到了凶手?”


“那样的话他就活不到来给镇上的人报信了。”丝塔希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只用问他为什么会在那样漆黑的夜里到灰苔地来就行了。记住我的话,优等生,莱德堡是个鬼地方,这里住着很多披上了人皮外套的妖魔鬼怪,你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才能分辨莱德堡人嘴里的鬼话与真相。”


看来这次她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我也没有更多的机会可以用来浪费了。让沼泽地里的臭泥见鬼去吧,该是干正经事的时候了。


“如果‘画家’拿走手表不是一个偶然,那么我们就会省事很多。”我说,“就照妳说的办。中午我们在旅馆碰头,午饭后一起审问那群最早发现骨头的小子。”


丝塔希扮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松开我的手,然后把车门关紧。


我们回到镇上时,居民区里的气氛相当冷清,街上只能看见极少数人的身影。莱德堡的综合学校已经根据市政当局的命令停了课,原本就屈指可数的学生们都呆在家里,连那些顽皮的小孩也被他们的父母勒令放弃户外活动。与这里阳光普照下的优美景色截然相反,镇子显得缺乏生气。但一些端着来复枪坐在自家阳台上或门廊边的男人却给了我完全不同的感觉——这座小镇不仅没有消沉,反而如临大敌,随时准备进行一场殊死搏杀。从这些人游移不定、充斥着怀疑和焦虑的眼神来看,他们并不信任我这个外来的警察;而站在我的立场,既需要他们帮忙寻找凶手的线索,又担心这过剩的武力会引发某些突然的异状。


我们把车停在鲑鱼加工厂的空地上,将车钥匙留在打火孔上。丝塔希前往街对面的豪金斯诊所,我则走进工厂,向第一个能够遇见的当地人打听格吉尔·泰勒的所在。


“他就在这儿。”某个正在维修拖车的工人告诉我,“几分钟以前,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叫他到办公室去。”那人指向工厂二楼的一扇门,示意我去那儿找他们。


我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厂房下的那几辆汽车上。“哪一辆是泰勒的车?”我问。


工人指了指最西侧的那辆丰田小货车,我随即走过去进行了简单的查看。这辆车从外观来看颇为老旧,至少使用了十年以上,且保养欠佳,车体的不少地方都因为磨损严重而掉了漆,露出黄黑色的斑斑锈迹。和我想像的一样,车胎上沾满了灰色的泥块,昨晚的灰苔地之行显然给这辆车留下了充分的纪念物。


“他怎么就开这样的破车?”我故意用调侃的口吻说道,“别人告诉我莱德堡的熏鲑鱼很受欢迎,工厂领班的收入应该不错。”


那个工人对我的结论不予置评,但他的冷笑已经向我展示了他的想法。“格吉尔·泰勒即使有钱,也会一分不少地输在牌桌上。”他对我说,“他至少已经欠红鲑鱼三万美元了。”


“红鲑鱼?斯普林菲尔德小姐经营的那家旅馆?”


“也是方圆一百公里内唯一有执照的赌场。菲奥娜在周末的晚上会亲自充当荷官,陪客人们玩二十一点。”工人告诉我,“到时候镇上就热闹了,甚至有安克雷奇的赌棍心甘情愿地开一天车赶到这里,就为了能在她的牌桌上输掉光最后一个子儿。”


这样的消息让我非常惊讶,菲奥娜仁慈并且富有高贵气质的微笑早在昨天晚上就深深印入了我的内心,以至于我无法将她同任何不良嗜好联系在一起。可实际上,对于特定人物的无限美化反而阻碍了我对事实的接纳。男人和女人在恋爱当中都经常犯类似的错误,现在我不得不认真地告诫自己,要在更多的私人感情渗入调查防止这种干扰的产生。


“我得回去工作了,长官,你不去找泰勒问话吗?”工人不耐烦的声音提醒了我,因而我匆匆向他道谢,转身走向厂房。


我本想暂时避开市长,免得他继续在耳边重复“凶手是外来人”、“莱德堡的名声至关重要”之类的说辞,但既然我要向他的手下问话,也就无法瞒过他。我顺着直通二楼的消防梯来到工厂经理的办公室外,在厚而沉的松木门板上迅速地敲了几下。


很快房间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我注意到门上的窥视孔后有影子晃动。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或者非常注重安全,要么他就是个心虚的胆小鬼。


“是我,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彼特·兰杰。”我索性自报家门。


门被打开了,我见到了想像中市长那张错愕的脸。“兰杰警官?”他最初有些不自然,但也许是因为想起自己曾托人向我转达面谈的要求,所以马上恢复了那套政客式的笑容。“欢迎你!”


“希望我没有妨碍你的正事,市长先生。”


“当然不会,警官,莱德堡的所有大门都向法律和公正的代言人敞开!”


政客的说辞叫我感到肉麻,有那么几秒钟甚至羡慕沙特阿拉伯人的政党制度。注3言不由衷地对市长的“热情欢迎”加以感谢之后,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这是一套完美的工作用房,最外边是一个小间,摆着档案柜和一张秘书用的电脑桌,只不过现在我并没有看见穿着黑色工作装和长筒丝袜的漂亮女秘书,桌上的电脑也用透明塑料布罩着。里间的经理室则要宽敞好几倍,铺着棕色的毛料地毯,全套橱柜和办公桌椅都是桃心木做的上等货,刷着一层闪亮的黑漆。房间墙壁上挂着这家工厂自开业以来获得的各种奖状和证书,最近的包括某家国际慈善机构在今年春天颁发的感谢信——布莱克史密斯家大概给他们捐了笔不菲的款子;最早的能够追溯到本世纪初,一个叫乔纳森·布莱克史密斯的人获得了州政府办法的“猎熊能手”称号——这大概是现任莱德堡市长的祖父。在经理办公桌的左侧,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一扇小门。门关着,好像上了锁,我猜那儿不是盥洗室,就是一间附属的杂物储藏室。


矮子格吉尔·泰勒果然还没有离开,他正站在老板的办公桌旁,手里抓着一顶棒球帽,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我。不过真正让我惊讶的是另一个人的存在——莱德堡的牧师威廉·舒尔茨,他也和矮子泰勒一样站在办公室里,只不过手中抱着的是《圣经》,而非帽子。牧师见到我时的脸色也不太好,但因为我们之前已经认识,他的态度显然要比格吉尔·泰勒客气许多。我们互致问候,牧师以相当急切的口吻对我解释,他此时出现在工厂办公室里的原因是想同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讨论为教堂的大修进行捐款的问题。


“摩顿对公益事业一直非常热心,教区的每一个人都感谢他。”舒尔茨牧师向我解释道,他搓着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消瘦的面颊上挂满了讨好似的笑容。直觉告诉我这位上帝的仆人对于警察所怀有的敬畏之心丝毫不亚于他献给主人的,但至于理由,眼下我还无法确定。


“那真是好极了。”我冲着牧师点了点头,不再同他多罗嗦。“是格吉尔·泰勒先生吗?”我出其不意地盯着矮子。


这样突然的问话使矮子胆战心惊,我甚至能看到他下意识地浑身一颤。“是、是的,警官……我是格吉尔·泰勒。”他更紧地捏住了帽子,瞪着我的那双小眼珠里,瞳孔正在急剧收缩。


“幸会。”我没有同他握手,而是模仿电影里的牛仔,朝上推了推帽檐。“你也正在和舒尔茨牧师讨论捐款的事吗?”


矮子不像他的老板那样擅长撒谎和做戏,“不,我……”最初他根本没能回过神来,可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不!我是说、我是说……捐款的事已经谈完了!”矮子急忙改口,“现在、现在我该回去工作了!”


接着他就想走开,从办公室里溜走。我只好快步拦住他的去路,同时提醒他注意我的警徽。“泰勒先生,很抱歉我现在还没法同意你离开。”我决定不再兜圈子,“关于治安官的谋杀案,我必须向你提几个问题。既然你在这儿的事已经结束,我建议我们最好到外面去谈谈。”


矮子的面饼脸顿时变得惨白,仿佛踩到了一根有毒的刺那样虚弱而又惶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他的声音像是在哀求,并且立即就像附近的布莱克史密斯市长投去了求救的目光。但市长也无法帮助他摆脱警察的审问,毕竟我的行为都在职权范围之内。


“你们可以在这里谈,兰杰警官,我会为你们准备咖啡的。”市长非常殷勤地提议道,“要知道,莱德堡的每一个人对这案子都非常关心,我也希望能帮上你们的忙。”不等我找理由婉拒,他又对矮子发出了警告,“没什么好担心的,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兰杰警官。”


市长的“好心”不仅使格吉尔·泰勒失去了逃避的可能,也令我无法再拒绝他的建议。丝塔希或许不会领情,但我始终因为担心过早得罪市长而给自己的前途制造障碍。于是我被迫放弃私下问讯的规矩,同意市长和牧师旁听我对矮子的审问。


起先的问话显得中规中矩。我向泰勒询问了他在昨晚到灰苔地的时间——夜里9点整,据说他在下车前看过表、他去灰苔地的路线——沿着市镇西侧唯一的道路、是否在路上遇到过其他人——完全没有,以及他最初发现那幅尸体拼图时的情形。


“是什么促使你在那个位置停下车来的,泰勒先生?”我问。


“是……”他的神态里有着显而易见的为难,不过随后的解释倒也说得通,“是因为一只兔子,长官,牠突然跳到了前面的路上,我差一点儿没能刹住车。”


“兔子?沼泽兔?”我故作不解地发明了一个新的词组。


“我想那小东西是住在林子里的……”泰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这在莱德堡不奇怪,繁殖季节里你还能在大街上看到闲逛的驯鹿。”


我点了点头,把他的话一一记在便条本上。“看得出你很喜欢动物,泰勒先生。”我说,“可惜这只迷路的兔子妨碍了你的汽车旅行,不然你就能顺顺当当地一直驾驶下去了。”


“恐怕是的,长官。我只想说,幸好我没有轧着那小东西。”矮子还在愚蠢地笑着,他大概以为我已经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了。


“不仅如此,我想你还应该认真地感谢那只沼泽兔。”我说,“不然警方除了必须处理艾伦·格兰克的谋杀案,还得处理格吉尔·泰勒的交通事故——把你和你的车从沼泽地里捞出来。我想那一定会比拣内脏和肉块更让我痛恨,不是吗?”


“你、你说什么?”矮子的笑容开始变得扭曲了,“我不明白你说的……”


“我要说的是,泰勒先生,如果那只沼泽兔没有出现在路上,你的车就会继续向前行驶,然后毫无悬念地开进灰苔地的烂泥潭中。如果运气好,你还能在驾驶室被泥水淹没之前踢掉挡风玻璃、爬上车顶——不过我认为,以你的身手,要做到这些恐怕很难。”


我甚至没有把话说完,矮子的脸就已经如同遭遇了来自北极的寒流那样彻底僵硬了。市长和牧师的表情更为古怪,虽然掉进语言陷阱的不是他们,可俩人却也明显失去了刚才的镇定。


“今天早上我和我的搭档去灰苔地检查过现场。”我说,“但奇怪的是,我们没有在那里找到紧急刹车印,似乎每一辆到过那里的车都在相当从容的情况下停住的——这又同你所说的‘沼泽兔的故事’产生了矛盾。那么,泰勒先生,”我乘胜追击,直接打出一张王牌,“请告诉我,你在那天晚上到灰苔地去的目的是什么?”


丝塔希说的没错,什么样的人会在漆黑的夜晚去灰苔地那样危险的地方呢?那只是一片荒凉而且泥泞的沼泽,莱德堡人——按照我在镇上听到的公开说法——对它唯恐避之不及。如果矮子泰勒不在昨天晚上到那儿去,我们很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治安官。也许我应该把这个嗜好赌博的矮子列在头号嫌疑犯的名单当中,因为他在一个看上去完全不符合逻辑的时间里出现了一个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地方。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泰勒先生?”我瞪着他,将胳膊扶在腰带上,有意挑开夹克的一侧,使对方能够隐约看到我的配枪。这是一种威慑,对没有经验的犯罪新手相当有效。


矮子像根被浇上水泥固定的木桩那样呆立在原地,恐惧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紧张的汗珠则从鼻子与额头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他甚至没有办法逃避我的目光,只是试图举起手里的帽子,遮挡那张颤抖着的嘴。忽然,他望向了一旁的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很明显是打算向对方求助。


这帮了我一个忙,我的视线也随之逮住了市长。“这么说,是你让他去灰苔地的。”我丝毫没有给对方任何躲避的机会,“布莱克史密斯先生,你让自己的员工在半夜里跑到危险的沼泽地……难道是让他去钓几条鲑鱼回来?”


“不,兰杰警官!当然不是!”老政客的反应依旧很快,“我从没有让他去过那里!这事和我无关!”


他赖得一干二净。谁他妈的愿意在这样的胆小鬼手下混呢?


我佯装无奈地耸了耸肩,“看来有必要请你们二位去警察局谈谈了。”


这是我今天最兴奋的时刻,对此我毫不否认。艾伦·格兰克警官强壮而高大,不是矮小的泰勒和只会装腔作势的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能够收拾的。所以这两个家伙充其量只是负责运输尸体、伪造现场以及幕后策划而已,真正的杀手另有其人——当时我这么想。但如果能抓住市长的小辫子,也就意味着事情容易了许多——至少我不用再担心会因为得罪他而失去晋升的机会了。


然而得意忘形使我从一开始就错误地忽略了关键的问题,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就像他的市长职位一样,仅仅是这座小镇的门面。


“我想没有这样的必要,兰杰警官。”


老女人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接着那扇办公室里的小门就被推开了。雪莉·布莱克史密斯夫人从那里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出来,胸口抱着一本账簿。她尽管不像昨晚的欢迎酒会上那么风姿卓绝,但仍然气质不凡,身着得体大方的墨绿色长裙,领口带着一枚珍珠饰针,没有任何黑眼圈或老年斑的困扰,与在患上抑郁症后只知道整天往卧室里搬垃圾的温蒂姑妈有着天壤之别。可是这位风韵犹存的夫人在眼下的出现,并不会令我感到愉快。


“我刚才正巧在文件事里核对记录,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布莱克史密斯夫人望着我,显得十分坦然,“我的丈夫没有撒谎,他对这件事情的确一无所知。至于泰勒先生,”她的眼睛少许瞥过矮子那张紧张的脸,“是我安排他到灰苔地喷洒杀虫剂的。”


“杀虫剂?”这下轮到我措手不及了。


“是的,一种用于消灭苍蝇幼虫和虫卵的特制杀虫剂。”市长夫人解释道。她告诉我,某些外来的旅行者到灰苔地附近“探险”,一种绿蝇的幼虫隐藏在他们的食物中,并依靠这些人丢弃的垃圾成长,在沼泽地一带蔓延。由于前几个月过分温暖的不正常气候,蝇群繁殖得非常快,而且借助风势向市镇侵袭。这些讨厌的小害虫让莱德堡的居民烦恼了一段时间,更对布莱克史密斯的鲑鱼加工厂构成了严重的威胁。莱德堡人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和相当的力气同这些苍蝇战斗,最终才依靠深秋时节的气温骤降而取得了胜利。但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始终担心该死的虫子会卷土重来,所以她在昨天吩咐泰勒用车装上几大桶杀虫剂,前往灰苔地的沼泽加以倾倒,以期用这样的方式彻底杀死潜伏在积水和烂泥中的蛆虫与虫卵。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法的,因为杀虫剂将对沼泽的自然环境造成大面积的污染,不仅杀死蛆,也会导致鱼类和鸟类的快速死亡。假如被州环保部门的人盯上,布莱克史密斯家可能将面临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美元的罚款,说不定还会若上更大的官司。按照市长夫人的说法,这就是她命令泰勒趁夜前去灰苔地的原因——那时几乎所有的市民都聚集在红鲑鱼旅店中参加为我们召开的欢迎会,事情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谁能想到那个外来的变态疯子会把艾伦·格兰克扔在那里?”布莱克史密斯夫人懊恼地咬牙切齿道,“就好像是魔鬼的恶作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真不该做那样急功近利的事!你们看,上帝的警告!我成了被利益蒙住眼睛的拉班、不听劝告的以色列王注4!”接着她一头倒在沙发上,又和昨晚一样用手扶着额头,似乎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愧疚当中。他的丈夫这时也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假戏真做似地在她耳旁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市议会主席的精湛演技,即便我知道这些话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假的,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当面揭穿一个正“向上帝忏悔”的老太太。更何况她的故事听起来十分合理,一时无法找到破绽。最要命的是我没有搜查令,无权扣押关键的物证——泰勒的丰田货车。只要我一从这间工厂走开,他们就会故意弄些杀虫剂撒到车厢上,把州警局的检验员耍得团团转。而且我也无法用非法倾倒化学物品的罪名找这些人的麻烦,因为矮子无疑会一口咬定他还没有来得及将杀虫剂注入沼泽,就被尸体吓得魂不附体,就算我将此事向州环境部门报告,布莱克史密斯家也只需稍微动用几处关系就把这一“未遂”的罪行抹去了。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想,丝塔希给了我一次绝妙的机会,可我却白白地将它浪费了。丝塔希或许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位狡猾的市长夫人,可我现在却想不出任何可以用来反驳她的话,除非我能从泰勒那儿再找到些破绽。


“然后你就回镇上来报信了?”我又问矮子,“没干些别的什么事?或者先去过其他地方?”


“没有,长官,看到那些尸体时我几乎吓得要尿裤子了!”泰勒神情夸张、手舞足蹈,“我害怕那个疯子还在附近,所以马上爬回了车里,一分钟也没多停。”


“那些杀虫剂呢?”我故意加快语速让问题变得更突然。


“什么杀虫剂?”矮子愣住了,但随即又回过神来,“哦!哦!是的,那些杀虫剂!我把它们全都送回了仓库,一滴都没漏出来!”


“能劳驾你带我去看看吗?”我希望他们会找借口拒绝从而加强我对这伙人的怀疑,可事与愿违。


“当然了,当然可以!”这次回答我的是布莱克史密斯先生,也许他急于在妻子面前挽回自己胆怯的形象。


几分钟后,我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在市长夫妇和牧师的陪同——换句话说也就是监视——之下,泰勒带着我来到了位于工厂地下室的化学品仓库,用他的磁卡解除了电子密码锁。很快我就在打开的金属门后见到了那些装在圆柱体钢瓶中的毒液,瓶子上还印着黑色的骷髅标记,以及“毒性强烈,避免泄露”这样的警告词汇。“这东西可以叫苍蝇断子绝孙,长官!”泰勒似乎想同我套近乎,因而蠢笨地开起了玩笑,“听说它能导致阳痿,把公苍蝇都变成太监!”


“是吗?”我冷笑道,“我以为你是打算用它来对付蛆和虫卵的——那些恶心的小东西还没发育吧?”


矮子只能闭上了嘴,布莱克史密斯先生随后就找了个借口把他叫到了后面,恐怕是不愿再让我找到从这白痴嘴里挖掘情报的机会。


杀虫剂这样的化学药品出现在工厂中是很平常的事,所以我想从这一问题上找到突破口的打算又落空了。我装作对地下室感兴趣的样子,随意地朝里面走了几步,伺机检查化学品的种类。不过这里的箱子上只印着“氢氧化钙”、“氯化铵”一类的名字,都是普通而常见的工、农业化学原料,没有任何违法药物的存在。除了在地上找到一个发霉的烟头并借此对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强调了一通仓库防火的重要性以外,我一无所获。布莱克史密斯夫人趁机推说还有公事要去处理,中止了我的这次调查。


他们将我“押送”到了外边的储货场上,告别时的态度还算友好。我对市长夫妇表达了歉意,因为我的工作“给他们带来了不便”;市长夫妇则微笑着表示谅解,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同时重申了欢迎我去他们家拜访的立场——他大概以为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做。如果不是一阵汽笛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市长恐怕还会接着说他多么期待着能和我一起去林子里猎松鼠。


布莱克史密斯鲑鱼加工厂建在库柏河的河岸上,在储货场的东侧尽头建有一座木制的临河码头。一艘30吨左右的内河拖船刚刚靠上码头,7、8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工人就聚集过去,组成人链,将一只只白色的聚乙烯泡沫塑料盒从船上运下来,叠放大木箱中。“哦,这是什么?”我故作好奇地说道,并且立刻上前查看。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谁也没能阻止我的行动。在布莱克史密斯先生惊慌失措地抓住我的胳膊以前,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其中一只的盒盖。顿时奇怪的事发生了——浓密的白色烟雾从盒子里翻滚着溢出,如同从吊杆上脱落的天鹅绒帘子那样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我本能地感到了不适,就好像把手伸进了北极冰层上的捕鱼洞那样寒冷刺骨。相比之下,箱子里的那些东西就更让我大失所望了。


那只是些红鲑鱼,已经经过清洗、去掉内脏、被冻得比岩石还要坚硬的红鲑鱼。牠们个头壮硕,肉质肥厚,鲜红的鱼鳞仿佛帕提亚注5武士为战马披上的甲胄,保持着最完整的姿态,只是原本宽大有力的鳍和尾巴此时都被冻得紧缩在一起,和这些死鱼的灵魂一样失去了自由。透明的干冰袋填满了盒子下方与两侧的空隙,它们散发出的冷气使鲑鱼不会很快腐烂。


现在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我自以为发现了重要罪证,可找到的却是鲑鱼加工厂里最常见的东西——原料。没有这些鱼,莱德堡又怎能生产出著名的松木熏鲑鱼呢?


“兰杰警官,你还好吗?”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的神色显得很怪异,或许他对我这出格的无礼举动已经深感不满。


“哦,对不起,市长先生。”我尴尬地笑着,“原来每条值一千美元的莱德堡红鲑鱼是这样的,对于一个普通警察来说这可不常见。”


布莱克史密斯先生惊讶地停顿了片刻,随即恢复了他那热情好客的笑容。“这是我们莱德堡的骄傲,牠完全值这个价!”市长似乎很自豪,“但在我们莱德堡人看来,朋友之间的情谊却是无价的!泰勒,”他回头冲着矮子做了个手势,“给我弄个干净的桶来!”


泰勒立刻按他的话做了,然后市长戴上工人递来的保暖手套,当场从打开的盒子里提出一条大约12磅重红鲑放进塑料桶中,又把桶交给泰勒。“这条鱼记在我的账上。”他说,“送到兰杰警官的车上去。”


这可以说是公开的行贿,但效果和安全性都比送上装着一千美元现金的信封要好得多。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因为拒绝,在犹豫中已经失去了回旋的余地。


“我想菲奥娜会很乐意为你烹饪这条鱼的,警官,她的厨艺是莱德堡的第二个骄傲!”市长如此介绍道,我想他一定是希望我尽快滚回旅馆去。市长夫人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我离开后为了这条鱼的损失而责怪丈夫。


总之,我在鲑鱼加工厂里的戏暂时唱玩了,灰溜溜地离开是目前唯一的选择。我感谢了市长的好意、向市长夫妇再次道别,然后在那些莱德堡人情绪复杂的目光中加快脚步,逃跑似地走出工厂。矮子提着装鱼的塑料桶走在我的前面,我甚至觉得他跑得比我还快。不过洛克借给我们的巡逻车却从路边消失了,只在路面上留下了较明显的轮胎印。那些散落在地上、呈U型排列的泥巴碎块告诉我:有人开着那辆车到镇外去了。


应该是丝塔希做的——除非莱德堡有人大胆到敢于盗窃警车。


在步行回旅馆以前,我决定适当地对矮子表现出一些善意。“很抱歉,泰勒先生,刚才的问话只是例行公事,我个人对你没有恶意。”


矮子很胆小,既不像布莱克史密斯先生那样善于伪装,也没有布莱克史密斯夫人的头脑,只要比他强大的人稍微示好,这个工头就会自动与你套近乎。


“我明白,长官!”他松了口气,小丑一般的傻笑重新浮现,“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往沼泽地里倒杀虫剂。莱德堡的每个男孩小时候都在那里钓过鱼——尽管被大人逮着就会挨一顿好打。告诉你吧,我们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才能在那些泥地里来去自如、知道灰喜鹊和野鸭爱在哪儿做窝、知道什么时候划船进去才能捉到最肥的鲇鱼和泥鳅。就算污染整个太平洋,我也不会让那些该死的农药流进我们可爱的灰苔地——谁也没权力这么做!”


“就算是布莱克史密斯夫人的命令也不行?”


“这……说不定我会把杀虫剂偷偷运到诺斯韦注6卖掉,然后对夫人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苍蝇的数量不会继续增加吗?”


“让苍蝇见鬼去吧!只要豪金斯医生的老婆不再把她那些臭死人的奶酪馅饼搁在窗台上吹风,你在莱德堡就看不到任何苍蝇!”


矮子的笑容仍旧不敢恭维,但他似乎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我正想再和他聊几句,另一辆巡逻车的到来迫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沾满泥巴的警车停在距离我和泰勒大约6、7码远的路上,助理治安官杰里米·洛克从驾驶室里探出半个身子,朝我招了招手。“他们找到艾伦·格兰克的车了。”


于是我拍了拍泰勒的肩膀算作道别,抓起装鲑鱼的桶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进道路尽头的旅馆,将这条“一千美元”交给正在大堂里的菲奥娜之后又跑回了洛克的巡逻车。他载着我调头驶出镇子,经历了一番与昨晚类似的颠簸,接着开上高速公路。


艾伦·格兰克警官的路虎巡逻车被抛弃在距离莱德堡约两英里的一片遍布着鹅卵石的河滩上,车头向着河道,驾驶室一侧的车门敞开着。昨夜我们也曾从离此不远的高速公路上经过,但因为树木的遮挡和糟糕的光线,谁也没能注意到这辆车。今天早晨由莱德堡居民组成的巡视小组离开镇子搜寻那个可能趁夜逃走的杀人狂,却意外地在这里找到了治安官的车。丝塔希和塞琳娜在十五分钟前就得到消息并驱车赶往此处,而那时我还在工厂办公室里应付布莱克史密斯夫人的表演。


从现场检查的情况来看,汽车本身没有太大的破损,车身上的擦痕不多,掉漆现象不明显,只在车尾靠近转向指示灯的位置发现一处由碰撞导致的轻微凹陷。而且车身相当干净,并未粘连大块泥土和污垢,似乎经常得到清洗及保养。看得出,艾伦·格兰克很在意这辆路虎,对它呵护有加。


“这是辆好车,可惜它不能像Bumblebee注7一样跳起来保护主人。”丝塔希轻声叹息,语调中略带嘲讽。她把我带到路虎的驾驶室外,四周地面的卵石上溅落着大量的血迹,很显然这里就是凶杀案件发生的第一现场。塞琳娜正在用照相机取证,我注意到她的摄影技巧——包括姿势与角度的选择——都非常娴熟,有着与专家无异的风范。可见这位临时验尸官颇具能力,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经验丰富,至少在专业方面值得我们信赖。


“看来艾伦·格兰克就是在这里被干掉的。”我认为,“凶手在去机场的路上截住了他,用某些了理由……比如车辆故障需要帮助之类的,将治安官骗到这儿,然后寻找机会从背后袭击了他。”我说着做了个挥舞冰镐的动作,仿佛真切地看到艾伦·格兰克在眼前倒下的情景。


丝塔希对我自作聪明的推论不以为然,“车辆故障?不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吗?”她说,“如果只是车辆故障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区解决,而无须专程将车开到河滩上。不过,那样他在下手砸破治安官的脑袋时就得冒被路人发现的风险。”


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凶手才必须设法将格兰克警官诱骗到这处相对隐蔽的河滩。“那他该用什么样的借口呢?”我想了想,“比如‘我的儿子落水了,他急需你的帮助’?”


“这理由要比‘车辆故障’像样多了。”丝塔希点了点头,“如果他的想像力更丰富些,或许还会说‘有头熊正在河边袭击我的老婆’。”


我不清楚格兰克警官的为人怎样,丝塔希过去也从没说起过他,但作为一名治安官,我想他不会拒绝求助一位惊慌失措的父亲。当然了,也并不只有惊慌失措的父亲才能骗取艾伦·格兰克的信任,凶手也可能是个看起来衰弱而又无助的老头、一个正在为女朋友担心的小青年、一个无法将抛锚汽车从乱石滩上弄走的倒霉妇女,以及一个……


“咔。”


有人打开了路虎的车厢后盖,我和丝塔希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只见杰里米·洛克双手扶着车后盖,正探头向车内张望。他那些看起来冒冒失失的动作立即引发了专业人士的不满。


“嘿!”塞琳娜抓着相机从地上跳了起来,“别碰这辆车!”


验尸官怒气冲冲,她尖锐的声音似乎吓着了洛克。助理治安官连忙将手从车盖上移开,一脸无辜地望向我们。


“我、我只是想看看……有些、有些地方不对劲……”看样子他试图解释,但没能马上平息塞琳娜的怒火。


“别把你的指纹和头发留在这车上!听见我说的了吗?那样会破坏证据!”我们的验尸官冲了过去,喝令洛克离开路虎巡逻车。


可是年轻的警察却更茫然了,“好几次我都开着这辆车巡逻,车上到处都是我的指纹……我想还有头发……”


“啊!啊!啊!这简直是没天理!”生气的塞琳娜挥舞着胳膊大喊大叫,她脚下的卵石都被震得发出了响亮的碰撞声。这姑娘的脾气显然也不小,有点儿像我的小妹妹敏妮在暑假即将结束时的样子。


我只好前去制止这两人的吵闹,“勃昂斯小姐,我想洛克警官不会给妳增加麻烦的。”我把塞琳娜挡在了身后,“杰瑞,”我特意用了他的昵称,“你刚才说有些地方不对劲?怎么了?”


洛克后退了一步,让出正对着后部车厢的位置,示意我们上前来。“你们看,”他说“这些不可能是格兰克警官的东西。”


他指了指车内,我和丝塔希顺势朝那里望去。在为大型猎犬和杂物准备的后部车厢中,散落着众多压缩饼干和膨化食品的碎屑,还有5、6个熟食包装袋和几只空空如也的可乐罐子。毛毯被揉得乱七八糟,还有几个被掐灭了的烟头漂浮在撑水的塑料杯中。看来有人在这里呆过,把车厢当成了野营的帐篷。


“你的意思是这些食物不属于格兰克警官?”我问洛克。


“是的,他从不吃辣味食品。”洛克告诉我们,“他认为那些东西都是垃圾,只会刺激肠胃。而且他有痔疮问题,所以绝对不会吃这些东西。”


我从塞琳娜那儿要来一副橡胶手套,给自己戴上后将其中一只被撕开的包装袋翻了过来。袋子的正面的确印着“辛辣玉米饼”的字样,而且还有一句夸张的广告词——“教你怎样成为一条喷火龙”。对于几乎无法接受辣椒的我来说,这简直要命。“看来有别的什么人把格兰克警官的车当成了临时的宿营地。”我说,“在这里吃了一顿主人不会喜欢的晚餐。”


“而且吃的还不少。”丝塔希耸了耸肩,以无奈的笑容望着我,“现在知道我们的对手昨晚是在哪里过夜的了吗,优等生?”


假如真是这样,我一定会为了自己没有一双红外线眼睛而怨天尤人。杀死艾伦·格兰克的疯子“画家”昨天夜里或许就悠闲地在他的车里吃喝、睡觉,而我们从近在咫尺的公路上驶过,却对此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清楚该怎样评论这一发现,恐怕只有那些发现狐狸从捕兽夹中逃脱了的猎人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是上帝在耍弄我们。”洛克也显得很沮丧,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


“塞琳娜,妳的工作又增加了。”丝塔希召来我们的验尸官,让她把烟头、食物残渣和包装袋等妥善地装进物证袋,以便带回朱诺交给法医鉴定中心的人进行化验。散落在鹅卵石上的血迹也被同时取样,装在了塞琳娜准备的试管中。


按照丝塔希的命令,我和那些莱德堡的巡视员将河滩周围的小树林、灌木丛仔细搜索了一番,试图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但除了一些垂钓爱好者在早年遗矢的破烂外,我们的进展非常有限。最后只好结束调查,从镇上叫来一辆牵引车,把路虎拖到镇上去,暂时存放在警局的车库里。


我们回到红鲑鱼旅店时已近正午,有不少单身汉前来此处享受他们的午餐。餐桌旁还坐着几个本地的家庭,据说因为一些胆小的妻子被杀人狂出现的消息折磨得精神紧张,无心打理厨房,不得不带着丈夫和孩子们来红鲑鱼就餐。那伙住在二楼的大学生也在旅馆的餐厅里,大口咀嚼烤牛肉和蘑菇饼的同时不忘高谈阔论,兴高采烈地交流着与凶杀案件有关的话题,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的莱德堡人正对他们投来愤怒的目光。


假如本案的下一个死者出现在这群讨厌的小东西当中,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只是塞琳娜也许将难过一阵子,当我们走过大学生所在的餐桌时,我注意到马克·布莱恩——那个领头的小家伙特意抬起头来,冲着我们的验尸官微笑。塞琳娜与他有过极为短暂的眼神交流,虽然只持续了一秒钟,却足以再次向我证明这两人之间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好吧,最后你们总会露出马脚的。


今天早晨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招待詹妮佛·安德凯斯把我们领到一张靠窗的餐桌那儿,告诉我们这是菲奥娜专程准备的“特等席”。


这个有着棕色卷发的女孩说的没错,这张桌子位于餐厅的最东侧,能够不受任何干扰地欣赏到窗外的河流与森林,同时它离大堂中的自动唱碟播放机又很远,爱好安静的食客无须担忧噪音之苦,并且餐桌南侧一步之遥的位置上就有一扇通向外界的玻璃门,酒足饭饱的客人很容易就能从那儿走到露天回廊上,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也发现,与昨晚相比,餐厅里的桌椅位置经过了显而易见的调整,“特等席”与门之间被巧妙地留出一条足够宽敞又不至使周围变得拥挤的直线通道,这样侍者在给我们上菜时就能保持最快捷的效率。


菲奥娜·斯普林菲尔德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的确有资格受到人们的称赞。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说她的厨艺是莱德堡的骄傲,而在我看来,她对细节的掌握也配得到这样的评价。


“打算怎么吃那条鲑鱼,勃昂斯小姐、兰杰警官?”詹妮佛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铅笔和记事本,用她那清脆的嗓音向我们发问,“我们会根据主菜的菜式为你们进行最佳的搭配,包括开胃小吃和饮料。”随后,她分别递给我和塞琳娜一本彩色印刷的图片菜单,上面令我惊讶地罗列了超过两百种鲑鱼的烹饪方式。


幸好我在来到这儿以前就已经从互联网上得到了关于莱德堡红鲑鱼菜谱信息,因而得以免受眼花缭乱之苦。“请给我原味煎鲑鱼,谢谢。”这是美食家们一致公认的最佳烹调方法,既能够保持红鲑最原始的鲜美味道,也有利于消化。


塞琳娜就没这么走运了,她被那些漂亮的菜肴照片困在思维的迷宫里,足足花了五分钟才决定要一份“莱姆酒香草黄油鲑鱼”。“其实随便怎么做都行,我已经饿得快要晕过去了!”验尸官大声嚷嚷,她的好胃口明显未曾受到杀人现场的影响。


“很好,主菜的烹饪需要二十分钟,现在请先享用前菜。”詹妮佛记下我们的要求,很快就对另一位推着餐车的侍者招了招手。“卢克斯,一号桌需要开胃菜。”


她很勤快,不过我发现了问题。


“请等一下。”我对她说,“温特斯诺警官还没有决定她要的。”我望着身边的丝塔希,“妳喜欢什么样的鲑鱼?”


“可斯普林菲尔德小姐说,温特斯诺警官不吃鲑鱼。”詹妮佛不解的声音给了我当头一棒,年轻女孩显得莫名其妙。


而丝塔希的回答更严重地打击了我。“鲑鱼?”爱好恶作剧的恶魔女士嘲讽地笑了,“我喜欢活着的、勇敢的、鲜红的鲑鱼,贪吃的优等生。比起把牠们吞进肚子里,我更愿意看到牠们越过瀑布的模样。”


詹妮佛露出了调皮的表情,蕴含着同情的目光扫过了我尴尬的脸。我羞愧无比,猜想她已经将我和那些妄图对漂亮姑娘献殷勤却屡屡遭到失败的蠢货划上了等号……叫卢克斯的男侍者送来开胃菜时,我只能用勉强的笑容掩饰内心的失落感。焗大蘑菇配奶酪菠菜的味道不错,可是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躲避丝塔希那嘲讽似的视线上了。


“妳不吃鲑鱼,真是难以置信。”说这些话时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一个莱德堡人不吃鲑鱼?”


“你又错了,优等生。”丝塔希的声音充斥着欢乐,“是两个人。在莱德堡,至少有两个人不吃鲑鱼。”


“为什么?”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无聊地抬杠。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就是这么可笑。


丝塔希没有回应,她谈论起了自己盘子里的那份魔鬼蛋注8,干脆地转移了话题。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的鲑鱼送来了。詹妮佛端着我和验尸官分别要的主菜,她的身后跟着同样端盘子的菲奥娜。经理以优雅的姿势将盘子置于丝塔希面前时,我发现那是一道份量可观的胡萝卜炖小牛肉,还配有佐味的蜜瓜。单单只看菜色的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属于一个食量惊人的大肚汉,而非一位身材健美、苗条的女警官。


“牛肉还是按老样子做的吗?”丝塔希抬起头来,对她的朋友轻松地微笑着。


“当然了,我从九点起就把它们炖在大火上了,妳不用担心会有坚韧的牛肉丝卡在牙齿里。”菲奥娜的回答听起来十分自然,就好像是一位熟悉家人口味的主妇正将日常的餐桌打理得井井有条。


难以想像她们已经分别了二十年。


也许是察觉了我异样的表现,丝塔希挑衅般地抓起了菲奥娜的手,不由分说地将经理拉进她的怀抱,无视周围的其他人而命令对方坐在自己的腿上。菲奥娜对她的无礼未作任何反抗,只是神情中流露出了看得见的紧张。


“菲奥娜,我的优等生朋友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吃红鲑鱼。”丝塔希盯着我,声音却是向着另一个人,“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吗?”


温柔的金发女人将目光移向我,她的笑容依旧迷人,不知为何却令我感受到一丝无可奈何的忧愁。“这很简单,兰杰警官,因为,”她看了看丝塔希,“我们就是红鲑鱼……两条在河湾里迷路的红鲑鱼。”


红鲑鱼,莱德堡的骄傲,可是,我仿佛还听到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第三幕 莱德堡的各种骄傲 完

TO BE CONTINUED......


注1: 麦克纽杜(MacanuDo),美国最畅销的雪茄品牌,其中不乏纯手工制作的高级货色。


注2: 《热爱生命》(Love of Life),杰克·伦敦的著名短篇小说之一。描写一名淘金者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中忍受着饥饿、困乏,并与一条同样饥肠辘辘的病狼较量的故事。最终人类凭借求生的欲望咬死、吃掉了狼,似乎以作者的观点看来,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隐藏在血液中的原始**。


注3: 他们的政党制度就是没有政党。沙特阿拉伯王国的政体为君主专制,禁止任何政党活动。


注4: 贪心的拉班与自负的以色列王,二者均为《圣经》中的人物。拉班是亚兰人(既前14至前13世纪生活在叙利亚境内的阿拉米人),雅各的舅舅和岳父。雅各请求娶他的小女儿拉结为妻,拉班就与之约定——只要雅各为他服事七年,就答应这一婚约。结果七年后拉班却只将大女儿利亚嫁给雅各,迫使后者又为自己做了七年白工,才最终把小女儿也嫁给了他。(《创世纪》29:16—30)但是雅各勤劳,牧羊有方,与两个妻子独立生活后逐渐积累了大量的牲畜和财富,又引起了岳父拉班和拉班诸子的嫉恨。于是上帝告诉雅各,要他和妻儿带上牲口、家财和奴仆返回迦南地。拉结闻讯后率人追逐,到基列山赶上了雅各。此时上帝便进入拉班的梦境,警告他“要小心,不可与雅各说好说歹”。(《创世纪》31:24)这一神谕使得拉班不敢伤害雅各,对最后二人立石柱和解起了重要的作用。以色列王亚哈一事出自《列王纪上》,因其为政不端,犯了许多罪,所以为上帝所抛弃。当然了,依照上帝的一贯黑手党式作风,仅仅放着不管的处分是不足以体现其神威的,于是祂就决定要干掉以色列王。当时犹太和以色列两国正计划联合出兵对亚兰人开战,夺取基列的拉末城。以色列王亚哈和犹太王约沙法命人将所有的先知都去撒玛利亚城城门前的广场上发布预言,占卜吉凶。几乎所有的先知都说以色列王能获得,只有米该雅说了实话,警告亚哈称上帝正在将他引向死地,并派了灵来蛊惑众先知的心。(《列王记上》22:14—23)这或许是亚哈活命的最后机会了,可惜这位以色列王并不相信,而是将米该雅关押入狱,自己率领以色列—犹太联军前去基列的拉末征讨亚兰人。结果他被敌人的箭从铠甲的缝隙射入,不久便死去了。那句著名的、多次为后世引用的“我看见以色列众民散在山上,如同没有牧人的羊群一般”(《列王记上》22:17)就出自此篇。


注5: 帕提亚(Parthian),希腊化时代过后由白匈奴帕尔尼部落首领阿萨息斯在西亚地区建立的奴隶制王国,以波斯为统治中心,公元前247年脱离塞琉古王朝获得独立,此后成为罗马在小亚细亚与两河流域的劲敌。其重装武士以骑术与射术精湛著称,战马同样身披鳞甲,以加强防护。由于帕提亚重装骑射手的傲人威力,马弓骑兵的作战方式此后便被成为“帕提亚战术”。


注6: 诺斯韦(Northway),阿拉斯加东南部城市,位于本文中的莱德堡东北。


注7: Bumblebee,既大黄蜂,《变形金刚》系列作品中的外星机械生命体。在早期的动画版里,他可以变形为一台大众甲壳虫小汽车;而在后期的真人版电影中,他则成为了主角的雪佛兰跑车。


注8: 魔鬼蛋(Devilled Eggs),或译为“恶魔蛋”,传统美式冷菜之一,在美国的各种聚会和冷餐会上常见。这道菜以鸡蛋为主,口味通常偏辣,但实际上并没有固定的做法,可以根据个人的爱好进行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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