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botasiki 于 2011-6-17 16:35 编辑
短篇2 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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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
六月近中旬,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
空气里满是水汽,就像丝绸布丢进河里捞起来没拧干,潮呼呼的。
气流好像都没有在流动的迹象,没半点风,又闷又热的天,明明我一整天都没怎么动,身上的衬衣还是被从毛孔里不停溢出的体液浸透,汗涔涔地粘连在背脊上,非常不舒服。
咔哒,砰——
在我翻滚在地板上抱怨这鬼天气的时候,屋子的门被打开,关上。
慧音回来了。
“我回来了!——”
每日例行的招呼从门关经过厨房和书房,拐过两个走廊传入我的耳内。
我没回话,从地板上坐起,盯着摆在窗台上那株叶片都打起卷的兰花发了会愣,起身拎起水壶给它浇点水,踏着二齿木屐哗哒哗哒地走去厨房。
——……她果然在那里。
苍蓝色的长发用头绳束成马尾垂在脑后,蓝色长裙背襟的部分被汗水浸湿变成更深的颜色。
灶台上点着火,铁锅的漆黑的锅底被火舌舔舐着,蒸腾出的白色水汽从锅盖未盖严实的缝隙里遛出来,装着刚洗过、还带着水珠的青菜散在篮子里。
她正在切肉片,握着菜刀的右手臂有规律地动着。
我总是惊讶她能够如此有条不紊地行动,我连煮个粥都手忙脚乱。
手臂环过她的腰身,我将下巴懒散地搁在她肩头。
“……很热啦。”
她停下切菜的动作,语气稍微不满地说着,抬了抬肩。
“我知道。”
“知道你还赖着,不热吗?”
“热。”
满不在乎地回答,鼻子埋在她裸露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汗液、衣服上的洗衣粉、头发上的洗发水交织在一块的甜味——慧音的味道。
手指不安分地伸到她裙摆处,看着砧板上的肉块被整齐地切成片。
——忽然间又不太想打扰她……
撩起一些的裙摆又被我放下。
“……晚饭是什么?”
“凉面,可以吗?”
她没有注意到刚才我手的动作,继续切着肉片。我不会做饭,在家里都是蹭她的吃,没资格去挑剔吃什么,虽然我知道若是我说不喜欢她必定会改做别的菜。
……家。嗯,我和慧音的。
“当然可以。”
我离开她的身体去倒了一杯水,灌进发干的喉咙。
————
“好,可以吃了。”
往碗里在凉水中浸过的面条上琳上浓浓的酱汤,她把碗递给我,附上一双筷子。
——面很好吃。
盘腿坐在矮桌旁,我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她说夏天还是清淡些好,前几日吃的都是丝瓜炒蛋之类的菜,今日总算有了荤腥……我果然还是喜欢味道浓郁一些的食物。
“味道怎样?”
“嗯,很好吃。”
我吃光碗里的面,用袖子抹了抹嘴,把空碗递给她。
“……麻烦再来一碗。”
“嗯。”
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接过我的碗。
——真的有那么开心么。
不过是说了很简单的一句“好吃”罢了吧。
我搔着头发,注视她在未散去的水雾中显得有点朦胧的背影。
————
“今天很闷啊……”
我咂巴着嘴回味面汤的味道,懒懒地趴在桌上。
“黄梅天嘛,等会可能会下雷雨吧。”
“是吗。”
她关掉水龙头,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下,像是拭去汗水——她在清洗碗筷,背对着我。
“我放了热水了,妹红你先去泡澡吧?”
——咦?
我记得刚才我的视线基本没离开过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跑到浴室去放热水的啊。
“怎么了?”
“……没,我去洗澡嗯。”
————
从浴室出来换掉身上粘呼呼的衬衫,套上了浴衣。
汗液被洗掉后全身上下都觉得清爽不少,我踏着木屐走在屋檐下的走廊里,对待在书房的她喊道:
“慧音,可以去洗了哟!”
“哦好——”
她应答了一声,合上手中的书本,拖开椅子站起出了书房。
叮铃叮铃——
屋檐上悬挂的两只风铃摇晃起来,里面的小钢球碰到瓷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当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起风了。
我抬头看了眼那两只风铃,从走廊的木地板上踏进院子的草地。
风铃是约一个星期前在夏日祭典上拿到的……我去那个冰精开的摊子上买完刨冰回来就看到慧音手里提着两只风铃。
“漂亮吗?寺子屋的孩子家摆的摊子上卖的,我挑了两只。”
她雀跃地将两只风铃举到我眼前。
风铃的做工很简单,扁圆形空心陶瓷瓶中串上线,下面垂着写了祝福话语的丝带,给人清雅的感觉。
一个陶瓷小瓶上用红色的细线绘了在池水中游曳的金鱼,另一个是用蓝线绘的……菊?
盛开的几朵花,看上去似乎是菊花吧。
“给妹红挑了红色的,上面画的是金鱼,我的是蛇目菊——知道吗,蛇目菊是夏日开得最灿烂的花,那个孩子告诉我的……哎?”
我一边听着她说话,盯着两只风铃看了会,拿过她手中的绳子,取走了其中一只风铃——画着蓝色的什么菊那只。
“拿错了,妹红的是金鱼啦……!”
如我所料,她立刻羞赧地叫起来,伸手来夺我手中的这只,被我轻松闪过。
“没,我喜欢蓝的这个。”
叮当——
几米外的风铃又响起来,唤回我游离开去的思绪,我感觉到脸颊上滴到了从天上落下的液滴。
……下雨了。
舔去滴在嘴边的雨滴,我攥住垂在井边深绿色麻绳,往上拽。
冰镇在井水里的西瓜从水面中被拖出来,哗啦一声,上面的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井水面上。
我将其提到井边解掉捆在上面的绳结,抱着西瓜走回屋里。
————
“啊……”
我听到走廊一头的响动回过头去,慧音正从浴室里出来。
她和我一样换上了宽松的浴衣——白底的布上点缀着淡蓝色的蜻蜓,腰间束着梅红色的带子。
苍蓝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脸上还残留有一抹刚出浴的红晕。
她抬手将一绺垂在脸颊上的发丝捋到耳后。
——…………
……她那时捋头发的样子看得我有点愣神。
“咦?怎么了?……吃西瓜吗?”
“……啊、呃…嗯…………”
我窘迫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捧起切了一半还冰凉的西瓜放在盘起的腿上。
“我拿了两个勺子……一起吃吧。”
“好啊。”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她刚洗完澡身上留着的好闻的香味钻进我的鼻腔。
……我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这样闭着眼睛也能够感知到她就在身边。
安心的感觉……很难描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样。
“妹红。”
她拿着勺子扎进西瓜的中心转了一圈,舀出没有籽的那块,递到我嘴边。
“我又不是小孩。”
嘴上是这么嘟囔,我仍是将那块瓜瓤咬进嘴里。
“今年的如何?”
我点点头,咽下嘴里快溢出的西瓜汁水。
“比去年甜。”
前年夏季快过,将要入秋的时候,邻居给了我一包种子……说次年要不要试着种下,去年我就试种了一次,不过经验不足,结出的西瓜味道不是很好。
今年特意总结了经验,请教了邻居种植的方法,并且今年的雨水不是很多,成熟的西瓜很甜。
“……还说不是小孩,那么孩子气的事谁会做啊?”
边上的慧音噗哧一声笑出来,用她的勺子敲了敲我的。
懒得吐西瓜籽,我将西瓜靠近皮的外圈瓜瓤全都挖去了,她老老实实地从中心开始吃起,半个西瓜被吃得乱七八糟的。
“……很麻烦啊。”
“懒人……我去拿点盐,撒在上面吃会更甜一些。”
她敲了敲我的脑袋,把勺子插进瓜瓤里,站起身离开我边上。
…………
不太清楚当时在想什么,我停下勺子看了一会那银白的勺面,拔出她用过的勺子和自己的对调一下,插回了原先的位置。
手中的勺柄上还有她手掌留下的温热触感。
突然觉得刚才那行为真是孩子气,我自己都败给自己了。
“嘛……”
我舔舔嘴,用她的勺子继续吃西瓜。
————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靠坐在支撑房檐的柱子旁,低头看着将头枕在我腿上躺在走廊木制地板上的她。
她伸出手,柔软的手掌来回轻抚着我的下颚。
那是相当舒适的感觉,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猫咪喜欢被摸下巴了。
逐渐落大的雨点打在院子里的草地、树木的叶片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手指绕着她脸颊边散开的长发,我突然回想起从前一个人时的记忆。
……有多少次呢,被人类或是妖怪袭击,满身是伤地倒在泥泞的地里,任由像这般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冲刷走体内的血液。
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的血混杂在泥土地上浑浊的溪流中流逝。
每次看着这场景,都想着,这次会死了吧?……结果到头来还是带着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被拆散架一般的痛苦苏醒,口里干燥得发苦,饿了太久的胃部一阵一阵地痉挛。
每次都想着可以死了……快点死,可我是蓬莱人,死不掉的,都是那该死的蓬莱之药带来的诅咒。
现在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
……到底是那个药不完善,除了赋予那无用的永恒生命外别的毫无用处,我的记忆力和一千多年前差不多,过了百年我老早就回忆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和她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这样关系的了。
“慧音……”
“嗯?”
她翻过身贴近我的肚子,声音在雨声中有些听不清。
“记得我和你第一次相遇时是怎样吗?”
“……第一次?”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
“记得啊……你刚进幻想乡的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披着一件用了不知多久、结着大片大片血渍的斗篷,白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散着,白夜叉一样的眼神我对上都不自觉地发抖。”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允许别人靠近的气息,一个人住到迷途竹林那摇摇欲坠的屋子里,我可是每天去你屋子在门前摆饭菜,差不多三个月你才给我开门。”
“……简直就像高警惕的野生动物一样,我都没办法接近……”
“呃……我有那样难以接近吗?”
“有呐。”
她慢慢讲述着,那遥远模糊的记忆在我听来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经历,我除了偶尔几件重要的事在我脑海中闪过几秒以外,几乎都想不起来她说的那些事……
等等……
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很恐惧,额上不由冒出冷汗。
“……那次被妖怪袭击差点掉到山崖下还是你救的我,那时候我就想妹红其实也不是那么冰冷的家伙嘛……”
为什么她说的事情我都像没有那段记忆一样……?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那时候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了,现在的妹红很好……哎!?”
我再也没法听下去,拽起她的身体粗暴地把她抱在怀中。
——那该死的蓬莱之药!
我拥有的只是普通人类的记忆力,只需十几年的时光就能遗忘掉大半记忆,百年的洪流几乎会将记忆磨灭地只剩下只言片影。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事!……
……我不要、怎么可以忘掉……
“妹红、放手!很痛、很痛啊!”
……啊。
慧音的尖叫在耳边响起,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松开几乎要将她勒到无法呼吸的手臂。
……我在干什么。
深吸一口不知何时带上泥土腥味的空气,我努力平静下翻腾的情绪。
她陪在我身边都尚且如此,我某天若真的看不到她的身影,残存的记忆会一点一点被永生蚕食光吗?……
“妹红,怎么了?突然……”
她棕色的眼眸担忧地注视着我,她托着我下巴的手在发抖。
……不、是我,恐惧的人是我。
“可恶……记不清……”
我拼命想回忆起慧音说的那些往事,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记起…………
“记起……什么?”
她无法理解我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担忧又茫然地看着不说话,却不停摇头的我。
“妹红,冷静点。”
她伸出手环住我的身子,将我搂到怀里,像安慰受惊的孩子那样轻拍着我的背。
体温透过浴衣素白的布料传到我埋在她胸前的脸颊。
似乎是一种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我曾经也这么埋在什么人的怀里,但想不起是谁。
滂沱的雨点砸在草地和屋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却意外地不感觉吵耳。
“慧音……慧音……”
手掌攀上她的肩膀,紧紧地攥住她身上的浴衣,身体的重量往她身上压,她很顺从地抱着我躺在地板上。
“嗯…好了,没事……”
抚着背脊的手很温暖。
鼻腔里满满的都是慧音的味道,我用牙齿咬住她的衣襟扯开碍事的布料,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前。
我会忘掉她吗……这个我现在紧抱着的人?
终有一天她会离开我,随着她的逝去,原本清晰的她在我脑中逐渐变成模糊的剪影,最终消失不见。
我不要……我不要啊……
“……别离开我……”
“……哎?”
“慧音,别离开我……”
“好啦…我在,不会离开你的。”
她温和的嗓音穿过雨声清晰地钻进耳中,她说话时胸腔的振动不知为何令我很安心。
“真的吗?……”
“嗯。”
她就这么抱着我躺在地板上,呼吸着带着她味道的空气,手掌抚摸着我的背。
……就这么睡着的话……
“慧音……”
“嗯。”
并不想说什么……只是想唤她的名字。
慧音……
慧音……
倦意慢慢缠绕上我,眼帘重地快睁不开。
“我想睡觉……”
“睡吧,我在这里。”
“别走哦。”
“嗯。”
雨声在耳边逐渐减小,最后消失。
我大概是睡着了,有个人抱着我,轻抚着我的头。
好怀念。
久违的……感觉。